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冤》
“衙門自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
本劇是關漢卿的杰作之一。劇中寫窮書生竇天章帶著七歲的女兒端云,流落在楚州。因生活無著,借了當地一個有錢放**的寡婦蔡婆的二十兩銀子。按照當時**利率,滿一年,本利一共應還四十兩銀子。他無法償還,而蔡婆卻有意想要端云作她的兒媳。竇天章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送去作童養媳,改名竇娥,實際上作了債務的抵償品(變相地賣了女兒)。蔡婆另外送他十兩銀子做路費,上朝應考(以上楔子)。諢名叫做賽盧醫的一個醫生,也借過蔡婆的銀子,無法償還。一天,蔡婆到城外向他討債,他騙蔡婆到野地里,想用繩子勒死她。恰巧遇見潑皮無賴張驢兒父子兩人,救了蔡婆。談話之間,蔡婆說出家里只有她們婆媳兩個寡婦(這時,竇娥的丈夫已去世三年),于是,張驢兒便逼著蔡婆答應:她們婆媳改嫁他們父子;否則,仍舊要勒死她。她只好含含糊糊把他們帶到家中。竇娥知道此事后,很不滿意婆婆的做法,用各種理由勸阻蔡婆;自己則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張驢兒的無理要求和調戲。但兩個潑皮卻賴住在她們家不走(以上第一折)。張驢兒并沒有死心,他找著賽盧醫,威脅著硬向他要了一包毒藥,想毒死蔡婆,然后霸占竇娥。恰逢蔡婆生病,想吃羊肚湯。竇娥做好送去,張驢兒暗中放下毒藥。蔡婆忽因嘔吐不吃,讓與張驢兒的父親吃了,他一命嗚呼。張驢兒便以“毒死公公”的罪名迫使竇娥順從他,又遭拒絕。告到衙門里,貪污糊涂的官吏,聽張驢兒一面之辭,不問情由,三番幾次用毒刑,打得竇娥血肉橫飛,要她屈招。最后,要逼蔡婆。善良的竇娥為了不使婆婆受刑,自己便屈招了毒死人命的罪名,因而被判死刑(以上第二折)。臨刑一場,是全劇的高潮。竇娥披枷帶鎖走赴刑場,首先和婆婆訣別,然后發下三大誓愿,表明自己的冤屈:一、被斬后,血全飛到丈二白練上;二、當時是三伏天,身死之后,天降三尺大雪遮掩尸體;三、從此以后,楚州亢旱三年。三件誓愿,在她死后果然一一實現(以上第三折)。三年后,她父親竇天章做了廉訪使,到楚州審囚查卷,她的鬼魂出現,向竇天章講明冤情,才獲得昭雪(以上第四折)。
《竇娥冤》,是一本取材于當時社會現實生活的著名的悲劇。讀了這本悲劇,沒有人不感到同情、惋惜和憤恨的。它給人一種窒息和壓抑的感覺;同時,也給人以強烈的要求改變這種壓抑的啟示。從竇娥一生的遭遇中,充分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黑暗,人民共同的不幸,尤其是婦女的不幸。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遭到失母喪夫的打擊,**的毒害,潑皮流氓的欺壓,貪污官吏的毒刑和判決。這種種不幸和災難,一下吞噬了她的青春和生命,從而交織成了“驚天動地”悲慘無比的大悲劇。
大悲劇的造成,主要原因有二:間接原因是**剝削,直接原因則是官吏貪污、獄刑黑暗和惡霸橫行。其間又摻雜著雖屬次要、但卻是對事態發展有影響的一些原因。
**是封建剝削的特征之一,而元代則達到了最高峰。元王朝在至元時由**設立“斡脫所”,作為官營**的法定機關,派**人經營其事。帝王、后妃、貴臣、軍官及寺觀僧道、豪強地主,都通過這個機關進行**剝削。地方上的土財主則開解典庫(當鋪)作為私營**的處所。私人間的借貸也按照官府所訂利率計算。例如本銀一錠,滿一年,本息共二錠;滿十年,本息共一千零二十四錠。這種利息叫做“羊羔兒息”。滿期,債戶無力償還,那么債戶的牲畜、房屋、田地以及妻室兒女便當作抵押品被搶奪走;再不夠,就連累到子孫、宗族和親友,要他們代償或作抵押。這類事,在宋元人公私記載里屢見不鮮,元雜劇中更有著普遍的反映,“羊羔兒息”已成為最流行的話頭在口頭上使用。本劇一開始就從**這條線索入手,它的罪惡活動與可怕的后果,一直在支配著劇中每個人物的命運和故事的發展。竇天章還不起蔡婆的銀子,才不得不把女兒送給蔡婆做童養媳,第一步就注定她失掉自由而墮入只能聽從命運擺布的境地。接著,賽盧醫也因債務的追逼,才使他起了壞心,企圖勒死蔡婆來擺脫**的束縛,因而發生了犯罪行為。剛巧被潑皮張驢兒父子碰見,救了蔡婆。這樣一個偶然機會,為他們向蔡婆索取報酬——勒逼成親開了大門。同時,也是后來張驢兒威逼要買毒藥而賽盧醫不敢不賣,及誤毒死自己的父親的張本。劇情一步緊逼一步,趨向高潮,都是以**為其有形的、無形的線索,并由此而很自然地引渡到張驢兒父子的身上。
張驢兒這類潑皮無賴,在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也是種族壓迫的象征之一。他們大多數是蒙古人或色目人,以屬于統治種族的游民身份,依仗著統治者的某些關系,到處游蕩,惹是生非,向北人、南人進行勒索、訛詐和侮辱。由于他們過分擾民,不利于元王朝的統治,元統治者才不得不為此召集大臣們商議對付這伙壞蛋的辦法,官書中也屢有禁令,但都無多大實際效果。不難想象,這件事不簡單,是當時普遍存在的一個社會問題,是人民痛心疾首最不易對付而又經常可以遇見的一種惡勢力,最高統治者對之也頗感棘手。張驢兒父子對于竇娥婆媳的威逼,家室財產的強占,和淫侮人身的企圖,正是上述那種潑皮無賴(實際是元統治者的社會基礎)具體形象的刻畫,那種**現象的典型描繪。
