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略】
右六卷，十八篇，附一篇，凡十五萬余言，專論明季滇黔佛教之盛。推其致盛之原因有三：一、佛教復興之波動也。有明中葉，佛教式微已極，萬歷而后，宗風復振，東南為盛，西南亦被其波動，今于前三卷論之。二、僧徒開辟之能力也。滇黔建省較后，其開辟有賴于僧徒，此節近始發覺，益顯宗教與文化之關系，今于第四卷論之。三、中原喪亂之影響也。明季中原淪陷，滇黔猶保冠帶之俗，避地者樂于去邠居岐，故佛教益形熱鬧，今于末二卷論之。惜予固陋，所據多習見之書，諸語錄搜集稍難，亦皆刊布之本，并無珍奇秘籍，足以自憙。僅將故事整齊，庶當時士習禪風，有可考見云爾。博雅君子，幸進而教之。
一九四〇年三月新會陳垣識于北平勵耘書屋
遺民之逃禪
《小腆紀傳補遺》：“皮熊，字玉山，臨江人。父為銅仁賈，遂家焉。以功封定番伯，鎮貴州。孫可望攻黔，熊為所敗，遂隱新添山。復之水西，依女夫張默，默宣慰司安坤師也。丁酉，王師入黔，坤迎降，熊祝發于水西之可渡河。既永歷帝被執，有常金印者，與坤謀反正，熊亦使蜀人陳進才給放札付，招集部曲。事泄，熊走避烏撒，三桂執至云南。時年八十余，背立不順命。諸降將往省之，熊稱引古今忠義，追敘國家敗亡之故，詞意慷慨，積十三日不食死。”《存信編》五亦言：“熊于已亥年祝發為僧，隱水西山中，謀興復不克。康熙四年正月，吳三桂滅水西，熊被獲不屈死。”夫既已出家，仍不忘復國，全謝山所謂“易姓之交，遺民多隱于浮屠，其不肯以浮屠自待宜也”。語見《退翁和尚第二碑》，觀皮將軍事而益信。
弘光閣臣貴陽馬士英，兵敗后，亦削發入四明山中，為清兵擒戮，事見劉鑾《五石瓠》。《明史·士英傳》言“清兵破揚州，逼京城，王出走太平，士英奉王母妃，以黔兵四百人為衛，走杭州。杭州既降，士英率眾渡錢塘，窺杭州，大兵擊敗之，士英擁殘兵欲入閩，唐王不許。明年大兵剿湖賊，士英被禽，詔斬之。而野乘載士英遁至臺州山寺為僧，為我兵搜獲，斬于延平城下”云。所謂野乘，即《五石瓠》之類。老友安順姚大榮先生謂《明史》以士英入《奸臣傳》不當，撰《馬閣老洗冤錄》以駁之，其說允否，自有公論。惟士英實為弘光朝最后奮戰之一人，與阮大鋮之先附閹黨，后復降清，究大有別。南京既覆，黃端伯被執不屈，豫王問：“馬士英何相？”端伯曰：“賢相。”問：“何指奸為賢？”曰：“不降即賢。”諒哉！馬、阮并稱，誠士英之不幸。《易》曰：“比之匪人，不亦傷乎！”可為士英誦矣。嘗見阮大鋮《詠懷堂丙子詩》，有馬士英序，妙說禪機；又顏從喬撰《僧世說》，有士英及大鋮序，足證士英平日之喜談禪，惜乎其輒與大鋮偕也，特附論之于此。
右皮熊
釋氏之有教無類
往讀《明季南略》，即熟聞方于宣之名，不知其學佛也。《南略》十六“孫可望犯闕本末”條，言：“于宣諂事可望，為可望撰國史，稱張獻忠為太祖。可望兵敗降清，時于宣正為提學，**沅靖等處，所出表題，有‘擬秦王出師討逆大捷’語。聞可望敗，即馳書錢邦芑云：‘欲糾集義旅，擒可望以獻。’邦芑鄙之，答以詩云：‘修史當年筆削馀，帝星井度竟成虛，秦宮火后收圖籍，猶見君家勸進書。’蓋于宣修史，嘗言帝星明于井度，秦王當有天下也。”
