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節奏
自從被稱為人類的這種特殊動物挺進地球的幾千年甚至幾萬年以來,地球上向前行進的最高尺度不外乎馬的奔跑、滾動的車輪、搖櫓船或者風帆船。在我們稱之為“人類歷史”的這一塊為人類意識所把握的狹窄地帶里,技術的進步沒能讓行進的節奏明顯加快。華倫斯坦軍隊的行進速度幾乎不比愷撒軍團的速度快;拿破侖的騎兵向前推進時不比成吉思汗的隊伍更迅捷;納爾遜的戰船漂洋過海時也只是比維京人的海盜船和腓尼基人的商船快那么一點點。拜倫爵士在他的恰爾德·哈羅爾德游歷中每天完成的里程并不比奧維德在黑海邊流放時多出幾英里;歌德在十八世紀的旅行與公元紀年之初使徒保羅的旅行相比,并沒有更舒適、更快捷。在拿破侖的時代一如羅馬帝國時代,國與國之間依然受空間和時間上的阻隔。與人的意志相比,物質世界的抗拒仍然占據上風。
只是到了十九世紀,在地球上,速度的標尺和節奏才都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在十九世紀的頭十年和二十年之內,各族群、各國家間相互往來的速度之快超過了此前的千年。從前需要歷時多天的行程,由于有了火車、蒸汽船,就可以在一天之內完成;以前多個小時的旅途時間可以縮短為一刻鐘或者幾分鐘,同樣的路程就走完了。火車和蒸汽船帶來的新速度,盡管被同時代人覺得是了不起的勝利,但是這些發明還仍然處于看得見摸得著的范圍之內。這些交通工具將人們先前所知的速度提高了五倍、十倍、二十倍,但是,從外觀上以及內在意義上人們還能跟上這變化的腳步,還足以解釋這些似乎是奇跡的現象。但是,第一批電動設施帶來的功效則是讓人完全意想不到——這是一個躺在搖籃里的赫拉克勒斯,它沖擊了迄今為止的一切定律,破壞了一切現行的尺度。我們這些后世之人,永遠也不能再感覺到見證第一份電報的那一代人所經歷的震驚,那種難以言喻的、興奮的訝異:同樣是那個小小的、幾乎感覺不到的電火花,昨天的發射距離還只能從萊頓瓶里到相距不足一尺遠的手指上,而今天一下子就獲得了魔鬼般的力量,能跨越不同的國家、山脈和整個大陸。這邊幾乎還沒有徹底完成的想法、筆跡未干的字已經能在同一秒鐘之內在千里之外被接收、被閱讀、被了解。這肉眼看不見的電流、原本往返在小小的伏打電堆的兩極之間的電流,現在能夠延展到整個地球,從這一端到另外一端。物理實驗室里的試驗儀器,昨天剛剛能夠通過摩擦玻璃板將小紙片吸起,其蘊含的力量卻是人的肌肉力量和速度的成百萬倍、成億萬倍,它們能傳遞訊息,驅動軌道車,變成光照亮街道和房屋,像精靈一樣不為肉眼所見地在空氣中飄浮。自從創世以來,只有這個發現才讓空間和時間的關聯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
在這個具有世界性意義的1837年,電報第一次讓彼此分離的人們獲得共時性經歷。但是,這一年很少會在我們的教科書里提及。教科書里提及的,可惜總是那些被認為重要的事件,是某個國家和某一將軍的戰爭和勝利,而不是真正的勝利、人類的共同勝利。不過,就心理學上的后續效果而言,在時間價值的轉變上,近代史上沒有哪個日期堪與這一年份相比。自從人們有了這種可能性——在巴黎就能知道同一時間里在阿姆斯特丹、在莫斯科、在那不勒斯和里斯本同步發生的事情——這個世界就發生改變了。只需要再邁出最后的一步,另外那個半球就會加入這個了不起的相互關聯當中,整個人類的共同意識就會形成。
可是,大自然還在抵抗這最后的統一,它還對此設置了一個障礙。那些被大洋隔開的國家,還要經歷二十年沒有電報相通的時間。在電報桿上,由于有絕緣瓷瓶的緣故,電報訊號可以不受阻擋地傳送,而水卻會吸附電流。海底電纜還不可行,當時還沒有發明出來一種能讓銅線和鐵線與水完全絕緣的材料。
