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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四年六月》克拉麗莎 茨威格作品集

前往盧塞恩途中,克拉麗莎先在蘇黎世待了一天。只有在最初幾小時她有點拘束。她是第一次全部仰仗自己,不依靠別人。這是她第一次出門旅行,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感覺還頗為新鮮。她覺得,她的身體此刻在這里更加屬于她自己;她在火車上也可以更加輕松自如地和一個女人進行談話。在你覺得屬于一個集體時,只感到共性。你是個陌生人,就更加強烈地仰仗自己。在維也納,克拉麗莎曾是一位中校的女兒,是個女秘書。而在這里,她是一個年輕姑娘,穿著一件毫不顯眼的設得蘭羊毛衣裙,在大街上信步而行。往日一切聽從習慣,如今又返回來,只靠她自己。不能時間待得更長,來發現新鮮的事物。對此她幾乎產生遺憾之感。

克拉麗莎上午到達盧塞恩。還在維也納的時候,她已經報名參加大會并且收到了事先印好的日程表。表上寫明,她該到大會秘書處報到,那里會分配給她住處;她一路問了幾個人找到了一幢古色古香的樓房,她覺得光彩照人,顯露出前幾個世紀瑞士人殷實富裕的生活,但是并無奢華。克拉麗莎走上打蠟打得锃亮的寬闊的木頭樓梯,樓上便是一間舒適的房間,貼著木質護墻板。這房子想必曾經是這幢市民貴族府邸舉行節日盛會的大廳。克拉麗莎問仆人,秘書處在哪里,仆人便用很難聽懂的瑞士德語回答她,指了指一張辦公桌。桌上堆滿一摞摞的文件,桌旁坐著一位男士,正在幫一位女士填寫表格。克拉麗莎有點靦腆,不好意思打斷秘書的工作,便在幾步外等著。這樣她就有機會仔細觀察這兩個人。那位女士態度激烈,好像有些生氣。她一而再地把日程表掏出來,似乎想要重新改動上面的某些細節。克拉麗莎從這位女士的發音和個別大聲說出的字句,聽出她大概是波蘭人或者捷克人。這位女士又開始重新頑固地堅持己見,絲毫也不顧及克拉麗莎在場,這使克拉麗莎有些不悅。這位女士似乎想貫徹她的什么意圖,秘書很了解這類歇斯底里的語氣。他那毫不動搖的態度因而使克拉麗莎更加愉快。這是一位四十歲或者四十五歲左右的男子,窄窄的臉,有點病容,鼻子很漂亮,眼睛很開朗。克拉麗莎認為,有點像阿爾豐斯·都德[1]的一幀肖像,也許是那撮柔軟的褐色胡子使她想起了都德。看來很明顯,他得駁回那位女士的要求。可是他,也就是萊奧納爾教授說話時聲音卻是異常柔和,態度極為討人喜歡,可是不可動搖。以致這位情緒激烈的提出申請的女人發出的進攻,一時都被彈了回去。他之所以能被迫緩和對方任何頑固的堅持,全都仰仗著他那親切友好的態度。克拉麗莎聽見秘書幾乎用一種充滿柔情的嗓音說道,“Mais je vous assure, madame, il n’aurait pas plus grand plaisir pour moi que de réaliser ce changement.”[2]那位女士激動之中沒有注意到,秘書是在竭力裝出一副歡快情緒,對方火氣越旺,他就越發彬彬有禮。克拉麗莎感到,秘書以此為樂,在他的禮貌之中含有一絲輕微的嘲諷。這位女士似乎終于意識到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便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揮動她手里握著的手袋,打算怒氣沖沖地向門口走去。這時秘書直跳起來說道:“Madame, vous avez oublié vos papiers.”[3]隨手把那位女士的文件遞了過去。他回過頭來看著克拉麗莎露出一臉淡淡的微笑,然后轉過身來,請克拉麗莎到他的辦公桌旁去。

這時克拉麗莎才向他走過去。他客氣地請克拉麗莎在桌旁坐下;一時間,克拉麗莎感到他那開朗的目光也回到自己身上。克拉麗莎說,她是為了分配住處而來的,同時道出了自己的姓名。秘書把名單取出來,一看克拉麗莎,他就歡快地沖著克拉麗莎叫道:“啊,您就是來自維也納的舒邁斯特**!這么說,您真的來了。好,我們得給您找一間特別高級的房間,一間君王下榻的房間。您是我們的貴賓,我們正熱切期待著您的到來。”克拉麗莎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生怕別人不知實情,她是作為助教,是奉西爾伯斯泰因教授之命前來參加大會的。“我想,這里想必有個誤會。我怕,您是把我和別人搞錯了。”可是萊奧納爾笑道:“沒有誤會。您不妨自己瞧,我是十分好奇地碰上了您。……昨天晚上我在您的姓名旁邊畫了一個極大的驚嘆號。我馬上就可以告訴您,為什么。除了我們自己的同胞和瑞士人,沒有多少外國客人。兩周以來,外國代表紛紛到達;每個人都提出各種要求,要求特別的住處,臨窗可以看見湖上風光。讓我們派人翻譯他們的報告,事先把文章的節選送交報紙發表。有三位代表為此立即交出自己的照片。當然最要緊的要求是,每個人都希望在第一天晚上作報告,而不是排在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晚上;關于餐桌上的席次問題,也顯示了個人的虛榮心和民族的虛榮心。我在每個姓名后面都相應地記下了所有的愿望,拼命考慮到可能出現的敵意和沖突,昨天晚上,我眼前一亮,看見了您的名字。我就對我自己說:這一位絕對不會來。乘十二小時的火車遠道而來,參加一個大會,不打算做個報告,只是為了旁聽會議,這樣的事情是不會有的,或許您還是帶了一篇報告過來。您是不是想徹底毀了我的真誠的理想主義呢?!”

