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向工程師建議的方向時(為什么要這么聽他的話?),她又想起,我其實應該……我應該……但是她不能繼續往下想了,也記不得其實該干什么,因為她已經卷入了一場新的狡詐的游戲,裹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大衣里,像印第安人似的悄悄地在黑暗中行走,又一次,又一次走出她現實的人生進入另一個變化,又是一個和她以往所知道的不同的變化。她就在森林的陰影里等了片刻,然后兩條寬大的光束就沿著馬路摸索過來,汽車開著的大燈照在冷杉之中發出銀色,很明顯那個司機已經看到了她,因為那刺眼奪目的光一下子滅掉了,那輛黑色的龐然大物快要蹭到她的地方。現在車里的內燈謹慎地熄滅了,只有速度顯示儀上的藍光在黑暗中映出一個小圈的色彩。在剛才強光照射之后,她突然陷入了特別濃重的黑暗之中,她都無法辨認任何東西,這時車門打開了,有只手臂伸出來幫她上車,她身后車門咔嚓一聲關閉,這一切都幽靈般的迅速,旋風似的,驚險異常,仿佛在電影院里;還沒容她有時間喘口氣或者說點什么,汽車已經再次發動起來,第一下啟動的時候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她感覺被抱住被抓住了。她想反抗,她膽怯地指指司機的后背,司機就像一座小山坐在方向盤那里,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他們前面,她對這個近在咫尺的證人有種羞恥感,但另一方面也恰恰因為知道司機在場保護她不受外界侵犯。但是她身旁的工程師沒有回答一個字。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溫暖地急迫地擁在懷里,工程師的手在她手上,現在又在她手臂上,現在又在她**上,現在是一張霸道陌生的嘴在尋找著她的嘴,狂熱濕潤地打開了她漸漸屈從的嘴唇。她下意識地渴望和期待所有這一切,被人緊緊地抓住,四下逐獵地熱吻,從脖子到肩膀到面頰,一會兒在這里,一會兒在那里,把熱烈的烙印打在顫抖的皮膚上,有證人在旁必須輕聲輕氣,這以某種方式提升了這種燃燒的游戲給人的陶醉。閉著眼睛,沒有語言亦無意志去進行反抗,她任由那熱吻從嘴里吮吸掉急促的呻吟,整個使勁掙扎,不斷顫抖的身體,盡情享受著那雙嘴唇激起的情欲。她不知道發生的這一切持續了多長時間,然后一切都在司機明顯的鳴笛警告聲中戛然而止,汽車開進了燈火輝煌的街道,停在一家大飯店的酒吧前面。
她下了車,心里一片迷惘,腳步蹣跚,羞愧不已,迅速整理一下壓皺的裙子和被親吻弄得蓬亂不堪的頭發。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注意到啊,但是沒有,沒有人太明顯地盯著她,在半明半暗人滿為患的酒吧里,他們被彬彬有禮地帶到一張桌子旁。她又意識到了一種全新的東西,一個女人的生活能像一個看不透的秘密,社交舉止的面具如何巧妙地掩蓋了最熱烈的激情。她根本不會覺得這是可能的:她的皮膚還在因為被人親吻而戰栗和膨脹,而她卻能夠腰板挺直,身心恬靜,面容冷漠,頭腦清楚地坐在一個男人身旁,輕松地對著他那熨燙得筆挺的燕尾服襯衫的前胸聊著天,兩分鐘前你還感覺著這嘴唇一直到那堅硬的咬緊的牙齒,還在他擠壓的重力下彎著身子,這里的人群中沒人對此會有一點兒覺察。有多少女人在我面前這樣偽裝過,她想著心里一驚,我在家里和村子里認識的女人當中有多少是這樣的。所有的女人都過著雙重生活,過著好多倍,上百倍,秘密的和公開的雙重生活,而我這個真心實意的傻瓜還把她們的矜持當成榜樣。這時她感到桌子底下工程師的膝蓋要求明確地移了過來。她馬上把目光掃過去,就像第一次看到他的臉,堅定,褐色,精力充沛,狹窄的口髭下面一張無聲地命令人的嘴,她感覺到他那雙像是表達問候的眼睛一直逼進她的身體。所有這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在她心中點燃了一絲驕傲。這個特別男性的男人要我,只要我,沒人知道這個事,只有我知道。“我們跳舞吧?”他問。“好。”她回答,這個“好”字包含了更多的意思。她第一次覺得跳舞遠遠不夠,這樣矜持的接觸只是急不可耐的序幕,預示著更加激情四射更加狂放不羈的擁抱;她必須克制自己不把這明顯暴露出來。
她匆忙地喝干兩杯雞尾酒,嘴唇被剛才得到的親吻和她還在渴望的親吻所灼傷。最終她實在無法再容忍這樣坐在人群之中了。“我們必須回家了,”她說,“全聽你的。”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工程師說“你”,這就像輕柔地一擊打進她的心里,上車后她完全自然而然地就倒入他的懷抱里。現在親吻之間都是急切的話語。要她到工程師那里去,就一個小時,他們的房間在同一層樓,沒有一個飯店侍者現在還醒著。她飲下這激情四射的懇求就像喝下流淌的火焰。我還有時間反抗,她迷茫地想道,而這時她已經被這狂濤巨浪完全淹沒。她不說話不回答,只是敞開心扉接受著她第一次從一個男人那里聽到的這些話語的奔流。
就在她先前上車的那個地方,汽車停了下來。在她下車時,司機的后背保持著動也不動的姿勢。她獨自回到旅館,大門進口處的弧光燈已經熄滅,她飛快走過大廳:她知道,工程師肯定跟在她身后,她已經聽到他的腳步聲,運動員般矯健地三步一個臺階,在身后非常近的地方。他馬上就要抓到我了,她感覺到,突然一陣紛亂的瘋狂的恐怖攫住了她。她開始跑起來,一直跑在他的前面:一步跳進門里,拉上門閂。然后癱坐在椅子上,呼出暗自慶幸的一口氣: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全身關節還在顫抖:就差一分鐘,否則就太晚了,可怕,我變得多么沒有把握,身體多么虛弱,意志多么薄弱啊,任何一個人都能在這個瞬間得到我,這點我以前可不知道。我從前可是很有把握的——可怕,一個人會弄得這么心潮澎湃,神經過敏!真是幸運,我還有精力及時進到房間,把他關在門外,上帝知道,否則會發生什么。
她在黑暗中飛快地脫掉衣服,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快。就在她閉著眼睛躺到床上,四肢躺進鴨絨被溫暖的擁抱時,她的皮膚還在因為那慢慢減弱的激動而戰栗。胡鬧!我到底為什么這么害怕啊。二十八歲了,還守身如玉,還在拒絕,還在等候、猶豫和害怕。我為什么還守身如玉,為誰啊?父親節省,母親和我,所有的人,在那些恐怖的年代我們都在節省,而其他人卻在生活;我總是對一切都沒有勇氣,誰又付給我們什么回報了?一下子你就老了,凋零了,死了,一無所知,從來沒有活過,什么也沒有了解過,在那邊又開始了一個渺小的生活,那個可怕的狹小的天地,而在這里,這里什么都有,你就得去索取,但是我擔心,我卻把自己鎖起來,就像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守身如玉,膽怯,膽怯,真是愚蠢,這是胡鬧,胡鬧?我是不是還是該把門閂打開,也許……不,不行,今天不行。我不是還待在這兒嗎,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美妙的無盡的時間!不,我不會再這么愚蠢,這么膽小,我要索取一切享受一切,一切,一切……
嘴唇帶著微笑,手臂繃緊,嘴像迎接一個親吻似的溫柔地張開,克里斯蒂娜睡著了,不知道這是她在這個上層世界度過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夜。
誰感覺強烈就無法很好觀察:所有幸福的人都是蹩腳的心理學家。只有惴惴不安的人才會把所有的感官都繃緊到最敏銳的程度,對危險的直覺讓他的聰明達到超越自己自然的聰明程度。克里斯蒂娜沒有料到,一些日子以來她的存在對某個人來講意味著憂慮和危險。那個曼海姆姑娘思考起來堅定果斷、目的性強,克里斯蒂娜把她毫不見外的掏心掏肺傻乎乎地當成友誼,而她對克里斯蒂娜社交上的成功卻恨之入骨。在這個美國人的侄女到來之前,工程師和她打得火熱,都已經流露出認真的也許是結婚的企圖。關鍵性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就要進行那決定性的懇談也許還差幾天等一個巧妙的時刻,這時克里斯蒂娜來了,最不受人歡迎地轉移了注意力,因為從那以后工程師的興趣就顯而易見地越來越轉移到了克里斯蒂娜身上,或者是因為那財富的光環和貴族的姓氏深深影響了這個老謀深算的小伙子,要不就是因為那從克里斯蒂娜身上散發出來的火一般的爽朗和強烈的幸福浪潮著實誘人;懷著還是孩子氣的小女生的嫉妒,同時又是一個成年女子勁頭十足的憤怒,反正這個小個子曼海姆姑娘覺得自己受到冷落,遭到忽視了。工程師幾乎只和克里斯蒂娜跳舞,所有的晚上都坐在梵·波倫的桌子那邊。這個對手意識到,要想不失去他,已到拉緊韁繩的關鍵時刻了。憑著監視的直覺,這個詭計多端的小個子女孩早就感覺克里斯蒂娜身上過分的興奮總有那么一些奇特的,社交上極不尋常的地方,別人善意地沉醉在克里斯蒂娜的這種不可抑制的魅力之中,而這個小個子女人卻試著探尋這秘密的根源。
