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潛研堂金石跋尾》八，《楊岐山禪師廣公碑跋》云：“廣公者，乘廣也。古人稱僧曰某公，皆以名下一字，故支道林曰林公，佛圖澄曰澄公。宋元人稱僧，或名字兼舉，若洪覺范、妙高峰之類，亦取名下一字，今世知之者鮮矣。”《清詩別裁集》輯于乾隆中，其卷三十二僧人小傳，屬筆多誤，如戒顯字晦山，誤悔堂，南潛字月函，誤月巖，正巖誤止巖，又誤為徐繼恩，皆開卷前三名也。然徐繼恩、止巖之誤，《漁洋詩話》已然。又清初僧派，密云、天隱下，為通、行、超、明四輩，而乾嘉以來總集，僧詩一類，每將通字行字列超、明字后，祖孫父子倒置。可見宗門掌故，注意者鮮，錢先生之言，非無因而發也。不佞少讀儒書，不嫻內典，年來老境侵尋，讀書不能久視，閑閱僧家語錄，以消永晝，覺其中遺聞佚事，頗足補史乘之闕，時復默而識之。去歲撰《明季滇黔佛教考》，本有《法門紛爭》一篇，以限于滇黔，未能論及東南各省，茲特擴為此篇，以竟其說。《南雷文定后集》三，《周子佩墓志》，謂：“子佩留心二氏，好與其徒往來，是時天童、三峰兩家，紛挐不解，青原、南岳，又爭其派數之多寡，子佩以調人為之騎郵，不辭勞攘。”茲篇所記，即天童、三峰紛挐之余波，青原、南岳斗諍之往史也。凡十章，三卷，卷首冠派系年表，卷末以遺民僧之被諍者附焉。每諍必有一二士大夫點綴其間，酒后茶前，足資談助。以云知宗門掌故，則吾豈敢！
一九四一年一月新會陳垣識于北平勵耘書屋
卷一 濟洞之諍
一 《五燈嚴統》諍
《五燈嚴統》廿五卷，費隱容撰。前二十卷悉本《五燈會元》，僅將**悟以后各代，及云門、法眼二宗，《會元》所標為青原下幾世者，改為南岳下幾世；又將卷六末未詳法嗣，移置卷十六后，而著無明慧經、無異元來等于其中，即謂之《嚴統》。如此著書，亦太易矣，顧與重刻《會元》一次何異，而乃以“嚴統”二字，排斥他宗，凡例中地地之聲，尤距人千里，諍烏得而不起乎！夫**、天王之諍，本起于北宋，《釋氏疑年錄》五曾論之。蓋北宋末，五宗惟臨濟、云門特盛，好事者乃造為云門亦出南岳之說，欲以息諍，而不知諍因此而愈熾也。《石門文字禪》廿三《〈僧寶傳〉序》，謂“自嘉祐至政和之初，云門、臨濟兩宗之裔，卓然冠映諸方”；《林間錄》最早載丘玄素偽碑，亦謂“今妄以云門、臨濟競者，可發一笑”；元豐三年孫覺序《玄沙備廣錄》，謂“近世言禪尤盛，而云門、臨濟獨傳”；宋徽宗序《續燈錄》亦謂“云門、臨濟二宗，獨盛于天下”。據此，可見北宋云門之盛。息諍者欲引云門歸南岳，會皇、王二字，傳寫偶誤，遂謂有兩**，**屬青原，天王屬南岳，而云門自隨天王屬南岳矣。《釋氏疑年錄》所謂“其意不在天王，而在云門之改屬也”。
《俍亭語錄》十三，有祁季超居士來書，謂：“天王之誤，實始于張商英，《林間錄》出大觀元年，誤引《玄素碑》文，以道悟嗣馬祖。后十七年為宣和六年，《僧寶傳》成，請侯延慶作序，謂慶曰：‘達磨之后，析為二宗，其一為石頭，曹洞、云門、法眼宗之。’是《林間錄》之謬，覺范已自悔其非，潛行改正，不宜與商英同條共罰也。”倀亭答之曰：“尊見極是。弟非敢苛求覺范，但張無盡無忌憚小人，本不足責，其視云門、臨濟，一如元祐、熙寧，亦欲分門裂戶。覺范誤信，遂爾墮其術中，一盲眾盲，為何憐憫。大川濟作《五燈會元》，祖述傳燈，無別為天王道悟者。后一二百年元至正間翻刻，誤引《林間錄》作小注，皆自覺范開之。故曰商英不足責，責在覺范，雖侯延慶辨之于卒，罪何補哉！”
