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國途中發生了什么,克拉麗莎后來已經記不起來了。她當時看一切都像隔了一層濃霧,到處都張貼著告示。她一張也沒仔細看,她仿佛全然不知自己都經歷了些什么。許多人擠上列車,都是些掛著彩帶、拿著彩旗的新兵。大家都大聲喧嘩,情緒激動,眼睛閃閃發光,互相稱兄道弟。沿途的火車站上站滿了年輕的小伙子。克拉麗莎沒有眺望窗外,報販子大聲喊叫了什么;克拉麗莎顯然是唯一不知道他叫的是什么事的人,因為她不想知道,她覺得自己像上了麻藥似的,她不吃,不喝。車輪在她身下轟隆轟隆直響:過去,過去,忘記,忘記。
然后她突然一下子站在家里她的老房間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去的。一名勤務兵給她開的門,跟她說了一點什么,估計是:將軍大人就要回來;克拉麗莎不明白他說了些什么。她房里有把圈手椅,她像麻木了似的跌坐在椅子上。不會清晰地思維。發生了什么事。在打仗。在喀爾巴阡山什么地方。也許這個消息不實,不然就是打仗的那幾個星期已經過去。
她也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什么時間,是晚上還是夜里;她聽見外面有開門聲,從腳步聲她聽出,這是她父親。她站起身來,向父親迎了過去。她覺得父親顯得疲憊不堪,憂心忡忡:父親見老了,頭發花白。父親認出克拉麗莎,振作起來,嚴肅地擁抱了她。“好,你今天回來了。埃杜阿爾特明天出發上前線,明天一早他還過來告別。”然后,一片沉默。“我們必須對許多事情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她父親說道,臉色嚴肅,“戰爭會持續很久,這次戰后將是另外一個世界。我為此而生活過,也為此而工作過,現在戰爭的確爆發了。我問我自己,到底誰的愿望得到了實現,現在——”他說著,在他的書桌前坐下。克拉麗莎知道,父親一在書桌旁坐下,就是他還要工作,不想受人打擾。她就靜靜地說了聲:“晚安!”父親再一次抬起頭來看她,“你想做什么工作?你還想做你原來的工作,還是報名去前線做護理工作?”
克拉麗莎考慮了一下,她還沒有想到這事。“那就照你說的吧,也許你還希望我留在這兒。”“不,”父親平靜地說,“前方需要最優秀的人員,必須去做比較繁重的工作,否則承擔不了這場戰爭。”
克拉麗莎垂下腦袋,離開她的父親。她沒有想到這事,她根本不想思考,不想評判。必須熬過這段時間,你就得活得比它更長。感謝上帝,總算還有工作,工作越多越好。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必須貓在什么地方,工作越重越好。
第二天早上,她哥哥來了。他身上系著綬帶,顯得富有男子氣概。他那年輕歡快的臉上透著一股堅定的神情,“我們已經整裝待發,我們是些多么出色的小伙子,我們所向披靡,不可阻擋。你放心好了。我們會把他們打趴下。這些匪徒,這個塞爾維亞人,我們要把他們剁成肉泥,然后就去收拾法國人,是他們把這一切策動起來的。我們會把這批無賴解決掉的,解決掉這個破落衰敗的民族。”
克拉麗莎感到一陣心痛,想起那些看上去滑稽可笑的中學教師,那些正直善良的人們,她并沒有只想起萊奧納爾。打擊正中要害。克拉麗莎覺得,她必須捍衛他,就仿佛她必須捍衛自己。她知道這毫無意義,但她覺得,此刻不說幾句,就像是背叛。
她于是說道:“別說了,”她把手放在她哥哥的肩上,就像是表示請求,“他們也同樣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是什么緣故。”她父親平靜地說道:“別瞎談政治。”但是埃杜阿爾特直跳起來,“他們不知道嗎?”“愿上帝恩賜!”“你懂什么?!是他們首先向我們發起襲擊,現在讓這批吹牛大王好好瞧瞧,他們都找出來一批什么樣的人。十年來他們不讓人太平,但是我們會給他們一個教訓,叫他們五百年都樂不起來,必須把他們進行戰爭的樂趣徹底鏟除。”
克拉麗莎轉過身子,她預感到,現在她將孤身一人度過許多年。她不得不保持沉默,永遠沉默,就連向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父親也無法傾吐衷腸。她將在任何地方都獨自一人,心里藏著她的秘密。她和她哥哥擁抱,她第一次在擁抱時感到羞怯。這里沒有任何人、任何物對她而言是重要的,無論是父親、哥哥、房子和土地,所有的一切都和她作對。父親和兒子擁抱作別。克拉麗莎心想:哥哥是去走向死亡。可是她不是想著哥哥,而是想著另一個人。那人卻是她的一切。
☆ ☆ ☆
克拉麗莎第二天就到護理工作辦事處去報到,明確表示,希望不要分配到維也納的哪家醫院,而是分配到前線的戰地醫院工作。就像她父親所希望的那樣,她去向西爾伯斯泰因教授報告,她不得不放棄在教授那里的工作。教授剛從倫敦乘坐最后一班火車逃回維也納,使克拉麗莎驚訝的是,教授完全同意她的決定,但并不是出于當時流行的愛國主義動機。他對克拉麗莎說:“我目前對于我的私人診所不感興趣。我關于人類慢性精神病患者的研究,可惜現在可以得到充分的材料。要裝下現在變成傻子的人,那座宏大的音樂會大廳還嫌不夠,即使讓這大廳變成我的門診接待室,也嫌太小。現在不是個別人變成了瘋子,其實是每個人都瘋了。要是我碰到某人,他和我談起‘敵人’,眼睛里就會發出一種仇恨的光芒。我就感到,得對他進行醫學觀察。性情最平和的人,現在也突然滿腔仇恨,看人說話都瘋瘋癲癲。每個教授都變成了公牛,年紀越大,變得越蠢。您不愿留在維也納,克拉麗莎,完全正確。您現在隱居遁世,就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紀,另一個民族。誰也沒法使自己強行保持中立,大家都是法蘭克族人的時代已經結束。現在只有唯一的一種可能性來對戰爭,保持一種正常的,人性的態度:親眼觀看戰爭,而不是讓戰爭叫囂的制造者來描寫戰爭。他們自己從來不上前線,其他一切都是自我欺騙,自我說謊,用抽象的概念來自我麻醉,自我陶醉。”教授辛辣的嗓音引起了克拉麗莎的注意,她凝視教授,發現他衰老了,動作更加神經質。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他也在前線,“我可以說,我很驕傲,為別人感到驕傲。對我自己,我不能這么說。您這樣很好,您做得對。現在為那些應征入伍的人,為那些充當犧牲品的人灌洗腸子,或者給他遞杯水,也比我們大家,那些所謂的學者們合在一起所做的事,要有意義得多。您會看到所有的理論,軍事理論,國民經濟學的理論,哲學理論,都將遭到揚棄。因為它們都以邏輯為基礎,既然戰爭不合邏輯,他們必須把其他所有理論都放棄。也許我在我的研究工作中確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只有您將看到的一切,才是真實的,可怕的真實。倘若您把這里或者那里觀察到的精神錯亂的現象記錄下來,您對我的幫助將大于您為我制定的卡片柜。因為我知道,您身上有些東西是真誠的。我希望,我能像您這樣有用:幫助個別的人,也許現在對如此現實的祖國和所謂的人類更為有用——話說回來,仗打下去,也許該把人類這個美好的名字去掉,這個名字不再合適。”
教授有些把握不定地直視著克拉麗莎,“其實我不該這樣和一位將軍的女兒說話,而該像我的那些同行們那樣,撰寫戰爭小冊子和戰爭文章。可是我總是持有這樣一種妄想:戰爭是個罪惡,是件蠢事。我不想影響您,反正我有這樣的感覺。總有一天,我會因為說話而丟了腦袋的。也許我已經受到傳染,因為我剛從‘敵人’那邊回來,從英國回來。也許我自己也已經看不清楚,也許另外一個人也有一個兒子,一個塞爾維亞人,一個俄國人——可是現在,你的一切只能而且應該都圍著戰爭轉。經過三十年之久,我無法改變我的想法:對我而言,沒有法國腎、俄國腎和奧地利腎之別,在血液里是分辨不出敵人的。我只能在有人生病、我能幫助的地方出現,并不是常勝的人類,而是患病的人們需要醫生。我不能也不愿摻和到別的事情里面去,我拼死拼活地救了個別的人,而他們在戰報中興高采烈地報道,消滅了六個師。看來,趕快適應一下形勢,既實際,也值得推薦。可是我已經疲憊不堪,沒法用這種方式來適合實際。倘若我能理解我的兒子,我也許會這樣做。所以說,您不再幫我工作,也許對您更好。和我在一起,也許會對您非常危險,每個人得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我要是不隨波逐流,就離群孤立。”