克拉麗莎笑了起來。這位秘書有一股坦誠的爽朗勁,使人感到特別輕松。“不,我的確只是來旁聽會議。請您給我一間非常普通的房間就行了,要不然我會不舒服的。我也沒帶什么禮服,我希望我能在這里盡可能地無拘無束。”

“Accordé[4],現在談談今天晚餐時的座次。您可有什么特別的愿望,想坐在什么樣的鄰座之間,說什么樣的語言,您可想認識什么特定的人物?”

“不,我在這里什么人也不認識。”

“不對,還有我啊。您要是不反對,就坐在桌子最邊上的座位上,那是離開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物最遠的地方,那樣我就成為您的鄰座。”

又有一位新來的女士出現在門口。克拉麗莎起身道謝,拿起她的文件。她的住處就在城里,緊挨著湖邊:一間干凈的房間,旁邊住的是一位友好的女教師。是那種有著圓形屋頂的房子中的一幢,的確像瑞士人說的“舒適如家”。眺望湖面,柔軟翠綠一片。下午大會開幕,與會者從四面八方涌來,大多是年輕的男女教師。法國人一眼就會被人認出,這是另外一種典型,柔弱溫和。那位秘書又站在入口處,一撥人把他團團圍住,都想打聽一些消息。克拉麗莎又發現,他在混亂之中處理事情的那種歡快安靜的樣子,著實令人愉快。他對每一個人都客客氣氣,開開玩笑。大家心情都很舒暢(克拉麗莎不由自主地想到西爾伯斯泰因處理這些事情總是神情緊張,態度急切);不時還向克拉麗莎打個招呼,親切地表示他已認出她來。大會的進程就和所有的大會一樣:每個發言人都說得太長,一種沉悶的燥熱彌漫著整個會場。盡管克拉麗莎法語掌握得很好,可是要想正確地理解一切,還是有些困難;即使下定決心,也于事無補——內容實在太多了。但是每天晚上的社交活動,給她做出了補償。和她同桌的秘書總能使她心情歡快,克拉麗莎又重新贊賞秘書善于以無憂無慮的方式,來對待各式各樣的人。對于那些沾沾自喜、酷愛虛榮的人,他總小心翼翼,委婉體貼;對于那些朋友,他就擺出志同道合的樣子;在他身邊產生了一種真摯親切的氣氛,克拉麗莎先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氣氛,這使克拉麗莎大大地減輕了人地生疏的感覺。克拉麗莎和一位來自圖盧茲的法國女教師進行了一次長談,用這種方法獲得了很多材料,可以向家里報告。

克拉麗莎聽說,萊奧納爾并不是大學教授,而是文科中學教師,只是在狄雍地方,這些教師都配有教授的稱號。克拉麗莎很少有機會和萊奧納爾談話,盡管她在餐桌上感覺到,萊奧納爾的目光往往友好地停留在她身上。大會第二天晚上,萊奧納爾向她迎面走來,問她是否還有半小時時間,愿意在一家咖啡館里和他聊聊,他有事求她。他們一起走進小河邊的一家咖啡館,里面還有幾個老實巴交的市民坐著喝酒。萊奧納爾開門見山,立即向克拉麗莎提出他的請求:“也許我向您提出的要求有些過分,我要求的東西,別人一般不會那么輕易就給予一個外國人。我要求的是您的信任和真誠。您并沒有參加我們的組織,不過您可能已經知道,這個大會在一定程度上是我的事業。請原諒我的坦誠,我對任何人也沒有像對您這樣信任,因為您來開會,只是對我們大會的題目感興趣——對我們內部的問題您并不感興趣。平素我們的這些教師總是在法國的一座外省小城碰頭,每年換一座城市。我建議這次把我們的范圍擴大一些,邀請一些外國的報告人和客人來參加我們的大會,把開會地點放在國境線以外。我很想知道,您得到的印象——您的真誠的印象:您是從局外觀察這件事情,而我則是從內部觀察,從內部看見的是太多的瑣碎小事。您越真誠,我就越發感謝您,越發愿意為您效勞。”

克拉麗莎思考片刻,“既然您真誠地問我,開了幾小時會后,我覺得腦袋有些發暈。大會一下子安排的報告太多,尤其是報告的題目并不總是相互關聯。”

“不錯,”萊奧納爾說道,并沒有絲毫不快,“人性的弱點是,一旦讓他講話,他就沒完沒了說個不停。而我的弱點是,沒有預先限制講話的時間。請您接著說:您是否看見外國報告人之間有某種聯系?您覺得有些啟發會起作用嗎?譬如那位瑞典女士所做的出色的建議?”

“我怕只會起部分的作用吧。她的建議已經被第二個報告,那個令人疲憊不堪的報告沖淡了一些,我覺得應該安排一次休息或者進行一陣討論。”

萊奧納爾凝視了克拉麗莎一陣,“您說的和我想的完全一致。請再接著說:您是否覺得我們的代表能完全聽懂外國報告人略有缺陷的法語嗎?您為什么微笑?”

克拉麗莎的確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想起了一些事,影響她自己聽報告。

“說吧——大膽地說。”

“其實這事也是自然而然。要是有什么事逗我發笑,您也不該生氣——我時時刻刻感到,聽眾是教師,習慣于糾正別人的錯誤。每當一位報告人犯了一個發音錯誤或者句法錯誤,我的鄰座就身體一震,她不得不使勁控制住自己,就仿佛她被人扎了一下似的,同樣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先生也是如此。事后他們對那些作報告的女士們都態度熱情親切,猛夸她們的法文說得好。”

“而純學術的收獲呢?您有沒有學到什么積極的新鮮的東西?……”

克拉麗莎遲疑起來。

“勇敢點……要真誠啊!”