始余所知方于宣，大抵如此。后讀《小腆紀傳》六五《方于宣傳》，亦無更新史料。一日讀《丈雪紀年錄》，至順治八年辛卯條，有內翰方神生贈序，并致書問道云：“**于單傳之旨，未及深諳之憾。”師答云：“怎怪得山僧。”亦不知神生為何人。又順治十年癸巳條云：“時孫可望據滇黔，自號秦王。五月十日，有司馬程源見訪，未遇，發怒而歸，控王，方神生密楮付僧湛水星夜至云：‘殿下即天竺之鴦屈也，宜少避焉。’師微笑曰：‘萬般皆有數，大丈夫處世，禍患臨頭，豈茍免哉！’安坐不顧，事亦尋息。”始知神生與可望有關，而又極愛護丈雪，因憶《大雅·崧高》詩，有“維岳降神，生甫及申，四國于蕃，四方于宣”語，神生之號，當取于此，此即方于宣也。《紹興先正遺書》本《行朝錄》五作方于寅，誤。
《山暉語錄》十有《寄神生方太史偈》云：“不是心珠不是佛，亦非情緣亦非物，傳聞丞相見石霜，也被石霜奪卻笏。”十一又有《復太史方居士諱于宣書》云：“聞楚歸，將欲過萬壽，今行者埽徑以俟，何馬首竟不東邪！豈亦畏毒害與棒頭惡辣也。無盡見東林龍安，每為抬捺，始入佛祖堂室，天下人羨慕不已，居士屢慕無盡之為人，何吝此一往也。來諭狐鼠成群，于平越獨識師子，恐居士只識皮而不能識髓，何也？佛祖尚不識，況居士以一滴而較海味耶！只發一笑。”附后小偈：“翻天一棒奮然施，擊碎昆侖腦后皮，血濺梵王鼻孔里，回頭誰是小師兒。”并附來書云：“咫尺禪席，無由一見。讀法語肝膽披露，始知威音已前，與和尚覿面久矣。末法時狐鼠成群，若師子一出，蹤跡自別，此間一瓣香，終當拈上。明日成行，不能奉謁，以俟后緣可也。附呈一偈，略表供具：萬壽堂前法雨施，木人糙破舌頭皮，毒人麹子傳來辣，醉倒靈山師子兒。”于宣詩文不多見，倘輯滇詩者不棄于宣，此書愒其吉光片羽矣。
書無年月，山暉之遷萬壽，在永歷十年，十二年即遷圣恩。此云“欲過萬壽”，當是永歷十至十二年語。孫可望以永歷十一年降清，此書似在可望未敗之前。《破山年譜》有復方太史神生書，亦在順治十三年，即永歷十年，惜《破山錄》未載全文，莫由知其內容。然嘗考可望降清以后，不見于宣有活動消息，《小腆紀傳》亦言其“終事不可聞”，《國粹學報》六十三期載闕名撰《旅滇聞見隨筆》言“可望敗后，于宣縛至滇，以凌遲處死”，而《滇系·雜載》則言“縛至滇后，竟得逃死”，吾頗疑于宣學佛以終，《滇系》之說為得實也。《黔詩紀略》三二有語嵩《答神生居士詩》二首云：“一燈續焰百燈明，照破昏衢待客行，休戀途中風景好，只須步步到家庭。今朝病起問維摩，昨日同誰看插禾，下水農人腳不濕，白頭童子唱田歌。”似可望未敗時語。《語嵩語錄》余未見，《貴州志·仙釋》作語松，云“語松化后，錢邦芑為作塔銘，方于宣序其《語錄》行世”，則于宣當卒在語嵩后。《錦江禪燈》十一，《語嵩傳》無卒年，《山暉錄》十二，康熙三、四年猶有復語嵩書，惟卷十一《與錢中丞第三書》，言“哭破山后，又值語公遷化”，吾在《法門紛爭篇》，假定破山卒后，不久語嵩卒。吾文已發刊及半，忽接友人尹石公先生自巴縣萬里貽書，抄寄《語嵩塔銘》。石公蓋大錯鄉人，久注意其遺著。據《塔銘》語嵩實卒于康熙五年十月，于宣又卒在語嵩后，其為學佛以終，似無疑義，而孰知其不甘寂寞，有出人意表者。《存信編》五于永歷十二年五月條下，書“廷杖方于宣，戍邊衛”，此竟得逃死之說也，然十三年三月條下，復書求人平西府為書辦者，有“李定國中書王徽，前孫可望偽翰林謫戍方于宣”，是真鐘鳴漏盡而不知返者乎！當可望未敗時，語嵩已有“休戀途中風景”之諷，至是又與吳三桂結緣，抑何可已而不已也，嗚呼！