等到張驢兒下毒陰謀未逞,反而誤毒死自己的父親時,又乘機威逼竇娥,仍未達到目的。鬧到衙門以后,作品就轉入另一條線索,以衙門的暗無天日、官吏的貪污昏憒和毒刑冤獄——階級壓迫、黑暗統治為暴露的主要對象。而這一切,正是元王朝統治下的主要特征。
本劇并未正面寫官吏受賄,但從側面透露了一點消息。負責審理這件人命官司的楚州太守桃杌(wù)上場就念:“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當告狀人向他跪下,他也趕忙跪下,并解釋說:“你不知道:但來告狀的,都是我的衣食父母。”這些說法,雖是元雜劇里常用的滑稽打諢的套語,如:“我做官人只愛鈔,再不問他原被告;上司若還刷卷來,廳上打的狗也叫”(見《救孝子賢母不認尸》);“雖則居官,律令不曉;但要白銀,官事可了”(見《灰欄記》);“官人清似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見《魔合羅》);但我們不應該把它們當作通常的插科打諢來看待。實際上,應該看作是作者鑒于當時環境和禁令,有不能明白直寫的苦衷,故意用些與劇情似有關似無關的閑筆,逗樂取笑的陳套,使人看了不露痕跡,以旁敲側擊的巧妙手法來揭露、諷刺官吏的貪污腐化。最后,讓竇娥鬼魂明確地說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的話,與“要金銀”、“衣食父母”的說法前后呼應。可見那些看似閑筆的打諢的話,實寓有深意,是正面的話,而不可等閑看過。
全劇布局重點是放在衙門的黑暗和受害者的堅決反抗上的。這就不難窺見作者創作意圖之所在了。像這樣一樁人命公案,負責審案的官吏并未詳細審問,研究案情,弄**相;而只是一頓毒打,屈打成招,草草了事,視人命如兒戲。所謂“人是賤蟲,不打不招”,成了官吏逼供的普遍用語和最方便的方式。竇娥當然也逃不了這樣的毒刑,她被打得——“恰消停,才蘇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這類毒刑打拷,在元劇里也有著極普遍的詳細的描繪和反映。甚至比較開明一點的官吏對之也發出無限感嘆,作了一個真切的比喻:“……俺這衙門如鍋灶一般:囚人如鍋內之水,祗候(衙役)人比著柴薪,令史比著鍋蓋。怎當他柴薪爨(cuàn)炙;鍋中水被這蓋定,滾滾沸沸,不能出氣,蒸成珠兒,在那鍋蓋上滴下,就與那囚人銜著冤枉滴淚一般。”——這個比喻很形象,的確道出了衙門的殘酷、黑暗和囚人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痛苦、冤屈和絕望。不正是這樣嗎?竇娥這場冤獄的造成,酷刑起了重要的作用——盡管它對堅貞不屈的竇娥本身不起作用,但要用之對付蔡婆以威脅竇娥的時候,善良的竇娥,卻不得不以自己的死來代替婆婆的受刑了。看來,貪污、酷刑、冤獄三者結成不解之緣;可以說:貪污是造成冤獄的必然原因,冤獄是貪污的必然結果,而酷刑則是聯系著兩者的鎖鏈。多少萬個善良的竇娥屈死在這條鎖鏈之下呵!“衙門自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是對當時統治者血腥罪行的控告,是被壓迫人民忿怒的呼聲!
竇娥,這個至死不屈服的反抗形象,具有既十分柔順善良,自我犧牲,又十分倔強堅定,生死不渝其志的性格。從她的身上,可以看出我國古代勞動人民性格的優良傳統。她雖年輕守寡,但對婆婆非常孝順,決定侍養婆婆到老。當官吏要對蔡婆用刑時,她用自己的生命來解救婆婆的危難,這是超乎尋常人所謂“善良”的范圍的。臨刑之前,還央告公人們往后街走,怕在前街遇見婆婆,引起老人的傷心和氣忿。——她為婆婆想得太周到了!然而對婆婆的要求卻僅僅是死后過年過節時,“有瀽(潑、倒)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一串)兒。——則是看你的孩兒面上”。說得多么委婉可憐,多么令人同情!甚至她做了鬼魂,案情大白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囑告自己的父親收養蔡婆。——這是她性格的一方面。