“實際上,沒有學到什么。”

萊奧納爾身子往后一靠,“我也沒有學到什么,我也根本沒有期待什么。我所希望的,只是一種純粹是氣氛上的交融。大人物總是——隔開一個距離,才能欣賞別人。因為他們認為,親近沒有什么好處。我更喜歡小人物,他們是‘大地的鹽’。您在這兒看到的男女教師都是小人物,生活在最為局促狹小的環境里。要是沒有人鼓勵他們,他們就沒有勇氣自己發揮獨創精神,越過國境線,到操另一種語言、使用另一種貨幣的外國去;我們為他們辦理了減價車票,提供免費住處,想方設法消除他們的局促不安。作報告只是一個借口而已。您看見了那位瑞士女士,她就借用了這個借口。現如今,誰要是愿意,可以讀到一切書面材料。我們已經不再生活在只靠口頭語言來傳播思想的世紀。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感覺,感覺到自己參加了什么事情。用他們這種生存的幻象,匯入到時代的洪流之中。您是生活在大城市里,您覺得微小的東西,在旁人看來卻大若巨靈。對于許多人而言,這是她們一生中和他們說過話的第一位瑞典女人,德國女人,或者意大利女人。您想象不到,法國外省小城是什么樣子。要是在那里生活,就是慢性死亡。一切,或者幾乎一切,迄今為止都是意志。我們的國家其實是處于一種不斷過濾的過程之中。我們的外省是把篩子,把那些反應比較遲鈍的、比較沉重和粗糙的人留下來,而讓那些比較精致、靈活機敏的人,隨著洪流涌向首都;我們給予首都能量,給予首都張力,他們就在那里耗盡能量和張力。留下來的都是一些沒有野心,沒有動力的人……”

克拉麗莎凝視了萊奧納爾一會兒,“而您自己呢?您自己為什么不到巴黎去?”

萊奧納爾身子往后靠了一下。“我在巴黎待過。在我較早的野心勃勃的時代待了五六年。我當時是個社會主義者:激進的,甚至是最為激進的社會主義者,非常真誠的狂熱的社會主義者。我為各種報紙撰文,在各式各樣的大會上無數次地發表演講。人們在黨內把我推到前面,當時我很容易地就會當上代表,甚至為此做了職業的預備性的訓練:我當了兩年R部長的秘書。您也許知道他的名字;除了饒勒思[5],沒有人擁有像他那樣鼓動人心的力量。他天賦過人,令人目迷神眩。我作為年輕人,簡直把他當作神明一樣的崇拜。他的演講我都背得下來,我把他的照片掛在我的房里。您可以想象,我當上了他的秘書是何等驕傲。不久我就承擔他的全部通信工作,為他接待所有來訪者,事無巨細,都由我經手。在這一年里我學了很多,學得太多了。因為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整個人都蒸發了。有些選民前來找我談話,因為這位部長已經不知如何和他們談話。我親眼看見,為了取得權力得做出多少妥協,親眼看見如何行動才能保住權力。我越仔細地觀察他——甚至看見他在八月天的酷熱之中,脫得只穿一件襯衫——我就越來越注意到,他搞這些小小的人事組合和黨派的權力斗爭,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到什么程度。任何效果只要時間一長,就會走樣。他不再看書,不再學習,其實也不再活著,尤其是他不再自由自在。他反躬自問:我能做些什么?他只能通過持續不斷地拉幫結伙,紛爭吵鬧,才能保住自己的位子;位高權重對于才能平庸之人頗為危險,不得不做力不從心的事情,這會使人的性格扭曲。我突然對于在大城市里競選感到厭惡,一個勁地亮相表演,一個勁地給人許諾,一個勁地跟人握手;凡是使一個人在那兒可以幸福的事,我都為此表示過感謝。其實我足以為兩個人表示感謝,我當時還完全獻身給黨,我對我自己說,我得脫離這個機制。我在外省的某個地方可以做出更多的貢獻。寧可和人性保持聯系,甚至和我自己保持聯系,也比待在波旁宮中,坐在圈手椅里要強。我要求把我調回到一座小城市里,我兩次故意調動工作,于是我現在就坐在這里。”

“但是您不是說過,外省的生活猶如一潭死水。”

“不錯,外表上是如此。但是因此之故,你的心里也靜止不前嗎?世界需要一個新的組織,得為此而努力工作。就像托爾斯泰,就像那些最優秀的人所做的那樣。您瞧,你身處這樣狹小的圈子里,我有這樣的感覺,仿佛你塞滿了這個空間。事情并不抽象,就像歌德說的:‘你戴上千百萬縷卷發的假發,穿上八尺長的襪子,你依然是你!’你認識你影響的那些人,你可以觀察他們,靜靜地觀察他們。因為我們靜靜地觀察他們,我們在某些方面對他們的了解甚于巴黎的人。對于一個小小的影響范圍也適用下面這條:總是從組織上來看大人物,看小人物則看人性。您仔細瞧一瞧這些小教師,我知道,他們穿著不合適的土里土氣的衣服,戴著眼鏡,小里小氣,看上去有些可笑。您瞧一瞧,十來個他們這樣的人:每個人都顯得貧窮寒酸,可憐巴巴,可是他們聚合起來成為整體,卻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他們形成未來,他們組成地基。在你還沒有完全用眼睛、用感官、用感覺掌握之前,單看外表,單靠乍一看就能看清的東西,你都會立刻看出這是正確的。因為問題就在,看你怎么看,從什么角度看,即使他是個可憐巴巴的教師。我希望,您能讀一讀我們那些渺小的雜志,它們加起來,一年的出版量也及不上《晨報》或者《費加羅》一天的銷售量;可是在這些雜志里可以發現時代的脈搏是如何跳動的,您會認識真正的社會主義,真正的智慧是何物。每份大報都把活動范圍拉得很大——其中心往往是一片空虛。我知道,我反對它們的意見,正如我反對這個要求一切都總結起來的時代的意見。但是從我的世界觀出發,我必須反對這種意見。因為反對它就產生一種反抗。這些姓名是我們熟悉的,是您從來也沒有在一份八卦小報上找到過的;這些人完全無所謂,別人對他們一無所知,這是我們時代的精神;即將臨近大選的時候,國會議員們這才開始思考,于是跑去找他們:就用這種方法爭取他們的選票。唉,我愛他們這些小人物,這些沒有雄心壯志的人,這些從不大聲喧嘩的人,這些含蓄收斂的人,他們是堅定分子,或者正派人士。按照《圣經》的說法,世界就建造在他們身上。”

