一 葉刻《元秘史》
始余讀葉刻《元秘史》,開卷即見騰汲思名字的水,不峒罕名字的山,與連筠簃本之作騰吉思、不兒罕者,譯音用字不同也。又見兩個好騸馬,一名答驛兒,一名孛騾(旁注“舌”),驛騾均用馬旁。又音譯“好馬”為曲 兀惕 ,“騸馬”為阿黑 騸, 騸亦用馬旁。與《華夷譯語》“騸馬”之作阿黑 塔(一卷五頁)者,用字亦不同也。又“來了”音譯為亦列(旁注“舌”)罷,與《華夷譯語》之作亦列(旁注“舌”)別(三卷二一頁)者不同;“望著”音譯為合(旁注“中”)喇(旁注“舌”)周,與《華夷譯語》之作合(旁注“中”)剌(旁注“舌”)周(三卷二頁)者不同;“說”譯為嗚詁列論(旁注“舌”),與《華夷譯語》之作兀古列侖(二卷二七頁)者用字亦不同。此皆在開卷之前四頁,其譯音用字之特異已如此。
至二卷一頁,于兩處“來了”之亦列(旁注“舌”)罷下,均注有“原作別”三字;二頁于“做了”之孛魯罷下,又注有“原作伯”三字;余始恍然《秘史》之譯音用字,與《華夷譯語》不同。《華夷譯語》單純音譯而已,《秘史》則音譯之外,不論名詞動詞,有可附以意義者,輒選用音義相同之字。表示過去動詞語尾“了”字之譯“罷”,其最著也。然原作伯、原作別之注,究為何人所改,何人所注,蓄疑者幾二十年。三四卷以后,此注益多。三卷四十四頁有注“原作巴”者,十卷十四頁有注“原作八”者,則為僅見。此書為葉刻,余初疑此為葉氏所注也。
二 葉刻底本
自觀古堂葉氏藏書散出后,余得有文廷式抄本《元秘史》六巨冊。卷首有“道羲讀過”朱文印,道羲,廷式號也;又橫蓋有“葉德輝煥彬甫藏閱書”白文印。書中硃筆卷第,均文氏所填。眉端復有文氏批語。此本即葉刻所從出,葉序未明言者,別有故也。文本誤者,葉刻無不誤。八卷之第三十五頁,應為第三十七頁,文本錯簡,葉刻亦錯簡,尤足為葉刻出自文本之證。然原作伯、原作別之注,文本已然。至是始知非葉氏所注,而又疑為文氏所注也。
近門人李生梭,知余校《秘史》,曾以其先大父仲約先生(文田)抄本示余。李本與文本同出盛氏所藏顧廣圻校本。文本八卷之錯簡,李本不錯;李本之原作伯、原作別,則與文本全同。至是又知非文氏所注,顧本蓋已如此也。
三 顧校本
顧本跋稱嘉慶乙丑(一八〇五年)從晉江張太守影元槧舊鈔本覆影,卷末稱閏六月二十六日校畢。所謂張太守者,張祥云,號鞠園也。張本余未見。顧本曾為盛氏昱所藏,今藏上海涵芬樓,聞最近將在《四部叢刊》續編影出。前年余在江安傅氏許假得,覆校數過,其原作伯、原作別之注,果為顧本所已有。至是又疑為顧氏所校注也。
何以疑為顧氏所校注?因顧跋稱所據者為“影元槧舊鈔”,果為元槧,則原作伯、原作別之“原”,必用“元”不用“原”,用“原”者明以來語也。《野獲編·補遺》云:國初貿易文契,如吳元年、洪武元年,俱以原字代元字(卷一)。《日知錄》云:元者本也。本官曰元官,本籍曰元籍,本來曰元來,唐宋人多此語。后人以原字代之,與本來之義全不相同。或以為洪武中臣下有稱元任官者,嫌于元朝之官,故改此字(卷三二)。今顧校本《元秘史》稱“元作伯”者,僅九卷三十五頁一處,余皆日原作伯、原作別,元槧何能有是?不特此也,總譯用“原來”者數處:曰“原來你今日將這兒子來應了我的夢。”(一卷四四頁)曰“那軍原來是三種蔑兒乞人。”(二卷四九頁)曰“共說原來達達的馬瘦。”(七卷二五頁)果為元槧,必用“元來”,不用“原來”。其他用“原”字處,如“原曾”(三卷二二頁),“原系”(四卷二八頁),“原有”(五卷十頁),“原是”(五卷二六頁),“原擄”(六卷三九頁),“原教”(九卷三七頁),“原管”(九卷四十頁),“原相約”(三卷十三頁),“原商量”(三卷五十頁),“原定例”(九卷三五頁),“原宿衛”(續二卷十五頁),“原撇下”(二卷十四頁),“原蓋下”(二卷三六頁),“原排陣處”(五卷十八頁),“原約會處”(六卷五十頁),“原行的路”(二卷二一頁),“原把的寨子”(二卷二六頁),不下十數見,用“元”者僅十卷四十二頁一見,曰“元來也是平等的伴當”,而同頁“原準備的三個力士”仍用“原”。果為元槧,則凡此諸原,皆顧氏校改也。豈其然乎?