她對蔡婆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但并不是毫無條件地順從;反之,她認為不合理的事情,仍然據理力爭,甚至嚴辭責備。當蔡婆引狼入室的時候,她極力勸阻蔡婆不應對張驢兒父子抱任何幻想。甚至用“怪不的女大不中留”等一連串的俏皮話,諷刺這個六十多歲還準備嫁人的老太婆。老太婆之所以終于沒有招張驢兒的父親作“接腳”,當然是受了媳婦的影響。竇娥自己呢,不用說,不聽張驢兒的花言巧語,不受他的調戲侮辱,更不受他的威脅逼誘,一句話,她是個硬骨頭,不屈服于任何惡勢力之下。她敢于痛罵:“官吏每(們)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而要“將濫官污吏殺壞”。她敢于痛罵代表至高無上權力的天地鬼神:“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驚心動魄,痛快淋漓的質問,直問得“天地”也啞口無言。她,以及廣大的人民,被壓抑在深心的反抗怒火,終于會像火山一樣迸裂出萬丈火焰,照亮一切黑暗,燒毀一切不平。偉大的劇作者深深知道這一點,以他浪漫主義的巨筆,大膽地發下三大堅定的誓愿,大膽地使它一一實現,表現了竇娥、表現了廣大人民、也表現了劇作者自己戰斗的信心,勝利的信心。——這是竇娥的性格的另一個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
竇娥,是善良的,同時又是戰斗的、反抗的。她的善良,用在對待自己的親人、受迫害者;她的反抗,用在對付作惡的壞人、壓迫者。關漢卿塑造的這個巨大形象,給予了當時和后代以巨大的鼓舞和啟示。
《漢宮秋》
“似箭穿著雁口,沒個人敢咳嗽。”
《漢宮秋》,是一本著名的歷史悲劇,寫漢元帝被迫把心愛的妃子王昭君送去“和番”,王昭君不屈,在途中跳黑江而死的故事。
故事情節是這樣:奸臣毛延壽慫恿漢元帝挑選天下室女,以充后宮;漢元帝就派他為選擇使,到各地選刷(以上楔子)。毛延壽選了九十九名,最后選到王昭君。她長得美艷動人,毛延壽要她父親行賄,就選她為第一。她父親沒給。毛懷恨在心,將昭君的畫像故意畫上破綻,因而被放在冷宮。一天,漢元帝到后宮巡行,忽聽得琵琶聲。這一機緣,使王昭君獲得了漢元帝的異常寵愛,并揭穿了毛延壽的奸謀(以上一折)。毛畏罪逃入番邦,獻上昭君畫像,勸番王向漢朝指名索取。番王聽從了他的話,并以武力作后盾,如若漢朝不允,就大勢南侵。這時,漢元帝和王昭君正如膠似漆。番使來到漢廷,氣勢洶洶,嚇得滿朝文武大臣“似箭穿著雁口,沒個人敢咳嗽”!一個勁兒直勸說元帝屈服,答應這個無理要求。雖然激起元帝的惱怒,罵他們“滿朝中都做了毛延壽”;但在強大敵人面前,和朝臣妥協派的勸導下,舍此又有什么別的辦法呢?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王昭君毅然以國家的安危為重,情愿犧牲自己的幸福和生命去“和番”(以上二折)。元帝的心理十分矛盾、復雜,他恨文武官員不敢出頭,與他分憂;怕敵人勢力強大,自己丟了江山;怨自己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舍不得心愛的王昭君而又不得不忍痛送給他人:這就構成了第三折餞別的主要氣氛。而王昭君,在劇作者的筆下,作為愛國主義形象的這個女性,早已下定決心,愿以自己的青春,解救國家的危急,走到番、漢交界之處,便投江而死。番王為她這一行動所感動,決定把逆賊毛延壽送交漢朝懲治,并與漢朝維持和好局面(以上三折)。夜靜更深,寂寞的宮廷里,漢元帝傷感地懷念著王昭君,做夢夢見王昭君意外到來,忽又被天邊凄厲的雁聲所驚醒,結束了這場悲劇(以上四折)。
《漢宮秋》是以漢元帝時代王嬙(昭君)嫁給南匈奴呼韓邪單于的歷史事件為題材,而在一定程度上超出歷史事實的局限,作了某些情節上的改動的一個歷史劇本。這些超出歷史局限而作的改動,我們認為是劇作者借酒澆愁的一種表現。這個劇的產生,應該和產生它的時代聯系起來看。如果把這個劇里所寫的統治階級人物,和十三世紀中葉,金、宋兩個王朝將被滅亡時期,統治者在敵人面前的那副奴顏婢膝的無恥嘴臉對照一看,倒是很有意義,很有趣味的。如果把王昭君這個愛國者的形象及她的悲慘命運,和金、宋滅亡時王朝的宮妃、宮女以及數量眾多的民間婦女成批被擄去當奴作婢,其中有很多人不甘受辱、寧可自殺等事實對照一看,我們就可以比較清楚地理解“昭君和番”這個故事,為什么會越來越離開歷史真實了。但是,它雖非漢代的歷史真實,卻真正反映了金元、宋元之際更具有豐富內容的歷史真實。
作者是把這個故事當作歷史悲劇、時代悲劇來描寫的。故事一開始,把“番”和“漢”對立起來安排,就可以看出作者暗射當時政治形勢的明顯用意。劇中寫“番邦”方面勢力強大,蠻不講理,予取予求。呼韓邪單于向漢索取王昭君,“若不肯與,不日南侵,江山難保”!多么威風!他的使臣也竟敢當面威脅漢朝皇帝:“陛下若不從,俺有百萬雄兵,克日南侵,以決勝負。”——這,在漢強匈奴弱的歷史情況下是不會出現的。但,距離產生這本作品最近的時代里,居然有過接二連三類似的事情發生。如:成吉思汗包圍金首都(北京),索取公主;元丞相伯顏包圍宋首都(臨安),勒索大批宮女;不久,又俘擄南宋大批后妃宮女北上,她們之中有不少人不屈而死;等等。《漢宮秋》里所寫的離愁別恨,不正是她們最逼真的寫照嗎?