右方于宣
《赤松語錄》四，有《挽澹馀曹老先生》詩，澹馀貴州巡撫曹申吉也。吳三桂反時，申吉游移不引決，后卒見殺。清人謂之從賊，入《逆臣傳》，而赤松和尚目之曰忠臣。赤松詩曰：“我愛古忠臣，賢哉狄仁杰！身以武周羈，志報唐家切，豈不重捐軀，國恥誰為雪，一朝歸帝子，日洗虞淵烈，心事炳千秋，生死何足說。嗟我澹馀公，今古同一轍，下車問循良，方外咨禪悅，識破夢幻因，無生亦無滅，報國期致身，耿耿丹心熱。偶罹豺虎亂，誘縶凡百折，砥柱不可移，守義心如鐵，不敢懷二心，借口豫讓列，豈不思舊發，慷慨以自決。存身將有待，欲以恢大業，所事已垂成，寧慮禍機泄，一死酬君親，日月同昭揭，憑吊古今事，三嘆增凄咽。先死及后死，忠在無勇怯，事成或事敗，品在何優劣，較之迎廬陵，忠貞昭奕葉。吳子寄挽章，紙落數行血，雖我素心人，憂來不可絕，薦向柱杖頭，吟風敲明月。”
《逆臣傳》二，言：“申吉喜為詩，招致游士，邀名譽。三桂性忌，降者多見殺，申吉不知所終。”據《赤松錄》，則申吉亦殉難者也，而誰諒之！赤松之辟黔靈，申吉實為檀護，蹤跡密，相知深，故哀之。吳子云云，則吳中蕃也。《黔詩紀略》二八，有中蕃《夢曹澹馀先生》一首云：“石爛山頹后，珠傷月死時，每經開閣地，輒動叩門悲。桃李雖猶在，風光竟屬誰，精靈殊未散，仿佛尚游斯。”中蕃曾以遺民資格，應申吉聘，修《貴州志》，故有賓主之感。申吉則以一念游移，令名不保，亦可憐哉！
然申吉曾入《功臣傳》矣，邵晉涵為國史館提調，因法式善之揭發，始削去之。《存素堂集》三《與邵二云前輩論史事書》云：“貴州巡撫曹申吉，叛降吳三桂，詳見《實靈》及《平定三藩方略》。今《功臣傳》有《曹申吉傳》，言其殉難，而《甘文焜傳》仍言申吉從逆，兩傳牴牾，應改正。”一翻手間，申吉遂由功而逆，史家之筆誠可畏，然此豈遂之定論邪！
《赤松錄》二，尚有撫臺公子曹灃、曹濘，請對靈小參等佛事，今不錄，錄卷四《再挽曹大中丞》二首，在清人言之，則‘和尚通賊”也。“廊廟拳拳系遠心，幾思揮翰破幽霃，忘軀不念功名重，報國寧辭鼎鑊深。地下忠魂昭日月，天涯客夢繞山林，從來忠孝標千古，松嶺常聞鶴唳音。屈指歌游跡若徐，豐姿何在謾欷歔，禪那已破浮生夢，錦繡空研數代書。秋半林蛩蕭瑟里，夜深山月晦朦初，牽愁步步增遺思，無那關心念未除。”
右曹申吉
亂世與宗教信仰
人當得意之時，不覺宗教之可貴也，惟當艱難困苦顛沛流離之際，則每思超現境而適樂土，樂土不易得，宗教家乃予以心靈上之安慰，此即樂土也。故凡百事業，喪亂則蕭條，而宗教則喪亂皈依者愈眾，宗教者人生憂患之伴侶也。六朝五代，號稱極亂，然譯經莫盛于六朝，五宗即昌于五季，足見世亂與宗教不盡相妨，有時且可擴張其勢力。茲舉滇黔僧之因亂出家者數十人于篇，以證吾說。
《黔詩紀略》三二：“繼慶字利根，本名常慶，赤水衛指揮張大壯孫也。天啟初，奢崇明叛，將犯赤水，大壯曰：‘予雖致仕，然再受命矣，當與掌印城守。惟吾母年九十余，子陛升文弱，稚孫常慶、常春，可不必同殉。賊果至，陛升可奉祖母，攜妻子，走貴竹避之。’二年三月，崇明及奢寅率其部落百余營，屯衛城東白帝坡，陛升攜妻子走天鼓巖，賊追將及，妻李投巖死，賊得陛升，縱之曰：‘孝子也，且儒者無所用。’惟系具二子以去。陛升衛諸生，嘗刦股療祖母，故蠻人以孝子稱之。既脫蠻禍，念父兄皆殉節，二子為蠻擄，遂不食死。張氏一門，男女死難凡七人。