所幸的是,在一個技術進步的時代,一種發明會對另外一種發明有所助益。在陸地電報投入使用幾年之后,人們發現天然橡膠適合做水下電線的絕緣材料。現在,人們可以開始將歐洲大陸對面最重要的國家——英國——與歐洲大陸的電報網連接起來了。一位名字叫布雷特的工程師鋪設了第一條電纜。就在同樣的地方,后來布萊里奧第一次架飛機飛越了英吉利海峽。一件蹩腳的蠢事讓這個本來可以馬到成功的事情功虧一簣:布倫(Boulogne)的一位漁民以為自己發現一條特別的、又長又肥的鰻魚,于是把已經鋪好的電纜給拽了出來。但是,在1851年11月13日,第二次嘗試成功了。這樣一來,英國被連接上了,歐洲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歐洲——以共同的大腦、共同的心臟,同時經歷正在發生的事情。
在如此短短的幾年內——從人類的歷史上看,十年難道不就是一眨眼的瞬間嗎?——取得這么大的成就,這自然而然會在那一代人當中激起無邊的勇氣。有嘗試就能成功,而且還是在夢幻般的短時間內。幾年以后,英國又與愛爾蘭、丹麥與瑞典、科西嘉島與大陸都通過電報連在一起了。人們已經在蠢蠢欲動,要把埃及和印度也連入這個**。只有一個大洲,一個恰好是最重要的地方,似乎注定要長期地與這個延展到全世界的鏈條無緣:美利堅。無論是大西洋還是太平洋,都浩瀚無邊,沒有可資利用的中間站,怎么能用一根電纜來穿過它們?在那個電力的童年,有很多因素人們還不曾知曉。大海的深度還沒有被測量,大洋的地理結構人們也只能大體上知曉。至于在深水里鋪設的電纜能否承受大體量水的重量,還沒有做過全面的測試。即便技術上可行,但是如何才能有把握地將無盡的電纜安全地放到這樣的深海里呢?一條船怎么能裝載兩千英里長的銅鐵電纜這樣的巨物呢?哪里有這么大功率的發電機來把電流不間斷地送過那么長的距離?——要是用輪船橫渡過去的話,至少需要兩三個星期。所有的這些前提條件都不具備。人們還不知道,在大洋的深處是否有磁力線在活動,電流會不會被磁場引開;人們還沒有足夠的絕緣物,沒有真正的測量器械;人們還只是知道電力的初級規律,這些不久前才讓人們在無意識的百年沉睡中睜開眼睛。“不可能!可笑!”——只要有人提到跨越大洋的計劃,學者們就會激烈地反對。“以后也許可行”,技術人員當中最有勇氣的人會這么說。即便是摩爾斯本人,這位電報的熱衷者、對電報的建成功不可沒的人,似乎也把這個計劃看成一項難以把握的大膽妄為。但是他還加上一句先知預言般的話:如果跨大西洋電纜能夠鋪設成功,將是“本世紀最大的功績”,是本世紀最煊赫的壯舉。
一樁奇跡或者一件非凡之事的發生,其第一步總是某一個人相信這奇跡會發生,什么時候這都是奇跡發生的前提。當學者們猶豫不決的時候,那種無知者無畏的天真勇氣偏巧能帶來創造性的推動力。這次也如同在大多數情形下一樣,一項簡單的偶然機遇開啟了一個偉大的行動。1854年,一名叫吉斯本(Gisborne)的英國工程師要在紐約與美國最東邊的紐芬蘭島之間鋪設一條海底電纜,以便陸地上可以提前幾天獲知船上的消息。但是,這個計劃不得不中途停止,因為他的財力消耗殆盡了。于是他去了紐約,想在那里找到投資人。完全由于偶然——偶然是許多顯赫業績之父——他遇到了一位年輕人塞勒斯·菲爾德(Cyrus W. Field),一位牧師的兒子。這個人在經商方面如此快速地獲得成功和財富,年紀輕輕就可以帶著大筆資財離開商界,完全回到私人生活領域。他還太年輕、太能量充沛,不能忍受這樣長時間的無所事事。為完成紐約到紐芬蘭的電纜鋪設計劃,吉斯本力圖贏得他的支持。這位塞勒斯·菲爾德不是技術人員,不是專業人員——人們幾乎可以說:幸好如此!他對電什么都不懂,從來沒看見過電纜。但是,在這個牧師兒子的血液里,流淌著一種激情澎湃的冒險信念、美國人強有力的冒險精神。吉斯本只是看到了近前的目標,將紐約和紐芬蘭連接起來,而這位歡欣鼓舞的年輕人卻馬上想得更遠。為什么不通過海底電纜將紐芬蘭和愛爾蘭連接起來?他身上帶著一種能量、一種下定決心要克服一切障礙的能量——這些年里,這個人曾經在兩個大陸之間的海洋上穿行過三十一次。菲爾德馬上開始投入這項事業當中,他下定決心,從這一刻起,將他身上所有、身邊所有都投入這個行動中。就這樣,至關重要的導火索已經有了,有了它,一個設想在實際中獲得了爆炸性的力量。這種新的、帶來奇跡般效果的電力與生活中另外一種最強大的動力性因素——人的意志——連在一起了。一個人找到了他的人生使命,而一項要務找到了合適的人。