他伸手給克拉麗莎,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克拉麗莎覺得,他仿佛想把她緊緊抓住。她發現教授似乎悵然若失,同時從他的鏡子里看見自己,她有強烈的欲望,想對教授說點什么,“教授先生——我……我只想告訴您,我的想法完全和您一樣,只是人們必須……我的意思是,我們大家……都必須有更多的勇氣。”
教授凝望著她,似乎深受觸動:“您說得對。大家必須有更多的勇氣,關著房門胡思亂想,瞎說八道實在太方便了。您也許是及時提醒了我。”
他快步走到寫字臺邊,急急忙忙,神經過敏地翻找一氣,最后找到了一個已經封好的信封。他把信封拆開,取出一張信紙,瀏覽了一遍,笑道:“瞧,這是我今天收到的。”他把信紙撕成碎片,把它扔進字紙簍,“這是一份德國和奧地利知識分子的聲明。人們要我們向全世界證明,我們是無辜的,是法國和俄國襲擊了我們。我在聲明上簽了名,因為……我有一個兒子……不,您也了解我,我也愿意參加簽名,不愿在名流的姓名當中缺席……的確如此,您來得真及時。您的反應正常,您救了我,讓我少做一件蠢事。”他撕掉了信封,也把紙片扔進字紙簍。
“我會想念您,您身上有種東西讓人變得更加正直,這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需要。不,”和平素一樣,每當他羞于表示自己深受感動,便開起玩笑來。可是他未能完全成功地做到——“我得試試心靈感應術,雖然平時我并不相信這一套;想到什么地方有個人,你要是干了什么或者沒干什么,你會在他面前感到害臊,這會對你有所幫助。它會幫你渡過一些難關。”
所以必須要想到什么人;要是你只是真誠地,正派地想到什么東西與他有關,那就應驗了。他會怎么說呢……“是的。”克拉麗莎大聲呼吸,仿佛她面對的是萊奧納爾,以至于西爾伯斯泰因教授有些驚訝地凝視著她。克拉麗莎立刻感到,教授可能預感到什么。她和教授告別,乘車前往醫院。
☆ ☆ ☆
克拉麗莎前去值勤的野戰醫院,原來離開前線一百多公里。由于奧地利軍隊撤退,和前線的距離也就相應地縮短,而犧牲者的人數急劇增加;證明所有的估計全都失誤,病床太少,醫生太少,護士太少,繃帶太少,**針劑太少,一切都被這陣血肉模糊的可怕洪流沖得一干二凈。根據計算醫院可容納兩百張病床,可現在塞得滿滿當當的。進來的傷員達到七倍之多,在走廊里都放著病床。軍官們還能安排在病房里,以及辦公室里。地板已經沒法打掃。沒有勤雜人員。這座野戰醫院原來是所文科中學。再也沒有地方放置病床。輕傷員只好躺在擔架上,暫時待在列車下面,等著有人恢復健康,大多數情況下是等著死神降臨,騰出一張病床來。有些傷員就只好一直待在沒有暖氣的列車里。在開頭這幾個星期,沒有一天休假,也沒有一小時休息。夜里火車開來,傷員就在火把照明下被從車廂里抬下來,救護人員幾乎沒有幾分鐘可以躺下休息一下疲憊不堪的身體。醫生們心煩意亂,無法施行自己的職責:床單不許更換。有關的規定不允許更換床單。在打開頭幾仗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傷員運到這里。根本沒有和平的遠景。大家都心灰意冷;有時候似乎前方什么也沒有,只有不斷呻吟、持續發燒、奄奄一息、亂叫亂嚷的人們。都是些看上去健康不再的人。因為大夫們、護士們受到監視,熬紅了眼睛跑來跑去,監察員們火氣很大,狂呼亂叫;大家打電話都是一個勁地大喊大叫,另外一種人類已經產生。克拉麗莎的父親曾經預言:只有樂觀主義者才看見這樣一些比例;而實際上需要七倍多的軍火。他們也計算到損失;這些損失達到十五倍之多。另外,需要繼續前進的運輸工具中途停頓——煤炭匱乏。
八月份、九月份是最吃力的月份。護士們和醫生們累得幾乎崩潰。有一次,克拉麗莎兩天沒脫衣服。她不再知道該干什么才對,都快支持不住了,但是她并沒有松勁。她擁有一種增加力量的秘密手段。讓自己做事情做到筋疲力盡,對她是個樂趣,這是突破恐懼。千萬不要多想,倘若她這時倒到床上,她就像跌進了一道深淵。她懷有這股力量,這份堅韌不拔的勁頭,這對她很有幫助。白天她沒有時間關心自己,甚至都沒有時間洗臉;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都沒脫過衣服,看過報紙,連收到的信也沒拆開;有時候她迫使自己坐在靠背椅上,對自己說,干夠了。可是她腦海里立刻閃過一個念頭,也許他,萊奧納爾,此刻也正好完全無助地在戰場的那邊躺在一張床上,眼睛直瞪著房門,只希望有人來遞給他一杯水喝,幫他拭去額上的汗水。克拉麗莎立即站起來,腳底發燙,膝蓋發軟,又從一個大廳走向另一個大廳。她覺得,仿佛她是在庇護他。保護他,保護她的萊奧納爾,就仿佛她正在做這件事情。每一個人都是萊奧納爾,每一個人都用萊奧納爾的眼睛瞅著她。這個立陶宛的,波蘭的農民就長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們在這兒是不是也感覺到她深受大家的愛戴,以他們那種微弱的,無助的方式,讓人感到純潔的愛情猶如回聲,來自遠方;她救下每一個人就是救下萊奧納爾,她幫助每一個人就是在幫助萊奧納爾。她一個勁地工作,以一種超過她體力的力量,直到精疲力盡。克拉麗莎作為一個人居然沒有崩潰,對此她驚嘆不已。她甚至都覺得有些不大自然:在這里當醫生,當護士,居然自己身體健康。有位醫生對她說:“你得愛惜自己。”這是一位來自蒂羅爾的友好的年長醫生,“咱們也得想想自己。”克拉麗莎感到,她只有忘記自己,想到萊奧納爾時,才有力氣。
十月份情況好些。最初打得最為血腥慘烈的幾仗已經結束,慘象稍稍緩和,就這樣進入十一月;戰爭越來越成為生活的最為堅強的形式,各個組織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好。在城外建立起自己的醫院臨時木板房,兩層樓的房子,染上傳染病的士兵,滅蚤處和辦公室都安排到那里;醫院本身則完全為軍官使用,病房里的傷員數量正常,有時候還有空床。現在第一次有了休息時間,可是現在克拉麗莎才感覺到可怕的過度疲勞。她清楚看到,一個像這所醫院這樣的機構的陰森可怕。這里運作的情況就像發生了一場災難,發生了一場爆炸。這是一臺使人健康的機器。一些人負傷抬來,克拉麗莎感到痛苦,有些人被逐出醫院,她也感到痛苦。她知道,她為大家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一個人做的——他,萊奧納爾,就是一切。在她第一個完整的休假日,克拉麗莎打算整理內務,給父親、給哥哥、給幾個熟人寫寫信,為西爾伯斯泰因教授做些記錄;她一口氣睡了二十二小時沒有醒過來,可是疲勞依舊,就仿佛疲勞已浸入她的體內,仿佛她在那些發高燒的傷員那里感染了疾病,血液變得滯重黏稠;她不得不坐下,飯菜讓她惡心,她覺得什么東西吃起來都有一股碘仿味,她吃一口就吐。她感到難以思維,她對自己說:“我得休休假了。”可是她在父親面前感到羞恥。她知道,父親總是勉為其難,克拉麗莎蘇拖著,繼續干活,一直干到那糟糕的一天,干到十月十九日。克拉麗莎又一次工作到疲勞不堪,我這是怎么了?有個郵遞員走進醫院,帶來她父親的一份電報:“埃杜阿爾特陣亡,塞爾維亞。”下面的事情,克拉麗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等克拉麗莎蘇醒過來,身子躺在一張長沙發上,有樣又冷又濕的東西蓋在她的眼睛上面。她把這東西推開,在她身邊站著一個醫生,戴著厚厚的眼鏡正定睛看著她,“哪,孩子,您覺得好些了嗎?”克拉麗莎收斂心神,認出了房間,也認出了醫生,問道:“我剛才暈倒了嗎?”醫生答道:“是的,不過這沒有什么。我一直擔心會發生這件事,您實在過于勞累了。現在您好好休息一下,我馬上就來看您。”克拉麗莎繼續躺著,她想回憶一下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想到父親,想到埃杜阿爾特,她哥哥。可是她不得不一個勁地想到另一個人,比想她父親還多。她感到心情壓抑。晚上她又想起身前去值班,醫生回來,看看克拉麗莎的情況。他聽說克拉麗莎收到她哥哥在前線陣亡的消息,立刻面容嚴肅,表示哀悼,“原來如此,哥哥不幸陣亡。我表示哀悼,衷心表示哀悼。那,那您的暈倒就可以理解了,我完全理解。平時女人暈倒,我們首先總想到另外什么事情,因為這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主要的事情。不錯,神經,在今天,神經很難控制。我起先以為是心臟出了什么問題,可是看到您的目光……不,您的心臟搏動得非常平穩,現在您再待一夜,然后您就休假兩三天。我堅持您這樣做,最好您去看看您的父親。”
