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倆約好共同進行一次遠足,前往文格拉爾普,僅此而已。他倆相互之間還有所顧慮,至少不好意思讓對方做什么事,可是緊接著他們就決定作第二次郊游。從這天開始,他倆就彼此不再分開了。這是一種出自內心深情的兩人世界,沒有狂野激情的表面流露,就仿佛他們歷來就是這樣,不是別的樣子,也永遠不可能是另外的樣子。萊奧納爾在第一天,就馬上無比坦誠地向克拉麗莎講述他的家庭情況,根據文件和法律,他都是有婦之夫。但是他的妻子在六年前就拋棄他了,他妻子愛上這位年輕的政治領袖,更多的是愛他有可能青云直上,而不是愛他本人。因此她在丈夫虔信政治的時代幫他實現他的勃勃野心,然后她自己也野心勃發。在丈夫步步高升的時候熱情洋溢地為他工作,懷著平庸的女人慣有的目標,只要丈夫的目標和她自己的愿望朝著同一方向,她就幫助丈夫一同向前:萊奧納爾取得部長秘書的職位不是靠他自己的能力,而是多虧他妻子堅忍不拔、聰明機智的外交手段。可是對他退出政壇,他妻子便無法理解。他到一個小地方去當中學教師,他妻子就完全不理解他了。人們有時候做出犧牲,但根本不明白犧牲的意義何在。他妻子大失所望,因為他沒有遵守向她做出的允諾,這種失望情緒轉變為對他本人的失望。“因為我們兩個人全都野心勃勃,我們才走在一起,可是我使她大失所望。”妻子借口看望她的母親,就在巴黎一待幾個星期。萊奧納爾并不沉湎于這樣的錯覺,以為她在巴黎另有所屬。就這樣兩人既無協議,亦未離婚,就分居兩地;這很符合萊奧納爾的自由觀,給他妻子自由;在他們兩人之間并不存在敵意,只要他妻子向他提出離婚的要求,他就準備同意;但是他妻子覺得,在巴黎被人稱為已婚婦女要方便得多。這個表面上的家庭究竟住在哪里,對于萊奧納爾而言完全無所謂,因為他們夫妻兩個并沒有要孩子。萊奧納爾把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克拉麗莎,沒有絲毫美化。克拉麗莎理解,他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秘密,絲毫不想喚醒她的希望,覺得他向她道出真實情況目的是想追求她。萊奧納爾并沒有死纏爛打,一味追求;克拉麗莎感到,這是害羞在作祟,而不是抗拒柔情蜜意。萊奧納爾不想勾引,也不想催逼,只想警告,克拉麗莎得完全自由地進行選擇,做出決定,她是否愿意委身于他。克拉麗莎知道,即使她自覺自愿地委身于他,這也像是在盡責任。但是她也感到,其實自己很是渴望,卻假裝抗拒。這種半推半就很是丑陋,同時她也對萊奧納爾有一種感激之情。此人消除了她心里的壓抑和膽怯以及各種心理障礙。因為這樣一來她的孤身獨處,緊閉心扉的狀況就此結束。在第四天晚上他們兩人終于結合,相互之間沒有說一句纏綿多情、言過其實的話語。
以后幾個星期他們生活在全然忘卻時間的狀況之中。他們徒步沿著科默湖往南走,把他們小小的一點行李先送到了下一站。他們只想無拘無束不受干擾,他們反正知道,沒有身負任何責任。有一次兩人發生爭執:究竟是星期三還是星期四;這是他們絕無僅有的一次爭執!“要不是我們不得不坐火車,我連我的表也不上弦了。單單時間、日歷都是一種壓力。”因為他們手頭并不寬裕,總是在小旅館和小城市過夜。萊奧納爾向克拉麗莎說,他們要盡量避免到大城市去。那些博物館和圖書館并不是他想參觀的地方:他想看的是小城市里的小人物。他們就去走訪這些小城市,而不是去參觀貝拉基阿[1]和埃斯特的別墅[2]。他們待在織綢者的城市里,那里從來沒有外國人問津,其實那里也沒什么東西可供瞻仰。他覺得重要的是,譬如和鞋匠談談,到鄉村學校去看看。他們甚至走訪了一些家庭,萊奧納爾了解他們收入如何。他們兩人和種葡萄的農民聊天,坐在他們房子前面。“他們也屬于這個國度,所以你們國內的人沒法笑話你,似乎你對意大利什么也沒看到,沒有看到帕維亞[3]的契爾托薩[4],沒有看到威尼斯的阿卡德米亞[5],他們不會知道,我們都到了哪些地方。這些小地方并不重要,我也要把它們忘掉。對我而言,它們的名字叫‘到處’。一個國家并不因為它有一些偉大的死者而具有分量,而是因為它的活生生的人而顯得重要,完全不是根據上層人士和最高層人士而長存,而是在無名氏的身上得以永生,我就到處尋找這些無名氏,一味尋找不同尋常的東西是錯誤的。”