籌備
菲爾德以不可思議的能量投入這項工作中。他與各種專業人士取得聯系,到不同的**部門申請許可證,在英美兩處舉辦籌款活動以便獲得足夠的資金。從這位完全無名的籌資者身上迸發出的沖擊力如此強大、他內心的信念如此執著、他深信電力是一種新的奇跡力量,沒用幾天的時間,35萬英鎊的啟動資金就籌措完畢。把利物浦、曼徹斯特和倫敦最富有的商人邀集在一起,成立一個“電報建設及維護公司”就夠了,錢就會涌進來。但是,也有薩克雷、拜倫夫人等如雷貫耳的名字也在股份認購名單上,他們沒有任何商業性的利益目標,只是出于道義上的熱忱來支持這一舉措。這是一個史蒂文森、布魯內爾爵士和其他偉大英國工程師生活的時代。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便有大量資金為一個完全不切實際的項目提供基金支持,沒有什么能比這更形象地表明,這個時代對于一切技術的、機械的東西有著怎樣的樂觀主義態度。
在這個開始階段,唯一還相當靠譜的便是對鋪設電纜費用的大體估算。在真正的技術實施方面,沒有任何前例可以仿效。類似規模的項目在十九世紀還沒有人考慮過、計劃過。跨越丹佛與卡萊之間的狹窄水域怎么能與跨越整個大洋有可比性呢?在前者,從一個平常的明輪蒸汽船的露天甲板上放下三四十英里的電纜就可以了:電纜慢慢地放下去,就像從絞盤上把錨鏈放下一樣。在海峽鋪設電纜時,可以心平氣和地等到一個天氣特別晴好的日子;人們對海底的深度知道得很清楚;在船上,一直可以看到對面的海岸,可以避開任何危險的偶然情況;鋪設工作在一天之內就可以輕松地完成。但是,鋪設跨越大洋的電纜,最基本的前提是至少三個星期的不間斷航行;與跨海峽鋪設相比,所需要的電纜要長一百倍、重一百倍,這么大的絞盤也不能露天放在甲板上,暴露在各種惡劣的天氣中。再說,當時沒有一條船大得足以裝載這些由銅、鐵和樹膠組成的龐然大物,沒有一條船大得足以承受這種負擔。至少需要兩條船,主船必須有另外一條船的陪同,以便能保證最精確的航線,在出現問題時能及時得到幫助。英國**雖然允許“阿伽門農”號——英國最大的戰艦之一,曾經作為旗艦在塞瓦斯托波爾戰役中服役過,美國**也允許“尼亞加拉”號——一艘五千噸位的三桅戰艦(當時最大規模的戰艦)——用于這一目的,但是兩艘艦船都得先經過自行改裝,然后才能把那些將要連接兩個世界的電纜各分一半裝在船上。最主要的問題當然還是電纜本身。對這些連接兩個世界的巨型線,其技術要求之高簡直難以想象。這些電纜必須結實如鋼絲一般、不可壞損,同時還要保持彈性,以便能輕易地鋪開;它必須經得住各種壓力和各種外力,但是還要像絲線一樣光滑,以便于卷起。它必須是實心的,但是絕緣層又不能填塞太緊;它一方面要堅固結實,另外一方面要非常精確,要能夠讓最小的電波傳輸到兩千英里以外的地方去。這條大繩子上一個小小的裂縫、任何地方哪怕最小的不平滑之處,都會讓這十四天航程路上的信號傳輸受到干擾。
但是,有人勇于去做這些!工廠里在日日夜夜地生產,來自一個人的魔鬼般的意志在驅動著所有的輪子向前。整個礦冶廠的鐵和銅都消耗在這些線上,整個橡膠林都得流淌乳膠汁,以便能夠生產覆蓋這么遠距離所需要的絕緣橡膠。能夠讓這個宏大規模的行動給人在感官上留下生動印象的,莫過于這些數字了:三十六萬七千英里長的銅線被織入電纜當中,其長度足以繞地球十三圈,足以將月亮和地球連接起來。自從建造巴比塔以來,在技術上人類還沒有敢嘗試過比這更壯觀的活動。
初航
一年長的時間,機器在飛轉。電纜像一條細細的、綿延不斷的紗線從工廠被紡到兩條船的船身里。終于,經過了數千次的轉動以后,兩條船上各自裝載了全部電纜中的一半。沉重的新機器也安裝完畢,立在那里。機器上有剎車和倒行裝置,它們要一口氣在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長的時間里不間斷地將電纜向下送到大海的深處。最好的電氣專家和技術專家,包括摩爾斯本人,都在船上準備就緒,以便在整個鋪設過程中對他們的器械進行驗查,看電流是否會陷入中斷;記者和速寫者也上了船,他們要用言語和文字來描述這個自從哥倫布和麥哲倫以來最令人激動的出行。
