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紀輕輕,閱歷不足,迄今為止一直認為相思之苦和愛情的煩惱是人的心靈受到的最厲害的折磨。可是在這一時刻我開始感覺到,還有另外一種比害相思、比渴望愛情更加嚴重的折磨,那就是違背自己的意愿而為人所愛,并且無法抵御這種別人硬湊上來的激情。眼看自己身邊有一個人在他情欲的烈焰上受著燒灼,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既無權利,也無能力和精力把這人從烈火中拯救出來。誰要是自己不幸鐘情,他有時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激情,因為他不僅自己蒙受困苦,而且同時他本人也是造成自己困苦的原因;一個身在熱戀中的戀人如果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激情,那他的受苦至少是咎由自取。然而誰要是為人所愛,自己心里卻并未萌生愛戀,那他就無可挽救地徹底完了,因為不是由他來決定那股激情的大小和限度的。這一切都超過了他本人的力量。如果是別人的意志在主宰一切,他自己的任何意志全都無濟于事。也許只有一個男人才能充分體會到這樣一種結合毫無出路,只有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這種迫使他非掙扎不可的狀況才同時既是苦刑,又是罪過。因為,如果一個女人起來抗拒這種她自己并不情愿的激情,她在內心深處是在服從她那女性的法則;每一個女人一開始總是表示拒絕的,這仿佛是婦女的本性。因此即使她拒絕最為熱烈的追求,也不能說她沒有人性。然而,一旦命運把天平顛倒過來,只要一個女人大大地克服了自己的羞恥之心,向一個男子公開披露了自己的激情,如果她并未確切得到對方愛情的回答就已經把自己的愛情奉獻出去;而他,那受到追求的男子,卻保持抵御和冷淡的態度,那可就災難深重了。這就始終成了無法解決的糾葛,因為對于一個女人的欲望置之不理,就是傷害她的自尊心,損傷了她的羞恥心。誰要是拒絕接受一個強烈渴慕他的女人的愛情,勢必傷害她最高貴的感情。你在抽身后退時百般體貼全都枉然,一切拐彎抹角的客氣話全都毫無意義,只是把友誼奉獻給她,變成對她的侮辱。只要一個女人一旦暴露出了她的弱點,那么男子的任何抵抗都必然變成殘酷的行徑,男子只要不接受別人的愛,總要無辜地陷入罪過之中。可怕的、無法掙脫的鎖鏈啊——剛才你還覺得自己自由自在,你只屬于你自己,對誰也不欠什么。忽然之間,你受到追逐、圍困,違背自己的意愿成為別人的貪欲掠奪的對象和目標。你知道,直到你心靈的深處也痛切感到:現在白天黑夜都有個人在等你,想你,渴望你,呼喚你,這是個女人,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她以她生命的每個毛孔,她的肉體,她的鮮血,期待你,要求你,渴望你。她要占有你的雙手,你的頭發,你的嘴唇,你的身體,你的黑夜和白天,你的感情,你的欲念,你所有的思想和你所有的夢。她什么都想和你分享,你的一切她都想取走,并且隨著呼吸吸到自己心里。不分白天還是黑夜,不管你醒著還是睡著,現在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在什么地方醒著,熱血奔流,等待著你,有人醒著想你,夢里也想你。你不愿意想這日夜思念你的女人,但是徒勞;你千方百計想脫身出來,也是徒勞,因為你已經不再在你自己心里,而在她的心里。一個陌生人,素不相識,突然之間像面活動鏡子似的把你帶在身上——啊不,不是像面鏡子,因為鏡子只有在你心甘情愿地向它湊過去的時候才把你的影子吞進去——而她,這個愛上你的素不相識的女人,她是已經把你吮吸到她的血液里去了。她一直把你裝在她的心里,無論你往哪兒逃,她總隨身帶著你。你永遠囚禁在某個地方,在另外一個人的心里,當了俘虜,永遠不再是你本人了,永遠不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清白無辜,永遠受到追逐,永遠承擔義務;你永遠感覺到,她這樣想念你,就像有張火燙的嘴在不斷吮吸你的靈魂一樣。你不得不滿腔仇恨,充滿恐懼地為別人因你而生的相思之苦備受痛苦,于是我明白了:一個男子能夠碰到的最荒唐、最難擺脫的困境莫過于違背自己的意愿為人所愛,這是一切折磨中最殘酷的折磨。盡管無辜,依然有罪。
即便是在轉瞬即逝的白日夢里,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居然也會有女子這樣毫無節制地愛我。伙伴們神氣活現地吹噓,這個女人或者那個女人如何“窮追”他們的時候,我常常在座。聽到他們公開地大講這種女人硬湊上來的故事,我甚至也跟著大家縱聲大笑,因為當時我還沒有體會到,任何形式的愛情,哪怕是最最可笑、最最荒唐的形式也是一個人的命運。如果對此漠然置之,也會損害人家的愛情,而自己犯下罪過。然而耳朵聽來、書里看來的一切只能輕飄無力地從一個人身邊一掠而過。人的心靈只能通過親身經歷才能懂得感情的本質。我首先得親自體驗一下一個陌生女人荒誕無稽的愛情給我造成的良心上的沉重負擔,才能對這個和那個產生同情,同情這個,是因為他拼命地把自己的身心奉獻給別人;同情那個,是因為他拼命地抵御別人這種過分強烈的感情。可是偏偏是我在這兒命中注定了要承擔責任,而且這責任還大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因為使一個女人在戀愛中失望,這本身已經是件殘忍的事,簡直可說是心靈的粗暴行為,如今要我對這烈性的孩子說“不行”“我不愿意”,那更不知道要可怕多少倍!我不得不去傷害一個生病的姑娘,她本來已經受到人生痛苦的創傷,我還要把更深的傷痛加在她身上。一個內心搖搖晃晃、行動不穩的姑娘,我還要把她最后一根拐杖——她賴以支撐著站穩身子的希望——奪去。我知道,我單單說,只有同情心,就已經使這姑娘深受震動,如果我再逃避她的愛情,一定會使她大受損傷,說不定會把她徹底毀掉。我從一開頭就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我不能接受她的愛,甚至也不假裝回答她的愛情,那我將違背自己的意愿,犯下可怕的大罪。
但是我無從選擇。在我的心靈還沒有清醒地理解這危險之時,我的身體已經拒絕了這猝然的擁抱。我們的本能總比我們清醒的思想更加明白事理。就在這驚惶的最初一瞬間,我猛然從她那狂暴的柔情蜜意中掙脫出來,我就已經朦朦朧朧地對這一切有了預感。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有救世主的力量,像這殘廢的姑娘愛我那樣地去愛她,甚至于都不會有足夠的同情,哪怕只是去忍受這使我心神煩亂的激情。在我向后遁逃的最初一瞬間我就已經預感到:這里沒有出路,也沒有中間道路。由于這荒唐的愛情必有一人遭到不幸,不是我就是她,說不定我們兩個同遭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