四 俄本來歷
今年春,伯希和教授來游,以蘇俄國家學院所藏《元秘史》影本十五卷六冊贈北平圖書館。卷首有朱文“玉雨堂印”,白文“韓氏藏書”章。十五卷末有白文“韓泰華印”,朱文“小亭”二字章。韓泰華者,嘗在西安景教碑側刻有大字,云“咸豐己未(一八五九年)武林韓泰華來觀”云云,即此人也。連筠簃本《元秘史》張穆跋,稱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年)從仁和韓氏借得影鈔原本,亦即此本。第三冊卷七末,有通介叟題記,云嘉慶乙丑元宵,從刻本補寫訖。第四冊卷九末,有七十八叟題記,云嘉慶乙丑二月十一日,從刻本補寫。此鮑廷博也。《知不足齋叢書》二十三集各書,鮑跋多自稱通介叟。鮑廷博與錢竹汀先生同生于雍正六年戊申(一七二八年),至嘉慶十年乙丑,正七十八歲。此本蓋鮑廷博從《永樂大典》抄出,復從刻本補寫,后歸韓氏,一八七二年(同治十一年)為駐華東正教會拍萊狄斯主教所得者也。余頗疑鮑所稱刻本,即張祥云本,因當時以十五卷本為《大典》本,十二卷本為刻本也。又嘉慶乙丑,即顧廣圻抄校此書之年,鮑與顧蓋先后得見張本者。今二本分卷不同,而原作伯、原作別之注,大體無異,總譯中諸原字亦無異,即顧本九卷三十五頁之“元作伯”,在俄本為十卷末頁,亦曰“原作伯”。至是始知果非顧氏所注,亦非鮑氏所注,《永樂大典》原本蓋已如此也。
五 新發見內閣大庫藏殘洪武槧本
今年夏,北平圖書館趙萬里先生從內閣大庫故紙堆中發見《華夷譯語》與《元朝秘史》殘頁,計《譯語》二十六頁,《秘史》四十五頁,此洪武槧本也。何以知為洪武槧本,則以與《華夷譯語》板式紙色相同故。《華夷譯語》洪武二十二年刊本,只有蒙古譯語。其后續有增益,不止一種。今所云《華夷譯語》者,專指洪武本蒙古譯語,即《涵芬樓秘笈》第四集所影印者是也。此新發見之《華夷譯語》,內容與涵芬本全同,唯板框涵芬本雙線,此本則單線;板心涵芬本無刻匠姓名,此本則有刻匠姓名,蓋《華夷譯語》之元始槧本也。而新發見之《元朝秘史》,板式與《華夷譯語》無異,其刻匠二十七人中,尚有姓名與《華夷譯語》相同者周文名、趙丙二人,其板刻之先后,相距不能過遠。其殘存者為三、四、七、八卷,則第二卷第四冊之殘頁也。吾嘗以校俄本,此本誤者,俄本亦誤。如(例略),似《大典》本即出于此本也。然亦有此本誤而俄本不誤者,如(例略),又似《大典》本不出于此本;即使出于此本,亦必曾經一度校正者。惟原作伯、原作別之注,此本與俄本無異。至是始知非《永樂大典》所注,《大典》以前之本已如此也。
六 “伯”與“別”改作“罷”之原因
“伯”與“別”為蒙古語過去動詞語尾之音譯,漢文義譯為“了”。此等“了”字,《華夷譯語》音譯為八、為伯、為巴、為別;《秘史》則音譯為罷、為畢。然《秘史》始譯詩,亦參用伯、別等字,后乃一律改為“罷”。其所以改“伯”為“罷”者,疑因“伯”有侯伯之嫌,而“罷”有了字之意也。其“別”亦并改為“罷”者,疑有遷就罷字之意。今《秘史》中原作別者,有時亦原作伯也。其原作畢者不改,疑因“畢”亦有了字之意也。其改后逐一注明者,疑當時已有刻本或寫本流傳,特注明以資考較也。此論伯、別之改罷云爾,至于伯、別之應否改罷,乃另一問題,應俟蒙古語專家研究。
“八”字《華夷譯語》用之最多,因易與數目之八字相混,譯《秘史》時早已不用,僅見之于十卷之十四頁,亦已改之。今惟譯“別”者尚留遺六處,譯“巴”者尚留遺一處,而了字譯“伯”者則已改之凈盡。故余名今所傳本《秘史》為罷字本《元秘史》,其伯字本《元秘史》或《秘史》稿,天壤間是否尚有留存,須待將來之發見。
七 《秘史》與《華夷譯語》
漢譯《秘史》,與《華夷譯語》本伯仲之書,其用均在習蒙古語,故研究《秘史》,不可不參以《華夷譯語》。《譯語》三卷:一卷為語類,漢語與蒙語對譯,分門排列;二卷為詔敕,由漢譯蒙,漢文原句即附音譯下,與《秘史》音譯每段之后附以總譯者不同;三卷為書狀,由蒙譯漢,與《秘史》同,然只有音譯義譯,而無總譯,與《秘史》異。兩者相衡,《秘史》之法為進步矣。