克拉麗莎一聲不響,突然之間,她的雙手冰冷,有什么東西從頭上直壓下來。醫生信口說的一番話,喚醒了她的一種思維,這個思維抓住她不放。在發瘋般拼命干活的那幾個星期,她沒有注意自己,也沒有注意自己的身體。現在她開始回憶起來,她的肉體里有什么東西不對勁,她顫抖著摸摸她的腹部,她的**。她可沒有想到這個。她僵住了,一動不動。這也許只是一個偶然情況,原因可能是過度疲勞,她又開始顫抖起來。平時她總是很能控制自己,要是真的出事了呢?萊奧納爾一直對她十分溫存,極為溫柔,不過在那個絕望之夜,他們半是身在夢中,半是絕望透頂,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仿佛想把深沉的悲痛窒息。他們胸貼著胸……顫抖繼續,可不,她顫抖得更加厲害。難以想象,竟然懷上了一個法國人的孩子,一個敵人的孩子,而且還要承認這事。這事她又無法跟萊奧納爾說,萊奧納爾也幫不了忙。他可能不會承認,克拉麗莎也不可能承認,無法向任何人承認,無法向父親承認,向誰也無法承認。這是一個不堪設想的處境。不行,不能這樣下去!這種毫無把握的狀況簡直無法忍受。她再去見醫生,只說:“您說得對。我不能再干下去了,我打算休假一個星期,去看我父親。”
☆ ☆ ☆
克拉麗莎知道,父親一早就去辦公了,所以不會在家,至少上午不在家,一直要到晚上才回來。她毫不遲疑地做了下面的事情:她把她的小箱子寄放在對面的一家咖啡館里。她心里更加害怕,她希望得到準確的消息。自從她第一次想到這事,她就認為這是可能的。她問人要了一本電話簿,找了一位婦科醫生的電話。前三位婦科醫生的電話都沒打通,第四個醫生在郊區行醫;他在那里有個小小的接待室,所有的東西都顯得寒磣。她得在這兒等候,有幾個婦女已經坐在這里,有幾個女人顯然已經懷孕。這可怕的時刻挨了很久,直到醫生接待她。克拉麗莎剛看他一眼,勇氣就頓時消失。此人是她的法官,將決定她的生死,她的命就攥在他手里。這個醫生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身體很弱,眼窩深陷。想到要把自己的身體給他看,克拉麗莎就感到毛骨悚然。除了萊奧納爾,誰也沒有看見過她的身體,她卻要在這個男人面前脫去衣服。不舒服的感覺已不復出現。最后她躺在那里,閉上眼睛,醫生對她進行檢查。她不敢向醫生發問,醫生說道:“夫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全都正常,該多正常就多正常。您的體質很好,并不像平素懷第一個孩子時那樣。不過您在所作所為上得采取一些措施,好嗎?”克拉麗莎感到一陣暈眩。這個大夫用一種不言而喻的態度說出了一些可怕的事情。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激怒了她,“您沒有……任何懷疑?”“沒有絲毫懷疑……但是,我說過了,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得不得了。過幾個星期我再檢查一下。”為了讓克拉麗莎放心,醫生拍拍她的肩膀。
克拉麗莎心情不安地站在那里。她的腦子里有什么東西風馳電掣般飛來飛去。她看見醫生已經手握著門把,她知道她還想問醫生點什么。那最好還是躺在床上,這樣她的思維可以清晰一些。但是門外等著好幾個女人,她沒有勇氣,另外她也沒有力氣向這個男人說出這些話來。等她走出診所,她才整理好思想……有沒有手段,來阻止這事。她怎么才能拯救她自己呢?這個醫生是否愿意幫助她……她牢牢地抓住欄桿:她可不能再暈倒在地;她必須保持堅定,于是她拖著腳步回到家里,腦子一直被這件事情占據著。
晚上她聽見開門聲。她忘了先給她父親發電報,父親不知道她回來了。現在父親已經待在旁邊的房間里了,克拉麗莎害怕突然把門打開。可是不開門出去是不對的。她走向門口時,輕輕地咳嗽一聲。“誰在那兒?”父親大聲叫道,他吃了一驚。克拉麗莎打開房門,“是我,父親。”父親直盯著她,她嚇得夠嗆。她看過很多悲慘的東西,尤其在最近幾個星期,看見了許多苦難。可是父親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一個老人,他凝視著克拉麗莎,“啊,是你。”——他說道,聲音一點兒也不親切,聽上去像是大失所望。他想的是他的兒子,想他,想他,他不可能再把兒子叫回來。女兒,他能夠看見,總能看見,女兒不是活著嗎?可是兒子已經丟掉性命。
父親振作起來,“你真可愛,回家來了。”他說道,聲音干巴巴的。現在父親才向她走來,和她擁抱,有點心不在焉地往下說:“快坐下……我想……我只想稍稍洗漱一下。”說罷,急急忙忙地走進旁邊的房間。克拉麗莎非常了解她的父親。父親不好意思,擔心控制不住自己。幾分鐘后,他走了回來,開始沒頭沒腦地突然說道:“我還沒能收到進一步的消息,只收到一封電報。在喀爾巴阡山一帶……喏,這兒或是那兒……那些不想活了的人就不提了,其余的人都打個正著……是啊,那是最危險的位置……在喀爾巴阡山一帶,這個位置只有沖鋒才能奪到。炮兵司令庫比昂卡總想讓人在那里建造工事,準備沖鋒……他向議會呼吁,撥款兩百萬克朗。在今天,區區兩百萬又算得了什么……從卡曉拉了一條單軌鐵道上來,單軌的……可是康拉德·封·霍稱多爾夫他們計算出來,立刻就會有兵力越過斯特里和普魯特,機器也會向回開動,他們沒有想到,要是你貿然指出這點,那你就是個不切實際的統計學家……要舉行一次進攻,就必須預做準備。”她的父親愣住了,變得神情冷峻。他似乎已經感覺不到手里握著的那張紙,他想著他的祖國。
克拉麗莎覺得有陣寒噤從她肩頭穿過。她覺得這個老人身上有些東西已經僵化,這老人是她父親。既然父親不想說什么心里話,便信口胡扯。在他心里,有些東西已經死去,他再也不會真誠地說話,再也不會和人真正促膝交談。
老人又繼續談到大舉進攻,他說的話恐怖而又空洞。克拉麗莎發現父親是想麻痹自己,她這時真不知道父親是否真的感覺到她在身邊。她預感到,她對父親而言已是可有可無。她就這樣在父親面前坐了一個小時。她站起身來,父親和她擁抱,問道:“你明天又要回去了吧?”雖然她并不打算回去,可是不由自主地說道:“是的。”父親不想留她在身邊,他不想要任何人留在身邊。克拉麗莎向父親告辭,父親冷冷地、嚴峻地提醒她:“做好你的工作,埃杜阿爾特沒有讓我們蒙羞,你也要干得漂亮。別了。”
☆ ☆ ☆
走出她父親的寓所,克拉麗莎知道,她不會再回到這里,寧可在一家飯店過夜。因為她回去,會打擾父親。她發現,父親不可能也不想向她袒露心扉。另一方面,她在醫院里得掩飾自己現在的狀況,這個念頭她無法忍受。她得采取一點措施,首先她得有安全感,她得待在維也納這兒。這點需要好好思考,因為若在醫院那兒她就完了。那里已經不再有任何希望。那位醫生想幫助她,他是一片好意。可是不出三四個月,別人就會發現她的問題,那就會傳得盡人皆知。必須采取措施,她必須把它除掉,不能給她父親抹黑。父親若是知道了,肯定活不下去,他是個多么嚴格的人,不能讓他再受這個打擊。克拉麗莎到處亂轉,又到報紙上去尋找關于助產士的某些廣告。她在醫院里也知道,有些醫生也干這種事情,不過你得找到他們才行。她查出了這些醫生的地址,有一次她在樓梯上停止腳步,有一次她一直走到門口,可是心里總有障礙。這可是一筆買賣,“請您把我的孩子打掉。”
這話她說不出口,每個字都使她窒息。她只對唯一的一個人懷有信任,那就是西爾伯斯泰因醫生。醫生接待她時心里很是感動,從他身上散發出陣陣溫暖,可是他說道:“看不見我,就把我忘了吧。您做的記錄在哪里?您的消息我一個字也沒聽到,您知道嗎?我都對您產生疑心了呢。現在一切都劈頭蓋臉地向我襲來,您至少可以給我寫封信來啊,這對我也是個鼓勵。”這時醫生才發現,克拉麗莎的臉色是多么蒼白。他幾乎是滿懷柔情地問道:“您怎么啦,孩子?”克拉麗莎抬頭對醫生說:“我可以坦誠地和您說話吧?我需要幫助。”