她的監視由按部就班逐步升級的親密開始。散步的時候她總是溫柔地挽著克里斯蒂娜的胳膊,講著自己那些半真半假的風流韻事,就是為了引誘對方說出一些有損名譽的事情。晚上她會去房間拜訪那個蒙在鼓里渾然不覺的姑娘,坐到她的床上,撫摸她的手臂,而克里斯蒂娜,有讓全世界都高興的需求,懷著感激的興奮回應著這真誠的閨蜜情誼,毫不在意地回答著她所有的問題和花招,只是出于直覺地回避那些能觸及她內心秘密的問題,比如當卡爾拉問她,家里有幾個女傭、家里有幾間房間的時候,她會一半符合事實一半純屬虛構地回答,因為母親生病,她現在已經住到鄉下,深居簡出,以前情況當然完全不同。但是懷有惡意好奇心切的女孩總是越來越牢地盯住那些細小的笨拙的地方,漸漸地挖出那個弱點。這個陌生女人,這個在這里穿著閃閃發亮的裙子,戴著珍珠項鏈,閃著財富光芒的女人,在埃德溫那里眼看著就要使自己蒙上陰影,其實來自一個卑微、狹小的環境。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暴露了幾個社交安全上的弱點,說到馬球比賽她不知道要騎馬,她不知道柯蒂和胡比岡這樣最流行的香水牌子,她無法區別汽車價格的差別,從沒觀看過一次賽馬;一二十個這樣的愚昧無知,顯示這個陌生女人對時髦的社交界的規則很不精通。在教育方面,這個陌生女人也根本沒法和那個化學大學生相比:沒上過文科中學,不會外語,就是說,她自己坦率地承認,她在學校里學的那幾句英語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凈。不,這個穿著講究的梵·波倫**總有些不大對頭;那就要把楔子扎得更深一些,這個小個子陰謀家被孩子氣機敏的嫉妒心所驅使,全力以赴展開調查。
終于(花兩天時間打探、偷聽和窺視)這個忙忙碌碌的女孩手里總算有了線索。女理發師們因為職業的緣故特愛聊天;手在工作,嘴巴也很少閑著。聰敏伶俐的杜弗爾諾阿夫人的理發店同時就是全部新聞的集散地,當曼海姆女孩在洗頭的時候向她打聽克里斯蒂娜的時候,她銀鈴般地揚聲大笑起來。“Ah, la nièce de Madame van Boolen?”[33]——那笑聲一直持續像奔涌的水聲——“Ah, elle était bien drôle à voir quand elle arrivait ici!”[34]她當時的發型就跟一個鄉村小丫頭一樣,兩根粗粗的辮子盤起來,還插上發針,特別沉還是鐵的,老板娘根本不知道在歐洲還生產這樣恐怖至極的東西,她的某個抽屜里應該還留著兩個,她把它們當作稀奇古怪的歷史珍品保留下來。這可是一條相當有料的線索,帶著運動員堅韌不拔的勁頭,曼海姆女孩繼續密切注意著這個可憐的女騙子。下一步,她巧妙地讓克里斯蒂娜那個樓層的女侍開口說話,不久她就套出了所有的信息:克里斯蒂娜就拎著一個小小的草制箱子來的,所有的衣服、內衣都是梵·波倫夫人在這里倉促購置或者借給她的。通過積極的調查,也搭上了一些小費,曼海姆女孩獲得了所有的細節包括那把帶著牛角手柄的雨傘。惡人總有福氣,當克里斯蒂娜詢問她在霍夫萊納名下的信件時,曼海姆女孩恰巧就站在旁邊,用一個詭詐的漫不經心的問題就得到了一個驚人的信息,克里斯蒂娜根本就不姓封·波倫。
這就夠了,豈止夠,還有余呢。火藥松散地鋪在那里,只需卡爾拉正確地裝好導火線。在大廳里有位斯特羅特曼樞密顧問夫人,那個有名的外科醫生的遺孀,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個檢查處里,手里拿著長柄單片眼鏡作為武器。她的輪椅(這個老太太已經癱瘓)被無可爭議地視為所有社交新聞的問詢處,尤其是最終裁定新聞是否可靠的終審**;這個好戰的新聞處在人自為戰的秘密戰爭之中,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著,消息難以置信的精準。曼海姆女孩坐到她身旁,想要快速巧妙地抖摟出她知道的材料,當然是以看似最友好的形式進行:這個封·波倫**(大家在飯店都只這樣稱呼她)是一個迷人的姑娘,真的,你根本看不出來,她來自相當底層的家庭。封·波倫夫人把這個商店售貨員,或者管她是干什么的,出于好心說成是她的外甥女,慷慨地用自己的衣服把她打扮起來,讓她憑借虛假的身份進入社交場合,這其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是啊,美國人思考社會地位這類問題時更民主一些,更慷慨一些,不像我們這些落后的歐洲人,我們總是玩社會地位這張牌(樞密顧問夫人像個好斗的公雞似的使勁點著頭),最終不是只注重衣服和金錢而是更重視教育和出身。當然最后也絕對少不了對那個鄉間雨傘的詳細描述,總之她把每個有害的好玩的細節都向這個新聞處和盤托出。就在同一個早上克里斯蒂娜的故事就開始在整個飯店流傳開來,真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傳播過程中還添枝加葉,越傳越神,有些人說,美國人就愛干這種事,為了特別讓貴族不高興他們會把隨便哪一個女速記打字員打扮成百萬富婆,是啊,甚至有一出戲演的就是這個,其他人則振振有詞地論證,覺得她是那位老先生或者他夫人的情人,總之,這件事進展得太順利了,在克里斯蒂娜渾然不知地和工程師有越軌行為的晚上,她成了整個飯店的主要談話內容。每個人都大言不慚地自稱已經發現了她幾百個蛛絲馬跡,就是為了不讓別人把自己當成傻帽,沒人想做那個被愚弄的人。既然記憶非常樂于為意志服務,每個人都挖出一個昨天還在克里斯蒂娜身上覺得特別可愛的細節,現在就把它變成了可笑的東西,就在克里斯蒂娜溫暖年輕的身體裹著幸福,嘴唇在睡眠的微笑中張開,還在自我欺騙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那無辜的并非情愿的欺騙。
謠言總是最后到達那個和它有關的人那里。克里斯蒂娜沒有感覺到她在那個上午穿過大廳的時候背后都是充滿窺視和譏諷的目光,猶如穿過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焰圈。她好心好意地在樞密顧問夫人身邊坐下,這恰恰是最危險的位置,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老女人用多惡毒的問題——鄰桌的人從各個角落豎起他們的耳朵——對她百般試探。她和姨夫及姨媽約好去散步,在這之前她還親切地親吻一下這個白發蒼蒼的敵人的手。她并沒有特別注意到,她問候的時候,只有零星的客人搭理,而且僅僅是輕微地抿嘴而笑,為什么人家高興就不能歡笑,表示快樂呢?她心情歡愉地用無憂無慮的眼睛看著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如同一團火焰一般輕盈地飄過大廳,極度相信這個世界的善良。
就連姨媽一開始也毫無察覺;不過這天上午有點不愉快的事情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并沒有預感到這和他們有任何的關聯——飯店里住著那對來自西里西亞的地主夫婦,封·特倫克維茨先生和夫人,他們與人交往的時候嚴格注意貴族頭銜和等級高低,對所有的市民都無情地采取拒絕的態度。在梵·波倫夫婦那里他們采用了例外的態度,首先因為他們是美國人(這本身就是一種貴族頭銜),而且不是猶太人。其次也許是因為他們的二兒子哈羅明天該到這里,他的莊園因為抵押造成沉重的利息負擔已經岌岌可危,而認識一位美國女繼承人似乎有百利而無一弊。他們本來和梵·波倫夫人約好這天上午十點一起散步,但是突然(樞密顧問夫人新聞處的信息到達之后)就在九點三十分派門房來說他們可惜不能赴約了,都沒有任何其他的解釋。奇怪的是,當他們中午從梵·波倫夫婦的桌旁經過時只是冷淡地問候了一句,沒有對這么晚取消約會做出解釋表示歉意。“好奇怪,”梵·波倫夫人馬上起了疑心,她對所有社交場合的事情都很敏感,簡直到了病態的程度,“我們得罪他們了嗎?發生什么事了?”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午餐后在大廳里——安東尼去作餐后小憩了——克里斯蒂娜在寫字間寫信——沒有人坐到她桌旁來。平時金斯萊夫婦或者其他一些熟人經常都會過來愉快地聊一會,現在每個人都像約好似的待在自己的桌子旁,她一個人坐在她寬大的椅子里,孤零零地等待著,所有的朋友都不過來,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特倫克維茨都沒過來道歉,她深感奇怪。
終于有人過來了,是埃爾金斯勛爵。就連他也和平時不一樣,雙腿僵硬,動作生硬、一本正經。勛爵奇怪地把他的眼睛隱藏在發紅的疲倦的眼瞼下面——平時看人他總是那么神情坦蕩,目光清澈,他這是怎么了?他幾乎拘泥禮儀地鞠躬致意:“我可以坐到您身邊嗎?”
“非常樂意,親愛的勛爵。您還需要問嗎?”
她又一次感到奇怪。勛爵的舉止這么拘束,他萬分仔細地看著他的腳尖,解開禮服的扣子,拉平衣服上的褶子;奇怪,奇怪。他到底怎么了,她想,勛爵這樣就好像要發表一個演說。
終于這位老先生一下子果斷地從沉重的眼瞼里抬起明亮清澈的眼睛,真的就像一道光亮,就像一把利劍的閃光。
“您聽我說,Dear mistress Boolen[35],我很想和您談點私事,在這里沒人聽見我們談話。但是您必須給我暢所欲言的自由。我一直苦思冥想該如何跟您暗示這件事,但是事關緊要的大事,暗示毫無意義。而處理私人的和尷尬的事情,我們必須加倍認真,直截了當。是這樣……我要完全沒有顧忌地與您談話,我覺得這是在盡一個朋友的責任。您允許我這樣做嗎?”