終于,一切啟程準備完成。在此之前,懷疑者一直占了上風;現在,整個英國的公眾卻對這項活動興趣盎然。上百條小船在1857年8月5日這一天,圍繞在愛爾蘭的港口瓦倫丁(Valentia)的電纜船旁邊。這些人想要一同經歷這世界歷史的瞬間,看電纜的一端如何從船上駁到海岸,被掛在歐洲的堅實大地上。并非出于當事者的本愿,這一告別卻成了一個巨大的慶祝活動。**派來了代表,有人致辭祝賀;在一個動人的演說中,牧師請求上帝保佑這一大膽的行動。“啊,永恒的上帝,”他開始說,“您是唯一的,您讓天空放晴,您掌握著大海的波濤,風和海浪都聽從您的吩咐,您慈悲地向下看您的仆人……因您的眷佑破除任何障礙,清除任何抗拒、任何能阻礙我們完成這一重要工作的事情。”之后,沙灘上和海面上有上千只手和帽子在揮動。陸地慢慢變得朦朧了。這人類最大膽的夢想之一,去嘗試著讓自己好夢成真。
失手
最初的計劃是,這兩艘各自裝載著一半電纜的大船“阿伽門農”號和“尼亞加拉”號應該一起開到事先計算好的大洋的中間點上,在那里才把兩段電纜接在一起。之后,一條船向西開往紐芬蘭的方向,另外一條向東開往愛爾蘭方向。但是,馬上在第一次嘗試中就這樣使用這些昂貴的電纜,似乎是太膽大妄為了點兒。人們還是決定,在沒有把握確定這么遠距離的海底電報傳輸是否可行之前,還是先從一端陸地開始鋪設第一段。
這兩條船中,“尼亞加拉”號得到了從陸地鋪設電纜到大洋中間的任務。這艘美國戰艦緩慢地、小心地行駛著,好像一只蜘蛛從它巨大的身體里一直吐出蛛線留在身后。船上的放線機器緩慢地、均勻地響著——這是那種古老的、所有的海員都熟悉的從絞盤上向下放錨鏈時發出的聲音。幾個小時以后,船上的人對這種像磨坊里的聲音關注變少了,不再太介意了,差不多像是對待自己的心跳那樣。
船進入海中越來越遠,電纜不斷地在后面船尾處放下。這個冒險看起來根本沒有冒險的跡象。只是,在一個特殊的艙室里坐著電氣專家,他們一直在傾聽,始終在和愛爾蘭的陸地上交換著信號。好極了:盡管早就看不到海岸了,水下電纜傳輸的信號的清晰程度,就像從一個歐洲城市發到另外一個歐洲城市那樣。現在已經離開了淺水區,部分地穿過了位于愛爾蘭后面所謂的深海平原。船尾上,金屬線還是一直滑下去,就像沙漏中的沙子那么均勻地流出,它同時發出訊息、接受訊息。
已經鋪設了335英里的電纜,超過丹佛到卡萊距離的十倍;已經度過了五天五夜沒有把握的階段,已經是第六天的傍晚。8月11號,在多個小時的工作和緊張之后,菲爾德躺下休息,這是他早就有權利這么做的。這時,突然之間那噠噠的響聲停止了。發生了什么事情?好像火車突然停車時,一個正在睡覺的人會撞向前方一樣;好像當水磨的輪子突然停止轉動時,磨坊的主人會從床上驚起一樣。片刻之間,船上的人都醒來了。從機器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機器在空轉。電纜突然脫離了絞盤。要想及時去抓住脫開的那一端,現在是不可能了;更不可能的是,在海底找到丟掉的那一頭,再把它撈起來。讓人錯愕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技術上的錯誤,將幾年的工作給毀掉了。這些大膽的出行者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英格蘭。在那里,因為突然之間一切信號都沒有了,人們已經預感到情況不妙,對獲知壞消息已經有所準備。
再度失手