季超祁駿佳，俍亭凈挺，即徐繼恩，皆三宜盂**，其說實先得我心。然謂元至正間翻刻《五燈會元》，始引《林間錄》作注，則吾見宋寶祐本《會元》，已有此注，不始于元也。蓋南宋以后，云門漸衰，曹洞起而代之，葉夢得在紹興中著《避暑錄話》，其卷上言：“近歲談禪，唯云門、臨濟二氏，及洞山道楷出，為云門、臨濟而不至者，皆翻然舍而從之，故今為洞山者幾十之三。”又紹定二年呂瀟序《天童凈語錄》云：“五家宗派中，曹洞則機關不露，臨濟則棒喝分明，雖作用弗同，實殊涂一致。”又元大德四年陳晟序《云外岫語錄》云：“禪有五派，今行于四方者，曰臨濟，曰曹洞，然學禪者多宗臨濟，而曹洞為孤宗。”據此，知宋末元初，與臨濟并稱者為曹洞，非云門，與北宋時異。故濟云之諍，遂移為濟洞之諍也。
至明兩宗并微，晚而復振，撰燈錄者紛起。《嚴統》之病，在過信《林間錄》及訛謬不堪之《佛祖通載》。丘碑之偽，辨者已眾，《通載》之謬，言者尚希，《嚴統》以《通載》為曾頒入藏之書，篤信而不加別擇，遂有此失。然當時之諍，不盡在**之改屬，而在列無明慧經于未詳法嗣，及謂湛然圓澄來源無據，大傷洞上之心。洞上顯學，莫覺浪盛、三宜盂若，盛為無明之孫，盂為湛然之子，因此二家遂為原告，費隱為被告，而掀起禪宗史上所謂甲乙兩宗大哄矣。甲乙者，順治十一、二年甲午、乙未也。于時奔走作調人者，有箬庵問、繼起儲；加入戰團者，有遠門柱、百愚斯；旁觀者，居士則有黃梨洲，緇流則有蒲益旭。柱著《摘欺說》，斯著《辟謬說》，今從略。
《宗統編年》順治十一年條，載箬庵問《與繼起儲書》云：“自鼻祖西來，六傳至大鑒，宗雖列五，派實兩枝，藥山得悟于馬祖，而仍嗣石頭，太陽寄托于浮山，而代付投子，兩枝何嘗非一派也。宗教分河飲水，尚謂泥于文字語言，豈同為的骨兒孫，幾欲操戈對壘，寧不為識者痛哭嗤笑乎！徑山《嚴統》，有當嚴不嚴之弊，遂開不當嚴而嚴之釁，**、天王，其說已久，闕疑成信，著書立言之慎，固應如是。《會元》以南岳、青原，倶稱大鑒第一世，足見古人之公。壽昌、云門，不忝為曹洞中興之祖，有統系，無統系，而洞宗的旨，敢不尊崇。東苑隱德深潛，得棲霞而不闡，車溪一段公案，去世不遠，見聞當有公評，是是非非，法門關系，寧免紛爭。獨至藉力有司，世諦流布，此實下策，不得不為洞上諸公扼腕。棲霞、顯圣，久系相知，徑山復同法嫡血，自無坐視之理。昨至吳門，審知專遣座元，往還兩間，周旋微密，在今之世，寧復有秉為法無私之公，如吾老侄禪師者乎！敬為前佛后佛，額手稱慶。”
徑山指費隱，壽昌指無明，云門指湛然，東苑指晦臺元鏡，棲霞指覺浪，顯圣指三宜。吾嘗謂稱僧應稱其名號，不稱其所住院，蓋寺院所同也，名號所獨也。車溪公案，見《嚴統》凡例，亦攻擊洞上石雨方者。繼起儲復費隱書云：“儲頻見諸方聚訟盈庭，紛紜溢路，未嘗不寢食徬徨，撫髀浩嘆。蓋法門至今，譬之尪羸久病之夫，若更投以攻擊之劑，則元氣頓盡，亡可立待，焉能冀其浸昌浸隆乎！此二十年痛心疾首，欲使天下咸歸無競之風，盡坐柔和之室，吾祖之道，久而愈光，雖赴湯蹈刃，亦所不辭。承紳士殷勤致懇，謂兩家所信諒者，惟儲一人，故不自揣，越俎而治，得邀佛祖之靈，俾法門不致瓦裂，則彼此幸甚。”結果卒將《嚴統》毀版，諍始寢。事后繼起與姜伯璜書，言：“兩宗角立，老僧與南澗和尚不惜性命以成彼此之好，何心哉？彼時即對天界浪兄、愚庵三兄曰：云門、法眼歸青原，無減于南岳，歸南岳，何損于青原，吾輩爭之，盡成戲論。”當時濟上往來書翰，悉以俗諦相稱，如侄禪師、孫禪師之類，與洞上人相稱則不然，以洞上世系有爭論，兩宗輩數不易比擬也。故此書兄覺浪、兄三宜，而箬庵與繼起書，則稱老侄，亦宗門掌故之有趣者。