“當然,毫無疑問。”
但是這位老先生似乎并沒有完全輕松起來,他猶豫了片刻,這時他拿出他的煙絲煙斗,慢條斯理地裝滿煙絲。做此事的時候他的手指——這是因為上了年紀還是因為在做動作——很奇怪地顫抖著。終于他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跟您說的事情有關Miss Christiana[36]。”
他又一次猶豫了。
梵·波倫夫人心里一陣慌亂。這位年近七十的男人難道真的想要……她已經注意到勛爵心里有克里斯蒂娜,真的都到這個地步了,以致他……但是埃爾金斯勛爵已經抬起了宗教法庭般嚴厲的目光問道:“她真的是您的侄女[37]嗎?”
梵·波倫夫人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當然。”
“她真的姓梵·波倫?”
現在梵·波倫夫人當真糊涂了。
“不,不,她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丈夫的侄女,是我在維也納的姐姐的女兒……但是我請求您,埃爾金斯勛爵,您說這個是出于對我們的友好吧,但這個問題是什么意思呢?”
勛爵凝神投入地看著煙斗,他好像特別感興趣煙絲是否在均勻燃燒,他用手指慢條斯理地填好煙絲。然后才開始說話,就像對著煙斗,完全彎著身體,幾乎都沒有張開薄薄的嘴唇:“是這樣……因為現在這里一下子出現了一個特別奇怪的流言蜚語,就好像……我出于朋友的義務要徹底調查此事。在您告訴我她真的是您的外甥女之后,對我來講所有這些閑話都已經了結了。我立即就確信克里斯蒂安娜**沒有能力說假話,只是……怎么說呢……大家凈在這里談論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梵·波倫夫人覺得自己臉色一下煞白了,膝蓋顫抖起來。
“什么……請您坦率告訴我……大家都說了什么?”
煙斗緩慢地燃燒著,出現一個紅色圓圈。
“是這樣,您是知道的,有那么個社交圈子,其實根本什么都不是,做起事情來比真的上流社會的人士還嚴酷無情。比如說那個冷漠的紈绔子弟特倫克維茨覺得和一個既不是貴族又很貧窮的人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就是對他個人的羞辱,看來,他和他老婆說得最多,說什么您和他們開了個玩笑,把一個小市民階層的女孩用華麗衣裳打扮起來,并用一個假名介紹給他們——就好像這個頭腦簡單的家伙真的知道,一個真正的貴婦人是什么樣子似的。我無須再向您強調,我對Miss Christiana的巨大敬意和巨大的……非常巨大的……誠摯的好感絲毫不會有所減少,就算她真的來自……生活窘迫一些的家庭……如果她像這幫愛慕虛榮的無賴一樣被奢侈寵壞了,也許就根本不會有那么可愛的感激之情和歡樂之意。我個人根本不會小看您好心好意地向她饋贈您的衣物,相反,我之所以向您問個究竟,也僅僅是為了能夠嚴厲地回敬這些卑鄙無恥的閑話。”
梵·波倫夫人受到的驚嚇蔓延到全身,她吸了三次氣才有力氣平靜作答。
“我沒有任何理由,親愛的勛爵,在您面前隱瞞一絲一毫克里斯蒂娜的出身。我的姐夫曾經是維也納的一個大商人,一個最受人尊重的最富有的商人之一(這里她過于夸大事實),但是他,就像那些最誠實的人,因為戰爭失去了他的財富,這個家庭好不容易才支撐過來。他們認為自食其力比靠我們接濟更加體面,因此克里斯蒂娜現如今擔任公職,在郵政局工作,我希望這個不是什么恥辱。”
埃爾金斯勛爵微笑地抬起頭,不再彎著身體:他明顯地放松了很多。
“您居然向一個自己擔任公職四十年的人提出這個問題。這要是個恥辱,我就和她分擔這個恥辱。既然我們現在已經說清楚了,那么也要清楚地思考一下。我立刻就明白,所有這些惡意的尖酸刻薄的話都是卑鄙無恥的胡言亂語,上了歲數的人少有的幾個好處之一就是,很少會看錯人。我們對這事泰然處之吧:我擔心Miss Christiana的處境,從現在起不會很輕松,沒有什么能比那些特別希望自己擠進上流社會的小人更加報復心切更加別有用心的了。一個像特倫克維茨那樣自以為是的無賴,十年都不會原諒自己曾經彬彬有禮地對待過一個郵政局的女工作人員,這比一只蛀牙更讓這個老笨蛋惱火。其他人對您的外甥女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她至少會感覺到他們的冷淡和無禮。而我就是想阻止這些,因為——您也許已經注意到了——我對您的外甥女評價極高……非常高,要是能幫她這么一個毫無戒心的女孩子省掉一些失望,我將感到榮幸之至。”
埃爾金斯勛爵停頓一下。他的面孔因為陷入沉思突然又變得蒼老和灰白。
“我是否能長期保護她,這個……這個我沒法保證。這取……這個取決于具體的情況。但不管如何我希望能讓那些人清楚地看到,我對她比對那幫酒囊飯袋更為尊重。這么一種玩笑,我是不能容忍的,只要我在這兒,這些先生們最好當心點。”
他猛然站起身,神情堅決,腰板筆直,梵·波倫夫人還從未看到過他這個樣子。
“請您允許我,”他正式地問,“現在帶您的外甥女去兜風。”
“悉聽尊便。”
他鞠個躬,然后——梵·波倫夫人目瞪口呆地目送著他——走向寫字間,面頰緋紅像被冷冽的風吹的,兩手緊緊攥著拳頭;他想做什么,梵·波倫夫人還很迷糊,詫異地想。克里斯蒂娜正在寫信,沒有聽到勛爵進來。他從背后看著寫信的姑娘彎著的脖子上面那金黃色的秀發,看著這個在多年后又在他心里喚起深深欲望的身影。可憐的孩子,他想,這樣的無憂無慮,她還一無所知,但是他們肯定會用某種方式對付你的,而沒人能保護你。他輕輕碰碰她的肩膀。克里斯蒂娜吃了一驚,馬上充滿敬意地起起身來:從第一時間起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有強烈欲望,想向這位非同尋常的男人表示自己明顯的敬意。勛爵強迫自己緊繃的嘴綻出一絲微笑:“我今天來有個請求,親愛的克里斯蒂安娜**。我今天不舒服,從早上起就頭疼,我沒法讀書,沒法睡覺。于是我就想,也許坐車兜兜風,新鮮的空氣對我會有好處,要是您能陪我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已經得到您姨母大人的同意來請您,您要是愿意的話?……”
“那當然……這對我是個……愉快、是個榮幸……”
“那我們走吧。”勛爵鄭重其事,特別講究禮儀地把手臂遞給她讓她挽著。這讓她很吃驚也很不好意思,但是她怎么能拒絕這樣的榮耀!埃爾金斯勛爵堅定有力地和她一起緩緩穿過大廳。他用迅速、敏銳的目光逐一掃過每個人,這可不是他平常的習慣;一種明顯的威脅在他的舉手投足中一目了然:千萬別招惹她!一般情況下他走路的時候很是親切友善,彬彬有禮,就像一個安靜的影子穿過人群,你幾乎察覺不到他,而現在他挑釁似的盯著每個陌生的眼睛。所有的人立即就理解了這樣手挽著手就是一種表態,也是強調他的敬意。樞密顧問夫人看得目瞪口呆,似乎知道了自己的過錯,金斯萊夫婦如同受驚一般打著招呼,他們看著這位年邁的無畏的騎士,一頭白發、目光冷凝地帶著這位年輕的姑娘走過寬大的房間,姑娘充滿了驕傲和幸福,根本沒有想任何不愉快的事情,而將軍嘴邊顯現一種堅強的軍人特征,就像站在他的軍團前列要下令去進攻一個塹壕后面的敵人。
當他們兩人走出來的時候,飯店門前湊巧站著特倫克維茨;他不自覺地表示問候。埃爾金斯勛爵故意不正眼看他,把手半舉到帽子邊,又冷淡地把手放下;就像人們謝謝一個侍者的問候。這個動作中存在著不可名狀的輕蔑,就像一記冷拳。然后他放下克里斯蒂娜的手臂,親自為她打開車門,在幫助他的女士上車時,還脫帽致意:當年英國國王的兒媳訪問特朗斯伐[38],勛爵幫她上車時用的就是這同樣畢恭畢敬的手勢。