萊奧納爾打住了他滔滔不絕的語流,克拉麗莎靜靜地等著。

“您瞧,可是這并不夠,這并不是我所要的全部。事情并不關乎幾個人,而是關乎整個人類。您們的歌德曾經說過,人群就像紅海;手杖剛把他們分開,他們就已經緊跟著又聚攏起來。但是人群并沒有確確實實的共同體。必須越過國界,影響到國外,影響越大越好。這個世界野心勃勃的人已經聯合起來,他們互相鼓勁,彼此打氣,社會主義者的領袖們進行互訪。在您的國內,現在正在開一個會,工業企業家們有他們的康采恩,教授們有他們的大會。用這種方法我們大家都認為,我們是強勁有力的。只有那些小人物,那些安安靜靜的,毫無野心的人們,他們沒有聚在一起,這是我們世界的不幸。他們永遠是無名氏,他們彼此無所祈求。他們只希望到處都是正派人,這對他們而言也就足矣。只要大家能認真地待在一起,他們就覺得幸福,私下沒有小算盤,不做廣告,也不做買賣。世界上人們相遇,由共同的利益而聯系在一起。倘若這些無名氏也要團結起來,情況將會如何。這些無名氏別無其他利益,只想安安靜靜太太平平地生活——這就是世上最大的力量。國家利益,階級利益——它們在宇宙中會互相碰撞。——您瞧,這就是一個小小的嘗試。我知道,這是一個小得可憐的嘗試。但是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下去。可是每個人都必須知道,他這樣嘗試并沒有達到顯而易見的目的,得匯成成千上萬個互相接觸的小圈子,只有到那時才算做對了。但是問題不在規模大小——相反,比例越大,里面包含的人性的和道德的內容就越少。我們的民主已經變得過于寬泛,社會主義也是如此。各種機構和組織取代了真正的共同體,我們必須學習謙虛謹慎,寧可縮回到小的規模、小的協會、小的團體,它們將團結在一起,當大的世界土崩瓦解之時。”

克拉麗莎思考了半天,這是另外一個世界:他那當教授當教師的雄心壯志發展到了極致;這事使她想起她的父親。

“我知道,只要我能縱覽一切我所做的事情,那就不會有任何危害。我建議組織一個聯盟,組織一個聚居區,我不承擔任何責任。”

“但是這樣做出犧牲值得嗎?因為您永遠只看到微小的結果。”

“也許這樣更加方便。”萊奧納爾笑道,“可是請您不要說犧牲,我不喜歡這個字。我們又犧牲什么了呢?犧牲了自己,好——還能做點什么更好的事嗎?你給人的,是你身上所有的,也不問為什么;誰若只想撈進什么,不會給出足夠的東西。有一樣東西不會送掉,那本質的東西:他的自由。因為沒有可以不負責任的人性的自由。蒙田[6](我在人生的一切境遇之中的朋友)說過:‘Il n’y a qu’une chose rester soï-même.’[7]問題的癥結點就在這里。不在于你付出了什么,為何有這些付出,而在于你還留下什么,你自己還是什么。這都不是看得見的成功,統計表也不把它統計在內。我討厭統計表,也許統計表表現出來的每一個成功,一個比一個更自私自利。部長是我的朋友,他坐在多數人一邊。我也坐著,和您坐在一起,就看怎么個看法。誰更強大?兩個年輕人,他們干的事超過選舉時占大多數的一萬七千張選票。不錯,您不妨讀一讀:De l’ambition[8],于是您就明白,為什么我待在我的外省小巢里,無聲無息,但是自由自在。Vive la liberté![9]誰知道,什么東西讓我變得這樣嘮叨個沒完,讓我們干杯吧!”

萊奧納爾活躍起來,“好——現在您可聽了一篇私人報告了,也許您從中對法國了解了一些,下次您得跟我談談您自己。”

☆ ☆ ☆

第三天開始克拉麗莎感到疲憊不堪。她不習慣于老是待在人群之中,晚上還總是有個宴會。這一切對她而言都過于新穎。第四天,六月二十八日,一早,她似乎覺得又會遭遇什么費勁的事,可是戶外是碧波萬頃的湖面和明媚璀璨的山巒,雖說大會結束后安排了一次前往瑞吉峰[10]的集體郊游,可是克拉麗莎渴望獨處,她產生強烈的愿望想好好思考一下她得到的所有印象,她在堤岸行走時就踏上第一艘船,向湖面駛去。船上只有一半乘客,真正的旅游旺季還沒有開始。每一個停留船只的小碼頭,都聳立著明亮的房屋。男人們坐在屋外或在屋外工作。“這些小人物,”克拉麗莎回憶起昨天的談話,心想,“對于這些人,人們還一無所知。這就是我們——不計其數的蕓蕓眾生,散布在世界各地。我們別無所求,只希望度過我們卑微安寧的生活,在這里或那里,在各個地方。”克拉麗莎根本就沒注意小船停泊的那些地方的地名,看也不看她的地圖,根本不想知道,這些地方都叫什么名字,她只想感覺。這些山都存在在那里,山就是山,她不想知道山有多高,只是觀賞山的形狀。她不想知道,這些人是誰,這些人生活在這里,以他們寂靜無聲的生活,增添這個世界的美麗和意義。