賊留常慶、常春于營，使常慶隸頭目鬼師，常春隸頭目阿七，今皆習夷語，左衽，學騎射擊刺，常春墮馬死。崇明敗，逃鎮夷之麼響，以常慶畀紅蠻，轉賣之銀河蠻，奴作益苦，乃竊其善馬走金川，依其戚。戚已遷去，始廉知父死已七八年，痛哭于野，遂祝發入石龍山為沙門。更名繼慶，事高僧漢月為得法**，以利根字之。已又事密云、雪嶠二師，皆獲心印。遍歷天下名剎，與名士游，編所著詩文曰《霜柏集》，楊文驄為之序，華亭宋徵輿次其先代死難者為《張氏五忠傳》焉。”
明季黔僧，多非黔籍，黔籍之有高僧，自利根始。利根完成《嘉興藏》因緣，已見《藏經篇》。然利根不遭家難，則未必出家，不出家則未必離鄉井，參名宿，而得法于漢月，雖襲職，終不免為鄉人而已。惟既削發為僧，僧貴游方，故能遍歷天下名剎，與宗師大德接，卒能完成刻經事業，其因緣非小也。然《貴州志·仙釋》不載利根，《黔南會燈錄》亦不載利根，則以利在外時多，未嘗弘法桑梓，黔人久已忘之，如滇人之忘見月也。邢昉《石臼前集》四有《冬日吳門逢利公贈別》二首，又有《亂離詩贈黔僧利根次潭吉韻》二首云：“故國兵戈地，風云尚覺昏，亂難思舊鬼，驚定住新魂。行世已如葉，言愁別有根，三年蠻海淚，猶記昔成痕。尋師萬里外，何事不心傷，赤水河猶折，峨嵋雪轉涼。不知成幾佛，始得報諸亡，還想南天樹，曾沾十月霜。”潭吉忍，亦漢月**，曾著《五宗救》，雍正《揀魔辨異錄》所稱為魔忍者也。利根《依韻答邢居士》云：“尋師天欲盡，歸夢尚昏昏，九死來依佛，三年未聚魂。君親長此負，身世了無根，每向空王訴，低眉亦淚痕。蜀黔無限事，回首即心傷，盡吸長江水，那澆劫火涼。如公發宏愿，為我念諸亡，乞假如椽筆，冬青寫古霜。”利雖遁跡空門，未泯亂離之痛，《云間三子合稿》六，載宋徵輿《過利**蘭若題贈》二首，注：“利師黔人，卓錫嵩郡。”有句云：“黔山嵐彩變，百道列干戈，親故同時盡，勞生爾自過。”旁觀者亦未泯其亂離之痛也。
右利根慶
重印后記
此書作于抗日戰爭時，所言雖系明季滇黔佛教之盛，遺民逃禪之眾，及僧徒拓殖本領，其實所欲表彰者乃明末遺民之愛國精神、民族氣節，不徒佛教史跡而已。
本書特出者系資料方面多采自僧家語錄，以語錄入史，尚是作者初次嘗試，為前此所未有。惜搜采未為賅備，遺漏尚多；又因限于當時思想認識，過于重視知識分子，看不見人民大眾，致立論時有偏頗，此則有賴于高明之指正者也。
新纂《云南通志》對此編采取甚眾，其《宗教考》關于滇僧史跡，幾全部收入；其“藝文”、“金石”諸考舊《志》有錯誤，經此編糾正者，新《志》亦多已改正。惟卷七九《藝文紀》載滇事之書仍列周達觀“滇臘紀聞”，滇臘為真臘之訛，真臘即今之柬埔寨國，與滇無涉，應削去而未削，蓋偶遺之耳。
一九五七年六月 陳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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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書先收入《輔仁大學叢書》（1940年8月）。建國后，科學出版社（1959年）、中華書局（1962年）先后出版。此處采用1962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