他說,“有一種錯誤的尺度,提到拉文納,在旅游指南上只標著大教堂、萊奧納爾多[6],別無其他。便是在這兒,我們也只是從強勁有力的人和物旁邊走過,并未駐足觀看。因為真實的東西是無名的,是小人物,是我,這就構成了我們。”他們記著筆記,散著步,寫寫日記,“我把我看見的東西記了下來,渺小的東西。這件事我已從事了十年;我后來從這些零碎的斷片知道許多事情。英國有個人名叫薩繆爾·皮普斯[7]也這樣做過。這些記錄起過重要的作用,遠遠勝過長篇大論的演說和篇幅浩瀚的書本。這些東西必須進行辯護,掩蓋秘密,而我們必須揭示一切。我們,也就是小人物,我們也可以奢侈一把,即奢侈地談論真理。因為細節形成了歷史,實質就在這里,這就像一本家用賬本,要是自己不能生產什么,就得以勤奮、仔細來補償,這也能發揮作用。”
克拉麗莎從來也沒經歷過這樣一種幸福。恪守本分,正直誠實,就像在她父親身邊那樣:她體驗到這點,這也滲入到她的心里。她學習著理解,學習著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她從中并沒有養成一種虛榮心,而是一種歡快情緒,來自沉著自信的歡快。她甚至自己做飯,他們無論走到哪里,就在閑暇中收斂心神,“一小時不思不想!這并不是浪費光陰。”現在她無所渴求,活著就好。她的父親因為野心勃勃而殫精竭慮;(她的教授讀到這樣的獨白定會啞然失笑)萊奧納爾的愿望只是消除自己的痕跡。克拉麗莎聽說萊奧納爾已經寫完了兩本著作,正在寫作第三本書;他沒有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他的作品,當地沒有人不知道,他就是那個米歇爾·阿爾諾,這符合他“無欲”的性格。在他身上,一切都保持平衡。晚上他給克拉麗莎講故事,或者念幾段蒙田的作品給她聽,“每個人都有一個心愛的人,蒙田是我的導師,給我幫助,我和他融為一體,意見完全一致。帕斯卡爾[8]更加深沉,巴爾扎克更有天賦——但是誰也沒有更有人性,誰也沒有了解他人更深,誰也沒有對日常相遇的人更為了解。”他倆若找到一臺鋼琴,就給彼此演奏。
幾個星期就這樣過去,日子仿佛向來如此,別無他樣。對于他們而言,一切都是別種模樣。萊奧納爾顯得心情更加歡快,情緒更加開朗。克拉麗莎說起話來更加輕松,她的步態也顯得更加輕盈,她自己也顯得更加無拘無束,生平第一次她清晰明了地向世界敞開心扉。
他倆唯有歡樂,毫無憂愁;他們在前一天很少知道第二天到哪里去。所以他們有時坐在一個鞋匠跟前,有時坐在一家小酒館里。他們不買導游指南,不買地圖。克拉麗莎不懂當地人的語言。他們完全可以設法和一位神父聊聊天,或者在藥房里跟別人說說話。可是他們避開了這些場合,萊奧納爾說:“否則我們就活不成;時間就是生命,這就叫人心煩。”“讓我們好好生活吧。”他們不看報紙,不知道世上發生了什么事情,“這就叫做我們對彼此更有責任。”“希望有一次能有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如此自由自在,像在湖里游泳,毫無羈絆,不受時間,不受世界的拘束”,“那我就可以在這里做個騎著毛驢到處漫游的人。”原來萊奧納爾的愿望便是如此。“你想的東西只為你自己。”——“不,”萊奧納爾說,“我也想到了你,想到一位老母親,一位長著犀利、明亮的眼睛的農婦——我的妻子不能理解這個——倘若她能理解,她將非常幸福。真奇怪,我想到每一個窮人,想到每一個身無長物的人。但是我也想到有資產的人們,我理解他們每一個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因為我知道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些使他們不誠實的東西。”
他們每到一個旅館,都開玩笑,用另外一個名字過夜,“以便我們自己把它忘記。”克拉麗莎學習了許多東西,多得不計其數,也能夠把有些東西說給萊奧納爾聽。萊奧納爾給她朗讀蒙田的雜文和司湯達的《帕爾瑪宮闈秘史》[9]。他朗讀得很好,克拉麗莎感覺到他柔和的嗓音。他也讀到了“Bonheur”[10]在德文里叫什么,這樣就知道了幸福是什么。于是他就對克拉麗莎說:“你還記得吧,我們在安蒂伯散步的情景……”在他的想象中,克拉麗莎始終和他在一起。這種想象對他而言,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而克拉麗莎有時也覺得難以想象,她曾經在沒有萊奧納爾的情況下生活著;有一次她獨自漫步,竟然覺得,她并不完全是她自己,并不是感官上的東西,情愛的東西把他們結合在一起。克拉麗莎深愛萊奧納爾那充滿柔情、異常體貼的擁抱。在這擁抱之中也含有感激之情。