按照計劃晚上八點是共同的告別宴會,所以克拉麗莎在七點鐘就倦游歸來,身心得到滿足,心情平靜似水;她的女房東,那位友好的女教師迎接她時告訴她,有位先生來打聽過她兩次。宴會前他還會再來一次,請她等他。克拉麗莎都還沒有時間更衣,萊奧納爾已經來到。一副焦躁不耐、情緒激動的樣子,克拉麗莎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副模樣。就在克拉麗莎還在更衣的時候,萊奧納爾就在門外請她動作快點:事情非常緊急,非常重要。克拉麗莎剛走進小小的會客室,萊奧納爾都來不及向她好好問候,就開口說道:“請您聽著,您得跟我一起走。發生了一點極不愉快的事情。我不知道,您讀到緊急公告了沒有——貴國的儲君弗朗茨·斐迪南,今天和他的夫人一起在薩拉熱窩遇刺身亡……”

“遇刺身亡?”克拉麗莎大吃一驚。

“是的,在視察途中或是在演習之際遇刺,刺客是**或者民族統一運動分子,反正是些犯罪分子。這個消息像個炸彈似的傳到我們最后一次委員會會議之中,會議正要決定告別宴會上的幾個演講。您的同胞庫切拉博士女士一時失控,開始大聲叫喊:必須把這些匪徒,這些塞爾維亞人統統消滅,這是一個殺人放火的匪幫,他們剛把自己的國王謀殺[11]……接著塞爾維亞的代表基莫夫女士跳起來表示反對,向庫切拉女士直撲過去。我真羞于說起,這兩個女人互相說了些什么話。”說到這里,萊奧納爾憤怒得嗓音直顫,氣得臉色刷白,“簡直慘不忍睹:這兩個女人當著我們大家的面互相辱罵,活像市場上的女商販。我們試圖讓她們平靜下來,可是白費力氣。最后庫切拉女士宣布,她再也不和這個殺人兇手的民族的成員坐在一起。她是一名軍官的女兒,她不和這樣民族的成員同坐在一張桌子旁邊,說罷悻悻離去。您難以想象,這對其他人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些搞政治的女人見鬼去吧。我指的是這些野心勃勃的女人。野心是男人的專利,若在一個女人身上,野心就扭曲成了漫畫。你在這兒好不容易建造了一點什么,試圖把人們團結起來,變成一種事業。他們卻互相追究罪責——永遠是這種國家觀念的妄想,它把一切全都推翻。用國家、人民、民族,這些看不見的抽象的東西,來對抗活生生的東西。啊,這是一種恥辱,一種恥辱,我感到無比羞愧。”

克拉麗莎是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喪失勇氣,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哀。“糟糕的是,恰好是這位庫切拉女士今天晚上將要代表外國的代表們致謝詞——是她自己主動提出要致這篇謝詞,本來根本就沒有人推舉她講話。如果今天晚上她缺席,在主餐桌上她的席位就會明顯地空在那里。您想想看,這會產生什么樣爆炸性的影響。我們的代表們深信不疑地興高采烈地前來開會,這樣他們就會發現,我們所有那些關于互相諒解,國際友誼的話語完全是一派空洞的胡言。只要稍有微不足道的機會,這些剛剛開始建立的聯系就會立即被扯斷。這事會馬上見報,成為街談巷議,幾個星期的工作就此徹底破壞。我們的代表不是加強了相互之間的信任,而是帶著一個惡劣的印象,是啊,帶著惡劣至極的印象回家。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必須想盡辦法予以制止,您必須幫助我,您必須想法讓您的這位激動萬分的女同胞明白,恰好今天晚上她不得缺席,您必須好好和她談談。”

克拉麗莎思忖了片刻,“如果您堅持,我當然愿意試試看。不過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位女士,這位庫切拉博士我認得,她是維也納人稱為‘百有份’的那種人,什么小組,什么社團她都有份,但是她對每項事業,只有在它可以變成‘她’自己的事業時,她才感興趣。我可以設想,我們也許可以爭取到她今晚講話。但是她那時會說什么,我可沒把握,一點把握也沒有。即使昨天晚上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們坐在一起談話,我覺得非常舒服。這時那個俄國女人到我們身邊來——我到那時為止一直認為,別人是用這幅圖畫來捉弄自己,可是我清楚感到,每個民族是作為一個小齒輪添加到世界這個巨型齒輪上去的——我們還是一起去找她吧。”

他們兩人一路同行。萊奧納爾火氣很旺,心情無法平靜,“并不是這個別的原因,”他緊握雙拳,“事情關乎他們該死的民族主義,它讓各個黨派分崩離析。國家之間都是如此。它毀掉一切。就是這邪惡的東西,它把個別的祖國,凌駕于所有的東西之上。我們硬被扯進我們這些愛國主義者的蠢事之中,扯進愛國主義狂。我們努力使自己誠實而有善意,這對我們又有什么好處,如果上面的一小撮人不愿意如此。他們又凝望著另外一面旗子,猶如公牛瞅著紅布。我們必須擺脫愛國主義狂,讓這些愛國主義者見鬼去吧!”