梵·波倫夫人對埃爾金斯勛爵謹慎的通報,感到的吃驚程度遠比她流露出來的大很多,因為勛爵萬萬沒有料到,竟撕開了夫人最敏感的傷疤。在那心靈半知半覺,不想再知道的朦朧層面的深處,在那自我根本不喜歡或者哆哆嗦嗦才敢進入的令人難堪的區域,也就是在那個早就市民化了的平庸的克萊爾·梵·波倫的心里,隱藏著一個多年來不可磨滅的恐懼,擔心自己的過去被人發現。平日里這個恐懼只是有時出現在夢里,把她的睡眠撕得粉碎。當三十年前那個被人費盡心機從歐洲驅逐出去的克拉拉結識她的梵·波倫并且要結婚的時候,她沒有勇氣跟那個誠實正派,但有點心胸狹窄的小市民坦誠相告,她帶進婚姻的那筆資本來路如何見不得人。她當時果斷撒謊,說這兩千美元是從祖父那里繼承的,熱戀中的男人毫不猜疑,在他們結婚這么多年中沒有一分鐘懷疑過她這話的正確性。對于他反應遲鈍的好脾氣不必有任何擔心,但隨便一個普普通通的偶然事件、一次不期而遇的重逢,一封匿名信件就會突然讓這塵封已久的故事浮出水面,克萊爾心中有這樣瘋狂的想法,而隨著她的資產越來越多,這個想法也就越來越具有可怕的威脅性。因此她多年來一直目的明確地堅決回避和她的同胞見面。當她的丈夫想要向她介紹一個維也納生意伙伴時,她就表示拒絕,理由是自己已經聽不懂德語,盡管她自己英語還說得并不流利。她與自己的家里斷然斷絕任何通信聯系,就算在最重大的日子里也不發一份簡短的電報。但是恐懼并沒有減弱,相反,他們作為市民日益發跡,恐懼竟與日俱增,她越適應美國嚴格的習俗,那恐懼就變得越發神經過敏,隨便一個不經意的閑話就有可能讓爐灰底下那未滅的惡意火星再一次熊熊燃燒起來。只要一個客人在飯桌上講述他曾經在維也納居住過很長時間,克萊爾就整夜無法入睡,她感到火焰在心中灼熱地燃燒。然后戰爭來了,它一下子把所有的往昔擠壓回了一個近乎虛構的、無法企及的時代。當時的報紙都已腐爛,那邊的人們有著不同的擔憂和話題;事情過去了,已被遺忘。就像射進身體的子彈逐漸被吸收進了組織——只是在天氣變化的時候還會隱隱作痛,然后就無知無覺地待在溫暖的身體里,不再是個異體,就像這樣她在無憂無慮的幸福中和從事的有益的活動中忘記了這段尷尬的往事;她是兩個結實的兒子的母親,偶爾在生意上搭把手,加入慈善社團,是關懷刑滿釋放人員協會的副主席,在整個城市里是個德高望重的人物;她擁有一個新家,上流社會中最出色的家庭都是她家的常客,她終于可以在這里盡情享受她長期被壓制的虛榮心了。使她放下心來,起決定作用的是,她自己最終漸漸忘記了那段人生插曲。我們的記憶是可賄賂的,能被愿望所說服,那個把一切敵意的東西從自己身上排除的意志擁有一種力量,它緩慢地起著作用,但是最終能排斥一切;那位試衣**克拉拉終于死了,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棉花商人梵·波倫的那位無懈可擊的夫人。正因為她已經很少想起這段插曲,所以她一到達歐洲,就立即給姐姐寫信希望見面。現在她知道了有些人出于無法解釋的惡意正在追查她外甥女的出身,調查那個可憐的親戚的同時,不是很快就可能捎帶著追究她自己的出身并且追查她本人嗎?恐懼就像一面哈哈鏡,每一個偶然的表情都會在它夸張的力量下被可怕地放大,變得漫畫般清楚,想象力一旦被激起,就會去拼命追逐那最瘋狂最不可思議的可能性。最荒誕的事情在克萊爾那里突然都變得可能;她驚愕萬分地想道,飯店鄰桌坐著一位來自維也納的老先生,是貿易銀行的經理,大約七八十歲,名叫洛維,她突然一下子覺得記憶中那位過世施主的老婆,娘家的姓也同樣是洛維。她要是這位銀行家的妹妹,或者堂妹該怎么辦啊!這個老頭(上了年紀的人最喜歡喋喋不休地訴說他們記憶中青年時期的那些丑聞軼事)要是帶著任何一種暗示加入到流言蜚語之中該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克萊爾突然感到太陽穴上滲出陣陣冷汗,因為恐怖繼續在作怪并且突然誘發了一種想法,那個年邁的洛維先生和她施主的老婆看上去異乎尋常的相似,同樣肉乎乎的厚嘴唇、同樣彎曲的尖鼻子——在恐懼的幻覺狂熱中她認為自己確信無疑,這個老人就是那個哥哥,不言而喻,此人會認出她來,會把那個陳年往事詳詳細細復述一遍,這對于金斯萊夫婦、古根海姆夫婦可是瓊漿玉液和美味佳肴,第二天安東尼就會收到一封匿名信,此信會把他們蒙在鼓里三十年的婚姻一下子徹底粉碎。
克萊爾必須用手抓住扶手,有一秒鐘,她擔心自己就要昏厥過去;然后靠著絕望的能量她猛然從椅子上站起身。走過金斯萊夫婦的桌子并向他們致以友好的問候是件很艱難的事情。金斯萊夫婦完全友好地回應她的問候,臉上帶著美國人典型的致意時的微笑,這微笑她自己下意識地早就學會了。但是克萊爾的恐懼妄想促使她覺得,他們的微笑多少有些不同,諷刺的,惡意的,知情的,背叛的,就連電梯小工的眼神突然在她看來也很別扭,打掃房間的女工,湊巧從她身邊走過也沒打招呼:就像穿越了厚厚的積雪,她終于筋疲力盡地逃進房間里。
她的丈夫安東尼剛剛午休完畢起床,在鏡子前梳著薄薄的頭發,褲子的背帶橫著耷拉著,衣領敞開,面頰還因為剛才躺著而被壓出褶子。
“安東尼,我們必須談談。”她氣喘吁吁地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在梳子上涂點潤發油,為了把薄薄的頭發分出頭路。
“請快點。”她因為焦慮已經無法再忍下去了,“我們必須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這涉及一些特別令人不快的事情。”
這個遲鈍的丈夫早已習慣了妻子瞬息萬變的脾氣,很少會倉促地為這樣的通知所動,還沒有從鏡子那邊轉過身。“我希望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情吧。該不會是有狄基或者阿爾文的電報吧?”
“不是,你倒是快點啊!你可以待會再穿上裝。”
“怎么了?”安東尼終于放下梳子,身子完全坐進靠背軟椅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件特別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克里斯蒂娜肯定是很不小心或者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一切都暴露了,整個飯店都在談論此事。”
“啊,暴露什么了?”
“就是那些衣服啊……說她穿著我的衣服,說她來的時候像個商店雇員,我們把她從頭到腳打扮起來,當成一位貴婦人介紹給大家——那幫人說著各式各樣的閑言碎語……現在你就知道了,為什么特倫克維茨夫婦不理睬我們了……他們當然很憤怒啊,因為他們對他們的兒子是有什么打算的,認為我們跟他們說了謊話。——現在我們在整個飯店的人面前出了丑。這個笨丫頭肯定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我的上帝啊,這是什么樣的恥辱啊!”
“為什么是恥辱?所有的美國人都有窮親戚。我可不想仔細去調查古根海姆夫婦或者甚至羅斯基夫婦,還有從科夫諾來的羅森斯托克夫婦的侄子;我敢打賭,他們肯定也很不相同。我不理解為什么我們體面地打扮她就該是個恥辱。”
“因為……因為……”克萊爾因為神經質嗓門越來越大,“因為他們說得對,這樣的人不該到這里來,不屬于上流社會……我認為,一個人……行為舉止就不該這樣的!讓人看不出他是哪里來的……這是克里斯蒂娜的錯,她要是沒有那么引人注意的話,人們就察覺不了什么,她要是謙虛點,就像一開始的時候……但是總是哪兒哪兒都有她,總要冒尖,總是沖在最前面。和每個人一下就成為朋友……這樣一來,人們最終會問,她究竟是誰,從哪兒來,當然這就不足為奇了,而現在……現在這個丑聞造成了。所有的人都以此為談資取笑我們……他們到處都在說些可怕的事情。”
安東尼開心地大笑起來:“讓他們說去吧……我無所謂。她是個乖女孩,我還是非常喜歡她的。她窮不窮,和任何人無關。我沒有從這里的人那里搶過一分錢,我才不管他們是否認為我們高貴呢。誰要是看著我們不順眼,隨他去,我無所謂。”
“但是這對我不是無所謂的,不是。”
克萊爾的嗓音越來越尖厲,對此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可不讓別人在背后說我讓他們上當了,居然把一個窮女孩介紹成公爵**。我可無法容忍,我們邀請了像特倫克維茨那樣的人,而這個粗野無禮的家伙竟然派個門房來通知,而不是自己來道歉。不,我不能這么等著,眼看著他們見到我們轉身就走,我可受不了這個。上帝知道,我來這里是為了高興而不是找氣受或找不痛快。我無法容忍這些。”
“那你——”他用手擋住一個輕微的哈欠,“你想怎么辦呢?”
“離開這里!”
“什么?”這個平時如此慢性子的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就像誰踩了他的腳趾疼痛難忍。
“是的,離開這里,就是明天早上。這些人要是覺得我會在他們面前裝腔作勢,向他們解釋怎么樣和為什么,并且最后還向他們道歉,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那必須是另一撥人不能是特倫克維茨這號人。這里的這伙人根本不合我的心意,除了埃爾金斯勛爵統統都是無聊平庸的烏合之眾,我才不愿讓他們胡說八道。本來這里對我就不好,海拔兩千米的高度讓我神經很緊張,夜里我睡不好覺——當然,你根本沒有察覺,你一躺倒就睡著了,我希望能有你的神經一個星期之久,那就好了!我們在這里三個星期了——夠了,真是足夠了!至于那個姑娘,我們已經為瑪麗盡了足夠的義務了。我們邀請她來,她開心過了,也休息過了,甚至都過了頭了,現在該結束了。我沒什么好責備我自己的。”
“好,但是去哪兒呢……這么突然你想去哪里呢?”