或疑濟上顯學，當時尚有木陳，何以箬庵、繼起出頭，木陳不與？不知此事木陳本在被告嫌疑中，無調人資格。因木陳曾撰《禪燈世譜》，列有兩**，誤與《嚴統》等，《云外澤語錄》十四，有《妄刻〈續燈》諸錄說》曰：“慨自《禪燈世譜》行，而諸方所刻，將十余處，各各自譽為正傳，果孰是而孰非乎？夫古人創叢林，立規矩，其志豈為欲己名之高掛傳燈以為榮乎！為串習機鋒語句求后昆之宗尚乎！謀寺院，鬧門庭，祈子孫，如閭巷庸俗之所為乎！今乃昧其性，而區區竊法門之名，以濟其私，不知何所圖而為此也。或曰私刻固未必行，近有結交權貴，上章乞圣敕刊定者，是可行乎否耶？曰至道之在人心，自有公是公非，如《佛祖統紀》、《續高僧傳》，豈非圣敕頒行，而非之者何限！世史是非，天子尚不能操其柄，況道脈乎！”云外，天隱修孫，亦木陳之倒禪師也，其言可謂直矣，然木陳不以為謗己也。
《南雷文案》四有《答汪魏美問濟洞兩宗爭端書》云：“五家宗派，出自南岳者二，出自青原者三，今溈仰、云門、法眼三宗俱絕，存者惟臨濟、曹洞耳。近濟宗依《五燈會元》附注，謂有兩**道悟：石頭所傳之**，不再傳而絕；其出為云門、法眼之**，則馬祖所傳者。于是南岳得四宗，青原僅一宗，以此而分優劣，至兩家聚訟不已。弟常謂昔之學佛者，自立門戶者也，今之學佛者，倚傍門戶者也。自立門戶者，如子孫不藉先人之業，赤手可以起家，倚傍門戶者，如奴仆占風望氣，必較量主者之炎涼。云門、法眼，其宗既絕，猶過去之高門巨族也，吹已冷之焰，為掃室布席之光，則郭崇韜哭子儀之墓，又何怪乎！故兩家是非，不必為之辯。”魏美汪沨，常與三宜往還，國變后不入城市者也。
《靈峰宗論》五之二，《復錢牧齋書》云：“濟云斗諍，不啻小兒戲，閱《儒釋宗傳竊議》，可付一笑矣。”《宗論》五之三，《儒釋宗傳竊議》云：“禪宗自楚石琦**后，未聞其人也，庶幾紫柏老人乎！壽昌無明師，亦不愧古人風格。今之爭師資授受者，譬諸世主，身茍無道，天子不若匹夫，桀紂是也，今之雖有師承，顛覆如來教戒者，何以異此。茍得其道，匹夫竟開大統，漢高明太是也，今之雖乏師承，能自契合佛祖心印者，亦奚不然。”靈峰蕅益，即居士鐘始聲，崇禎間曾輯《辟邪集》，攻天主教，后為僧，后智旭。其持論若此，故所舉紫柏、無明，皆《嚴統》所指為未詳法嗣者。而雄視當時之密云圓悟，反不在蕅益議中，蕅益可謂豪杰之士矣。
順治十二年，蕅益及箬庵卒，十六年原告覺浪卒，十八年被告費隱亦卒，《嚴統》之諍，已成陳跡。惟費隱卒后，繼起繼住金粟，竟因《嚴統》舊案，為居士鹽官徐昌治所翹，致有賠修衣塔之事，亦法苑珍聞也。《無依道人錄》卷下，《辛丑年紀事》云：“繼和尚之住金粟也，殉一人之見，不謀于眾，不聞于鹽，奔走當事，為壓服諸**計。且繼公曾受托，許藏老人《嚴統》板八百余塊，及攜板至靈巖，悉送杭州銷毀，未免老人介意。但此《嚴統》內，前四卷，末五卷，皆昌治捐資刻成，以此推敲，進院遲至六月十五，方對張侗老招認刻還我板。因于十三十四日，挪金購一新做塔樣，小而精巧，此時河涸，止可力蕩。復捐工費作料，匠人，刻字人，寫字人，一齊入山，造成費隱容禪師舍利衣缽之塔，明尊舊住持也。”無依道人即徐昌治，崇禎間輯《圣朝破邪集》，攻天主教，與鐘居士《辟邪集》相呼應，固費隱信徒也。侗老張侗初鼐，曾著《甲乙倭變錄》，《鮚埼亭集外編》有跋。此事可為《嚴統》一諍之尾聲。不意康熙七年，復有《晦山天王碑》之諍。