“不過您自己也屬于一個祖國啊,您是法國人。您自己也在乎能夠建設法國。”

“是的,我是法國人。但我并不是摩洛哥人,誰也沒有要求我這樣思考。從一九〇七年起,自從我們兼并了肖亞地區之后,人們普遍地要求我們這樣思考,盡管我們并不認識**人。這對于我們國家的生產非常必要,我們需要原料。康博爾加是個男人,是個工人,是個市民,是個農民嗎?康博爾加擁有什么?俄羅斯擁有什么?巨大無朋之物。我們必須學習,用概念進行思維,譬如像大國地位。而我們沒法把我們自己放到別的任何地方去,只能待在我們實際存在的地方。你沒法讓你挪動一步之遙,只能在你的心臟所待的地方。我們必須有意識地,的的確確地用我們的腦子思考。我們必須老老實實。法國確實就是我們,還有奧地利和塞爾維亞。我們這些小人物什么也不是。但是他們想把我們拽進他們的利益之中,充當他們的炮灰。這里的地面、泥土、語言、藝術,這就是法蘭西,而不是康博爾加、圭亞那和馬達加斯加。它們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在那兒覺得像個農民一樣愚蠢。最后我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必須單純地思考才能正確地思考,必須教育自己擺脫這種妄想,變得非常簡單,非常誠實。我說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們邊說邊走,說話間已經走到飯店門口。他們叫人通報,回答是:庫切拉博士女士深感遺憾,無法接待任何客人,八點鐘她將乘車回蘇黎世,她現在必須收拾行李。

萊奧納爾和克拉麗莎站在飯店的大廳里,一聲不吭。萊奧納爾脫下了帽子,克拉麗莎看見,他的頭發濕漉漉地粘在太陽穴上,他看上去心力交瘁。“我已經沒有什么辦法了,我沒法再改動日程表,再過一刻鐘就得講話了。我只好說:她病了。可是我不說謊話,誰也沒法逼我說謊。再說,說謊也無濟于事。這個形勢會毀了整個晚會,每個人都會瞪著眼盯著看那個空座位;格雷諾布勒教美術的那個女教師,總是坐在鋼琴旁的那位善良的公立學校的教師。我把他們大家找到一起,為了他們給領事館寫信。是啊,這些小人物——他們多么快樂,多么富有獻身精神地準備做點什么事情——他們像孩子一樣地興高采烈——應該發表一個全歐洲的聲明,這時,我們的普恩加萊[12]先生前往巴黎,為了鞏固一個軍事聯盟,三國同盟。都是那個好樣的維伯爾**的該死的念頭,她要在后面的墻上用顏色、旗子和徽章把每個民族都表現出來;她為此足足花了三天時間。現在庫切拉女士的座位空著,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費。兩個蠢女人把一切全都毀了。每個人都想要在自己的圈子里發生作用,都應該這樣發生作用。五十個年輕人都聚集在這里,代表了五千人,一萬人。現在他們一無所獲地回到家里,他們想樂觀地顯示,他們大家團結一致。再過一刻鐘晚會就要開始,現在什么也都干不成了,總不能干脆把布景全都撤走吧。朋友們也花了足足兩個夜晚的時間把布景畫到硬紙板上去,再說現在已經有人走進大廳了。”

克拉麗莎看到萊奧納爾一臉絕望,她第一次看到一個散發出那么多自信的歡快情緒的人,如此垂頭喪氣。萊奧納爾站在那兒,一個勁地把帽子從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里。克拉麗莎考慮,她能不能出點力氣,盡可能地隱姓埋名地出力。“也許還能做點什么吧,如果大家都聚攏來——您瞧啊,這些人的樣子是多么感人啊。”

“怎么?難道叫我去乞求這個渴望復仇的庫切拉,她根本就不再接見我,就像她是個扮演部長的人物,如果讓她講話,誰知道,她會說些什么?我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才好。”

“您必須干脆對他們說幾句,公開而又清楚地說,發生了一點誤會。您必須談到,不該去做什么。”

“這樣只會使他們更加注意。”

這時克拉麗莎直視著萊奧納爾,“我的意思是……有一條出路……我雖然不是代表,至少不是公開的代表……但是我畢竟也是奧地利人,而且是大會的客人。”

萊奧納爾直跳起來,“您愿意去坐她的座位?這我可沒有想到……這下妙極了……一切都得救了,我是多么傻啊……這可是個圓滿的解決辦法,另外……另外您是不是也可以說幾句話呢?”

克拉麗莎猶豫起來,“我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講過話……我總需要做些準備……我得先寫個草稿。”

“沒關系,沒關系,正好相反:您用不著寫什么草稿。您說得越簡單越好,這就不會空話連篇,反正別人說得已經夠多的了……您真的愿意講話嗎?”

萊奧納爾注視克拉麗莎的神情是那樣熱情洋溢,克拉麗莎不由得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我試試看吧。”

萊奧納爾霍地跳了起來,好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似的。他忘乎所以,在大堂當中就抓住了克拉麗莎的兩個肩膀。克拉麗莎覺得,仿佛萊奧納爾想控制住自己別擁抱她,“您真棒,真是一個杰出人物,真正的同志。我一開始就感覺到了,不錯,我們感覺到,您真夠朋友。這種感覺真好,我們正覺得一切全都完了,命運卻把一個貴人給我們送來,我該怎么感謝您才好?”

他的目光凝視著克拉麗莎,充滿了真誠和溫暖。克拉麗莎同時感到他的雙手擱在自己肩上,她還從來沒有感覺到一個人會流露出這么多坦誠的真情。“這樣我至少不至于感到,我白白地到這里來了一趟,現在您還把我偷運到您提供給我的榮譽席上去。”