“去因特拉肯[39]!那里海拔沒有這么高,我們還能碰到林賽夫婦,我們在船上和他們有過好幾次非常愉快的交談。他們可真是很可愛的人,和這些魚龍混雜的人截然不同,前天他們剛給我寫過信,要我們過去。我們要是明天早上出發,午飯的時候就能和他們在一起了。”
安東尼還稍稍抗拒一下,“一切總是那么突然!我們明天非走不可嗎?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呢!”
但是很快他就讓步了。他總是讓步,根據以往的經驗,克萊爾要是強烈地想要什么,總要堅決貫徹她的意志,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另外這對安東尼來講都是一回事。內心平靜的人對外在環境的感受不太強烈;他是和林賽夫婦還是在這里和古根海姆夫婦玩撲克,窗前的山叫施瓦爾茨霍恩還是威特霍恩,是皇宮飯店還是阿斯托里亞酒店,對這個上了年紀、反應遲鈍的人來說其實都無所謂,他只是不想爭吵。所以他沒有斗爭很長時間,耐心地聽著克萊爾打電話給門房,向他發出很多指示,開心地看著克萊爾匆匆忙忙風風火火地把箱子拿出來以不可思議的匆忙把衣服疊起來,覺得很逗,然后點上他的煙斗,出去找他的牌友,在他洗牌發牌的時候再也不想啟程和他的妻子,最不想的就是克里斯蒂娜。
當飯店里親戚們和陌生人圍繞著克里斯蒂娜的到來和將要離去喋喋不休激動不已的時候,埃爾金斯勛爵的那輛灰色轎車,正閃耀著黃銅般的色彩飛馳在高山峽谷之間山風吹拂的藍天之下,它大膽地拐過白色的急轉彎向下開進下恩加丁:已經接近塔拉斯普城堡[40]。埃爾金斯勛爵邀請她,是想在一定程度上公開地把她置于他的保護之下,然后在一段短暫的兜風之后再把她送回去;當他把她安置在自己身邊就座,看到她背靠在后面歡快地聊天,無憂無慮的眼睛里反映著整個天空,他意識到要是縮短給姑娘也是給他自己的溫馨時間沒有什么意義,于是他就給司機下了指令,一直往前開,一直往前開。就是別太著急回去,她怎么都還會夠早地獲悉那些事情的,這位老先生一邊想一邊用無法抗拒的溫柔輕撫著她的手。其實應該及時警告她,為了保護她,悄悄地讓她做好思想準備,知道那幫人會如何對待她,突然遭遇別人的冷若冰霜的舉止,就不會那么痛苦。于是勛爵試著偶爾暗示一下樞密顧問夫人不懷好意的性格,還委婉地提醒姑娘留意她那小個子女朋友;但是這個善良的姑娘卻對一切抱著年輕人熱情洋溢的輕信態度,捍衛她最為陰險毒辣的敵人:她說她女朋友對她好得讓她感動,那個樞密顧問夫人對一切都深表關切,那個小個子曼海姆女孩,埃爾金斯勛爵可能沒有想到,竟然會那么聰明、快樂和風趣,可能在勛爵面前她的女朋友沒有那么多勇氣。總之,這里所有的人都這么妙不可言,對她都這么好,充滿善意,真是,她有時都難為情,憑什么這些好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老人眼睛低下看著他手杖的頂端。自從戰爭以來他對人和各個民族都沒有好感,因為他認定他們全都自私自利,對他們施予別人的不公正毫無是非觀念。他青年時代在約翰·斯圖亞特·密爾[41]及他**的大學課堂上學到的相信人類的道德使命和白種人的心靈升華的理想主義最終都埋葬在依泊爾血腥的沼澤地和蘇瓦松(他兒子在那里陣亡)附近的一個石灰墓穴里了。政治令他作嘔,俱樂部里冷淡的人際關系、公開宴會上矯揉造作的惺惺作態令他反感;自從他兒子死后,他避免結交新朋友;在他同代人那里頑固不化,不想認知真理的態度,還缺乏從戰前轉到新時代的再學習的能力使他生氣,在年輕一代那里,那種狂妄輕率、自以為是、高人一等的樣子,讓他憤怒不已。可是在這個女孩身上他第一次重新看到了信任,看到了那種僅僅由于年輕這一事實而表現出來的模糊的、神圣的感激之情。在她在場的時候,勛爵明白,一代人痛苦地獲得的生活中所有的不信任,幸好在下一代人那里是不被理解和無效的,隨著新一代青年的出現,總會有新的開始。這個姑娘還能為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感激,這是多好的事情啊,勛爵感到心醉神迷,同時心里激蕩著一個愿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近乎痛苦,這個愿望就是可以把這奇妙的溫暖納入他自己的生活,也許把這姑娘的命運完全和自己結合在一起。他心想,他能保護這姑娘幾年,也許讓她永遠不會獲悉,或者很久以后才會獲悉這個世界如此卑鄙無恥,會在一個名字前面卑躬屈膝,會用腳跟踐踏窮人。啊——勛爵從側面注視著她:她剛孩子氣地張開嘴吮吸著美妙的快速掠過的空氣,同時閉著眼睛——只要讓我再獲幾年青春,這對我就足夠了。姑娘現在重新充滿感激地望著他,快活地說著話,但是老人只用一只耳朵聽著,因為一股勇氣油然而生;他掂量著如何用最不明顯的方式在這也許是最后的時刻做出求婚嘗試。
在塔拉斯普城堡他們喝茶。然后勛爵坐在林蔭道旁的一把長椅上小心翼翼、拐彎抹角地開始說。他有兩個侄女在牛津,跟姑娘年紀相仿,她可以住在那里,前提是她若想去英國的話;邀請她去她們那里對勛爵來講是件榮幸的事情,要是姑娘不嫌棄他作陪,當然是一個老人的陪伴,勛爵很樂意帶她去看倫敦。只是他當然不知道,姑娘到底能不能下定決心離開奧地利去英國,家里是否有什么東西約束她——他的意思:內心的約束。這個問題就很明顯了。但是克里斯蒂娜沉浸在她洶涌澎湃的激動之中沒有明白這個問題。哦,不,她多想看看這個世界啊,英國肯定特別美妙,她聽過那么多有關牛津和它的劃船比賽的事情,只有在這個國家,體育能是如此巨大的快樂,年輕能如此精彩。
老人的臉陰沉下來。姑娘一句話也沒有提及他,只是想著自己,想著自己的年輕。老人一下子喪失了所有的勇氣。不,他想,把一個如此重視自己青春活力的年輕人關進一座古老的宮殿,陪著一個老人,這就是犯罪。不,別讓自己被人拒絕,成為笑柄。告別吧,老頭!過去了!太晚了!
“我們該往回開了吧,”勛爵問道,嗓音一下子變了,“我擔心,要不然您的姨母大人該擔心了。”
“好啊,”她回答道,然后激動地,“啊,這一切太美好了,這里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無與倫比。”
汽車里勛爵坐在姑娘身旁,話很少,老人在為她難過也為自己難過。但是姑娘猜不到,勛爵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身上發生了什么,亮閃閃的目光看著風景,血液在被風吹拂的面頰下面歡快地流動。
他們到達飯店前面時鑼聲剛剛響起。她感激地握握那位可敬的男人的手然后跑上樓去換衣服:這事她現在已經非常熟練,現在這對她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而在開始的幾天里梳妝打扮對她來講每次都意味著恐懼、擔憂,是件大費周折的事情,但同時又是一場歡快激動的游戲。她一再驚訝地觀賞著鏡子里面由她變成的那個人,那人化過妝,出乎意料,現在她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很美,打扮得漂漂亮亮,這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現在稍稍來幾下,裙子就活潑輕巧色彩鮮艷地從高高聳起的**滑下,很有把握地在紅唇上抹點口紅,整理一下頭發,披上一條圍巾,她就準備好了,她現在已經在這個借來的奢侈里生活得如此如魚得水,就像她生來就過這樣的生活!再越過半個肩膀看看鏡子:嗯,好!滿意!她已經奔到姨媽那里去接她吃晚飯。
但是剛到門口她就目瞪口呆地站住了:一個亂了套的房間,所有的東西都清理出來,幾個箱子已經裝滿一半,攤開在椅子上,床上和桌上散放著帽子、鞋和其他衣物,這個原本過分整齊的房間現在一片狼藉。姨媽穿著睡袍正跪在一個犟頭倔腦的箱子上想把它蓋上。“怎么……這是怎么了?”克里斯蒂娜吃驚地問道。姨媽故意不抬眼看她,而是繼續紅著臉使勁壓著箱子,同時呻吟著解釋道:“我們離……哦,混蛋東西!……你倒是關上啊……我們要離開這里了。”