西爾伯斯泰因教授定睛看看克拉麗莎,目光犀利,立刻做出診斷,接著他把仆人叫來,吩咐仆人:他誰也不見,也不接電話。克拉麗莎從來沒有見過教授這樣,“如果您要幫助……”教授摘下眼鏡,克拉麗莎發現教授的目光變得異常柔和。她告訴教授,自己懷了孩子,由于特殊情況,她不想把這孩子留下,她不能強求她父親接受此事,這是一樁恥辱。不要問她:她請求教授不要繼續追問,教授能幫助她嗎?憑著他的威望,一定認識其他一些醫生。
教授沒有馬上回答,但是他輕輕地撫摩克拉麗莎的雙手。克拉麗莎可以感覺到,教授同情她。他站起身來,思忖了一會兒,然后又坐到克拉麗莎的身邊。
“聽我說,孩子,這事得好好考慮。這世上什么事情我都想到了,就是這一點我沒想到。也許您對自己也會提問,您在哪些地方存在疑慮。您尤其知道,我并不想逃避,我一心想要幫助您。這不是問題,我愿意幫助您,甚于幫助任何人。問題只在于怎么樣才能最好地幫助您。我們必須盡可能地把這問題弄得一清二楚。醫生有的是,可以開出相應的證明。開這種假證明已不是第一次,我在醫院里也有一個可靠的朋友,可以辦這種事。我會親自監督的。現在在戰爭期間,查得不是那么嚴。您要是有顧慮,盡管說出來,尤其是別讓您誤解我:我當然知道,根據法律,這種手術是嚴厲禁止的。可是現在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遭受屠殺,誰還在乎法律。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法律。凡是意味著國家的一切,對我而言,已經不復存在。關于您父親和恥辱的一套,我也不在乎——我的上帝,他們都七十高齡了。老年人已經不算什么,可是年輕人也不算什么。什么榮譽、恥辱,英雄、無賴,這些字眼全都毫無意義。所有的一切都已搖搖晃晃,所有的人,他們都必須當作匪徒射死。誰若拒絕開槍,他們就管他叫祖國的叛徒。我們必須自由自在地思維,從前思想一直是自由的,清晰的,富有人性的,如——如果必須如此,如果您已下定決心,那我就馬上把一切啟動起來。別這樣,您別這樣心驚膽戰地看著我……我并不想逃避責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您聽好,請您幫我找到正確的出路……我們不能做出您無法彌補的什么事情。”
教授站起來,一面擦著眼鏡,一面思考。
“您并不是第一個坐在這里的女人。在我的一生中,在六十年里,并不是第一次有女人來找我,不想要她懷的孩子……您還記得吧——我曾經由于神經的狀況開過這類的證明,也曾經拒絕開這類的證明,每個女人都有不要孩子的理由,有的是沒有錢,有的是沒有父親,有的是害怕生病。在有錢人那里也是如此——一個女人不要孩子,總要有個理由。事情本身并不怎么嚴重,一百件案子有九十八個得到順利解決。我并不是對私密問題、個人問題感興趣,我在乎的是別的事,是不是他拋棄了您,他是否愿意幫助您,他是有錢人還是窮人,以后打算娶您還是不娶——這一切都是次要問題,您不要一時害臊干出以后追悔莫及的事情。我知道,責任落在您的肩上,可是只要我幫助了您,也有一些責任落在我的肩上。所以我必須問您……不,您別害怕……您別這樣直瞪著我,別這樣擔驚受怕地直瞪著我……我是作為一個朋友在和您開誠布公地說話……倘若您覺得這樣更好,那我就這樣做,您說話時就用不著看著我……現在,您聽我說。”
他挪動了一下位子。克拉麗莎已經挪開了。
“您聽著,克拉麗莎,我不該向您提什么問題,我也不向您問這個男人的情況,不問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不問他人在哪里,是什么打動了您——不,這一切對我都無所謂。我問您——不,不如說,我請您,現在問問您自己,非常真誠地問您自己:這事是個不幸,是件蠢事,是一時軟弱?這個男人是不是這樣一個人,您是有意識地堅信不疑地要他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成為您的孩子的父親,即使所有偶然的情況都反對這事?舉足輕重的是:您對這個男人的態度如何?您認為您對他有足夠的了解,可以做出決定?”
克拉麗莎低下腦袋,但是她口齒清晰,毅然決然地說:“是的。”
“那么——在正常情況下,您懷上他的一個孩子,您會感到驕傲和幸福?”
克拉麗莎抬起頭來,開始回想起萊奧納爾站在她的面前,目光清澈,含蓄穩重,善良的笑容。她使勁地看著西爾伯斯泰因醫生的眼睛。
“我完全確定。”
西爾伯斯泰因醫生一下子變得非常嚴肅,“那么……那么……”(他不得不深深地吸一口氣)“您若打掉這個孩子,就是犯罪行為。我指的不是國家意義上的犯罪行為,對此我才不在乎呢,但是您這是在剝奪您自己理應擁有的東西,是在示弱,這當然很愚蠢。”
克拉麗莎不響,她感到她的心怦怦直跳。
“請聽我說,孩子,請您相信我。您現在千萬不可一時感情用事就貿然行動。我重復一遍,我準備幫助您——但是我不愿幫助您傷害自己,幫助您倉促行事。再過幾年,您不會原諒我,不會原諒您自己。您知道嗎——倘若您是另外一種情況,您是一時軟弱,一時醉酒,一時感到孤獨,一時荷爾蒙作祟,所有這些都要簡單得多。但是這一切我很難設想會發生在您身上,除非他利用了您,要不就是另外一種情況。您仿佛是一時精神迷惘,隨便委身給了什么人。可是我了解您,一向頭腦清楚,這不是一時沖動,不是倉促鐘情。我估計,您是意識清醒地和他在一起的,完全出自內心的自覺自愿。”
克拉麗莎心情平靜地直視著他,“是的,出自內心,自覺自愿。”
“這樣您就承擔了責任,您要這個孩子:不自覺地要了這個孩子。我不了解當時的情況——我也根本不想知道,到底他是一個生性輕薄的人,是一時興起,還是一時醉酒做了這事。您可是知道,您干了什么。您現在不要為之追悔!倘若您當時有勇氣,誠實地面對自己,那么您現在再一次鼓起勇氣,再一次誠實地面對自己,您是一個不知畏懼的人,您現在又害怕什么呢?”
克拉麗莎又一次垂下了腦袋,“我不想欺騙您,實在太難,難得可怕,因為我一度鼓起了勇氣,我也必須繼續勇敢——這全都在我自己,可我必須把我自己藏在哪個醫院里。”
“您真的受不了這個?”
“我想的不是我自己,我想的是我的父親。我沒法讓他遭受這個,他已經失去了他的兒子,他現在一無所有,只有他的榮譽,這就是他的一切。倘若我讓他……這將是絕滅人性的事情……我想……那他一定沒法再活下去。”
西爾伯斯泰因醫生答道:“您想到您的父親……因為他對您有一種權利……那好,您感覺到這點,我不想說什么反對您的感覺……每個人自己心里有數……您父親多大年紀?”
“六十八歲。”
“而您是二十一歲。我們這些老年人已經不算數了。他還能活五年、十年,而您還得活整整一輩子,還有那孩子,您考慮考慮!您剝奪掉您身上的什么東西,那我就問我自己:您有權利嗎?孩子有個父親……您問過他嗎……也許您沒法問他……您想想看,要是他處在您的位子上,他會怎么辦?”
克拉麗莎凝視著醫生,她心里有數,知道萊奧納爾一定非常高興(他和他的太太分手了,因為他太太不要孩子)。克拉麗莎開始渾身顫抖起來,淚如雨下,她悲不自勝。
西爾伯斯泰因醫生大受感動。他挨近克拉麗莎,拿起她的手來,“我不想折磨您……我想我理解您。我是……我是通過他陣亡的兒子,和您的父親比平素更深的連在一起。他失去了他的兒子……我的兒子在戰場上……我想到的是這個;監督他的性命對我而言,并不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將……我不知道,我將做些什么……請您想想那個男人,只想他。您父親的遭遇是沉重的……他是將軍,是不是……對他而言,喪子之痛是可怕的。我不否認……我自己……倘若我的女兒跑來……我們大家都緊密相連……我也會感到羞恥……也不敢走到大街上去……您瞧,我什么也不美化,我并不把自己說得比我實際情況更好……我知道,我生性膽小……不像您那么勇敢,我不想蒙騙您。但是請您好好聽我說,我是一個老年人,我一生中什么沒見過,什么沒經歷過……我知道,每句話都觸痛您……請原諒我……您沒法到他那兒去,把這事告訴他……就是去了,他也不會理解您……”
“那我是在卑鄙地這樣干了。”
“您說得對……您不能這樣干,不能這樣傷害他……他也需要愛護啊……您這樣做,將是一個罪行,請您平靜地和我一起考慮一下,難道您父親非要知道這事不可嗎?”
