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王朝檔案中,有所謂“上諭”、“諭旨”、“圣訓”,此等資料,多數已無價值,但考當年事實,有時尚可利用。前些年我得到一本湯金釗所藏各家尺牘,其中有二札,無上下款,有日無年月,與阮元、姚文田等牘同裱一冊。察其筆跡,甚似王杰,吳脩刻《昭代名人尺牘》第廿三冊,有王杰與梁山舟一札,筆跡與此二札相類,但無確證。后根據二札內容,并利用“上諭”及其他資料,確定了二札作者和年月,今特寫出,以為考無款函件之一例。
第一札全文如下:
懇者,日內敝省蒙恩緩征之項,再予緩征,理合公詞謝恩,煩年兄代作一折是荷。上諭一道,舊折底一件,并乞檢收,廿二日來取。名心泐。二十日未刻。
札無名字無年月,札中敝省指何省,雖有“上諭”,亦無年月。且此諭不見《東華錄》,亦不見《實錄》,余在《十朝圣訓·嘉慶朝》卷五十五《蠲賑門》得之,始知為嘉慶七年五月諭。諭云:
嘉慶七年五月戊子諭:昨據陸有仁奏,陜省歷年緩征銀糧,分別開單呈覽。該省各州縣自軍興以來,及今七載,應征各項錢糧,疊經展緩,現在大功將次告蕆,小民等自可共安耕鑿,踴躍輸將。但節年積欠既多,若同時新舊并征,民力仍恐拮據,所有陜省各屬,均著再予緩征一年,以副朕廑念民艱至意。
第一札所謂“緩征上諭”即指此。札稱“敝省”,當指陜西。陸有仁時為陜西巡撫。“大功將次告蕆”,指當時鎮壓白蓮教起義。緩征只有益于地主,無益于農民,諭稱“廑念民艱”實欺人語。是年五月庚午朔,戊子月之十九日。此札署二十日,即獲上諭之翌日。時陜西京官首席為王杰,緩征謝恩折應由京官首席領銜,故知此札為王杰手筆。王杰,陜西韓城人,工書,乾隆二十六年辛巳狀元,官至大學士。趙甌北翼《檐曝雜記》卷二,有《辛巳殿試記事》一則,云:
先是歷科進呈卷皆彌封,俟上親定甲乙然后拆,是科因御史奏改,遂先拆封。上是日閱卷,見拙卷系江南人,第二胡高望浙江人,第三卷王惺園杰,則陜西籍。因召讀卷大臣問本朝陜西有狀元否,皆對云前朝有康海,本朝則未有,上因以王卷與翼卷互易。
這里所說的王惺園杰即此人。札中上款只稱“年兄”,蓋即指收藏此札之湯金釗。湯金釗字敦甫,浙江蕭山人,官至協辦大學士。其自訂年譜有云:
嘉慶四年已未,二十八歲,會試中式,改翰林院庶吉士,六年四月散館,授職編修。冬,可亭師招至橫街宅中授徒。七年十月,聞祖母訃,請假省親。
可亭,戴均元,江西大庾人,乾隆四十年進士,亦官至大學士。據此譜,則王杰屬湯代作謝折時,湯正在戴均元家授館,七年十月以后則南返省親矣。
第二札全文如下:
昨初三日具折乞休,仰蒙溫諭慰留,感何可言!惟是半月以來,飲食仍未復舊,精神日覺衰憊,不得不乞恩允其所請,乞年兄即代作一四六折,于十二日來取。折中后半,將“依戀闕庭,解任之后并不預作歸計,且軍營蕆功在即,正幸樂觀其成”意思敘入為妥。原折一件,初三日奉上諭一道,并乞檢閱,此布不具。名心泐。
第二札亦無名字,無年月,札中亦提到“上諭”,見嘉慶朝《東華錄》,載:
嘉慶七年秋七月辛未諭:大學士王杰,年近八旬,精神尚未衰減,茲以夏間屢嬰疾病,具折乞休。朕念老成宿望,未肯令其驟離左右,當經再四慰留。王杰以年衰氣弱,深恐戀職誤公,堅詞求退,情意懇誠。在王杰并非家有田園,思耽林泉之樂,而朕眷懷耆舊,繾綣彌深,豈忍恝然遽令歸去。王杰著不必開大學士缺,無庸票閱內閣本章,其各館所纂書籍亦無庸閱看,心便安心頤養。
此諭指明王杰,更可證此札與前札同為王杰手筆無疑。是年七月己巳朔,辛未月之初三日,札作初三,諭作辛未,實同一日。汪輝祖《夢痕錄余》亦曾記及此札乞休事,云:
嘉慶七年九月朔,繼培歸,赍到葆淳師手書二函,一七月望日書,云:愚告休折,已于月之初三日具奏,仰蒙圣恩,過于優崇,益加慚悚,將來恩允之后,愚亦不忍急作歸計也。前函已封,茲又略布數行,病后不能縷及。
汪輝祖號龍莊,與湯金釗同為浙江蕭山人,為王杰乾隆四十年會試所取士。汪著《病榻夢痕錄》中與王杰往來書札特多。繼培,輝祖子,嘉慶十年進士。葆淳師即王杰,王杰號惺園,又號葆淳,今其文集猶名《葆淳閣集》。湯金釗《寸心知室存稿》卷六,有嘉慶十二年《祭汪龍莊文》云:
釗年廿一,獲拜先生,時為先生書介壽幀,先生謂釗,字秀在骨,似韓城師,來者必發。
韓城師亦即指王杰。王杰屢掌文衡,門生甚眾,三任浙江學政,所識浙士尤多,汪輝祖、湯金釗其著也。王杰以達官講理學,嘉慶八年致仕歸里,清帝送之詩,有“直道一身立廊廟,清風兩袖返韓城”之句。其后湯金釗亦以達官講理學。王謚文端,湯亦謚文端,二人行輩相距四十年,實同一脈。
此二札雖無上下款及年月,但下款及年月,均可由“諭旨”考出。惟上款如果不是湯金釗將此札和其他尺牘保存在一起,則不易知為湯金釗。故凡做檔案工作者,不宜將檔案輕易分散及移動,所謂秤不離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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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是作者最后一篇論文。1965年10月21日改定后送《文史》,因“文化大革命”爆發、雜志停刊而未能發表。現據原稿第八稿(定稿)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