“啊,什么時候?……怎么啦?”克里斯蒂娜的嘴一下子張開,全身動彈不得。
姨媽又捶打了一下箱子鎖,現在咔嗒一下鎖上了。她呼呼地喘著氣直起身子。
“是啊,這其實很可惜,我自己也覺得非常遺憾,小克里斯特!但是我從一開始就說過,安東尼吃不消這里的高山空氣,對老人來說這就不再合適了。今天下午他又犯了一次哮喘。”
“上帝啊!”克里斯蒂娜朝老先生走過去,他剛剛從隔壁房間出來,還完全蒙在鼓里。她溫柔地一把抓住姨夫的手,她神情驚慌失措,身體因為激動而發抖。“姨夫,你身體怎么樣?希望已經好一些了!我的上帝啊,我根本沒有料到,否則絕不會出去兜風的!但是真的,我保證,你看上去已經很好了;是不是,你現在身體已經好很多了?”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姨夫,她的驚慌是真誠的和真實的。她完全忘掉了自我。她還沒有明白她也該離開這里了。她理解的只是,這個好心的老先生病了。她的驚慌是為了姨夫而不是為她自己。
安東尼和平時一樣身體健康,反應遲鈍,非常尷尬地站在那里,為姑娘以動人的態度表達出來的真誠和充滿感情的恐懼所感動。漸漸地他才弄明白自己卷入了一場何等令人厭惡的喜劇。
“沒事,親愛的孩子,”他嘟囔著(見鬼,克萊爾為什么拿我當借口!),“你是知道克萊爾的,她總是夸張。我感覺很好,要是由著我的話,我們就待在這里。”他的妻子撒的謊他不怎么理解,讓他非常生氣,為了發泄這股氣他幾乎粗暴地附上一句:“克萊爾,把可詛咒的收拾箱子的破事先放在一邊,還有的是時間呢。我們還想和這個可愛的孩子好好度過這最后一晚呢。”盡管如此克萊爾還在繼續忙碌著,不說話;看起來她害怕做出那不可避免的解釋,安東尼又一次使勁看著窗外(讓她自己給自己解圍吧,我可不管她)。他們兩人當中站著克里斯蒂娜,就像一件沒用的礙事的東西,她一言不發、不知所措地站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房間里。發生了什么事情,這個她感覺到了,是她不明白的事情。一道閃電已經刺眼地劃過夜空,她現在心臟狂跳地等著那雷聲,但它不來,不來,但肯定會來。她不敢問,她不敢想,但全身的神經都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他們吵架了?紐約來了不好的消息了?也許股票、生意上有什么事情,一個銀行倒閉?這樣的事情不是每天都能在報紙上看到?還是姨夫真的犯病了,只是為了保護她才瞞著不說?他們為什么讓我這么站著,我在這兒該做什么?他們什么都不做,沉默,沉默,只有姨媽在那里沒必要地忙忙碌碌,姨夫在不安地來回踱步,自己的心臟在大聲敲擊,激烈跳動。
終于——解脫了!——有人敲門。客房侍者走進來,身后跟著另一位侍者,手里拿著白色的桌布。令克里斯蒂娜吃驚的是他們把桌上吸煙的家什收走,開始認真地把桌子鋪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
“你知道嗎,”姨媽現在終于解釋了,“安東尼認為今天晚上最好在樓上房間里吃晚飯。我討厭和大家絮絮叨叨的告別,討厭別人沒完沒了地問去哪兒啊,待多久啊,另外我幾乎已經把所有東西都裝箱了,安東尼的晚禮服也裝進箱子了。再說了,是不是——咱們在這里可以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在一起待一會兒。”
幾名侍者把滾輪桌子推進來,從鎳制的保溫盤中上菜。克里斯蒂娜心想,他們出去以后,姨媽總該跟我解釋一切了吧,她怯生生地觀察著他們兩人的臉:姨夫彎著身子埋頭沖著盤子,使勁用勺子舀著湯喝,姨媽顯得面色蒼白不太自在。最終她開腔了:“你肯定奇怪,克里斯蒂娜,我們這么快就做了決定!但是在我們那里一切事情進行起來都是很快的——這就是我們在美國那邊學到的一些好東西,其中之一。就是什么事都不要沒完沒了地拖,老拖真沒什么好處。一個生意要是經營不好,你就放棄,再開創一個新的,要是在一個地方覺得不舒服,就收拾行李走人,去隨便什么地方。其實我們在這里覺得不舒服,已經很長時間了,因為你在這里休養得很好,才一直沒有跟你說。整個時間里我都睡得很差,安東尼受不了這里稀薄的高山空氣。今天正巧收到我們的朋友從因特拉肯發來的電報,我們就決定了,也許只是去那里幾天,然后就去愛克思溫泉[42]。是的,在我們這里——我知道這讓你很吃驚——一切都進行得非常快。”
克里斯蒂娜沖著盤子低下腦袋:現在千萬別看姨媽!她的語氣里,在噴涌出來的絮絮叨叨的話語中有什么東西折磨著她,每句話都充斥著虛假的果斷,特別做作。這背后肯定另有隱情。克里斯蒂娜感覺得到。肯定還得來點什么,還真的來了:“當然你要是能一起去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姨媽邊繼續說,邊撕下雞翅膀,“但是我覺得因特拉肯,你肯定不喜歡,那不是適合年輕人的地方,你肯定會問,為了這幾天休假這樣來回折騰真的值得嗎,是否會因此反而浪費了你的假期呢。你在這里休息得特別好,這新鮮有力的空氣對你特別有好處——是的,我總是說,高山對年輕人最合適不過了,狄基和阿爾文也該到這兒來一次,當然對于已經衰老受到損耗跳動無力的心臟來說,恰恰恩加丁就不合適了。好啦,就像我說的,我們當然很高興你能同行,安東尼已經非常習慣有你在身邊了,但是另一方面,來回都得花上七個小時,這對你來說肯定負擔很重,再說了,我們明年還會再來的。但是當然了,要是你想跟我們去因特拉肯的話……”
“不,不。”克里斯蒂娜說,或者更多是動了動嘴唇,就像一個在麻醉中的人還在自動地繼續說著話,而意識早已中止了。
“我自己認為,你最好直接從這里回家,從這里有一趟非常舒服的火車——我問過門房了,早上差不多七點開車,那你明天夜里晚些時候就到薩爾茨堡,后天就到家了。我能想象你母親該多高興,你現在皮膚曬成褐色,精神煥發,年輕,充滿活力,氣色好極了,你把這次休養完全新鮮地帶回家去,這是最好的。”
“是的,是的。”克里斯蒂娜輕聲地把這幾個音節從嘴里發出來。她為什么還坐在這里?這兩個人就想她走,馬上走。但是為什么呢?肯定發生了什么,一定出什么事情了。她機械地繼續吃著飯,每一口味道都像海索草一樣的苦澀,她覺得,現在得說點什么,隨便說些完全輕松的話,就是為了別讓他們看出,她的眼睛因為痛苦而燃燒,咽喉因為憤怒而顫抖,隨便說些客觀的話,一些冷淡的無關緊要的話!
終于她想起了點什么。“我馬上給你把衣服拿過來,這樣我們就能立即把它們裝進箱子里了。”她已經站起來。但是姨媽把她輕輕地推回座椅上。
“先別管它,孩子,這個還有時間呢。我明天早上才裝第三個箱子呢。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你房間里吧,打掃房間的女工會把所有的東西給我送來的。”然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另外,你知道,那件紅色的裙子,這個你留著,嗯,我真的不再需要它了,你穿著特別合身,當然還有那些小東西,毛衣啊、內衣啊,這些你當然都留著。只是另外那兩件晚禮服我在愛克思溫泉還需要穿,那里,你知道嗎,空前熱鬧,是一家妙不可言的飯店,順便提一句,是別人跟我這么說的,希望安東尼在那里感覺舒服一些,那里有溫泉,空氣更柔和,而且……”姨媽沒完沒了地說著。難關已經過去。她心平氣和地讓克里斯蒂娜知道,明天該走人。現在一切重新又簡單松弛地在軌道上運作起來,她講個沒完,越來越輕松愉快地講著那些最引人注目的故事,不是飯店中的就是旅行中的見聞還有美國的故事,克里斯蒂娜陰郁謙恭地坐在那里,但是神經被那尖厲的、痙攣式的不痛不癢的滔滔不絕的話語緊緊壓迫著。但愿姨媽已經說完了,那該多好。終于她利用了一個空隙。“我不想現在再更長時間地耽誤你們。姨夫該休息了,而你,姨媽,肯定也因為收拾箱子累了。我也許還能幫點什么?”
“不,不,”姨媽同樣站起身,“這點東西我一個人很容易搞定的。你今天早點上床,這對你也是更好的。我覺得,你必須六點就起床,我們就不送你去火車站了,你不會生氣的是不是?”