塞勒斯·菲爾德,是英雄同時也是商人,是唯一不為所動的人。他算了一筆賬。損失的是什么?三百英里長的電纜,大約十萬英鎊的股票資本。可是,更讓他感到頹喪的是,損失了整整一年、無法替代的一年的時間。因為只有到了夏季,才可以指望有最合適的天氣,這一次的季節已經太晚了。但是,在另外一面也有一些小收獲。通過這第一次嘗試,人們獲得了很多實踐上的經驗。電纜本身證明是可以用的,它們可以被卷起來,留待下次嘗試時使用。必須改進的是放線的機器,也是它導致了致命的斷裂。就這樣,在等待和準備中又過了一年。到了1858年的6月10日,同樣的船,帶著新的勇氣和舊的電纜又出發了。因為第一次嘗試中通過電力的信號傳輸在運行上無可挑剔,所以他們決定再回到最初的方案,將電纜的鋪設從大洋的中間開始然后向兩邊延展。這趟新行程的頭幾天沒有什么意義。到了第七天,他們才到了事先計算好的電纜鋪設地,真正的工作才開始了。此前的航行是一次或者說看起來是一次漫游之旅。機器沒有開動,水手們可以休息,他們高興地看到天氣很友好,天上無云而平靜;這大海,也許是太平靜了。
但是,到第三天時,“阿伽門農”號的船長感覺到某種神秘的不安。他的氣壓表顯示,那上面的水銀柱是在以怎樣的速度下降。一場特大的風暴一定正在逼近。的確,在第四天,一場風暴開始了,那是連像他自己這樣在大西洋上久經磨煉的老海員也很少經歷過的。這場風暴帶來的最致命的破壞,恰好是英國的鋪設電纜艦船“阿伽門農”號。本來這艘船裝備精良,在不同的海域和海戰中也經歷過最嚴峻的考驗,英國海軍的戰船按說是應該能對付最糟糕的天氣。但是,不幸的是,這艘戰艦因為鋪設電纜而被完全改裝了,以便能把巨大的電纜堆裝到船上。它和貨船也有所不同,在這條船上不可以將重量均勻地分布在倉儲空間里,而是全部分量都集中放置在船的中間,只有一小部分被裝到前艙。這帶來的后果還更加糟糕,在每一次的上下顛簸中,擺動的力度都增加了一倍。于是,風暴可以與它的犧牲者們玩最危險的游戲。向右一次,向左一次。船在向前向后時被抬到45度角。猛拍過來的巨浪淹沒了甲板,所有東西都被擊得粉碎。新出現的倒霉事——在一次猛烈的撞擊中,從船頭到船尾都受到了震動,波浪對甲板的沖擊讓堆積起來的煤散開了。在一陣黑色的冰雹中,大量的煤塊像石頭一樣砸到了本來已經渾身流血、筋疲力盡的水手們身上。有幾個人跌傷了,另外幾個在廚房里的人,因為鍋被掀翻而被燙傷。經過了十天的風暴,一名水手精神失常了。這時人們已經考慮到了最極端的做法:將這些倒霉電纜中的一部分扔到海里。幸好船長不愿意讓自己來承擔這份責任,而他這么做也是對的。在經受了這十天風暴所造成的無以言狀的考驗之后,“阿伽門農”號雖然遲到很多,但還是找到了他們約定的海上地點。從那里開始,電纜的鋪設將要開始。
可是現在他們才看到,這些昂貴的、嬌貴的貨物,這些被纏了上千圈的線在顛簸中經受了怎樣的損失。有幾個地方,線已經完全亂成一團,橡膠絕緣層有劃痕或者已經撕裂。他們抱著很少的希望做了幾次嘗試去鋪設電纜,但是在損失了二百英里的電纜之后他們便及時停住,電纜百無一用地在海里消失了。他們不得不再次偃旗息鼓,結束這第二次航行,結束這第二次航行,不是勝利凱旋而是灰頭土臉地返程回來。
事不過三
倫敦的股東們已經獲知了這一不愉快的消息,他們臉色慘白地在等待著他們的旗手、他們的誘騙者塞勒斯·菲爾德。在這兩次航行中,股本的一半已經砸進去了,但是沒能證明任何東西,沒能做到任何事情。誰都會想到的是,多數人會說:夠了!股東聯合會主席建議說,應該把能救出來的東西救出來,把剩下還沒有用過的電纜從船上取下來,不得已的話也可以虧本賣出去,然后對這個跨越大洋的荒唐計劃劃上一條終止線。副董事長附和他,發來一份書面的辭職信,要以此表明他不愿意再與這個荒唐的企業打任何交道。但是,菲爾德的堅韌和他的理想主義不可動搖。沒有損失什么,他解釋說。電纜本身完全經受住了檢驗,船上還有足夠多,還可以重新嘗試,船隊**好了,船員也招募完畢。正因為上次的航行遭遇到了罕見的極端天氣,現在會有那么一段晴好的、風平浪靜的日子。只需要勇氣,再一次要有勇氣!完成最后這一步的機會,要么是現在,要么永遠也不會再有。
股東們更沒有把握地面面相覷:他們還要將投進去的最后一筆資產交給這個瘋子?但是,菲爾德有一種強烈的意志,他要讓猶豫不定的股東跟著他一起走,于是他強行推進了一次新的出行。1858年7月17日,在第二次失敗航行之后僅五個星期,他的船隊第三次離開了英國的港口。