☆ ☆ ☆

晚宴的過程十分圓滿。克拉麗莎簡單地說了幾句致謝的話,絲毫也沒有給人臨時湊合的感覺,她的講話引起眾人熱情的反響,塞爾維亞的代表們也紛紛和她握手。沒有一個人發現方才發生了什么意外事件。接著,萊奧納爾還做了一個歡快的演講,大家都感受到他流露出的對大會成功的喜悅。瞧他描繪這次大會的神氣,多少有點像塔拉斯貢的塔塔林[13]。大會至此實際上已經結束;大家得到通知第二天共同去瑞吉峰郊游,這其實是一次朋友之間的聚會。一艘馬力最足的輪船供他們支配,在前往維茨瑙的途中已是一片歡聲笑語。萊奧納爾很少看見克拉麗莎,他得安排一切,到處張羅。作為實際上的Maître de Plaisir[14],他得消除一切小小的麻煩,這個景象實在令人動容。這些教師當中,有些人還從來沒有乘坐過這樣一艘輪船,他們覺得真是妙不可言。瑞士人竭盡地主之誼,在輪船停靠的每個地方都讓當地的孩子們身穿民族服裝來歡迎他們。大家唯一擔心的是天氣,一陣狂風吹過,推來一堆濃云,瑞吉峰自己——看上去似乎——不久就取下帽子,就是它頭戴的那頂云霧繚繞的白帽子。有幾個乘客趕緊系上圍巾。輪船先駛向弗呂倫,然后折回到退爾[15]生活的那些地方;克拉麗莎和幾位法國女教師聊著天,向她們講起退爾的傳說。她最喜歡他們當中的農民,她眼睛望著他們,她果然用和從前迥乎不同的眼睛觀看他們。這都是些小人物,這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身穿防雨衣、奇怪的民族服裝、農家的圍裙,配上黑色的有點油膩的外套。他們從祖輩那里學會了勤儉節約,他們的望遠鏡可能就是祖父用過的舊物,針織的口袋想必是祖母傳下來的。他們中午飯吃的就是簡單的黃油面包。但是他們大家都笑容滿面,興高采烈。——眼前是湖面,坡度和緩的山崗令人驚嘆的潔凈,這是他們投向這個世界的第一道目光。有幾個人拿起相機拍照,但是他們擁有的一切都出奇的便宜。和他們在一起,你會最直接地感覺到生活的樂趣。克拉麗莎不由自主地要想起他,想起萊奧納爾。他把這一切都不言而喻地吸收進來,像兄弟一樣,當火車沿著齒軌鐵道把他們載上山去,一切對他們而言都變得奇妙無比的時候,大家才真的興奮起來。許多人都全副武裝,身穿斗篷,頭戴便帽,仿佛去進行一次北極圈之游。空氣中喊聲不斷,“快看啊!”大家互相指著兩旁的花卉。在陰涼地方,他們發現了一塊冰,他們把望遠鏡傳來傳去。他們享受著山風的芳香,聽見山下有一座教堂傳來凝重的鐘聲。他們圍著一位地理教師,聽他給大伙解釋一切。突然在這山頂上出現一片濃重的云霧,把他們全都裹得嚴嚴實實,身旁的人都看不見了。大伙大聲嚷嚷,亂叫一氣。這可是樁冒險奇遇,撞見鬼影憧憧,有人用法文大叫一聲“Henri”(亨利)。緊接著傍晚時分,天空僅僅只泛出一點淡淡的紅光。萊奧納爾只好使勁把大伙往回驅趕。大伙跟著往回走,面孔被山風吹得紅撲撲的,真像是孩子的快樂(克拉麗莎回憶起她在修道院時做的一些山間漫游)。而實際上,這里都是成年人,里面還有胡子花白的男子、身材瘦削的女子,因而更加動人心弦,就仿佛他們是跟著神父走進教堂。這一切,克拉麗莎一直覺得殊為浪漫。可是現在她已經和這些人打成一片,她不由自主地想道:“這些小人物,他們馬上就要放聲歌唱!果然他們唱起了《馬賽曲》,他說得真對。我們必須讓他們,讓這些無名氏們得到啟蒙,因為我們關心他們。今天還有另外一些人一同郊游,可是這些嬌生慣養的人,他們又知道什么?只有那些節衣縮食的人才知道這一點兒幸福,我們就和他們一起真正建造這個世界。”

在回家途中,克拉麗莎在船上怎么看這些人的快樂也看不夠。他們突然換了一個樣子:他們的目光放射出樂于交際的光芒,盡管他們坐在會場上一本正經,走在大街上卻十分活躍,極為好奇。克拉麗莎覺得,他們的目光似乎在這期間變得更加明亮;她和他們一起歡笑,也和其他人搭訕。平時她有心理障礙,絕對不會找人攀談。兩位來自蒙托邦的女教師坐在她身邊;這樣她也可以和外部世界建立一點聯系,也給別人一些溫暖,向他們吐露一些心聲。她和修道院學校的女生在同一個寢室里住了六年,她當年不可能這樣直視這些同學。她有強烈的愿望想向人傾訴,盡管她沒有多少話可說。她突然心想,別人也許會這樣想她:“她可一點兒也不感到羞怯。”這個經驗就像寓于她心中的修女,她感到那是修女,就像她看出萊奧納爾是個朋友一樣,她在參與大伙的歡樂時,在敞開心扉,毫無保留地與人交往時,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感覺到陣陣清風吹拂她的胸膛。

阿爾卑斯山的晚霞開始燃燒起來,云彩起先光線漸弱,如今射出玫瑰色的光芒。輪船漸漸駛近盧塞恩,大家也都逐漸安靜下來,郊游已使大家筋疲力盡。漸漸地,落日西沉,一股涼意悄然升起,大家的面孔越來越不清晰。彼拉圖斯峰還依稀可見,只消一點微弱的光線便可顯出它的皇冠似的山頂。克拉麗莎站在甲板上回頭眺望,她想振作精神,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在這個世界上已不是孤身一人。有個淡淡的人影向她走近,萊奧納爾坐到她的身邊;這一刻,克拉麗莎感覺到,她剛才想到了他。萊奧納爾善于散發溫暖,單憑他那寬闊的肩膀和他柔軟的胡須,就能給人溫暖;他成功地給這三四百個人創造了快樂。他定睛看著克拉麗莎,他自己顯得相當歡快,但是頗為疲倦。克拉麗莎向他表示祝賀。“可不是,一切都很順利,”萊奧納爾非常開心地說道,“沒有發生意外事件,現在我也可以稍稍高興一點了。等到輪船靠岸,我為‘我的羊群’該盡的責任也就此終結,然后我又可以完全屬于我自己。”克拉麗莎跟他說了幾句真誠親切的話語,說她關切地觀看他的工作,他完全可以感到高興。萊奧納爾接著說:“不錯,我是滿心歡喜,您說得對,但是我有這么多快樂干什么?對我一個人而言,這些快樂委實太多了。我習慣于得到比較微薄的份額——平素晚上有本書,有個朋友,有封好信,有點音樂,其實這就是我的幸福。要是有更多的好事,我反而不知拿它們如何是好——我要把它們往下傳送,這一切對我而言就是巨大的快樂。我有這么多快樂怎么辦才好,我就會雙手發癢。我要是一個瑞士的一名阿爾卑斯山的山民,我就會用假嗓子揚聲高唱;一個真正的法國人就會痛飲葡萄酒。要我昂首闊步地正步前進嗎?有這么多快樂該怎么辦?請您給我點忠告,您總知道該做什么。”克拉麗莎微微一笑,她發現萊奧納爾很難接近,更不容易敞開心扉,不過容易和她談話。“我很樂意和您待在一起,但是您高抬了我,我其實只會使您感到無聊。我讀書不多,我肯定沒有權利來參加大會,我一直生活在狹小的圈子里。”