而漢朝統治集團方面,文武將相,為了保全自己的**厚祿,身家性命,當國家最危急的關頭,他們以種種借口,不惜卑躬屈節,媚敵投降。像毛延壽那種出賣祖國,五鹿充宗那種勸誘投降的漢奸們,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在緊要關頭,連帝王最心愛的妃子也不得不忍痛送給“番邦”,換取暫時的茍安,說明這個國家已經處在一種什么樣的地位。說明平時只知道“食列鼎,臥重茵”,只會壓迫人民的大官僚們,這時又是一副什么樣的厚顏無恥的嘴臉。說明平時深居九重、高高在上的皇帝,這時又是怎樣的昏庸腐朽、軟弱無能。而這一切,正是金、宋王朝里那些賣國求榮、畏縮投降的統治者們的真實畫像。不妨設想一下:當南宋滅亡前后,人們坐在大都的戲園里觀賞《漢宮秋》的演出,毛延壽、五鹿充宗、石顯等丑惡形象出現在舞臺上時,觀眾不是很自然會想到南宋投降北來的將相如呂文煥、留夢炎之流嗎?
與這類賣國者相反,劇本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寧愿犧牲自己,換取國家安全,具有高度愛國主義精神的堅貞形象——王昭君。當滿朝文武不敢抵抗,漢元帝束手無策之際,她竟能拋開一切個人的利害得失,置生死于不顧,前去“和番”,以息刀兵。但作者并沒有簡單化,開始時,她對現實有所留戀,對前途不無顧慮,但“怕江山有失”的思想占了上風,終于走上為國犧牲的道路。臨出發前,作者安排了“留下漢家衣服”的細節,暗示不愿以漢家衣裝去以色事敵,為下文不屈而死作一伏筆。果然,到了番、漢交界的黑江,作者大膽地越出歷史事實的局限,作了跳江而死的處理,借以表明她至死不投降的民族氣節。無疑,劇作者是要通過這一壯烈行動的描寫,來反映當時廣大人民不屈服于外族統治的戰斗精神和反抗意志。而王昭君這一不朽的藝術形象,正是從上述實際生活中汲取了力量而豐富、成長起來的。
全劇結構緊湊,縝密細致,層次井然,逐步深入,把悲劇推向高潮,真是無懈可擊,這且不詳談。這里簡單地談談全劇的細節描寫。這和整本布局一樣,也是緊針密線,前后照應,不肯放松一點。它是構成整個劇情不可缺少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而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例如:琵琶,是貫串在全劇中的一個細節。未寫它之前,先寫:“車輾殘花,玉人月下,吹簫罷,未遇宮娃,是幾度添白發!”然后寫聽到琵琶聲而得見昭君,從此展開劇情。從“簫”的虛寫,過渡到聽琵琶的實寫上;從“未遇宮娃”的反寫,轉到昭君得遇的正寫上。短短一支曲子,文情的虛、實、反、正,面面俱到,為劇情的發展作了充分準備。到了寵幸之后,又囑咐昭君:“你是必悄聲兒接駕,我則怕六宮人攀例撥琵琶。”以半真半假帶幽默開玩笑的口吻,點出“撥琵琶”的事情,與前文呼應。到后來,決定送昭君和番,提到:“怎下的(舍得)教他環珮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與昭君餞別,又提及:“偏您(指投降派的官員)不斷腸;想娘娘(昭君)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作為初見時紀念物的琵琶,當事者由物及人,這樣不憚煩復地提及,是有其生活的、心理的依據的。如若簡單地把它當作劇情入手的工具,用畢即拋擲一邊,倒顯得當事人的無情,劇作者的膚淺了。
又如:另一較重要的細節——“雁聲”,寫來也十分入微。本劇“正名”就叫做《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雁聲雖屬細節,但在本劇里卻是重要的一環,因而作者更不會輕易帶過,或者在劇終外在地硬加上一個“雁聲”的尾巴,等等。相反,作者是結合了季節(秋天)、地點(北地風光)、孤雁叫聲特點(聽起來非常凄厲、哀怨)和劇中人物離別愁傷的心情及聯想作用(孤雁失群,象征人的離別孤單;雁由北而南,聯想人的由南而北等)來進行描寫的。外在聲音通過人物內心活動而愈益顯現其特殊的作用。本劇著重寫雁聲,和《梧桐雨》第四折著重寫雨聲,之所以能具有特別動人的藝術魔力,原因大概即在于此。同時,第四折的雁聲,并不是突然而來的,作者很細心地為它的來臨預先安排下許多線索。如第二折里以穿著箭的“雁口”,比擬大臣們的啞口無言,不敢說一句話;以“投至(等到)兩處凝眸,盼得一雁橫秋”,懸想昭君走后兩地凝望的情狀:但都是虛寫。到第三折送別時,才實寫雁聲:“唱道佇立多時,徘徊半晌,猛聽的塞雁南翔,呀呀的聲嘹亮……”但這里只是把雁和牛羊、氈車并列,一筆帶過。到第四折,才為它安排下一個特別環境,著重描寫。從比擬、懸想的虛寫,送別的泛寫,歸結到最后的特寫,可以看出劇作者的精心布置。第四折為雁聲安排的特寫環境是:深宮夜靜,漢元帝對著美人圖自思自念,思極成夢,夢見王昭君回來了;正在這個緊要時刻,“雁叫長門兩三聲”,驚醒好夢,使他愈感到愁思難禁,凄涼孤零。可是凄楚的雁聲并沒有完,叫呀,叫呀,直叫得“暗添人白發成衰病”!它叫出了漢元帝個人的無限愁思,也叫出了當時整個時代的無限悲哀。
本劇文辭,歷來為人所稱道,膾炙人口,誠如王國維所謂:“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如第三折送別昭君,漢元帝在回宮時無可奈何、觸目傷懷的一段,重言疊語,急節促拍,最為古今人所激賞。今轉錄于下。
(尚書云):陛下,不必苦死留他,著他去了罷。(駕唱):
