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不,我踉踉蹌蹌地走出房門。一到那昏暗的過道里,我最后一點力氣就消失了。我覺得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我不得不扶住墻壁。原來是這么回事,這么回事!這就是她為什么那么焦躁不安,為什么那么咄咄逼人的秘密,我一直無法解釋。這個秘密可惜揭露得太晚了。我的驚嚇簡直難以名狀。我當時的心情就像一個人正安詳自在地低頭賞花,不料一條毒蛇向他迎面躥來。倘若這敏感的姑娘打我,罵我,啐我一臉——這都不會使我這樣驚慌失措,因為她神經敏感,動不動就會冒火,我隨時都對難以逆料的事情做好思想準備,唯獨沒有想到,這個有病在身、受到命運摧殘的姑娘竟然會產生愛情,并且希望為人所愛。沒有想到,這個孩子,這個還沒成熟的姑娘,上天的未完成的、力不從心的作品竟然膽敢冒險(我實在沒有別的詞來加以形容了),以一個真正女人的通曉風情、**熾烈的愛情去戀愛、去渴慕。我什么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到,這個被命運弄成殘廢的姑娘,都沒有足夠的力氣來拖動她自己的身體,竟然會夢想得到別人的愛并且去愛別人。她竟然會誤會我到這種地步,我可僅僅是出于同情才來,而且一次又一次地來看她的啊。不過一轉眼我又大吃一驚。我理解到,事情到這步田地,這主要不怪別的,只怪我自己的同情心過于強烈。我一天天地到囚室里來探望這個與世隔絕、被人遺棄的姑娘,向她表示關切,結果她自然指望從我這個唯一的男子身上,從我這個被自己的同情心弄得傻頭傻腦的笨蛋身上得到另外一種感情,一種溫柔纏綿的感情。可我,我這個笨蛋,我無知無覺,愚蠢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只看到她是個病人,是個癱子,是個孩子,沒有看到她是個女人。我一刻也沒有想到過——哪怕是轉瞬即逝的匆匆一刻去設想一下——,在這遮蓋一切的外衣底下,有個赤裸裸的身體在呼吸、在感覺、在等待。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她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樣渴求愛,也渴望被人所愛——我這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從來也不會夢想,女人當中的病人、殘廢、發育不全、年老體衰、受到擯棄、蒙受恥辱的居然也膽敢戀愛。因為一個閱世不深的年輕人對真正的人生知之甚少,自己的經歷又極為有限,他幾乎總是根據別人所講、自己所讀的東西來想象世界、塑造世界。在自己有些閱歷之前,他必然按照別人描摹的圖像和樣本來夢想。可是在那些書本里、戲劇里或者電影院里(在那里現實生活被簡單化、庸俗化了),彼此相愛的始終是一些年輕美貌、出類拔萃的男女;所以我一直認為——也因為這個緣故,碰到有些艷遇我畏縮不前—— 一個男子得長得特別吸引人,得天獨厚,受到命運的恩寵,才能博得一個女人的青睞。僅僅因為這個緣故我在和兩個姑娘交往的過程中才這樣泰然自若,這樣落落大方,因為一切有關愛情的想法在我們的關系里從一開頭似乎就從我心里摒除出去,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她們除了把我看成一個可愛的青年、一個好朋友之外,還會把我當成什么別的。即使我有時在伊羅娜身上感到肉感的美麗——可是艾迪特,我可從來沒有把她想成異性的生物。我敢肯定地說,我腦子里從來沒有閃過這樣的念頭,說是在她那殘廢的身體里就像在其他女人身上一樣,會有同樣的器官在活動,在她的心靈里,會有同樣的渴望在強烈搏動。從這一刻起我才開始漸漸懂得(詩人大多對此諱莫如深),恰好是那些被人遺棄、蒙受恥辱、相貌丑陋、年老色衰、萎黃憔悴、受人貶抑的人比那些生活幸福、身體健康的人渴求時的貪婪勁更加危險,他們是以一種狂熱的、陰沉的、痛苦的愛情在愛,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天主的這些后娘養的孩子的那種沒有希望的、沒有前途的激情爆發得更加迫切、更加絕望的了。這些人只有通過愛和被愛才能覺得他們有理由活在這世界上。恰好是在絕望的深淵之底,生的渴望所發出的這種驚呼聽上去才最為兇猛——這個可怕的秘密,我這個毫無閱歷、未經考驗的人是從來想也不敢想的!一直到這一瞬間,這種認識才像一把火紅的尖刀刺進我的心里!