☆ ☆ ☆
他們沒看日歷,也不讀報,完全是偶然地走過布列西亞一家理發店,才發現他們在路上已經足足三個星期。萊奧納爾想理理發,他的胡子也長長了,“想必是七月下旬的一天,我什么消息也沒聽到,也什么都不關心。”克拉麗莎第一次想起,她得去看看有沒有她的郵件。她定期給她父親寫信,起先在瑞士盧塞恩,寫到她的訪問,也向父親報告她已離開那里,后來在德森查諾再一次給父親寫信,也寫信給西爾伯斯泰因教授,讓他知道自己直到八月中的地址。那時她以為,把“米蘭留局待領”作為她的地址就夠了,然后她和萊奧納爾就前往科默湖畔。那幾天陰雨綿綿。就是在米蘭有一天雨也下個不停。她想起了科默、帕維亞和米蘭。現在他們兩人穿過大街直奔郵局,在柜臺上果然有一封信等著她。她認出了她父親清晰挺拔的筆跡。父親的信來自柏林,內容簡單明了:“最近的事件迫切需要我重返舊日崗位,原因是什么,你不久就會明白。我目前正時刻準備返回奧地利,我必須勸你,不要走得太遠。”信件對于克拉麗莎而言就像電報一樣,含有一些令人害怕的東西。她手里拿著這封信,心里有不祥的預感。她看一下信上的日期:七月十五日。萊奧納爾走過去問她:“什么事讓你心神不定?”他善于讀懂克拉麗莎臉上每一根線條。克拉麗莎把信遞給他,把信里的內容譯給他聽。萊奧納爾說道:“我不明白,你臉色為什么一下子變得那么蒼白?”克拉麗莎輕聲回答:“我父親從前在參謀總部工作,主管好幾個重要的部門,所以他們把他召回來了。如果他們那里又需要他,那情況一定非常糟糕。”
他們走到大教堂前的廣場上,買了一份德文報紙。這是幾周以來克拉麗莎讀的第一份報紙。萊奧納爾買了一份法文報紙。克拉麗莎心里不安起來,“俄國人在做一些準備,正要發布所謂的動員令。”萊奧納爾憤怒地笑道:“這份報上登著奧地利正在動員并且挑釁:同樣的話語,永遠是同樣的話語。庫切拉博士女士,和那個塞爾維亞女代表。一部分人是兇手,另一部分人是壓迫者。我們生活在人民當中,難道就是為了弄明白誰要鎮壓,誰要殺人?”“你認為會發生什么事嗎?”“奧地利向塞爾維亞發出了一份最后通牒。”“現在我懂了,為什么我父親要到那兒去。他們召他回去,他根本用不著回去。”“想一想,你父親就是一個準備戰爭的人,幾年來一直在制訂計劃。我,我什么也沒說,你對這事沒有任何罪責,誰也對此沒有過錯——只有那些說謊的人,他們挑唆,他們鼓動。”他倆坐在那里,馬車從他們身旁經過,“要是發生什么事情,我們該怎么辦?我得回去,你呢?”“我也一樣。”“你覺得法國也會參戰嗎?打起仗來,它只是一個介子,一個卒子,一盤棋里的一枚棋子,即使它并不把自己想成這樣。在所有這一切的后面是俄國,在所有這一切的后面是那些玩弄政治的人,是一幫政客。”“我不想想這些,它們說這個世上我最不在乎的東西。但是大伙得奮起反抗啊,尤其是社會主義者,他們擁有《Humanité》(《人道報》)。在我身邊,沒有什么可找的。不錯,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當個鞋匠。但即使這樣也是一個榜樣。不論你干什么,你都卷了進去。你瞧,人就這樣受到懲罰。單憑你做的那一丁點事情,也把你拴住了。就說你教書,你也有責任。你必須除了你自己之外還做點什么。在我還沒認識你的時候,我有什么呢?我就孑然一身。是兩個人,你就經受得住整個世界。”