克拉麗莎身不由己地抬頭直視醫生,醫生輕輕地撫摩她的雙手,“我跟您說話不像對我自己的女兒,您不是要求我的幫助嗎?我畢竟是個醫生,醫生只有他的眼光。您一走進來,就引起我的注意。您臉色蒼白,其他并沒有什么,要不然……我永遠也不會萌生這個念頭……我想,還得等很長時間,大家才會猜到……暫時大家什么也看不出來,要是穿上護士的衣服,更看不出來。一個女人懷了孩子,而家里人并不知道,這樣的事情又不是第一遭發生,客觀情況非常有利……到處都亂七八糟……誰也不關心別人。您可以回到您的醫院里去。您的父親猜不到那件事,醫院里也沒人猜到,醫生們也不知道……等您覺得瞞不下去了,您就要求休假,其余一切讓我來辦。”
克拉麗莎顫抖不已,她的眼睛直盯著醫生的嘴唇。她想到了這點。西爾伯斯泰因一個勁地撫摩她的手。
“見我勸您這樣做,您一臉驚愕……因為……因為您問過我,我是否能幫助您。您必須冷靜地想一想,孩子,冷靜地想想,想想清楚。我知道,要做這樣的決定,很難清楚地思考……可是我卻是為您而想……這就是說,我已經把一切全都徹頭徹尾地想了一遍……您聽我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還記得,我在小-格邁因有一幢小房子……我是很奇怪地買了這幢房子的……七年前,我和我太太在薩爾茨堡,我們一起散步,向國境線上走去……突然我看見了一幢小房子,一幢古老的農家房舍,有個小花園,里面長著天竺葵,收拾得干干凈凈……當時我就閃過一個念頭:可以住在這里……就得這樣生活。有幢小小的房子,什么也不用想,不必費什么勁,過著樸素的寧靜的生活……我不知道,您是否懂得:從火車上向外眺望,往往看見一幢房子,但不知道這城市叫什么,什么人也不認識,你會有這樣的感覺,在這里可以安安逸逸地生活……這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瞬間。我把這房子指給我太太看,她笑道:‘不出兩個星期,你就待不住了。’可是我們越過灌木叢,盡可能仔細地觀看了花園……就在我們觀賞的時候,房門打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五十歲光景,戴了一頂小帽,是個真正的農婦,雖然衣衫寒素,可是干干凈凈。她向我們走來,‘這位先生是**商派來的吧?’‘不。’我有點驚訝地說道。她表示歉意。她之所以這么認為,是因為我們在房前站了這么久。我們于是攀談起來,她告訴我們,她不幸死去了丈夫;現在她無法支付抵押貸款,但愿有位**商能接手這件事,只要她能繼續住下去就好。她的幾個孩子都是在這幢房子里出生的,她只希望能保留一個房間:那間后屋。這話打動了我,激起了我憐憫之心。我仔細看了一下這幢房子: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樓上有三間房,通過窗戶可以越過花園,眺望到山上。我親自經歷了這個幻夢,每一個干活為生的人都有這樣的夢想,每個人都希望擁有一些屬于他個人的東西。我的太太擁有股票,相當富有;我就想買下這幢房子;我問了一下價格,房子便宜得可笑,我就買下了,的確是散步時順便買下這幢小房子。夏天有時候,我想安安靜靜地工作,就到那兒去住上一個星期。一位老婦人管理著這幢房子,里里外外干凈得發光發亮。她是集市上的一個水果販子,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事情就是這樣——現在來談談您。我在這世界上要是有一個對我忠心耿耿的人,那就是這位豪斯納太太。要是我殺了人,她會把我藏起來。她明明知道這件事,她會在法庭上當著十字架發誓,殺人兇手不是我。我的病人遠沒有她這樣忠誠,他們精神分裂。我盡量不去想我的同事們。但是這個豪斯納太太想著我——我甚至相信:她每天都為我祈禱。我當然把她的房間留給她,她不花一分錢,也不用繳稅。她沒有什么可干,就去伺候那些花朵——她做這事也是為了她自己。她已經看見自己被攆出了這幢房子,看見自己給連根拔掉。您可想不到農民是如何依戀他們的土地,依戀每一株樹;每一朵花都生長在他們的心窩里。倘若我心情不好,或者情緒低落,對我自己產生懷疑,我只消驅車到那里去看一看這位水果女商販的眼睛。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覺得我是重要的,我就覺得心里舒暢。那兩個房間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要是有人到那兒去住,要是您去了,她一定高興得不行。要是我把您送到那兒去,您就會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加安全,更加隱蔽。豪斯納太太會照顧您。她自己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她性格寧靜,善良。只要您對其他人有顧慮,她也可以照料這個孩子。除了這個女人,您和我,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知道這個孩子。這位豪斯納太太為人虔誠;您要是讓她發誓,她一句話也不會說出口。您對我當然可以放心:我學會了守口如瓶。”
克拉麗莎感覺到自己的雙手握在老人的雙手里,她感到心情舒暢。聽了他的話,克拉麗莎感到完全被教授所征服,她渾身都感到溫暖。這股暖流一直沖到她的腹部,她的孩子就在那里,從她的血液,她感覺到這股暖意流了多遠。她默默地凝望著前方……“可是這孩子該叫什么名字呢?……它還沒有名字啊……名字……可不,別人會問的……我該把它藏在哪里呢?我不能……我不愿把孩子交給陌生人……”
“是啊,您將來必須勇敢啊。”
“我不愿想這事……不愿想這些細節……不想……我愿意相信,到時候會有辦法……一切問題都能解決。這個瘋狂的時代總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吧。”
“理性地看——不可能繼續下去。”
“一般說來,大家不會提問。但是會有意外情況發生。”
“可怕的時代使得一切都比較容易應對,要是有人問起,您就說:他還沒來得及和她結婚就陣亡了。”
克拉麗莎凝視著教授:“我想,您說得對。我愿意試一試。盡管很艱難,是啊,會很艱難的。”
“我知道,”教授接著說:“即使沒有孩子也不容易。心里存著一個秘密活著是很不容易的。我不想蒙騙您。您非走不可。要是看到別人可以承認的孩子,眼淚就會涌入您的眼睛。但是我的孩子,所有這一切對您都更容易,也更好,比……因為另外一種情況,孩子,那是不可挽回的。您就不會知道,您為什么而活著。能成為什么人的母親,還是有點好處的。我自己還是有點知道……我有個兒子在前線。這樣您的生活終于有了意義。反正生活總會做出安排。”
克拉麗莎覺得,她的雙手變得更加平靜,已不再顫抖。她感覺到她的雙手繃得緊緊的。
“您不用感謝我,不用,孩子。”教授嚴肅地說道,“您幫助了我,我以為在幫助您,可我卻幫助了我自己。我需要勇氣,比我擁有的更多的勇氣。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榜樣在幫助別人。我看到您保持堅定而不屈不撓,您就幫助了我。我生活中從來沒有這樣需要看見一個堅定的人,我還會需要您一次,您總算認識一個人,他了解您,至少有一個人,您可以跟他說說心里話。”
克拉麗莎抬起頭來,她感到,應該問他一點什么。可是教授很快就攔住了,“這完全無所謂,只要我兒子能回來,我就滿意了。管它發生了什么事,人總是生活在他的孩子們當中,所以……”他用胳臂摟住克拉麗莎的肩膀……“堅強些,您不知道,人老了,會有多么孤單。”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克拉麗莎當晚就返回野戰醫院,盡管她還有三天假期。她必須干點什么,她想麻痹自己,可她又不得不一再思索:這孩子正在漸漸長大。她現在需要堅毅果決的精神,因為她心里總是害怕自己又會動搖不定。可是她知道:從那里已經沒有任何退路。這意味著破釜沉舟,身后的橋梁已全部拆掉。她終于下定決心,她現在一切都明白了,她將不得不咬緊牙關做人。一天之后,她去院里報到。
費爾賴特納醫生,那位來自蒂羅爾的花白胡子的鄉村醫生歡迎她,“我都已經在找您了,我正好需要您做件事。您是不是在維也納西爾伯斯泰因那里當過助教?”
克拉麗莎說:“是。”
“這位樞密顧問先生,看上去有點神志不清了吧。我在報上讀到點消息,他居然拒絕在宣言上簽名,不簽也罷,還發表了一份什么小冊子,說什么:‘科學是國際性的,超國際的;一個有頭腦的人必須置身度外,不要摻和進去。’我們現在就需要這些人,這些國際主義的,超國際的先生們,恰好在我們民族性命攸關的時刻,需要這些先生。這都是些叛徒,就該把他們當叛徒對待。您看——他們已經把他開除出科學院了。這個愛吵架的家伙,居然這樣放肆,在他的小冊子里把法國人稱作一個偉大的文化民族。現在,正當成千上萬勇敢的小伙子死于非命的時候,他卻說出這般話語——當然了,因為他們把榮譽團勛章掛在他胸口上了啊……是啊……我想說什么來著……對了……您當過他的助教,在他那兒總還是學到點東西的,這家伙專業還是懂的,就這樣吧,這頭蠢驢……那么,好……在另外一個科室里,我們在6號病房新收了一個病人,神經有些錯亂,因為空氣的壓力把他拋了起來……沒有什么嚴重的創傷……一個勁地哆嗦,有語言障礙,大聲痙攣性的哭哭啼啼,外表上什么也查不出……腦震蕩……成天躺在病床上,給他吃什么就吐什么……是啊,我想說什么來著……我只去看了他四次,可我覺得有些不大對頭……我就覺得這小子在裝病或者夸大病情;可是,關于神經疾病我懂得不多,都是些麻煩玩意兒……不是我的專業……我要求您的是,克拉麗莎護士:您稍稍注意一點兒,您有事沒事地到那個科室去走走,千萬不要惹人注意……瞧瞧他是怎么回事……瞧瞧他的溫度,是不是只有在我們走進病房的時候,他才開始哆嗦。您把部里頒發的公告弄來瞧瞧,這些策略家把想得出來的一切花招都列了出來……也許我冤枉他了,但是我們現在病床奇缺,我們必須小心,別讓一個小子躺在病床上偷懶,而其余的人卻在盡忠職守。”