記馀
或曰；右十章所諍，不論為濟、洞，為天童、三峰，皆為門戶勢力諍也。夫天童、三峰之諍，初不為門戶勢力，然則清初僧諍，亦有為宗旨學說者乎？曰有。《宗統編年》康熙廿六年條，曾大書夾山與天寧法諍矣。曰：“夾山天笠珍住南 時，有一居士從南 往靈隱參碩揆志，問女子出定公案，志答之，而珍別其語，傳至維揚，天寧雪悟思晚參舉而評之，珍聞而上堂批摘思，思因出《正辯錄》，珍出《杜邪說》。祥符蔭曰；碩揆之答出定語，雖未必言中有響；天笠之別，豈能句下無私；雪悟之舉，亦非黨親不黨理者，《正辯》、《杜邪》之出，均之過矣。法門以無諍為宗，行道當先忘我見，雖曰為法，實未忘情，不能不為之扼腕也。”蔭為繼起孫，思為具德孫，志為具德子，皆所謂三峰派也。珍為箬庵問子，天隱修孫，天隱亦素反對漢月者，見天隱《語錄》十三，《答三峰漢月藏公書》。則珍、思之諍，雖為學說，仍門戶之見也。
有不為門戶勢力諍者，《翁山文外》九，《書嘉興三進士傳后》，言：“熊魚山國變為僧，嘗過孝陵不拜，有問先生故名臣也，何以見高皇帝不拜，豈非無禮于君乎？魚山曰：佛之道，君父拜之，于君父不拜。此一事也，嚴修能元照記之尤詳，《蕙櫋雜記》言：“熊公開元，國變為僧，一日攜侶游鐘山，有楚僧石谿者獨不往。及熊歸，石谿問曰：若輩今日至孝陵，如何行禮？熊愕然，漫應曰：吾何須行禮。石谿大怒，叱罵不已。明日熊謁石谿謝過，谿又罵曰：汝不須向我拜，還向孝陵磕幾個懺悔去。”此道義之諍也。石谿名髡殘，武陵劉氏子，住金陵牛首寺，以畫名。《亭林詩集》二，《恭詣孝陵后、同楚二沙門》詩：“落日照金陵，出郊且相羊，客有五六人，鼓枻歌滄浪，盤中設瓜果，幾案羅酒漿。上坐老沙門，舊日名省郎，曾折帝廷檻，幾死丹陛旁，南走侍密勿，一身再奔亡。復有一少者，沈毅尤非常，不肯道姓名，世莫知行藏。其余數君子，須眉各軒昂，為我操南音，未言神已傷。”省郎下注熊君開元，少者下注釋名髡殘，蓋即石谿也。此遺民僧之諍遺民僧也。
有以遺民僧諍遺民者，《續甬上詩》六二，深柳堂長朱 詩云：“三月十九日，與友人談及澹歸貽梅村詩有感，和其原韻：五十年來屈指思，眼前白發昔嬰兒，乾坤顛倒忘初位，日月沈埋異昔時。十郡喪心甘置酒，一僧冷眼獨吟詩，與君重灑新亭淚，話到傷懷欲碎卮。”注：“吳梅村于三月十九日，集十郡名士，置酒于鴛湖，席半有僧緘詩投入，啟視，一坐失色，訪之知為澹歸所作。澹公原名堡，金姓，字道隱，庚辰進士，永歷后為僧。”原詩云：“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故陵麥飯誰澆奠，贏得空堂酒滿卮。”是亦道義之諍也。然《續甬上詩》六三，全北空吾麒亦有和詩，而未指為道隱作，北空，謝山大父也。詩云：“聞中吳于國難日集十郡名士合舉大社，有頭陀以詩嘲之，步其原韻：湘江千載翠華思，今日衣冠愧女兒，寒食禁煙原有節，杜鵑啼血更何時。黃冠未死遺民種，白社慚收嫁婦詩，一十五朝勤養士，何當消盡一春卮。”雖未明指為澹歸，然既曰頭陀，則其為遺民僧必矣。此遺民僧之諍遺民也。