“不用,不用,要是送我那樣就太過分了,姨媽。”克里斯蒂娜輕聲地說,眼睛看著地面。
“你會給我寫信告訴我瑪麗身體怎么樣,對不對,你一到家就給我寫信。就像我說的,明年我們就又見面了。”
“是的,是的。”克里斯蒂娜說。謝天謝地,她現在可以走了,再親吻一下那個奇怪地顯得特別尷尬的姨夫,再吻一下姨媽,然后她就走了——只求迅速離開,只求迅速離開——走到門口。但是就在這時,在最后一刻,她手里已經握著門把了,姨媽匆忙趕過來。又一次(但這是最后一擊)恐懼把它的錘子砸在她的胸口上:“但是,是不是,小克里斯特,”姨媽緊迫地激動地說,“你現在真的馬上就回你的房間,上床睡覺好好休息。不要再下樓去,你知道,否則……否則……否則明天所有的人都來跟我們告別……我們不喜歡這個……我們最好就這么干脆利索地走掉,沒有長時間來來**的告別,寧可以后再給大家寫幾張明信片……我無法忍受送花啊……送來送去啊。好吧,是不是,你不再下樓了,而是馬上上床……是不是,你答應我。”
“是的,是的,當然。”克里斯蒂娜耗盡最后的力氣說道,然后關上房門。直到幾個星期后她才想起,她在告別時竟忘了對這兩位老人哪怕只說一句感謝的話。
剛把門在身后關上,克里斯蒂娜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像中了槍的野獸,趁關節還支撐著,還沒倒地,又跌跌撞撞地挪動了幾步,在運動中保持直立,就這樣她手扶著墻壁拖著身子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那里她跌坐到椅子里,目光呆滯,身上發冷,一動不動。她不理解發生了什么。只感覺到麻木的腦袋從背后挨了一擊,疼痛已極,卻不知是誰打的。她身上發生了什么,有什么針對她的事情發生了。人家趕她走,她卻不知道為什么。
她絞盡腦汁地思索。但是兩個太陽穴之間的腦子是麻木的。那是一堆蒼白僵硬的東西,不給任何答復。同樣的僵硬圍繞著她本人,就像一口玻璃棺材,比一口黑色的潮濕的棺材更加冷酷無情,因為它帶著諷刺性的燈光通明,閃耀著奢侈的光輝,舒適當中一片嘲諷和寂靜,而她的心中響著需要答復的問題:“我做什么了?他們為什么把我趕走?”這種強烈的沖擊,這個來自內心的沉悶的壓力讓人無法忍受,就像整個巨大的飯店和住在里面的四百個人以及那些石頭和橫梁還有巨大的屋頂都壓在她的胸口,同時還有這冷酷陰毒的白色燈光,這張床和床上的繡花鴨絨被子邀請你睡覺,家具邀請你愉快地休息,鏡子邀請你幸福地往里面看;她覺得自己要是再在這把令人痛苦的椅子上坐著就要結冰了,或者突然在毫無意義的狂怒之下打碎窗上的玻璃,或者拼命地大聲喊叫,哀號,痛哭以至于吵醒熟睡中的人們。趕快離開!趕快出去!趕快……她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要離開,離開,為了不在這個可怕的沒有空氣的無聲空間里窒息。
突然,不知道想要什么,她一躍而起跑下樓;她身后的門開著,搖晃著,在電燈光下黃銅和玻璃毫無意義地交相閃爍。
她跑下樓梯,像一個夢游者。壁紙、圖畫、器皿、臺階、電燈、客人、侍者、女用人,還有其他東西和面孔,都幽靈般虛幻地從她身邊掠過。一些人詫異不已,有人致以問候,納悶她不理不睬。但是她的目光被遮住了,她不知道她看見了什么,她要去哪里,她想要什么,只有她的雙腿以無法解釋的敏捷,匆忙地奔下樓梯。
平時理智地調節她行動的某一個變速器被拽了下來,她漫無目標地跑著,就是要往前,往前,被一種無名的、毫無意義的恐怖所驅使。在大廳的入口處她突然一下子停住了;有什么東西這時醒過來了,她回憶起:大家在這里坐著,跳著舞,笑著,愉快地在一起,她馬上試著問她自己:“我為什么在這里?來這里干什么?”空間的沖擊力就此打碎。她一下子不能繼續向前,她還沒有站穩,墻壁便開始搖晃,地毯開始移動,枝狀吊燈開始畫著瘋狂的橢圓形一個勁地搖擺。我要倒下去了,她覺得,地板要在我腳下搖晃著移開。她本能地用右手抓住一塊帷幔保住了平衡。但是力量從各個關節流失了。她既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后。她目光呆滯疲勞,身體所有的重量都靠在墻壁上,閉著眼睛,站著,喘著氣,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德國工程師朝她走來,他剛想趕快到房間里去取些照片,來給一位女士看,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奇怪的身影,靠著墻,一動不動,同時又沉重地呼吸著,眼睛睜著但是卻什么也看不見;他第一時間沒有認出克里斯蒂娜。但是接著他的聲音馬上又帶上輕松愉快隨隨便便的腔調:“您在這里啊!為什么不去大廳?還是說您在悄悄偵查什么秘密?為什么……但是……怎么了……您到底怎么了……”工程師吃驚地盯著她。聽到他的第一句話克里斯蒂娜嚇了一跳,渾身顫抖,就像一個夢游者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喊叫驚醒,活像中了一顆子彈。
她的眉毛可怕地高高豎起,她的目光驚恐萬狀不斷痙攣,她舉起手,像要擋開一擊。
“您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說著工程師扶住她,這是最必要的時候,因為克里斯蒂娜奇怪地晃動著。她眼前突然一陣發黑。但是當她感覺到工程師的手臂,感覺到這人性的溫暖的接觸時,她立即激動地一躍而起。
“我必須和您談談……馬上談談……但不是在這里……不是在這里當著其他人的面……我必須和您單獨談談。”她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就想說說話,和隨便哪一個人說說話,說說心里話。
平日里她的聲音那么平靜,而現在卻發出尖厲的聲響,這讓工程師目瞪口呆,暗想:她可能病了,已經被人送上床,因此她沒有下樓來,現在她又偷偷起床——她肯定發燒了,從她的眼睛可以看出來。要不就是一次歇斯底里的發作,在女人那里什么樣的事情他沒經歷過——不管怎樣先讓她鎮靜,鎮靜,別讓她看出來你認為她病了,假裝什么都理解。
“好的,好的,**,”——工程師對她就像對一個孩子講話——“只是也許……”(最好別讓人家看見我們)“也許我們到飯店前面走幾步……到新鮮的空氣里去……這肯定對您有好處……大廳里的暖氣總是燒得過熱……”只是先要讓她鎮靜,鎮靜,工程師心想,他拿起克里斯蒂娜胳膊時似乎偶然觸摸了一下她的手腕,想檢查一下她是否發燒。不,手冰涼。奇怪,工程師心想,心里的不快增加了,奇怪的事情。
飯店前面,掛在高處的弧光燈刺眼地晃動著,左邊就是被黑色籠罩的森林。昨天她就等在那里,這事好像發生在一萬年前,她血液中沒有一個細胞記得這事。工程師溫柔地領著她走過去(最好馬上進入黑暗,誰知道她怎么了),她順從地由著工程師領著。先分散她的注意力,工程師思考著,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不要進行任何討論,就是隨意聊天,這個最起鎮靜作用。
“這里環境好多了,是不是……披上我的大衣吧……您瞧這些星星……我們總是整晚整晚地待在飯店里,這其實真是挺傻的。”但是那個渾身發抖的女孩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什么星星,什么夜晚,她感覺的只是自己,只是她那多年來受壓抑、遭排擠被欺壓的自我,這個自我突然在痛苦中強悍地掙扎著站起,心胸幾乎崩裂成碎片。一下子,完全不受意志所控制,她死死抓住工程師的手臂。
“咱們離開這里吧……明天我們離開這里……永遠離開……我再也不回到這里來了,再也不……您聽見嗎,再也不……再也不……不,我受不了了……再也不……再也不。”工程師擔心,她在發燒,她的身體在發抖,她病了,我必須馬上去通知一位醫生。但是她全身狂野抖動著,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但是為什么,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得這么突然地離開……肯定發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中午他們兩個人還對我和藹可親,只字未提,晚上……晚上他們跟我說,我明天必須走……明天,明天一早……立即,我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必須如此突然地動身離去……就這么突然走了……就這么走了……就像把不再需要的東西從窗戶扔出去,就這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明白……肯定發生了什么事情。”
啊,是這樣,工程師心想。他一下子茅塞頓開。就在剛才有人告訴了他有關那位梵·波倫**的閑話,他不由自主地嚇了一跳;他差點向她求婚!現在他明白了,姨夫姨媽手忙腳亂地要把這個可憐蟲趕走,別讓她給他們再添什么麻煩。炸彈爆炸了。
現在千萬不要摻和進去,工程師飛快思考了一下。分散注意力!分散注意力!他試著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唉,這可能不是最終的結果,您的兩位親戚也許還會再認真想想,明年……但是克里斯蒂娜根本沒有聽,沒有想,只是想把她的痛苦宣泄出來,狂野地,激烈地,跺著腳,大聲地宣泄出一個無助孩子的怒火。“但是我不想!我不想……我現在不想回家……叫我在家里做什么呢,那種日子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不能……我要崩潰了……在那里我會發瘋的……我跟您發誓,我不能,我不能,我不想……您幫幫我……您幫幫我吧!”
這是一個溺水者從水中發出的呼喊,聲音刺耳,已經快要窒息,因為突然這個聲音被淹沒了,那個一下子爆發出來的痙攣式的啼哭深深攫住了她,工程師的身體都能感覺到那陣陣的抽搐。“別這樣,”他請求道,他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動,“別哭了!別這樣哭了!”為了安慰她,工程師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得更近。她屈從了,軟弱無力,身子卻沉甸甸地靠在他的胸口上。但是這樣倒入懷中并沒有任何欲念,只是極度筋疲力盡,只是無可言狀的疲憊不堪。克里斯蒂娜感覺到的只是她可以靠在一活人身上,有只手在撫摸著她的頭發,這樣她就不會感到自己孤獨得那么可怕、那么無助,完全被人拋棄。漸漸地她的哭泣減弱了,不再那么向外表露出來,不再是這種觸電似的陣陣抽泣,而是微弱地輕聲啜泣。
這個陌生男人覺得怪怪的。他突然站在森林的陰影里,可是離飯店只有二十步(人們隨時都能看見他們,隨時都會有人走過),手里抱著一個不斷抽泣的年輕姑娘,他感覺到姑娘奉獻出來的胸脯就像一股涌動的溫暖波浪。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一個男人對一個痛苦中的女人的同情總是不由自主地變成柔情蜜意。讓她鎮靜下來,工程師想,讓她好好鎮靜下來!工程師用空著的左手(為了不至于倒下,克里斯蒂娜還一直握著他的右手)撫摸著她的頭發,仿佛催眠一般。為了讓她的抽泣變得輕聲一些,他彎腰親吻她的頭發,接著親吻鬢角,最后親吻她抽搐的嘴。然后一陣喊叫從她身上毫無意義地爆發出來。
“您帶上我,帶上我……我們離開這里……您想去哪里都行,您想去哪里都行……就是要離開這里不再回來……不要回家……我無法忍受……隨便去哪里,就是別回去……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別回去……您想去哪里都行,想去多久都行……就是要離開,就是要離開!”克里斯蒂娜發著高燒,使勁搖晃著他就像搖晃一棵樹。“帶我走吧!”