萊奧納爾一直眺望著湖面,“您明天乘車回家了吧?”

“不,”克拉麗莎說,“我的假期現在剛剛開始,這次大會只是我做這次旅行的借口而已。即使一切都搞砸了,我也不會后悔。也許現在這樣,正好是能夠得到的最佳后果。”

萊奧納爾思忖起來。他看上去仿佛想說什么,既然大家這樣好地相聚一場,應該說句好話作為臨別贈言。他要是個虛偽的人,也許會保持內心平衡,舉止態度就會和一個正常人一樣。說也奇怪,能夠自由談話的成年人多么稀少啊。

“誰知道,您到哪兒去,誰知道,我是否還能再見到您一次。我想和您說點什么,可我不愿意向您說些謊話。我不喜歡說大話,可是您知道:和您待在一起,我總非常快活,我從而對我自己也對整個人生更有了信心。我一向判斷人只是看,他們是否能使我更好。我現在只問,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我自己是否感覺更加舒暢。”

克拉麗莎感到心里一陣強烈的感情涌動。萊奧納爾身上平靜的,人性的部分在向她訴說,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肩上昨天萊奧納爾一時出于強烈的感激之忱,用手臂握住她的地方,他倆之間用不著任何充滿柔情的甜言蜜語。一切都誠懇而又清晰,彼此似乎有責任,在臨別時互相說些實話。

“是啊,要是我們以后不再相遇,我也會覺得遺憾。”

湖水從船艙旁流過,輪船的機器在開動。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

“您老實說吧。事情不是全在您、全在我們自己嗎?我還有好幾天,好幾個星期有空,我很樂于到山里去走走,做些遠足,參觀幾座城市。您不也這樣嗎?我這一生中很少感到像現在這樣快活,一連幾天,好幾天,能向一個人講講心里話!您愿意把您的計劃告訴我嗎?我心里很愿意和您一起再待幾小時,再待幾天。作為好的伙伴,我想到處漫游,還不知道到哪兒去,可能在途中,我又在一座小城市里遇到您,您又這樣坐在一家咖啡館里……我們可能再次在那里相遇,我們也可能去訪問同樣的一些城市,一起進行一次遠足。”

克拉麗莎凝望著萊奧納爾,平靜地說:“我很樂意。”

岸上的燈光越來越近,萊奧納爾站起身來,“我謝謝您,現在我得去照看一下我的人了。我還得去結賬。明天一早吧,那么就明天早上我們再談一次,我謝謝您。”他伸手給克拉麗莎,就仿佛握手保證實行諾言。

克拉麗莎望著他的背影,看見萊奧納爾邁著安寧輕盈的步履遠去,一股暖流流貫她的全身。萊奧納爾沒有說一句假話,另外每一個人都會射出拒她于千里之外,使她狼狽不堪的目光。萊奧納爾的目光,是她樂于接受的第一道目光。看到他的目光,克拉麗莎感覺到一種纏綿的柔情蜜意。

* * *

[1] 阿爾豐斯·都德(1840—1897),法國作家。其短篇小說《最后一課》廣為流傳,其中篇幽默小說《塔拉斯貢的塔塔林》亦膾炙人口。

[2] 法文:不過,我向您保證,夫人,對我而言,再也沒有比做出這一變動更使我高興的了。

[3] 法文:夫人,您忘了拿您的文件了。

[4] 法文:悉聽尊便。

[5] 讓·饒勒思(1859—1914),法國政治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演說家,主張和平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遇刺身亡。

[6] 米歇爾·德·蒙田(1533—1592),法國作家,哲學家。

[7] 法文:一事須注意,保持你自己。

[8] 法文:論野心。

[9] 法文:自由萬歲!

[10] 瑞士中部的一座山峰,屬于阿爾卑斯山脈前麓。自18世紀起,成為歐洲著名的觀光景點。1871年,瑞吉峰建成了歐洲最早的齒輪軌道火車。

[11] 塞爾維亞國王亞歷山大一世(1876—1903)在位期間,與比他年長十二歲的寡婦德拉迦·馬欣結婚,引起朝野上下極大不滿。這對夫妻沒有子嗣。亞歷山大在政治上極為保守,并且追隨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1900年突然宣布,立王后的不得人心的弟弟為繼承人,更使國王遭人反對,尤其是軍隊的反對,于是發生暴亂,國王夫婦被殺死。

[12] 雷蒙·普恩加萊(1860—1934),法國政治家,1913年至1920年任法蘭西共和國總統。

[13] 都德的幽默小說《塔拉斯貢的塔塔林》中的主人公。

[14] 法文:娛樂總管。

[15] 威廉·退爾,瑞士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即席勒名劇《威廉·退爾》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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