傻瓜!——我也是現在才懂得,為什么當她把她那還沒成形的胸部湊上來貼著我的胸部時,在感情的極度混亂之中,她會脫口說出這么兩個字來:傻瓜!——是的,她這么叫我是對的!所有的人,她父親、伊羅娜、用人和其他所有的仆役,想必從最初第一刻起就早已把一切都看穿了。大家想必早已懷疑到她的愛、她的激情,也許懷著驚恐,說不定還有不祥的預感——只有我不知不覺,我這被自己的同情心弄傻了的笨蛋,成天扮演著好心的、善良的、笨鵝似的伙伴的角色,咧開大嘴插科打諢,卻沒有發現,由于我愚蠢地、莫名其妙地老是不明白,她那焦灼的心靈都折磨苦了。宛如在一出低劣的喜劇里,一個可悲的主角陷身于一個陰謀之中,觀眾席里每一個人都早已知道,他已經上了圈套,可是只有他,這個笨蛋一個人,才一本正經地接著往下演,不顧一切地往下演啊,演啊,一直不明白自己已經陷進了一張什么樣的羅網(別人從一開頭就已經看清了網上的每一根線,每一個網眼)——這府邸里所有的人想必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我如何在這場荒唐的感情的捉迷藏當中,到處亂摸亂碰,直到她終于用暴力從我的眼前撕去那條繃帶為止。可是就像只要燃起一點點亮光,就足以把屋里十幾樣東西同時照亮,所以現在——可惜太晚了!太晚了——這幾個星期發生的難以勝數的許多細節事后我都明白了,使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現在我才心里一亮,為什么我每次老氣橫秋地叫她“孩子”,她總氣得要命,因為她恰好不愿意在我面前當孩子,而是熱切期望人家把她看作女人,當作戀人。現在我才明白,為什么有時候她的跛足顯然使我深為震驚,于是她的嘴唇會不安地顫抖不已,為什么她對我的同情深惡痛絕——顯然,她身上女性的本能清楚地認識到,同情是一種不冷不熱的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只不過是真正的愛情的一種可悲的代用品。這可憐的姑娘想必苦苦地只等一句話,一個信號,表示我已心領神會,可是這句話、這個信號總是遲遲不來,她想必在我落落大方地高談闊論的時候備受痛苦,她是在焦躁不耐的火紅烙鐵上受熬煎,心靈一顫一顫地等啊等啊,等待第一個溫情脈脈的手勢,或者至少等我終于發現了她的激情。而我,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可是我又不遠遠走開,依然每天照來不誤,從而不斷地加強了她的信念,同時我的心靈又反應遲鈍,使她困惑迷惘——因此,最后她的神經終于撕裂,她干脆把我抓去當做戰利品,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此刻,所有這一切幻化成百十張圖畫,飛快地涌入我的腦海,我像中了一枚炸彈,在這昏黑的過道里,靠在墻上,透不過氣來,兩條腿幾乎和她的腿一樣麻木癱瘓。我兩次試圖摸索著向前挪動腳步,一直到第三次我才摸到門把上。我迅速地思考一番,從這里進入客廳,馬上向左通過一道門直達門廳,那兒放著我的佩劍和軍帽。所以趕快穿過這個房間,趁用人沒來,快走,趕快走掉!趕快逃離這所府邸,晚了就要碰見人,就得被人家盤問再三。現在趕快走掉,千萬別碰見她父親、伊羅娜、約瑟夫,別碰見一切會讓我像個傻瓜似的在這圈套里越陷越深的人!快走,一心只求快走!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伊羅娜在客廳里——顯然他們已經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等著。她剛一眼瞥見我,臉上立刻變色。
“耶穌馬利亞,您怎么啦,您的臉色煞白……是不是……是不是艾迪特又出什么事啦?”