在這里,古老的經驗再次得到驗證:關鍵性的事情總是在不聲不響中成功的。這次出行完全沒有受到關注:沒有小船圍在周圍向他的船表示祝福;沒有人群聚集在沙灘上;沒有盛大的告別晚宴;沒有講話;沒有牧師祈求上帝的幫助。他們膽怯而靜悄悄地把船開出去,好像這是個海盜行動似的。但是,大海在非常友好地等著他們。正好是在約定好的那天,7月28日,從昆士敦(Queenstown)港出發后的第十一天,“阿伽門農”號和“尼亞加拉”號開始在約定好的大洋中間的一個地點工作了。這是少有的戲劇場面——兩條船轉向,船尾對著船尾。在兩條船的中間,電纜線被接到一起了。沒有什么儀式,甚至船上的人也對這個行動沒有真正感興趣(他們已經因為多次不成功的嘗試感到疲憊),之后這個由鐵和銅構成的粗繩在兩條船中間沉到水里,一直到最底層,到還沒有被探測錘研究過的大西洋海底。然后,兩條船上的人互相問候,打旗語告別,英國的船駛向英國,美國的船駛向美國。當它們相距越來越遠,在無盡的大洋上變成了兩個行進中的點,電纜卻一直將他們連接在一起——這是自人類有思想以來的第一次,兩條船可以在彼此看不見對方時跨越風和海浪、空間和距離而相互溝通。每過幾個小時,一條船就通過來自大洋深處的電子信號告知對方自己已經完成鋪設的里程,每次另外一條船都證實說,因為好天氣,他們也能夠完成同樣多的里程。就這樣過了一天,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在8月5號這一天,“尼亞加拉”號終于報告說,他們到了紐芬蘭的特里尼蒂海灣(Trinity Bay),能夠看到美國的海岸了,這時他們已經鋪設了不少于1030英里的電纜。“阿伽門農”號也可以勝利地說,他們也同樣將1000英里的電纜安全地放到了海底,他們也看到了愛爾蘭的海岸。第一次,人的話語能夠被從一個大陸傳到另外一個大陸,從歐洲傳到美洲。但是,只有這兩條船上的人,只有這幾百個坐在他們的木制船艙里的人才知道,他們完成了這項壯舉。整個世界對此還一無所知,他們早已忘記了這次冒險。沒有人在沙灘上等著他們,在紐芬蘭沒有,在愛爾蘭也沒有。但是,在新的大洋電纜與陸地電纜連接在一起的那一秒鐘,整個人類將會知道:人類取得了巨大的、共同性的勝利。
大歡喜
正因為這歡樂的閃電猶如晴天霹靂,它點燃的烈焰才更勢如破竹。在8月的最初幾天,舊大陸和新大陸幾乎在同一時刻獲知了這項工程成功的消息:其效果是難以言表的。在英國,原本謹慎的《泰晤士報》發表了頭條主題文章:“自從哥倫布的大發現以來,就人類活動范圍的擴展程度而言,還沒有哪個事件堪與此次的成功相媲美。”城市陷入一片歡騰之中。但是,英國人這種充滿驕傲的喜悅,如果和這個消息剛一傳到美國時引起的暴風驟雨般的興奮相比,就顯得太低調、太羞澀了。商店里、街道上立馬都擠滿了人,他們詢問著、喧鬧著、討論著。一夜之間,原本根本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塞勒斯·菲爾德成了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的英雄,人們把他和富蘭克林、哥倫布相提并論。整座城市以及無數座其他城市的人熱切期望著見到這個人,這個因為他的決心、讓“年輕的美利堅與舊大陸之間的結合”這個夢想得以實現的人。但是,這種興奮還沒有達到最高點,因為除了說“電纜鋪設完成”這個寡淡的消息以外,還沒有其他消息可言。可以用它通話嗎?這才是真正要做的事,成功了嗎?一場華美的戲劇——整座城市、整個國家在等待、在傾聽那跨越大洋的第一個詞匯。人們知道,英國女王會首先發出她的訊息、發出她的祝福,每個小時人們都在等待,越來越不耐心。但是,這還要再等上幾天,因為由于一個很倒霉的偶然情況,通向紐芬蘭的電纜受到了干擾,一直到了8月16日的晚間,維多利亞女王的消息才傳到紐約。