【七弟兄】說甚么大王,不當、戀王嬙,兀良,怎禁他臨去也回頭望!那堪這散風雪旌節影悠揚,動關山鼓角聲悲壯。
【梅花酒】呀!俺向著這迥野悲涼。草已添黃,色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糇(hóu)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jiāng);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里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尚書云):陛下,回鑾吧,娘娘去遠了也。(駕唱):
【鴛鴦煞】我煞大臣行說一個推辭謊,又則怕筆尖兒那火(伙)編修講。不見他花朵兒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風光。唱道佇立多時,徘徊半晌,猛聽的塞雁南翔,呀呀的聲嘹亮,卻原來滿目牛羊,是兀那載離恨的氈車半坡里響。
這段唱辭,寫得的確動人心弦,文字描寫和音樂節奏,配合得非常巧妙。劇作者利用〔雙調〕的“健捷激裊”的基調,利用〔七弟兄〕、〔梅花酒〕、〔收江南〕等曲子急節促拍的旋律,唱演出漢元帝難分難舍,精神恍惚,激厲凄清的心理狀態。急促的音節,一句一轉,愈轉愈深,把讀者也帶入了那個寂寞凄涼的境界:斜日無力地照射著半枯黃的茫茫草原,深秋的大地那么蒼涼,王昭君越走越遠,影子也望不見了,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莽莽曠野,元帝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如癡如呆,想著:怎么辦呢?——只好聽任車子慢騰騰把我拖向回宮的路上吧!七彎八繞,走過宮墻,繞盡回廊,也不知經歷了多么久的時間,忽然到了昔日與王昭君歡聚的地方。呵!這里,秋夜的涼風吹透紗窗,慘淡的月色照映著空房,空蕩蕩的宮苑里傳來一聲聲斷續哀泣的寒螀。寂寞呀!空虛呀!王昭君帶走了一切!她,現在何方?——突然,耳邊聽見一聲:“陛下,回宮吧!”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呵!原來還在這個該死的荒野地方!猛然間,遠空傳來陣陣嘹亮的雁聲,又似乎隱隱地聽到遠處山谷間激蕩著車輪輾地的回響。——呵!再也看不見昭君了!
最后,錄一支馬致遠吊昭君的小令〔四塊玉〕,作為本段的結束。
雁北飛,人北望,拋閃煞明妃也漢君王!小單于把盞呀剌剌唱: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邊有扇尾羊;——他(她)只是思故鄉!
《西廂記》
“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西廂記》是一部以男女愛情為題材的杰作。
崔鶯鶯和張生的愛情故事,起源于九世紀初年,完成、定型于十三世紀,大約經歷了四個多世紀的醞釀和發展,才產生了為中國文學史上生色的“董西廂”,和繼之而起的“王西廂”。
唐貞元末年,詩人元稹寫了一篇《會真記》傳奇(又名《鶯鶯傳》),敘述崔、張的戀愛故事。這是有關此事的作品和傳說的最早根據。這篇傳奇,是以“始亂終棄”、女方被遺棄結束了這個悲劇式的故事。后來,許多文人都把這個題材寫到他們的作品中,有些人并對那種結局表示了惋惜、忿恨和不滿的意見。由于社會的和作者個人的原因,到了金代,杰出的民間講唱文藝作家董解元,用宏偉的敘事長篇“諸宮調”的體制,對這個故事,從內容到外形,作了徹底的改造、充實和擴大,賦予作品以反封建禮法束縛的新的社會意義,給予這個故事以新的生命,從根本上改變了原來悲劇的性質,而以一雙情侶經過曲折的斗爭道路,終于獲得自由、幸福、美滿的生活勝利地宣告結束。不久,在這個堅實的基礎上,王實甫又對“董西廂”加以洗煉,改編成了雜劇形式的《西廂記》,通稱“王西廂”。它是元雜劇中的一朵奇葩異卉,值得我們珍視。
劇作者把這個故事放在社會現實矛盾中,以代表封建禮法的傳統舊勢力為一方,而以反抗這種傳統舊勢力的青年一代為另一方來進行描寫,作品的傾向性非常明顯。基于這一點,對人物性格的刻畫,也是立體的、鮮明的。下面,就來看看劇中塑造的幾個重要人物的形象。
老夫人——已故的崔相國的夫人,鶯鶯的母親。她是作為具有統治力量的封建禮教勢力的代表或化身而出現的。她有著封建統治階級的虛偽、欺詐、腐朽和殘酷的一切屬性和上層階級的教養,忠實地以封建禮教維護其本階級的利益。表面上看來,她是慈祥的,愛護女兒是無微不至的,處處為女兒著想,劃定出一個她認為最安全、最幸福的處所,女兒的行動和精神都不準逾越這個范圍,甚至連“黃鶯兒作對”、“粉蝶兒成雙”,也怕女兒看見了引起“春心蕩”。她認為這樣教養出的女兒,才符合于“相府門第”、“祖宗家譜”的“榮譽”,和“先王德行”的矩范。她用這幾面枷鎖,監禁著鶯鶯的身軀,桎梏著鶯鶯的靈魂。最有趣的是:還派了一名不忠實的獄卒去“行監坐守”。這一切,看起來是為了女兒,實際上,不過是為了培養、訓練出本階級馴服而忠實的接代人。至于女兒真正的愿望和幸福,她是狠心地置之不顧的。在危難時,她能信誓旦旦地當眾許親——把鶯鶯許配給能退賊兵的張生;而當難關已過,她又能絲毫不動聲色、甜言蜜語地把婚姻賴掉,她要用“金帛”買回她“謊到天來大”的“諾言”。她的偽善、狠毒、欺詐的行為,具體表現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本質。但這畢竟經不起反抗的洪流的沖擊;老夫人的閫(kǔn)教,畢竟是以失敗、破產告終的。