克拉麗莎答應了他,當天下午她就去巡視6號房間。房里有四張床,其中兩個病人,她上一次就認識。兩個頭部中彈的士兵,繃帶遮住了他們的眼睛。克拉麗莎不知道,他們的眼睛是否還能獲救。靠窗的床上躺著新來的病人,他正在睡覺,大約二十七歲,長了一張孩子氣的柔軟的嘴。也許憑他一頭褐色的卷發和他光亮的額頭,長得還挺漂亮。可是他的臉白得駭人,眼睛深陷在眼窩里,使他的臉有點像面具。只有他的嘴,睡著了還像個生氣的孩子似的噘著。克拉麗莎走到他的床邊,這時輕微的響聲把他嚇醒。他蜷起身子,用他褐色的眼睛凝視著克拉麗莎,面頰一個勁地哆嗦,眼瞼顫個不停。“什么……事?”他跟克拉麗莎招呼。“您不要害怕,”克拉麗莎說道,對他進行安慰,走近病人,“沒事,我是那邊的護士。我剛休假回來。”可是那病人哆嗦得更加厲害,開始渾身顫抖,下巴也直打戰,上下牙不停地打架,發出咯咯的聲響,驚慌失措地,他口齒不清地說:“您是不是,”他結結巴巴地說,聲音幾乎都聽不清楚,“又要檢查我?!我……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安靜……我的腦袋……都要炸開了,我再也受不了啦。”他把兩條胳臂緊緊地貼住自己的身體,一陣歇斯底里的痙攣撼動他的全身。克拉麗莎安慰他:“不會,今天不會再有檢查了,只有您的體溫,我要量一下。”病人稍稍從枕頭上抬起頭來,費勁地結結巴巴地說道:“請您……今天……別……別檢查……請您別……檢查我……我累了……我再也受不了啦,請您可憐可憐我,護士,我請求您……親愛的,親愛的護士……請您讓我睡覺……親愛的護士。”他用一種奉承的聲音說了這番話。這嗓音,也許有點過于柔軟,過于溫柔。“好吧,”克拉麗莎說道,“明天早上第一次查房時我才再來,我現在只看看您的這些表格,看完就走。”她果然只看了一下病人的表格:“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候補軍官,步兵團,二十七歲;病案描述:遭到掩埋——骨折?”那聲音又輕輕響起,帶著請求的口吻:“請您給我看看那張紙,我想……知道,我受了什么傷……我還……還得……寫信給我母親,我的母親……我必須。”克拉麗莎很不高興。病人很奇怪地,一下子清醒起來,腦子也很清楚,尤其是他嗓音里那種諂媚奉承的勁頭,“以后吧。”克拉麗莎簡短地說了一句,把表格放下。病人又默默地躺了回去,嘴巴旁邊又出現那種賭氣的樣子。他的身體又顫抖起來,仿佛他覺得冷。克拉麗莎發現,看上去他仿佛又用雙臂夾著自己的身體,也許費爾賴特納醫生說得沒錯,是得好好地觀察這個病人。她平靜地說了聲“晚安”,就走出病房。一會兒她就把這人忘記。她只想著她體內的胎兒,它正在長大。隨著它的長大,克拉麗莎的害怕和恐懼也跟著增長。在她獨自一人時,她只想著這一件事:有了這胎兒,她已不再孤獨。
☆ ☆ ☆
第二天,克拉麗莎也參加對年輕的布朗柯里克的檢查,雖然這不屬于她的科室,除了團隊軍醫費爾賴特納醫生之外,上級軍醫維爾納醫生也在場。此人說話蠻橫,態度粗暴,大家都怕他。“喏,看看您吧,”他開口訓斥那個渾身哆嗦的布朗柯里克,“快爬起來,現在,別胡鬧!”護士們把這不幸的年輕人扶了起來;克拉麗莎看到他裸露的上身,大吃一驚。他骨瘦如柴,細嫩白皙的皮膚上汗毛直豎。最近幾個星期所有的一切,都比以前更容易使克拉麗莎激動。她已經無法沉著自信。上級醫生在病人的膝蓋上測試他的反應。克拉麗莎看著他的臉,眼睛里有一股難以描述的驚恐之意。迄今為止,她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他的身體,甚至他的胸部、頭部都在顫抖,頭發上沾滿了汗水。“麻煩,”上級醫生喃喃自語,“這家伙抖得那么厲害,你根本什么也感覺不到。”他又沖著病人大叫:“保持安靜!”被檢查的病人,面部輪廓拼命扭曲,眼睛發出一股白癡樣的表情。上級醫生厲聲問他:“您是在什么地方被掩埋的?”吃驚的病人舌頭發干,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什么話,您不知道?胡說八道,騙人,您必須知道,您參加了哪次戰斗。”但是這個受到折磨的年輕人又重復一遍,渾身顫抖,腦袋直晃:“我……不知道。”上級醫生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肌肉:布朗柯里克感到一陣寒噤,一陣顫抖又傳到他的全身——上級醫生轉過頭去,低聲對團隊醫生喃喃地說道:“這人全身都垮了,不過我認為,主要是怯懦作祟。反正必須對他嚴加觀察,用用電擊,不出一個星期他就會死掉。不然,就該對他進行上訴,他又什么都沒吃嗎?”“早上吃了點早飯,可是后來又都吐掉了。”團隊醫生轉過臉去,上級醫生生氣地說了聲:“哼,咱們最好下班車就把他送到維也納去,讓他們診治他吧,我們可不能讓他在這兒瞎躺幾個星期。”然后又走向旁邊那張病床。
克拉麗莎心情激動地留下。她發現當護士們把那年輕人重新放在床上躺下時,病人臉上流露出可怕的驚恐神情,他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克拉麗莎覺得,這似乎反映出她自己的驚恐。病人小心地傾聽著上級醫生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平靜地躺著,可是顫抖依舊。克拉麗莎對他感到難以估量的同情。她坐到病人的身邊:“好了,現在您好好休息。您瞧,查房并不是那么可怕。您必須趕快增加力氣。”病人聽到克拉麗莎的聲音,睜開眼睛,眼里閃爍著一種柔軟的感人之情。“您不想再吃點什么?”病人的嘴唇動了幾下,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雙手直顫,腦袋也搖個不停,憋出一個字來:“不……不……不要!”然后他就躺著,一動不動,睜著他那雙褐色的眼睛,凝望著克拉麗莎,仿佛他想緊緊抓住克拉麗莎。“我能為您做點什么嗎?”年輕人使勁地嚅動嘴唇。“待著,”他非常輕聲地說道,“請您待在這兒。”
克拉麗莎就坐在他的床邊,一動不動。她想著萊奧納爾,也許他也精神錯亂,也許他也臉色這樣蒼白,也許有個什么人也待在他身邊,也許他正想著克拉麗莎,他也可能正在做夢。克拉麗莎走到旁邊去了一會兒,因為有個傷員在那兒呻吟,聲音一直扎進她的心里。現在一切都這樣扎進她的心里。一切夢幻般的感覺。突然之間她感到有只潮濕的手擱在她的手上,她從幻夢中驚醒,恍恍惚惚地俯身向著布朗柯里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布朗柯里克只是睜著一雙他特有的狗一樣的目光,一種水汪汪、怯生生狗一樣的目光凝望著她,“您真好……”他輕聲說,“真善良……善良……而又美麗。”真是奇怪,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一個病人,他像是來自一個幻夢:一抹淡淡的微笑開始在他嘴邊漾起,現在他看上去又像一個男孩,一個孩子。克拉麗莎想起了她自己的孩子。
☆ ☆ ☆
以后幾天,克拉麗莎特別照顧這個新兵。這里到處都是男人,傷痕累累的,斷手斷腳的男人。只有布朗柯里克有點像孩子,他二十七歲,長著一雙藍眼睛[1]。他看見克拉麗莎就露出微笑,他抓住克拉麗莎的手,克拉麗莎正夢想著孩子。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有點東西,使克拉麗莎受到感動,尤其是他總是無助地靠在克拉麗莎身上。克拉麗莎覺得,此人想要她做點什么,有人需要她,信任她。下午她坐在布朗柯里克床邊,代他寫封信給他母親:“我的母親,我可憐的母親,”他哭道,“我被泥土掩埋了……”眼淚邊說邊流,很可能現在克拉麗莎身為人母,心腸也就變得更加柔軟,不僅是她的體形,在這幾個月里發生變化,所以她自己也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她待在布朗柯里克的身邊,病人身上孩子氣的成分,他的孤立無助讓克拉麗莎留在那里。布朗柯里克向她說了許多,可是他沒有清清楚楚地說出,他過去曾經是干什么的。在布朗柯里克談到他母親時,克拉麗莎因為同情而變得柔和,這是她身上的母性。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星期,她好幾次幫布朗柯里克起床,她扶著他,她多次覺得,盯著她看的仿佛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的眼睛。她一到這年輕人的床前就覺得,他似乎健康起來。克拉麗莎發現,她在床邊坐下,就覺得這個病人非常高興,然后就說:“……您多么善良啊。”她同時無法消除費爾賴特納醫生說出的那種懷疑。這位醫生曾經是個藥劑師。有時布朗柯里克想必也注意到,他談起他的母親,克拉麗莎就很感動。大家睡覺的時候,他卻很奇怪地醒著,平時他總默默地躺在床上,身上的顫抖繼續,他說的話,毫不連貫:盡管他清楚知道,他是如何被土掩埋的,一想到這個場景,他總一再驚得直跳起來。他老問,什么時候查房。克拉麗莎心想,要么是查房擾得他心神不寧,要么就是他心里有鬼,然后他甚至因此無憂無愁高興起來,甚至笑容滿面。“您將把我變成一個健康人。”可要是再進一步,他就立刻把腦袋轉回去,擺出原來的神氣,開始結結巴巴地說話。他開始說的時候聲音很輕,然后忘乎所以,不由自主地表示,他很高興。