“沒有,沒出事,”我只有結結巴巴地說幾句話的力氣,我一心只想快走,“我想,她現在睡了。對不起,我得回去。”
可是我那粗魯無禮的舉止想必含有叫人吃驚的東西,因為伊羅娜毅然決然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硬按到——不——把我硬推到一把圈手椅里。
“您先給我坐下來再說。您得先鎮靜一下……瞧您的頭發……都成什么樣子了?蓬亂得一塌糊涂……不,您坐著,”——我直想跳起來——“我去拿杯甜酒來。”
她跑到酒柜那里,倒了一杯酒,我一口灌了下去。伊羅娜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的手瑟瑟直抖地把酒杯放在桌上(我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是那樣虛弱無力、心力交瘁)。然后她默默地坐到我身邊來,靜靜地等著,一言不發,只是不時小心翼翼地從旁邊向我投來憂愁不安的一瞥,就像人家在仔細觀察一個病人。最后她終于問道:
“是不是艾迪特跟您……說了點什么……我的意思是,說了一些和您自己有關的話?”
從她那關懷的樣子我感覺到,她什么都預感到了。我虛弱已極、無力掙扎。我只是喃喃地低聲說了句:“是的。”
她一動不動。也不回答。我只覺得,她的呼吸陡然間變得急促起來。她謹慎地把身子向我這邊彎過來。
“您難道……難道真的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事嗎?”
“我怎么會料到這樣的事情……這樣荒唐的事情?這樣瘋狂的事情?……她怎么會想到這上面去……怎么會想到我……為什么偏偏想到我?……”
伊羅娜嘆口氣說道:“天主啊!——她一直認為,您只是為了她的緣故才來的……您只是為了這個緣故才來看我們的。這事我……我從來也沒有相信過,因為您的態度是那樣……那樣落落大方,那樣親切,這可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我從最初的時刻起就擔心,在您這兒只是同情而已。可是我又怎么能向這可憐的孩子發出警告,怎么能這樣殘忍,把那使她幸福的癡心妄想從她心里驅走……幾個星期以來,她活著僅僅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您……她一個勁地問我,我是否認為,您是真的喜歡她,我總不能粗暴地對待她……我總得安慰她,增強她的信念。”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不對,完全相反,您必須打消她的這一念頭,非打消不可。她這明明是發瘋,是熱昏,是孩子氣的異想天開……無非是司空見慣的黃毛丫頭對軍裝的醉心迷戀,要是明天另外來個軍官,那她又會去迷戀那一個。您得把這事向她解釋清楚……您得及時打消她的這個念頭。現在這軍官恰好是我,到這兒來的恰好是我,而不是另一個軍官,不是我的那些伙伴當中更優秀的一個,這純粹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這種事情在她這個年齡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然而伊羅娜悲哀地搖了搖頭。“不,親愛的朋友,您不要騙您自己。在艾迪特身上這事可是當真的,當真極了,甚至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加危險……不,親愛的朋友,我不能把這么嚴重的事情突然之間說得好像對您輕松得很似的。唉,要是您能想象出來,這府邸里發生過一些什么事就好了……半夜三更她的鈴聲會響個三四遍,她毫無顧忌地把我們大家叫醒,我們大家心驚肉跳地跑到她的床前,以為她出了什么事。她直挺挺地坐在那兒,神情慌亂,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面,翻來覆去老是向我們問同一個問題:‘你不以為,他至少會有點喜歡我,哪怕只喜歡非常非常小的一丁點?我并不是個丑八怪啊。’然后她就要面鏡子,可是馬上又把鏡子扔掉。過一會兒她自己也認識到,她干的事完全是發瘋。可是兩個鐘頭以后,這出戲又從頭演起。她在絕望之中問她父親,問約瑟夫,問使女們,甚至于前天的那個吉卜賽女人——您還記得吧?她昨天又悄悄地把那女人叫來,讓她算命,再算一次……她已經給您寫了五次信,都是長信,寫完之后又全都撕掉。從早到晚,從清晨到夜里,她想的、說的沒有別的,就是這事。有一次她要我到您那兒去打聽一下,您是不是喜歡她,哪怕就喜歡那么一丁點,或者……您是不是討厭她,因為您總是那么沉默寡言,躲躲閃閃。她要我馬上去找您,在路上截住您,司機馬上就得跳起來,把車開出來。她把要我跟您說的,要我問您的每一句話叮囑了我不下三次、四次、五次。最后,我都已經站在外面門廳里了,鈴聲又響了起來,我得戴著帽子,穿著大衣回到她那兒去,并且憑我母親的生命向她起誓,絕不向您暗示一星半點。唉,您知道什么!對您來說,只要您出去在身后關上大門,事情就算了結了。可是您剛走,她就把您跟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向我報告,她問我是否相信,我是否認為——我要是接著對她說:‘你瞧,他是多么喜歡你。’她就對我嚷嚷:‘你撒謊!這不是真的!他今天沒跟我說過一句好話。’可是同時她又要我把剛才說的話再聽一遍,我得把這些話重復三遍并且發誓……另外還加上那個老爺子!他從那事以后完全六神無主了,而他愛您,崇拜您就像他對他自己的孩子一樣。您真該看看,他一連幾小時睜著一雙疲乏不堪的眼睛,坐在她的床邊,撫摸她,安慰她,直到她終于沉沉入睡。然后他自己心煩意亂地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徹夜踱來踱去,踱來踱去……而您——您難道真的對這一切毫無覺察嗎?”