又有以遺民而諍遺民僧者，如黃梨洲兄弟之諍遺民僧，其諍為更有意義，述僧諍已，應并及之。《鮚埼亭集》十一，《梨洲神道碑》云：“公多碑版之文，其于國難諸公，表章尤力。至遺老之以軍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為異姓之臣，反甘為異姓之子也。故其所許者，只吾鄉周囊云一人”云。囊云周齊曾，見《御書樓章》。《鮚埼亭集外編》二五《〈周囊云集〉序》，言：“囊云逃禪而不肯上堂嗣法，高檗庵所以序之詳矣。當時如林閣學增志，方閣學以智，熊給事開元，皆逃禪之最有盛名者，然不能不為君子所譏，囊云復乎上矣。”檗庵高宇泰，原序見《四明叢書》四集。林增志，崇禎元年進士，僧名行幟，號法幢，石奇云嗣。
竊嘗疑之，嗣法上堂，僧伽本色，遺民逃禪，梨洲何惡其嗣法上堂，則《御書樓章》曾言之矣。曰：“百丈**建叢林，立清規，首先祝釐。故開堂必祝圣焉，朔望必祝圣焉，萬壽千秋必祝圣焉。”夫遺民逃禪，為不甘臣異姓也，今開堂必祝圣，所祝何圣，甲申以后，猶可云祝弘光、隆武、永歷也；永歷而后，所祝何圣！圣而可祝，何異木陳之從周，髡發染衣胡為乎！此梨洲所痛心，而不便明言者也。當宋室全盛及南渡，君相皆崇尚三寶，其時尊宿，多奉敕開堂，故有祝頌之詞，帝王之道，祖師之法，交相隆重，理固然也；今非其時，而依然撾鼓白椎，拈香祝圣，不幾為木陳輩所竊笑耶！梨洲斥為七怪之首，有以也。
尤有甚者，結交貴游，出入公庭，如澹歸晚節之所為，則不如即反初服之為愈矣。《續甬上詩》三九，載黃晦木《閱〈澹歸語錄〉詩序》云：“澹歸名今釋，故給諫金道隱也，從亡西南，其大節多可觀。行朝嫉之，以杖戍遣，遂祝發為僧，竟忘所自，但成一領眾募緣俗漢而已。閱其《遍行堂集》，尤為濫惡不堪。使道隱逃禪，而不受源流，不開堂營建，豈非千秋義士。即以若所為，而無此語錄，作彼供狀，傳之后日，或疑是雪庵之徒，朦朧影響，令人可思。今則一誤再誤，使前此之苦節，云飛煙燼，不足觀也已。天下之因好名而自敗其名者，皆澹歸之《語錄》乎！針神補綴苦辛勤，無縫天衣穩稱身，感慨流連懷故國，趨炎附勢媚時人。詩人撮合爛朝報，凡例差排新搢紳，畢竟西山采薇曲，《武成》未可一齊陳。”雪庵，建文從亡僧。《鮚埼亭集》十四，載天多老人楊秉纮言：“近聞澹歸晚節稍委蛇，諸公可為我審之，如其果也，則其人可絕，如不然，莫妄言。”邵廷采《西南紀事》七，亦言：“堡為僧后，嘗作《圣政詩》及《平南王年譜》，以山人稱頌功德，士林訾之。”今所傳《遍行堂續集》二，有某太守，某總戎，某中丞壽序十余篇，卷十一有上某將軍，某撫軍，某方伯，某臬司尺牘數十篇，睹其標題，已令人嘔噦。《鮚埼亭詩集》十，《肇慶訪故宮》云：“辛苦何來笑澹翁，《遍行堂集》玷宗風，丹霞精舍成年譜，又在平南珠履中。”注“丹霞精舍在南雄，予嘗謂澹歸在五虎中，本非端士，不待為平南作年譜而始一敗涂地也”云云。則晦木之諍澹歸，又有以也。然而遺民逃禪者，必如何而后可？曰：《宙亭詩集》十九《初夏詩》注，言：“東塔僧某，刻一印，取東坡句，名其堂曰病不開堂。”堂且不開，何有歌頌功德之事，若是，庶可免梨洲兄弟之諍也夫。或謂梨洲晚節，亦頗頹唐，為晦木所不滿，此則遺民之諍遺民，非本篇范圍所及矣。
后記
一九四一年，日軍既占據平津，漢奸們得意揚揚，有結隊渡海朝拜、歸以為榮、夸耀于鄉黨鄰里者。時余方閱諸家語錄，有感而為是編，非專為木陳諸僧發也。今因重印，特說明此點，識
者諒焉。
陳垣 識 一九六二年三月
* * *
[1] 本書先載于《輔仁學志》第九卷第二期（1940年12月），后收入《勵耘書屋叢刻》（1944年），1962年中華書局出單行本。此處采用1962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