等到另一個病人睡著了,他也就不再結結巴巴地說話。克拉麗莎懷疑起來:“您今天說話,說得很好,很有進步,不久我們就能把您治愈。”這年輕人一驚,就像一個孩子在干壞事時被人抓個正著。“不……不……這只是……和您說話。跟您在一起……您……您有一雙善良的眼睛……您的眼睛讓人放心。”克拉麗莎聽了這話產生一股不舒服的感覺,盡管這病人看上去充滿柔情。他向克拉麗莎諂媚,稱贊她的頭發。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他大概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了吧。可是她怎么能讓另外一個男人贊美自己。然而在這年輕人的本性里有些東西,克拉麗莎無法抗拒。是啊,這種東西,她平時沒有注意到,可是在這里她予以肯定。在她離開這個病人時,甚至在她從他身旁走過,穿過他的病房時,病人表現出來的恐懼,她覺得都是真實的:克拉麗莎沒法抗拒。“您不能,不能撇下我一個人,不管我。沒有您我就完了,沒有您我就毀了。”他抓住克拉麗莎的雙手,就仿佛克拉麗莎知道,如何抓住一個人,別讓他溺水似的。其實她自己才在等待,因為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年輕病人的怯懦對她發生的作用猶如一場噩夢。她注意到了一些矛盾。
費爾賴特納醫生問她:“怎么樣,您有沒有觀察到什么?”克拉麗莎覺得心里很不踏實。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向她諂媚。他很嬌嫩。可是他想知道,什么時候查房。……不知怎的,他是在撒謊。然后克拉麗莎也回想起,她擦洗他的身體。在回憶中,這個身體就像在她眼前。這個年輕人緊靠著她,說道:“母親……像個母親……”說也奇怪:在檢查身體前一天,這病人的狀況就會惡化。大家不得不把這情況告訴克拉麗莎。
關于這事克拉麗莎一點也沒有告訴費爾賴特納醫生:“我不知道。但是他身體垮得很厲害,只剩下皮包骨頭。”可是她決定,注意費爾賴特納醫生提出的問題。這病人充分利用了一樣東西:恐懼。克拉麗莎原來毫不猜疑。現在她心里升起一股子反感,對不正當行為的反感。她真的希望這小子走開。
有了這種懷疑之后第四天,情況更加糟糕。克拉麗莎嚇了一跳。我冤枉他了。他躺在那兒,一點血色也沒有,筋疲力盡。護士報告,他又嘔吐了一氣。眼瞼發青,嘴唇發灰,顫抖持續不停。克拉麗莎感到羞愧,她竟懷疑了一個病人。她向病人俯下身子:“您怎么了?”年輕人咽了一口唾沫,用眼睛示意要水,克拉麗莎給他喂水。他有氣無力地低聲說道,“我玩完了。他們送我到維也納去……我……在……那里……沒有您……堅持不下去……我受不了。”克拉麗莎不由自主地撫摩他的頭發。他渾身戰栗,陣陣痙攣使他渾身顫動。“我受不了啦……我徹底崩潰……我不讓他們再繼續折磨我……沒有您……您撐住我。”克拉麗莎安慰他:“這畢竟只是為您好啊,您在那兒,在委員會面前,他們會宣布您不適合上前線,或者把您送進一家療養院。您在那兒的生活比在這兒好。”“不,老天爺啊……沒有您我就死定了……請您讓我再活幾天……讓他們在這兒檢查我吧……這兒您看見了……作為朋友……那里我孤身一人……到那兒我就毀了……我……我不愿到維也納去……請您跟醫生說……我在這兒有您……姨媽要來……兩個人……還有一個星期。”克拉麗莎答應他,去跟醫生說。
克拉麗莎跟醫生說了這事,醫生咕噥了兩句。她向醫生解釋,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情況很糟,不宜于搬運。她覺得病人今天又虛弱了,咱們負不了這個責任。“好吧,既然您這樣認為。他是垮得很厲害。可是我不喜歡他。”
克拉麗莎把消息告訴年輕人。他還一直在顫抖。克拉麗莎接住了他的目光,同時臉上升起紅暈。為此她很生氣地走開了。
☆ ☆ ☆
第五天,發生了下面的事情——克拉麗莎沒打招呼,突然走進了布朗柯里克的病房。她不知道房里有客人,她覺得很奇怪。客人是位老太太,幾乎充滿了柔情。任何人對探視時間都不大清楚,這樣倒也不錯,總比一個勁地空等一個星期要好。布朗柯里克貪婪地吃著他的早餐,請她再多給點。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盡管有人站在床邊。此人衣衫襤褸,看見他別人都會嚇一大跳。他病容滿面。克拉麗莎產生懷疑。
克拉麗莎不喜歡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有個秘密,就像前幾天那樣,這年輕人說:“這是我父親。”克拉麗莎知道,他在撒謊。因為她明明聽見,來訪者稱他為“您”。
現在她發現,有只拖鞋放在床上,她很吃驚。她就動手做她的事,仿佛她什么也不知道。布朗柯里克在被子里倒騰什么東西,克拉麗莎看了很不高興。她發現這個年輕人一臉驚慌。等她向他走去,感到這年輕人在結結巴巴地說話。克拉麗莎看見他的眼睛流露出極不安定的神情。她猜到,他藏了什么東西。克拉麗莎第一次懷疑,他欺騙了她。這種感激,這疾病,都是演戲!是什么阻止她和費爾賴特納醫生談話呢?——第二天早上,布朗柯里克被帶去進行一場電氣沐浴,反正克拉麗莎并不在場。八點以前還不是她值班的時候。兩名看護人員走了出來。她有這么一種感覺;她想知道這事,年輕人不老實的態度激起了她的憤怒。
克拉麗莎走進前室,讓一名看護人員向病人通報她來了。等他看見克拉麗莎走進房來,比他平時見她時早半個小時,他大吃一驚,“怎么回事?”他的動作突然受到拘束,“才七點鐘呢。”“是的,七點,我把時間調早了一些。”“我是……我是。”“您還是走吧!”他的目光直瞪著克拉麗莎,兩個護理人員把他抬出房去,他還叫了一聲:“我的手絹!”
克拉麗莎把護士叫來,把床鋪好。她心想,抽屜里藏著什么東西,可是抽屜里放的盡是布朗柯里克的東西,沒有別的。即使在床上,在枕頭底下,她也沒有找到什么。她為自己冤枉了這個年輕病人感到羞愧,最終她只完成了別人給她的任務而已。她都已經打算離開病房了,不料在她把病床推到墻邊還原時,卻看見了病人的一雙拖鞋,是他日常用的那雙草織的拖鞋;克拉麗莎憑著自己無意識的愛整齊的本能問她自己,這兩只拖鞋怎么會放在床底下那么遠的地方,于是她認為,這雙鞋一定是他用起來不大方便——可是頃刻間她那業已碎了一半的回憶又浮現出來,那個女人昨天把兩只拖鞋放在病人床上的枕頭旁邊。克拉麗莎便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拖鞋,在左邊一只拖鞋的鞋底頂端摸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這是一只紙制的小盒子,在藥房里經常可以看到。旁邊還有一個小圓盒和一小袋白色粉末。果然如此!費爾賴特納單憑農民的本能就看得清清楚楚。克拉麗莎先打開小鐵盒,里頭有股燒焦的味道,她嘗了一嘗:這是一種焦煳味的嘔吐劑。由于都是白乎乎的顏色,她沒法做出更多的判斷。她現在一切全都明白了,病人讓自己通過饑餓消瘦下去,在檢查他身體之前,他就服用一點嘔吐劑,不讓食物留在他胃里。他把他們大家全都騙了。
克拉麗莎心腸有點變硬了。她從小是在軍人家庭里受的教育,軍人的正直是她的準則。病人的花招使她生氣,她把病床推到墻邊,把小鐵盒放進口袋。她故意等在那里直到病人給送回來,放在床上。兩名護理員離開病房。等到他們又是兩個人單獨待在一起,病人在床上坐了起來,“您過來……唉,他們又把我折磨了一頓。”克拉麗莎站著不動,眼睛嚴峻地直視著他,“您不會再受多少時間折磨了,”她語氣犀利地說道,“喜劇已經演到頭了。”
病人臉上立刻浮現一片不安的神情,眼睛發出閃爍不定的光芒。“什么……喜劇?”他的結結巴巴的語氣練得非常純熟,以致現在一害怕就馬上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您別努力結結巴巴地說話,這愚蠢的裝病的把戲現在結束了。醫生們早就覺察到您的把戲,您在我這兒可是完全露出了馬腳。”
病人語無倫次地說道:“不過,護士……克拉麗莎護士。”他伸出雙手,擺出一副哀求的樣子,仿佛想把克拉麗莎拉到自己身邊。可是克拉麗莎依然站在遠處,從口袋里拿出兩個小盒。“這里裝的什么,他們很快就可以查清楚。可是我勸您,別逼我去告發您,別再演戲了。至少我會讓您免受懲罰。您別占據別人——真正生病的病人——在我們科室里的床位,您最好趕快從這里消失。”
布朗柯里克開始渾身發抖;克拉麗莎發現,他的手腳在被子底下都顫抖個不停。這一次他的顫抖和他的結結巴巴都是真實的。他的臉色灰敗,額上沁滿了汗珠,“我的老天爺啊……護……護士……您聽我說……我……我的確生病了……我……我不是裝病……我……我只是受不了這事……從他們把軍裝套在我身上的那個時刻起……我……我這人就成了一個殘廢……每當一個軍官,一個身穿軍裝的醫生看我一眼,我的兩個膝蓋就哆嗦;我的腦袋就發暈……我說不出話……我就像掏空了一樣……我的神經受不了……這一切……只受不了……當兵……和打仗。”
克拉麗莎嚴厲地直望著他,“您沒有病……您只是膽怯……這就是您的全部疾病。”
“是的……我是膽怯……您這么說……我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我不得不老是想著最可怕的事情……您……您沒法感覺到……這個嗜血的惡狗,這個醫生如何……可是這……我沒法看見這可怕的事情……沒法忍受。是的,我害怕……害怕是死了千百次,比死亡可怕得多……別人在戰壕里有說有笑,還玩紙牌……而我豎起耳朵在聽……我害怕……害怕我自己的武器……我不敢碰……我的**……和它冷冰冰的槍管……我不能碰它……其他人沒有神經……感覺不到死亡就在大腿底下。現在……現在……現在我只等著炮彈把我們全都打倒……然后都埋在土里……等他們蘇醒過來……臉上濕漉漉的……感覺到別人的血,就大聲吼叫起來……我沒法呼吸……我……我們乘坐的是一列裝運軍火的火車,他們……他們坐在沉重的炮彈上面;從車廂里搬下來……我每分鐘都在發抖……生怕有枚炮彈會掉下來,會爆炸……我身上冷汗直流……我……我沒法,我止不住……是的……請您同情我……請您好好瞧瞧我……我已經垮得不能再垮了……我……我再也受不了啦。”
“您老不吃飯,老餓著,還讓什么無賴給您帶嘔吐藥來,當然徹底垮了。”