“要是打起仗來——你覺得,會持續很久嗎?”“誰知道。快把報紙拋開,我們到安勃羅西阿納[11]去,看一下圖畫、書籍。”后來他們站在一座教堂里,萊奧納爾看著祭壇,“其實沒什么可看的。”“我不知道……”克拉麗莎說道,仿佛他們之間橫亙著什么。“你害怕嗎?”克拉麗莎凝視著萊奧納爾,萊奧納爾坦率而誠實地回答:“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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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時此刻起,有一樣東西消逝了。他們現在不再觀看身邊的人群,一切都像已經死滅。現在已不再有光線,只有報紙在說話。看報的時候,字母、標題都向你撲面打來,每個人都在詢問自己:“我究竟為何到這里來?”他們到處瞎逛,再一次試圖使自己分心,也到外面他們先前待過的地方去走走。晚上他們又乘車回來。幾天前他們還在那兒坐過一陣,在湖邊,因為下雨了,他們又乘車回來。他們不知道形勢已多么嚴峻。“我們真希望再多待六天!現在我們的生活就像時代要求我們的那樣,這對我們來說,是些陌生的事情。我們現在已經不再孤獨,不僅是你和我,我們兩個就是世界。這個世界看上去從來沒有這樣宏大,這樣美好。”“啊,要是我們還能再一起多待一個星期,過我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簡單地按照他人的模式,該有多好!”日子對于他們而言,已經越來越陰沉。但是夜里他們在纏綿的柔情之中擁抱在一起,克拉麗莎緊緊地依偎在萊奧納爾的懷里。這就是他們的一切。這唯一的肉體對他們而言,意味著整個世界。屋外夜色濃重,一個危機四伏的夜晚。現在每個人都想從別人那里奪走點什么。即便是睡眠也變得異乎尋常。
克拉麗莎覺得身上發冷,想必在睡眠時想到了什么,夢見了什么,估計是那陌生的,邪惡的東西。再說每次睡覺都夢到死,她于是驚醒,凝視著萊奧納爾。萊奧納爾睡得很沉,很熟。她仔細觀看萊奧納爾的脖子,只看他那美麗的脖子,這里面蘊含著生命,詩人們感覺到這一點。突然,那個念頭重新閃現出來,肯定發生什么事情了。恐懼又返回她的心里,她得做點什么。她走到窗前,全憑本能。對面是座教堂,她看見老婦人們從旁經過,都畫著十字。啊,她也該到教堂里去。她從前就是這樣學的。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地想去,可是對此她已習以為常。她佇立在窗口,她的禱詞是:“別讓這事發生。”這個禱詞也許毫無意義,但它使人心安。這是一陣回聲,這是她的自我。
克拉麗莎回到房間,萊奧納爾立即向她走去,是啊,簡直是向她直撲過去,慌慌張張地直視著她:“你剛才在哪兒?”克拉麗莎回答:“別問我。”她臉色蒼白,萊奧納爾嚇得要命,“我一醒來,你不見了。我一輩子從來沒有嚇成這樣,我感到被人拋棄。現在我才感到,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離別將意味著什么!就這一分鐘,我都明白了。醒來,看不見你,已經嚇出我一身冷汗。”“不,我一分鐘也不會離開你。只要我能辦到,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我永遠和你在一起,無論是在這邊還是那邊,永遠都是如此。”
他們一同下樓走到大街上。他們看到有人已經在分送報紙,他們跟在后面跑,等待著一則消息。內心的壓力,而不是好奇心在驅使著他們。“那邊的那個人在出賣我們的生命,他現在嘴里叫的,就是我們的生命。這一來就可以確定,我們能否幸福。”萊奧納爾買了一份報紙,“有什么消息?”他不回答。克拉麗莎追問,他才答道:“奧地利已經向塞爾維亞宣戰。”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步。他們突然覺得他們的腳發軟,腳下的地面都變軟了。在旁邊維多里奧·埃瑪魯埃勒通道里,有一家咖啡館。萊奧納爾發現克拉麗莎臉色蒼白,他們坐了下來,“你必須回去嗎?”“我照理必須回去,”克拉麗莎答道,“但是我不回去。不,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不回去,我父親無法理解這點。你到哪兒,我都跟著你走,回法國去也行。我是一個女人,法律是睿智的。它指示女人屬于那個男人,就該到那個男人那兒去。她用不著回到自己的祖國。人們告訴她,她屬于哪個國家。”
萊奧納爾一聲不吭,手里拿根棍子在面前畫著小人。
“你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是不是覺得我說的話有點不夠謹慎,你要我走嗎?”