這個讓人渴盼已久的消息來得太晚了,報紙已經無法將其編排進正式的消息中了。消息只能發到各電報局和編輯部,馬上那里就聚集了大量的人群。報童們不得不從人群當中擠過去,擦破了皮膚、扯壞了衣裳。在劇院、在餐館,這個消息被廣播出來。上千的人還不知道電報會比最快的船都要超前幾天,他們涌向布魯克林的港口,來迎接“尼亞加拉”號這艘英雄船,它帶回來和平的勝利。在第二天,8月17日,各家報紙大字體標題寫著:“電纜運行完美無缺”,“人人欣喜若狂”,“全城轟動”,“普天同慶的時刻到了!”這是史無前例的勝利:自從地球上有思想以來,一個想法能以人類思考的速度飛越了大洋。100響的禮炮齊發,用來宣告:美國總統已經回復了英國女王的賀電。現在沒有人再敢懷疑了,夜晚的紐約和其他所有的大城市都亮起了成千上萬的燈光和火把。每個窗口都亮起來了,市政廳的圓頂因此失了火,似乎這也不妨礙人們的興奮。第二天又有了一個新的慶祝活動。“尼亞加拉”號到達了,塞勒斯·菲爾德,偉大的英雄,他來了!在勝利的歡騰中,剩下的電纜被拉到城市里,他的團隊受到了款待。從太平洋到墨西哥灣,現在每座城市都在一天天地重復這種歡騰的景象,好像他們在第二次慶祝美洲大陸的被發現。
但是這還不夠!真正的勝利大**還要比這更華美,那是新大陸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準備工作進行了兩個星期,然后,在8月31日,整個城市在歡呼一個人——塞勒斯·菲爾德,自從愷撒皇帝時代以來,沒有哪一個勝利者被他的人民這樣歡呼過。在這個明朗的秋天,人們準備了一個花街**,長長的隊伍一直用了六個小時才從城市的一端到了另外一端。走在前面的是軍人,他們扛著旗幟走過彩旗飄展的街道,接下來是樂隊、合唱隊、歌詠隊、消防隊、學生、退伍兵,跟在這無盡的隊伍中。每個能夠行走的人,都在行走;每個能唱歌的人,都在跟著唱歌;每個能夠歡呼的人,都在歡呼。在四匹馬拉的車里,是菲爾德,如同一位古代凱旋的帝王一樣;另外一輛車里,是“尼亞加拉”號的指揮官;第三輛車上坐著美國總統,后面的是市長、官員和教授們。持續不斷的是致辭、宴會、火炬**,教堂的鐘聲響起來,禮炮轟鳴。歡呼聲一而再、再而三地環繞著這位新哥倫布、兩個世界的統一者、空間的戰勝者。這個人,在這個時刻,變成了美國最聲名卓著、最受人崇拜的人,這個人是塞勒斯·菲爾德。
大悲苦
在這一天有成千上萬的、上百萬的聲音雀躍歡呼。但是只有一個聲音、一個最重要的聲音在整個慶祝活動期間保持著奇異的沉默——電報。也許菲爾德在歡呼聲中已經預感到那可怕的事實,作為唯一一個知道就在這一天,大西洋電纜已經不再好用的人,對他來說這肯定是很殘忍的事情。在最近幾天里,傳輸過來的信號已經越來越含混不清,幾乎都無法辨認,現在這些電纜終于在經歷了臨終的喘息之后斷了呼吸。在整個美國,除了負責在紐芬蘭接收電報的幾個人以外,沒有人知道甚至沒有人會想到這一漸漸出現的失敗。面對這種無度的狂熱,連他們也一天天遲疑著,向歡呼的人群告知這一苦澀的消息。很快引起人們注意的是,他們接到的消息非常少。美國原本期待的是,現在每個小時都有信息越洋而來——正好相反,只是不時地有模糊不清的、不可核實的消息。沒過多久,就開始到處有這樣的傳言:因為急于求成要達到更好的傳輸效果,他們輸入的電荷太強,因而將本來就不怎么樣的電纜給弄壞了。人們還在希望能夠排除這些故障。但是,很快就沒有辦法掩飾了,信號總是越來越混亂,越來越無法讓人看懂了。就在那個大型慶祝活動的第二天,在9月1日,沒有清楚的聲音傳來,不再有跨越大洋的美好弧線。
當人們從發自內心的歡欣中清醒過來以后,他們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整個事情的推手。人們在他的身上的一切期待,后來都得眼睜睜地看著變成失望。在這受到很多贊美的電報不再好使的傳言幾乎還沒有被證實時,那些排山倒海般的歡呼浪潮就反過來轉化為惡意的指責,一起指向那位無辜的罪人,塞勒斯·菲爾德。他欺騙了整座城市、整個國家,整個世界。這座城市里的人聲稱,他早就知道了電報不可行,但是為了他的自我沉醉感,他要讓人們對他歡呼,他也利用了這段時間讓屬于他自己的股票出手,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巨大盈利。