“寧……寧可餓死,也……也不再上前線……我再也不愿意……寧可馬上就死……我不……不是士兵,讓他們……他們派我去挖馬路……派我去清掃茅房……我……我什么……都能干,可是不能等著,直到……炸彈爆炸……我不……我不能拿著刺刀……去捅人……而且……”突然他像得了一陣痙攣,大聲喘氣——“而且我不愿……我不愿……我不愿……讓他們打死我吧,馬上打死我,但是我再也不上前線……好吧,您告吧……您去告發我吧……您去告訴他們……我不再上前線。這整個白癡一樣荒唐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見過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不再上前線。”
克拉麗莎轉過臉去,她感到惡心。可同時她回憶起來,她自己也曾求過萊奧納爾,別回到法國去。她定睛看著布朗柯里克,他那漂亮的年輕的面孔完全扭曲了。在他可怕的發光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怖,臉上有股瘋狂的神情。克拉麗莎不顧內心的反感,產生了同情之心。
“幸虧別人不是都像你這樣的窩囊廢。”克拉麗莎輕蔑地說道,轉身想要離去。
“別……別走……請您留下,”他哀求道,“請您不要看不起我……我……我只是一個人……我……我并不是壞人……我從來沒有……加害過任何人……我是廢物……別人不是飯桶……我……我不能當兵……您沒有看見過……他們……他們帶著刺刀……直捅……沒有看見他們的……眼睛憤怒得閃閃發光……您不知道……風從戰壕吹來……如何把……臭氣吹來……所有的肉都腐爛了……啊……啊……甚至于這樣吊著,這樣咆哮……啊……我不能……我要回家……我母親……母親有一個小小的莊園……我要生活在那里……不傷害任何人……啊……我要幫助每一個人……我向您發誓……但是請……請您幫幫我……幫幫我……請您把它還給我……我是不是在場,又有什么關系……我只會用我的恐懼使別人心緒不寧……明……明天,他們又要來折磨我……用他們兇惡的手在我身上亂摸,就像對待牲口……請您……請您把它還給我吧……我求求您,用……用上帝的名義……用……用我可憐的母……母親的名義求求您……我是她的獨生子……她沒有一個親人,除了我。”
眼淚一直流淌到他的面頰上。克拉麗莎不知道,什么是真話,什么是謊言。“您愛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干的事,自己擔風險。”說罷,她把兩只小盒子扔給他,離開房間,就像逃避她自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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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麗莎還沒有邁過門檻,就已經對自己生起氣來。“這全是偶然,碰巧而已。我完全可以沒有看見這些東西,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真不該把那些騙人的東西還給他的,”她心里想道,“就算我沒有告發他,可我也不該幫助他呀。”但是她內心深處完全知道她的弱點。布朗柯里克說:“我的母親沒有一個親人,除了我。”……克拉麗莎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也會這么說。除此之外她還有誰呢?現在念頭又轉到孩子身上,這孩子兩天前還在她肚子里蠕動。從此克拉麗莎看一切全都兩樣了,不再是只有國家和義務,就仿佛她肚子里的這另一個人決定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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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克拉麗莎沒有參加醫生查房。她不想參演這出滑稽劇,她受不了這個病人求助的目光,她不愿意被人問來問去。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她躲開了醫生,她生平第一次干了一些不正確也不正派的事情。她覺得很不干凈,但是這難道不僅僅是個開始嗎?等到孩子生下來,她不是也非撒謊不可,非東躲**不可,非弄虛作假地陳述,非向父親、向神父、向朋友們、向國家說謊話不可嗎?也許甚至不得不向那尚未出生的胎兒說篇謊話;它可不能知道,自己是一個敵人的孩子。她的自我不再是她的自我,她被分成兩半,一半是真話,一半是假話,就像那邊的那個人一樣,她不是也在為那孩子的生命而戰,就像那個人為他的生命而戰?
到下午,她知道布朗柯里克就一個人待著,她才走進他的病房,這可完全違背她的心愿。可是她已經糾纏進去。年輕病人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筋疲力盡。克拉麗莎不再感到自己這樣做有什么不對。“他筋疲力盡就像一頭被人追逐的動物,掩護他并不是掩護一個罪犯。他并不是生來該殺人的,他長著一張孩子似的柔軟的嘴巴。”
布朗柯里克睜開眼睛,認出克拉麗莎。他的唇邊掠過一絲微笑,他滿面春風地對克拉麗莎說,“愿上帝……上帝賜福給他們……再過一個星期……他們會簽字證明我不宜于當兵……昨天晚上帶我去見委員會時,還有費爾賴特納醫生在場……我真的虛弱得不行,不管您說什么,我是得救了……自從我和您談話之后……我的喉嚨噎得慌……我只好什么也不服用,我向您發誓,我用我母親的生命向您發誓,我什么藥也沒服……我沒……您自己也瞧見,什么也沒服用……我心里難受極了,一口飯也咽不下去,我絕望極了,因為……因為您看不起我……我不愿再……您是一個女人……對不對,您并沒有看不起我,克拉麗莎護士。”
克拉麗莎實在狠不下心來對他態度生硬。“如果醫生們認為您不適宜上前線,那您就真是不合適。我和這毫無關系。”
“不過,可不是嗎……如果別人問您……您還要說話……您還要為我說話……您不會說我壞話……自從我能希望他們……會放了我……會讓我重新做人,我……我這才又開始活了過來,我別無所求……只希望活著,活著……我們在我們城里有一家小藥鋪……我可以干活……只不過要有人跟我一起干,幫助我……我是個軟弱的人,生性輕率,過于信任別人,我會一而再地喪失勇氣……您知道,我有多么軟弱……沒有您,我會覺得我毫無希望……您對我很厲害……可是您理解我……我現在必須開始一個嶄新的生活,完全從頭開始……我最好要有一個人在我旁邊……幫助我,支撐著我……有一個像您這樣的人……每當我看見您這樣沉靜,這樣能干……我……我就想,要是有一個像您這樣的人和我在一起,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啊……我必須脫掉這身該死的衣服,離開這座醫院……我只會想念您,我已經對您完全習慣了……我知道,沒有您我沒法生活……克拉麗莎……您是否愿意幫助我?”
克拉麗莎一頭霧水,“叫我怎么幫助您?”她覺得布朗柯里克的話多愁善感,便微笑道:“從前我怎么對待您,以后還會是這樣。”
布朗柯里克直瞪著她,既激動又感激,“不是……是這樣,我需要您……我的意思是……要是他們現在真的放我走……我什么也不是……是個虛弱的病人……不過要是他們現在真的放了我,我可以回家,您會……您會和我一起走嗎?……我……神父跟我說過,我現在這種狀況,他們在兩天之內……就……要是醫生們看見,您要嫁給我……您這就救了我……他們就會馬上放了我,單單看在您的分上……他們都挺喜歡您,所有的人都喜歡您……但是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在整個這段可怕的時間里,您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您要是能永遠對我好就好了……您就是好……不會是別的樣子……您在這兒干什么……跟我走吧……我……我需要您……其他的人也都會看護病人……而我們可以馬上結婚……現在結婚多么容易……要是這樣我的母親就會高興死了……”
“不行,”克拉麗莎直視著他,“您現在還想賄賂我!您用虔誠的神氣賄賂神父,用金錢賄賂勤務兵。而我呢,您想用求婚來抬舉我。我相信,您一定昏了頭了吧。”她說道。她心想,布朗柯里克是想收買她,所以建議和她做筆買賣,她感到這事太玩世不恭,氣呼呼地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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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麗莎剛在身后關上房門,就站住了,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她感到憤怒和羞恥。事情來得如此突兀,這人竟在追求她。她是不是向這年輕人表現得過于親切,是不是對他太好了?倘若有人會追求她,她覺得就像是對萊奧納爾在犯罪,與此同時她心里又感到怪怪的。這年輕人向她表示感謝,這還是挺感人的。她想寫信告訴萊奧納爾:“有人在追求我。”可是這個想法使她忘乎所以,有人對她這樣死心塌地——他可是第一個追求她的人啊。“倘若他知道,”她心想,“我……我懷著另外一個人的孩子……他會不會大吃一驚?”她感到心里很不自在。那她就不再可能到他那兒去。他的贊賞就會蕩然無存,他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對她表示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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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