“不,”萊奧納爾說道,“但是如果我們卷進了戰爭,事情就不會停止不前。我是一個士兵,也可以不是這樣。我可以去抬病人,可是我估計會成為一個逃兵。這樣我就沒法把你帶在身邊。我不能讓別人成為犧牲品,而我自己獨自幸福。我不能當逃兵,這將是一種罪行。可是我同時又想幸福。也許沒有你更容易辦到。”
克拉麗莎大吃一驚,“你認為,法國也會……”
“我們的意見有什么用?!我們都是誰啊?!大人物掌握著我們,我們必須等待。我們的生命并不意味著許多力量,就像那邊地面上揚起的灰塵,一陣風就把它吹走。他們不能使我們團結起來,可是我們還在反抗。社會主義者就把人民團結起來。由此可見,我們在法國還有幾個人,我們還有饒勒思,這使我們還有依靠。現在皇帝們互致電報,我覺得,他們害怕了。整個世界現在都充滿了恐懼,沒有什么東西能幫上忙,用上全部智慧也不行。”
這幾天在街上行走沒有多少意義,“我們該干些什么?”
“我們原路返回吧,我們再乘車去一次到戛達湖,把每個地方都再走一遍,以便我們熟悉它們。因為你擁有的就不會丟失,讓我們再一次記住它們,把這里的一切再一次牢牢地抓住,也許我們只剩下對這一段時間的回憶。”
他們乘車返回,他們把一切都再看一遍。同樣的風景,可是已經物是人非。他們自己也都與以前迥乎不同。夜依然是夜,在黑夜里,湖水在昏暗中漲起;接著,輕微的波浪喋喋不休,一只小鳥叫道:“世上這么美輪美奐,可能嗎?這一切都將無謂地終結,可能嗎? 每棵樹都有它的意義,一切都經過周密思考,每朵鮮花都有綠葉保護,雨水連連,滋潤萬物,一切都井然有序。這一切都會遭到擾亂!”第二天早上傳來消息,饒勒思遇刺身亡。
他們一同乘車前往蘇黎世,這里是轉折點。一條道路拐向右,一條道路拐向左。要是現在已經宣戰,那萊奧納爾得回到法國,克拉麗莎得回到奧地利。這樣整個世界就橫亙在他們中間。等到消息真的傳來,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僵住了。他們兩個都因自己的軟弱而感到羞愧。他們都不愿向彼此流露出悲哀,每個人都以為能向另一個佯裝堅定,這樣他們兩人第一次互相欺騙。克拉麗莎絕口不提萊奧納爾是不是該走,他應該有他自己的自由。“我必須回去。”“是的,我理解,你必須回去。”這話聽上去幾乎是冷冰冰的,克拉麗莎不想讓萊奧納爾心情更加沉重,萊奧納爾也不想使克拉麗莎心情更加沉重。他們身旁有兩個人,為了他們的箱子咆哮如雷,激動異常;另外兩個人靜靜地并排站著說道:“這事就會過去的。”有人大聲說了句臟話。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我希望有一張你的照片,因為我沒有你的肖像。”他們于是彼此告別,默默無言,緊緊擁抱。萊奧納爾再回到車廂里去,去取他的蒙田文集;克拉麗莎知道,這是他最珍愛的書籍。他把這本書送給克拉麗莎,他把扉頁打開,親手寫上日期: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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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貝拉基阿,意大利的城市,風景優美。
[2] 埃斯特的別墅,坐落在科默湖西岸,為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性建筑,1873年后成為豪華飯店。
[3] 帕維亞,米蘭南邊的城市,有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
[4] 契爾托薩,為帕維亞北部著名的修道院。
[5] 阿卡德米亞,威尼斯著名的博物館。
[6] 即萊奧納爾多·達·芬奇。
[7] 薩繆爾·皮普斯(1633—1703),英國海軍官員和國會議員,因其日記而享有盛名。
[8] 布萊茲·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作家。
[9] 《帕爾瑪宮闈秘史》,又譯為《帕爾瑪修道院》,司湯達的著名長篇小說。
[10] 法文:幸福。
[11] 安勃羅西阿納,米蘭著名的圖書館,因豐富的館藏中世紀文獻、版畫而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