甚至還有更惡毒的說法,其中最奇怪的是,有人無端地聲稱:大西洋電報從來沒有真正地好使過,所有的消息都是謊言和欺騙,英國女王的電報也是事先就寫好的,從來沒有經過海底電報來傳輸。這種傳言認為,整個期間沒有一個清晰明確的消息是跨越大洋傳遞過來的,負責人只是從推測中、從不完整的信號中將想象中的消息拼湊到一起。一樁真正的丑聞傳開了。恰恰是昨天歡呼得最響亮的人,今天的憤怒也最激烈。整座城市、整個國家因為自己過熱的、過早的興奮而感到羞恥。菲爾德被挑選出來,成為這一憤怒的犧牲者。昨天他還被當做民族的英雄,是富蘭克林的兄弟,是哥倫布的后代,今天他卻必須在先前的朋友和崇拜者面前將自己躲藏起來,如同一名罪犯一樣。一天就成就了名聲,一天之內一切又都被毀掉了。這個失敗究竟有多大,還讓人看不到頭:資金沒有了,信任失去了,那條無用的電纜像傳說中的巨蟒“密德嘎”一樣躺在無法可見的大洋深處。
六年的沉默
六年,那些被忘掉的電纜無用地躺在海底;六年,那舊日冰冷的沉默橫在兩塊大陸之間,而它們之間曾經有過那么一個短暫時刻,脈搏緊密相連地跳動。歐洲和美洲曾經彼此靠近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這種密切持續的長度是一百句話左右,現在又如千年以前一樣,被不可戰勝的距離分隔開來。十九世紀最大膽的計劃,在昨天曾經幾乎變成了現實,而現在又成了一個傳說、一個神話。當然沒有人會考慮,重新去做這個成功了一半的行動。可怕的失敗讓一切力量都癱垮了,讓所有的興奮都窒息了。在美國,南方與北方之間的內戰轉移了人們對這一設想的興趣;在英國,委員會還不時地開會,但是他們用了兩年的時間,才費力地給出了一個內容單薄的判斷:原則上海底電纜是可行的。從這種學術上的鑒定到實際的行動之間,是一條沒人想去走的路。六年的時間,所有的相關工作都停止了,如同海底那些被遺忘的電纜一樣。
六年在歷史的巨大空間里無非是稍縱即逝的瞬間,可是,在像電學這樣的年輕科學當中卻勝似千年。每一年、每一個月在這個領域里都有新的發現。發電機功率越來越大、越來越精良,它的應用越來越多樣,它的器械越來越精密。每個大陸之內電報網都已經建成,電報電纜已經跨越了地中海,將非洲和歐洲連接在一起。跨越大西洋的計劃,一年比一年變得顯不出它的超凡之處,再不像多年前那樣被賦予絢爛的色彩。重新來嘗試它的時刻,不可逆轉地來到了。現在缺少的只是,需要有人站出來給舊計劃注入新能量。
突然之間,這個人又站出來了。他還是過去的那個菲爾德,帶著同樣的信念和信任,從沉默的放逐和幸災樂禍的蔑視中,他又站了起來。他第三十次跨越大洋,又出現在倫敦。他成功地以60萬英鎊的新資本獲得了原來的許可證。現在也有了他長久以來夢想的大船,一條船就可以將全部電纜裝載在上面,這就是“大東方”號(Great Eastern),22000噸級,四個煙囪,是伊桑姆巴·布魯內爾建造的。真是天緣巧合:它在1865年這一年正好閑置,因為它的設計也太超前了。兩天之內就可以將它買下,裝備停當后便可以執行任務。
以前無比困難的事情現在變得容易了。1865年7月23日,這條巨船帶著新電纜離開了泰晤士河。哪怕第一個嘗試不成功,哪怕在到達目標的兩天前因為一個裂口鋪設失敗,哪怕這貪婪的大洋又一次吞噬掉了60萬英鎊,現在的技術已經有十足的把握,菲爾德不會讓自己泄氣的。1866年7月13日,“大東方”號第二次出行,這次航程成了凱旋之旅:經由這次的電纜,對歐洲說出的話清晰可聞。幾天以后,先前丟失的電纜也被找到了,現在有兩條線能將舊大陸和新大陸連接在一起。昨天的奇跡,在今天變成了理所當然之事。從這一時刻開始,地球有了一個共同的心跳。現在,在地球的一端到另外一端,人類生活在同一時間維度里,他們彼此聽到、彼此看到、彼此了解,通過自身的創造性力量,他們讓自己像上帝那樣無所不在。由于戰勝了空間和時間,但愿全人類能夠永遠成為一體:不再因為新的詛咒性癡狂而迷失;不再無間斷地去破壞這種壯麗的統一事業;不再以人類左右萬物的同樣手段,讓自身遭受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