“沒有!”我在絕望之中,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嚷了起來,“沒有,我向您發誓,一點也沒有覺察,絲毫沒有覺察!您以為,要是我預感到發生了什么事,我還會上這兒來,我還會和你們坐在一起,下象棋,玩多米諾,或者聽唱片?……可是,她怎么會腦子里出現這樣一種妄想,認為我,恰恰是我……她怎么能要求我接受這樣荒唐的事情,同意這樣一個兒戲?……不行,不行,不行!”
一想到我違背自己的意愿為人所愛,這念頭折磨得我好苦,我直想跳起來,可是伊羅娜使勁地握住我的手腕。
“安靜些,我求求您,親愛的朋友——千萬別發火,尤其是——我懇求您——稍微小聲一些!她有一種透過墻壁聽人說話的本領。請您務必看在上天的分上不要冤枉她!這可憐的姑娘看到,那個消息恰好是從您那兒來的,恰好是您首先把那個新的治療方法告訴了她的父親,她認為這正好是個信號。那天晚上她父親深更半夜馬上沖到樓上她房間里,把她叫醒。您難道真的想象不出,他們兩個一邊哭,一邊感謝天主,說這令人不寒而栗的日子現在總算熬到頭了,他們兩個堅信,只要艾迪特病一治好,健康得跟其他正常人一樣,您就……我用不著跟您把這話挑明了。正因為這個緣故,您恰好在現在,在這可憐的姑娘需要神經健全地來經受這次新的治療方法的時候,您不可以使她心緒不寧。我們必須極端小心謹慎才是。天主保佑,我們可不能讓她預感到,這件事情對您是這樣……這樣的可怕。”
可是我的絕望已經使我不顧一切。“不,不,不,”我用手猛捶椅子的扶手,“不行,我不能……我不愿為人所愛,不愿意這樣地為人所愛……而且我現在也不能再這樣維持下去,就仿佛我毫無覺察似的,我再也不能無拘無束地坐著,胡謅一些甜言蜜語……我辦不到,您不知道剛才發生什么事了……在那兒,在隔壁房間……她完全誤會我了。我對她心里只有同情啊。只有同情,其他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
伊羅娜一聲不響,默默地凝望前方。然后她嘆了口氣。
“是啊,我從一開始就擔心這一點!這段時間里,我的神經早已有所感覺……不過,我的天主啊,現在可怎么辦呢?怎么能讓她明白這一層呢?”
我們默默無言地坐著。該說的都說了。我們兩個都知道,沒有辦法,毫無出路。驀然間伊羅娜身子一挺,臉上是一副緊張諦聽的表情,差不多同時我聽見從大門口傳來汽車馳近的聲音。想必是開克斯法爾伐回來了。伊羅娜霍地站了起來。
“您現在最好不要和他見面……您太激動,沒法泰然自若地和他談話……您等等,我趕快去給您把佩劍和軍帽取來,您最簡單的辦法是從后門到花園里去。我會編出一個借口說您為什么不能在這兒待到晚上。”
她三腳兩步就去把我的東西取來,幸虧用人趕到汽車旁邊去了,這樣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院子里的房子,到了花園里。我害怕極了,唯恐有人要盤問我,我便加快腳步。我第二次像個小偷的,低頭彎腰,膽戰心驚地逃離這幢不祥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