鶯鶯——老夫人的女兒,劇中的主腳。她是作為封建秩序的叛逆者、新的社會力量、美好的化身而出現的。她的形體非常美麗動人,鬧堂一折,劇作者運用了古樂府《陌上桑》寫羅敷的美麗的傳統手法,對鶯鶯的美艷,作了更充分、更集中的烘托和描繪。開始僅從正面寫她的“傾國傾城貌”。當她出現在法堂的時候,一切人都為她的艷麗驚懾住了:“**年紀老,法座上也凝眺;舉名的班首真呆僗(呆傻),覷著法聰頭做金磬敲。”“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沒顛沒倒(顛顛倒倒),勝似鬧元宵。”“著小生迷留沒亂(神魂顛倒)心癢難撓。……**也難學,把一個發慈悲的臉兒來朦著。擊磬的頭陀懊惱,添香的行者心焦。燭影風搖,香靄云飄;貪看鶯鶯,燭滅香消。”千載而下,使我們讀起來也感到如臨其境,如見其人。更重要的,她還具有更高尚的靈魂之美。寺警一折,在強賊當前之際,鶯鶯奮不顧身,準備犧牲自己的青春、幸福甚至生命,來解救母親、弟弟、父親的靈柩、廟宇和三百僧眾的危難,說出“五便三計”,——最后一計(愿與能退賊兵的人結親)為老夫人所采取,因而才免掉這場災禍。這里,作者突出地表現她的靈魂之美,給她美麗的形體賦與了內在的豐富的意義。
如果說佛殿乍遇,“從見了那人(張生),兜的便親”,使鶯鶯青春的生命活力在封建禮法窒息下、從昏迷狀態下蘇醒過來的話,那么,寺警一折,便是她開始走上叛逆、反抗道路的起點。到了老夫人的賴婚,張生的琴挑,她內心活動越來越沸騰起來了,一反過去那種靦腆、溫柔、和順的氣性,而是怨恨、忿怒、反抗。當然,從內心的沸騰變為實際的反抗行動,還須經過一段相當長的、復雜而矛盾的、曲折而艱辛的斗爭過程。劇作者正是在這種起伏不平的過程中,來深刻刻畫鶯鶯這一叛逆形象的。
鶯鶯是堅強的,但同時是軟弱的;是真摯的,但同時又有那么多的假意兒。既要紅娘傳書遞簡,又要瞞著不讓她知道。既是決心約會張生,又到臨局翻臉不認賬。這一切,正是受了封建教養、禮法束縛已久,在作沖破羅網的努力過程中,猶豫不定的性格的表現。對于一只腳剛剛邁出“相府門第”的相國**,這種性格的表現是符合生活的真實的。但她在紅娘的積極誘導和幫助下,終于克服并戰勝了外在的和內心的重重障礙,重重矛盾,大膽地擺脫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堅持反抗,直到獲得最后的勝利。劇作者的現實主義精神,不僅在于揭露、嘲諷了封建統治階級的腐朽、殘酷,而且在于強烈地、明白地用具體事實指出了自由、幸福和青春的正確道路。“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是本劇的中心思想,也是劇作者的美好愿望。
劇中還塑造了一個機智勇敢、富于正義感的紅娘,和一個勇于為人的惠明和尚。這兩個人物的出現,使本劇增色不少。
紅娘——一個奴隸身份的侍婢,也就是老夫人派去看守鶯鶯、而結果引導鶯鶯走上叛逆道路的那個“禁卒”。機智、勇敢、坦率、真誠和富有正義感,構成了她的主要性格和光輝形象。她的存在,不僅是老夫人形象的鮮明對照,也是對鶯鶯和張生性格中虛偽、軟弱一面的一種鞭策和諷刺。她目睹老夫人的背信棄義,以及由此而產生的鶯鶯、張生的嚴重痛苦之后,才挺身而出,毅然挑起這副重擔,一方面為張生出謀劃策,一方面逐步引導著鶯鶯走上了反抗的道路。等到事發,老夫人知道后要責打她的時候,她瞅中老夫人的要害,反手一擊,使老夫人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不得不承認鶯、張結合的既成事實。“拷紅”一折,是對她的性格的突出描寫。她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誠如她自己所說的:“姐姐(指鶯鶯)呵,俺這通殷勤的著甚來由?”——并不是如張生那種庸俗淺薄所看待的、為了金帛酬謝,也不是別的一些什么原因,而是一顆正義的、同情的心,使她不能不這樣做。她,為著別人的幸福而自己擔當著風險,忍受著人家的輕視和不信任,一句話,犧牲自己,成全別人,這種高尚的情操和品德,是她的“高貴”的主人所遠遠不能與之相比的。在她的身上,我們看見了古代勞動人民的優良品質。
和紅娘一樣,劇中的惠明和尚,也是一個見義勇為、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型的人物。他不念經,不參禪。他的性格是欺硬怕軟,舍著命提刀仗劍;為別人的事情拼著命干,而絲毫沒有自私的要求和打算。如若拿梁山泊英雄相比,倒是很像魯智深。劇中對他著筆不多,但在關鍵時刻,粗粗幾筆,已勾畫出他的精神世界和勇武粗豪的形象。
張生,在劇中的地位雖屬重要,但劇作者并未把他當作最主要的人物來刻畫。他對鶯鶯有一顆至誠的心,為著她而廢寢忘食,夢魂顛倒。可那股酸溜溜的腐氣,那副軟弱動搖、束手無策的酸秀才相,有時令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不過,倒底是他,和鶯鶯一道,歷經艱難曲折,終于沖破封建羅網,獲得了美滿幸福的生活。劇中的張生,是遠遠超過了《會真記》中的張生的。
《西廂記》文辭典雅清麗,情景交融,名句雋語,美不勝收,為人傳誦者至多,真可算得最美麗的長篇敘事詩。這里略舉數例,以當一臠(luán)之嘗。如寫鶯鶯自從看見張生以后傷春的情態:
【混江龍】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蘭欄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如寫賴婚之后,鶯鶯聽琴的幽思:
【越調·斗鵪鶉】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夫人那,“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中的愛寵。
如寫鶯鶯赴約遲遲,張生等待焦急、胡猜亂想的心情,體驗入微:
【仙呂·點絳唇】佇立閑階,夜深香靄,橫金界。瀟灑書齋,悶殺讀書客。
【混江龍】采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樓臺。僧歸禪室,鴉噪庭槐。風弄竹聲則道金珮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意懸懸業眼,急攘攘情懷;身心一片,無處安排;則索呆答孩(呆呆地)倚定門兒待。越越的青鸞信杳,黃犬音乖。
【天下樂】我則索倚定門兒手托腮,好著我難猜:來也那不來?——夫人行料應難離側。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
【那吒令】他若是肯來,早身離貴宅。他若是到來,便春生敝齋。他若是不來,似石沉大海!數著他腳步兒行,倚定窗櫺(líng)兒待。……
又如長亭餞別,點染暮秋景色,獻愁供恨,為歷來傳誦的名曲:
【正宮·端正好】碧云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張生走后,鶯鶯回家途中唱:
【收尾】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遍人間煩惱填胸肊,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陳州糶米》
“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
《陳州糶米》是無名氏作家寫的,揭露貪官污吏和**的一本公案劇。劇中借用了宋代人物,實際寫的是元代現實生活。陳州大旱三年,幾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戶部尚書范仲淹召集大臣韓琦、呂夷簡、劉衙內等人商議,派兩員清廉官員去放糧救災。規定官價五兩白銀一石細米。劉衙內硬要保薦他的兒子小衙內和女婿楊金吾去;并帶著欽賜的紫金錘整治“刁頑”的百姓。背后,劉衙內囑咐二人:抬高米價一倍,米里摻些泥土糠秕;用小斗量米,大秤秤銀。若有什么議論,他在朝內撐腰。大臣們拗他不過,只得同意(以上楔子)。二人到陳州,果然如法辦理,老百姓只得忍氣吞聲。農民張 古帶著兒子小 古去買米,遇見同樣情況;便據理力爭,和斗子辯論,罵他們“都是些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被小衙內用紫金錘打死。他將死時,囑告小 古務必到京城告狀申冤(以上第一折)。二人貪污的事實,被京里知道了。范仲淹又召**議談論此事。劉衙內卻始終為二人辯護。這時,正直無私的包待制公畢回京,適遇大臣會議;小 古也趕到了京城,向他告狀。大臣們決定派包待制去陳州查訪、處理,并以皇帝的名義敕賜勢劍金牌,給他以“先斬后奏”的權力(以上第二折)。包待制帶著差人張千,分途私訪;并囑告張千,不準走漏風聲。路上,他遇見**王粉蓮,親自替她牽驢,把小衙內等胡作非為的罪行一一打聽明白。到了十里長亭,小衙內等正在這兒準備迎接他,但由于不認識,并因他的故意激怒而將他吊在樹上。這時,張千也來了,用話嚇走小衙內,把他解救下來(以上第三折)。包待制到了陳州,很快就審清這項公案,將楊金吾斬首;教小 古拿紫金錘打死小衙內,為父報仇,然后又把小 古關在牢里。恰好劉衙內從皇帝那里討了一份“赦活不赦死”的赦書急忙趕到,為的要赦免兒子的罪行。不料剛剛中了包老兒的計,按照赦書的指示,把活著的小 古從牢里釋放出來,戲劇性地結束了這場不算小的案件(以上第四折)。
這本雜劇,暴露了當時官吏的貪污和血腥統治,反映了人民在天災人禍下的垂死掙扎,和“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的反抗呼聲。通過這場嚴重的斗爭,也鮮明地刻畫出統治集團中正面、反面和兩面敷衍討好的官僚們的各種形象。應該說,這是一本反映元代社會生活的優秀作品。
前文已談到,整個元王朝,幾乎每年都會遇到水、旱、蟲、疫等自然災害的侵襲;本劇中所說“黎民疾苦,幾至相食”,實際上就是《元史》里經常出現的“人相食”的另一種說法。我們知道:在至元、元貞、大德、延祐、泰定等時期,都出現過連續的嚴重旱災。天歷、至正等時期,則因旱災而出現過多次“人相食”的慘況。這本劇雖不知是元代什么人在什么時候寫的(有人認為是元末的作品,但證據不足使人相信),但它以上述的現實社會生活為背景、為題材,則大致是可以肯定的。在老百姓救死不遑的時候,官吏們打著“賑濟救災”的旗號,乘機大撈一把,給老百姓帶來新的災難,這在元代社會里也是不難找出許多證據來的。例如《元史·食貨志》“常平義倉”條下云:
至元六年始立其法……二十一年新城縣水,二十九年東平等處饑:皆發義倉賑之。皇慶二年復申其令;然行之既久,名存而實廢:豈非有司之過歟?
成宗大德五年,始行初賑。糶糧多為豪強嗜利之徒,用計巧取,弗能周及貧民。
那么,本劇中所寫的貪官高抬米價,小斗量米,大秤秤銀,還打死平民,不正是上面記載的具體說明嗎?