工程師嚇了一跳。止住!這個務實的男人想,現在要迅速果斷地止住。想個辦法讓她鎮靜,把她帶回飯店,否則事情該變得無比難堪。
“好的,孩子,”工程師說,“當然,孩子……就是不能太著急……我們還得好好談談所有的事情。天明之前您先好好思考一下……也許您的兩位親戚還會做出不同的決定,他們感到歉意……明天我們看一切事物都會更清晰一些。”但是克里斯蒂娜急切地顫抖著:“不,不能等到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走了,一早我就得走,一大早……他們把我趕走……就像扔掉一個郵包,快,快,他們要把我快速運走……我不讓他們這樣把我打發走……我不讓……”說著更急迫地拉著他:“您帶我走……馬上,馬上就走……您幫幫我……我……我無法再忍受了。”
必須結束了,工程師暗自思忖。別讓自己卷進去。她頭腦不清醒,她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呢。“好,好,好,我的孩子,”他摸摸她的頭發,“當然,我明白啊……我們現在需要好好談談所有的事情,但是不是在這里,您不能在這里逗留太長時間……您該感冒了……沒有大衣就穿著這么薄的衣服……您跟我來,我們現在進去,坐在大廳里……”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手臂:“您現在跟我來,孩子。”
克里斯蒂娜凝視著他。抽泣一下子打住了。她什么也沒有聽見,也沒有聽懂他都說些什么。但是在極度絕望之中和她身體閃動的下意識里,她感覺到這個男人害怕地從她那里抽回他溫柔的手臂。身體先理解了,接著是直覺,然后是大腦可怕地認識到,這個男人在從她那里撤退,他是個膽小鬼,小心翼翼,顧慮重重,這里所有的人都想擺脫她,所有的人都不要她。克里斯蒂娜從她的迷醉中清醒過來,猛的一下,她簡短清晰,語調尖銳地說:“謝謝,謝謝,我可以自己走。很抱歉,我就是片刻不太舒服,姨媽說得對,這里的高山空氣對我不是很好。”
工程師想說點什么,但是克里斯蒂娜挺起肩膀急促地走在他前面,根本沒有顧及他。就不想再看到他的臉,不再看到任何人,離開,離開,離開,不再在這些盛氣凌人、膽小如鼠、令人厭惡的人面前自輕自賤,離開,離開,離開,不再從他們那里拿任何東西,不再讓他們送給自己任何東西,不再自我欺騙,不再向他們吐露心聲,不再給任何人說心里話,給任何人也不說,離開,離開,離開,寧愿死,寧愿在角落里死掉。當她穿過那個深受崇拜的房子,穿過那個可愛的大廳,就像走過彩繪的石頭那樣走過那些人的時候,心中只有一個感覺:恨那個男人,恨這里的每一個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一夜克里斯蒂娜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的椅子里。她的思想遲鈍地轉著圈,就圍繞著唯一的感覺,一切都了結了。這不是那種清晰的可以觸摸得到的疼痛,而僅僅就是一種麻木感,在這種感覺里她痛苦地覺得隱隱約約地發生了什么事情,就像一個人做手術的時候,就算在麻醉狀態還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那火辣辣的手術刀在切割著自己的身體。就在她無聲地坐在那里,眼睛像空蕩蕩的洞穴盯著桌子的時候,一件事情發生了,這是她的意識在癱瘓狀態下無法理解的,這就是:一個新的,不同的人,這個在九天夢幻般的日子里人造的虛假的、雙重的自我,那個既不真實但又真實的梵·波倫**,重新在她的身體里死去了。她還坐在那另一個人的房間里,身體也還是那另一個人的身體,她的珍珠項鏈圍在那凍僵的脖子上,嘴唇上還留著一道清晰的胭脂紅,肩上還是那件輕如蟬翼的可愛的夜禮服,但是穿在身上已經令她毛骨悚然,就像一塊尸布蓋著一具尸體。它已經不再屬于她了,這里的東西、另一個人的東西、這個神圣的上層世界的東西都不再屬于她,所有的一切都再一次變成陌生的,借來的,就像第一天那個樣子。她身邊是鋪得平整的白色的床,床上鋪著鴨絨被,特別柔軟暖和,但是她沒有躺進去:這已不再屬于她了。周圍家具在閃閃發光,地毯在無聲地呼吸著,但是所有周圍這些黃銅的、絲綢的和玻璃的東西她覺得都不再屬于她自己,手上的手套、脖子上的珠鏈也都不是她自己的了——一切都屬于那個人,那個已被謀殺的雙身人,克里斯蒂安娜·封·波倫,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人,但又還是。她一再試著撇開這個人造的虛假的自我,想到她真正的自我,她強迫自己想起母親,想起母親病了或者也許死了,但是不管她多么使勁地撞擊她的感覺,她都感覺不到痛苦,感覺不到憂慮,一種感覺淹沒了所有其他的感覺!一種憤怒,一種遲鈍的、痙攣的、無力的憤怒,就是釋放不出來,被鎖在心里咕噥著,一種無法估量的憤怒——她不知道這個憤怒是針對誰的,是針對姨媽的、針對母親的、針對命運的,這是一個遭到不公平待遇者的憤怒。她的飽受折磨的心靈只感受到人們從她那里奪走了什么,她必須從這個深受鼓舞的我,蛻變成一條遲鈍地在地上亂爬的盲目的蟲子;只能感受到一些東西結束了,無可挽回地結束了。
整整一夜克里斯蒂娜就這么坐在她那把木頭椅子里,冰凍在自己的憤怒里。她沒有通過墊了軟墊的門聽到這個房子里其他人的生活,聽到入睡的人們無憂無慮的呼吸、情人們做愛時的呻吟、病人的嘆息、無法入睡的人們不安的來回走動,她沒有通過這扇關閉的玻璃門聽到那已經在清晨圍繞著這幢沉睡中的房子吹拂的風,她只感覺到自己,她在這間屋子、這幢房子、這個宇宙里的孤獨,是一塊呼吸著的抽搐著的肉,還像一個剛剛切下來的手指一樣溫暖,但是已經沒有了意識沒有了氣力。這是一種殘酷的在自己心里的死亡,一種一塊接一塊的凍結和凍死,她僵硬地坐在那里,就像在傾聽自己的內心,傾聽那歡蹦亂跳的熾熱的梵·波倫的心臟何時在她心里停止敲擊。仿佛過了千年,清晨來臨。可以聽見走廊里仆人在打掃衛生,下面花匠在把礫石鏟平:真正的一天不可避免地開始了,結束了,上路吧。現在該收拾箱子,走人,變回另一個人,那個來自小賴夫林的郵政局助理霍夫萊納,忘記那另一個人,她的呼吸曾經在這里卷起稀疏的小小的浪花,圍繞著那些業已失去的珍寶而搖曳漂浮。
起來的時候克里斯蒂娜才感覺到她四肢僵硬頭暈目眩渾身疲乏:走到柜子的四步路成了從一大洲前往另一大洲的旅行。枯死的關節沒有任何力氣,她艱難地打開柜子門,立即驚愕在那里:那條小賴夫林的裙子,還有那件她來時穿著的可恨的襯衫,像個被絞死的人似的在那里晃動,慘淡的,發著白色,搖搖晃晃地;當手指把裙子從衣架上拿起的時候,她因為強烈的恐懼渾身一哆嗦,就好像摸到什么腐爛的東西:她必須又進入這個死了的霍夫萊納的身體中去!別無其他選擇!她飛快地扯下那件晚禮服,輕如一張絲紙,從她的臀部沙沙地直滑下去,她把她收到的其他衣服、內衣、毛衣、珍珠項鏈、那十幾個或者二十個迷人的小玩意兒一件一件放在一邊:她只拿了那件姨媽一再強調的禮物,就是一小把,很容易地就進到了那個可憐的草制小箱子里。很快就裝好箱了。
收拾完了!她又一次環顧四周檢查一下。床上放著晚禮服、舞鞋、腰帶、粉紅色的襯衣、毛衣、手套,雜亂無章,橫在那里亂七八糟,就仿佛封·波倫**,這一幽靈般的人,被撕成幾百塊碎片。因為恐懼顫抖不已,克里斯蒂娜瞪著那幽靈的剩余部分,這個幽靈,剛才還是她自己。然后回頭看看是否還有什么屬于她的東西落下了。但是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屬于她了:別人將在這張床上睡覺,別人將通過這扇窗戶瞭望金色的風景,別人將在這面磨得亮晶晶的鏡子里梳妝打扮,她是永遠不會了,永遠不會了!這不是告別,這是一種死亡。
當她拎著那只破舊的小箱子走出去的時候,走廊里還空無一人。她自動地走向樓梯。穿著她的舊衣服,克里斯蒂娜·霍夫萊納覺得自己不再有權利走那個一級級鋪著地毯黃銅鑲邊的、供客人們專用的樓梯下樓,她寧愿怯生生地從廁所旁邊那個仆人使用的鐵制盤旋式樓梯走下去。在樓下那灰蒙蒙的收拾了一半的大廳里,打著瞌睡的門房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一臉懷疑。這是怎么回事啊?一個女孩,穿著一般甚至相當寒酸,手里拎著一個破舊的箱子,躡手躡腳地走向大門,像個影子似的,顯然很難為情的樣子,都沒跟他打個招呼。哈羅,他飛快地上前一步,極有威脅性地用肩膀擋住了旋轉門。
“請問您要去哪里?”
“我要坐七點的火車離開這里。”門房一臉驚愕: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這里飯店里的一位客人,還是一位女士,要自己拎著箱子去火車站。他立即覺得有些蹊蹺問道:“請允許我問問您的房間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