《秘史》與《華夷譯語》,原刻形式,大概相同。惟葉刻從抄本出,未見原刻本來面目,故刊出后形式與《譯語》不類。其最顯著者,顧本人名用硃線,葉刻改為雙墨線,此節葉序已言之,而不知原刻人名實粗墨線;又原刻頁有烏絲欄,葉刻無之。此雖細故,因與《譯語》形式不侔,閱者遂不覺其為伯仲之書矣。參觀新發見之內閣大庫兩書殘頁,則瞭然也。原刻頁數為長號頭,自一卷至末卷,一號到底;葉刻卷自為頁,亦因顧本書口不寫頁數,文本相沿,葉刻無由知之也。
二十九 《秘史》音符不盡同《譯語》
《華夷譯語》第一卷,形式沿自《至元譯語》,見《事林廣記》庚集;惟《至元譯語》尚無旁注音符,《華夷譯語》則有旁注“舌”、“中”,下注“勒”、“惕”諸法,此《華夷譯語》之進步也。小漚巢刊何斠《圣武親征錄》,自十八頁以前所引《秘史》,“中”旁多誤為“蟲”旁;十八頁以后,“中”旁、“舌”旁均誤為“巾”旁;故 蛤 帢 等怪字,觸目皆是。校者蓋不知此為音符,亦由前此罕見也。
兒字旁注舌字,《華夷譯語》凡例有之,所以示彈舌音也。然《華夷譯語》全部兒旁不注舌字,其注舌字者僅三卷一頁納速 丁之兒字。《秘史》據葉刻第一卷,兒旁亦無舌字,二卷僅第一二頁有之,三卷以后則多矣;據俄本第一卷十九頁以前,兒旁亦無舌字,十九頁始有之。可見兒旁注舌,較為后起。
又《華夷譯語》有旁注丁字者,與下注勒字之用相同,皆頂舌音也。《元秘史》則專用勒字,不用丁字,此二書之異也。然《元秘史》始譯亦用丁字,今連筠簃本一卷第二段,阿兀站孛 溫之名凡二見,“溫”旁皆注有下字,此丁字之訛也。俄本則一誤為干,一誤為下。余近得內閣大庫藏抄本《秘史》總譯,黑格烏絲欄,卷末題記,有“一部二本,永樂二年八月內抄到”字樣,為食舊德齋劉氏舊藏,此“溫”旁丁字,尚皆不誤,足為《秘史》始譯用“丁”之證。又《秘史》一二卷,溫字下漏勒字者特多,如一卷十一頁之撒溫勒 周,牙兀伯亦溫勒 渾(例略),溫字下皆漏勒字;又一卷十頁、十二頁之脫列溫勒畢,勒字均誤在畢字下,顧本、俄本倶同,可見“溫”旁原注丁字,后乃改為下注勒字,有丁既去而勒未加者,有丁既去而勒誤加者,猶有遺跡可尋也。
三十 《元秘史》漢譯時代
《秘史》漢譯時代,有謂在《華夷譯語》前者,有謂與《華夷譯語》同時者,因二書名字同見于《明太祖實錄》(卷一四二)洪武十五年正月丙戌記事也。顧廣圻跋數稱其所見者為元槧本,吾嘗代為解釋,謂“元槧”者,元始槧本,或元來槧本耳,非謂元時槧本也。今以譯音用字,及“伯”之改“罷”,“兒”之加“舌”,“丁”之改“勒”諸節觀之,則《元秘史》之譯,尚在《華夷譯語》后,何得有元時槧本?先譯浮屠,后譯佛陀;先譯師子,后作獅子;先譯流離,后作瑠璃;耳治在前,目治在后,自昔然也。
雖然,論翻譯《秘史》固在后,而論語言則《秘史》實在前。因《秘史》所用者系元太宗季年(一二四〇年)之蒙古語,與《華夷譯語》所用洪武中年(一三八二年)之蒙古語,相去凡百四十余年。今《秘史》中時有缺義之語,如二卷六頁之 兀魯 ,三卷十九頁之 乞 ,四卷十二頁之兀魯額惕 ,五卷三十七頁之阿荅 荅阿速,六卷十六頁之阿備巴備,七卷十頁之脫魯勒 米石等,不一而足。亦由譯者久居內地,數典已忘其祖也。假定此書早譯數十年,故老猶存,咨詢自易,何至不解之語屢見簡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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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完成于1933年12月,由歷史語言研究所雕板印行(1934年2月)。此次據原稿校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