劇中刻畫的幾種類型的官僚形象,非常鮮明、真實。
包待制——這位鐵面無私的包龍圖、包青天的形象,比起其他公案劇中的包龍圖,是更為豐富多彩些,內心活動更為復雜些,性格也更平易近人、為人所喜愛些。這是他公正無私、為民除害的故事,在民間傳說中長期積累、充實的結果。
他一方面是鐵面無私,“和那權豪每結下些山海也似冤仇”;另一方面,并不是沒有顧慮、沒有看見危險的。他歷數古代忠臣屈原、龍逢、比干、韓信等人的慘遭殺戮或流放,又看到范蠡、張良的急流勇退而全身,因而他也想從戰斗中及早退下陣來。他想:“從今后,不干己事休開口,我則索(只須)會盡人間只點頭。”他想:“不如及早歸山去,我則怕為官不到頭。”思想斗爭很激烈。但是,他“一點心懷社稷愁”,要“與陳州百姓每分憂”,深深同情人民的包待制,人民的災難呈現在他眼前,他是不能袖手旁觀的。在小 古的哀求和正直官員的支持下,他又鼓足勇氣,機智而風趣地重新走上和權豪、貪官斗爭的戰場。從矛盾中刻畫人物,人物才會顯得具有生命活力。如若僅僅寫他嫉惡如仇的一面,在當時的社會里,倒成為一個不可理解的、離開現實的簡單化的人物了。那是不合乎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的。
這位好心腸的老頭兒,并不如人們想象中像閻羅王那樣可怕;相反,倒是十分詼諧有趣的一位老人。例如:眾大臣推他去陳州查訪、處理時,他故意推辭;等到劉衙內推舉,他就滿口答應下來,還說是看劉衙內的面子才去的,有意調侃這個權豪,使他哭笑不得。為了把案情調查明白,他決定帶著張千一路私訪。路上,聽見張千在前面自言自語嘀咕著:要嚇唬人家,吃人家的“肥草雞兒,茶渾酒兒”。他就喊住張千,要給一件東西張千吃。張千左猜右想,不知道這位包大人發了什么慈心,要給什么好東西給自己吃。——原來,要他“吃”背上揹的那口“勢劍”!給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這段細節描寫,表現了包待制并非滿臉殺氣騰騰,而是頗有風趣的。同時,在兩人的語言中,很自然地又表現了包待制的清廉奉公和對部下的嚴厲約束。這樣的細節描寫,不僅不是全劇的贅疣,相反,更突出和豐富了主題思想,而與貪官權豪成為鮮明的對比。私訪途中,遇見**王粉蓮,并親自替她牽驢。一路上,從她的口中,探聽出小衙內和楊金吾的罪行。這時,包對自己的行動也感到有些滑稽可笑:“我則怕按察司迎著,御史臺撞見。——本是個顯要龍圖職,怎伴著煙花鬼狐纏(**)?可不先犯了個風流罪,落的價葫蘆提(糊里糊涂)罷俸錢!”同時,對貪官的罪行,又感到異常氣忿。后來,在接官廳故意激怒小衙內;審案時奚落嘲笑王粉蓮;以及明明料到劉衙內會在朝內討赦書而事先下手、處決小衙內,使劉衙內捧著赦書撲個空不算,反而還赦免了小 古。這一切,都表現了他的詼諧、機智而公正的性格,使這個人物的精神世界更為豐富,絕不像某些作品那樣簡單、枯燥、干癟。
劇中對另外的幾個號為正派的大官僚形象,也作了極為簡明的勾畫。韓琦是始終站在正面、不同意劉衙內的舉動的。呂夷簡則表現得圓滑,不肯得罪人,讓別人出頭做惡人。如:韓、范都不同意派小衙內去陳州,和劉衙內相持不下時,呂夷簡卻說:“此事只憑天章學士(指范仲淹)主張。”把責任輕輕一推就推在別人身上。范仲淹和他們又不同。他是這場公案的主持者:一方面和劉衙內斗爭,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敷衍劉衙內,替他在皇帝那里討來赦書。——當然,“赦活不赦死”這種圈套,范仲淹和包待制兩人之間可能有某些默契;否則,就不免助紂為虐了。
“衙內”,這個不倫不類的官稱,在元雜劇中,實際指的是元王朝里皇親國戚和特權人物,是騎在人民頭上、無惡不作的權豪、惡霸。他們與最高皇權直接聯系著,沒有任何人敢捋他們的虎須。劉衙內的出現,就是本劇作者用以點明這場公案就發生在元代的一種巧妙手法。別人都報得出正式官職,惟獨他們父子叫做“衙內”和“小衙內”,不三不四的稱呼,正好用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大家都反對派他的兒子去糶米賑災,他一個人堅持,大家只好依他,可見他的權勢之大。在他直接指使下的貪污行為被揭發后,他還能從皇帝那里討得一份赦免書,又可見這種貪污罪行,是如何千絲萬縷地和最高統治者密切聯系著。劇作者通過討、給赦書這一行動,透露出貪污和皇帝二者之間的微妙關系。這種揭露,是入木三分,非常本質的。
農民張 古,作為善良、正直、具有反抗性格的勞動人民形象,寫得也是相當成功的。他在莊院里攢零合整,湊了十幾兩銀子去買米,憑自己的經驗,也知道會遇見官吏假公濟私,“將窮民并”的;但決心和他們斗爭,相信自己是會勝利的。他說:“他若是將咱刁蹬,休道我不敢掀騰。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作了思想準備。他敢于罵貪官污吏是“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也敢于和他們當面據理力爭,揭出他們的貪污罪行。卻沒料到貪官竟仗著皇帝的威勢將他打死。即使如此,至死也要囑咐兒子報仇;否則,死不瞑目。——當然,他還不可能認識到人民自己的力量,而把復仇的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這不能不說是時代和階級對于他的局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