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gress id="pltbd"></progress><cite id="pltbd"><span id="pltbd"><ins id="pltbd"></ins></span></cite><strike id="pltbd"><dl id="pltbd"></dl></strike><strike id="pltbd"><i id="pltbd"><del id="pltbd"></del></i></strike>
<strike id="pltbd"></strike>
<strike id="pltbd"><dl id="pltbd"><del id="pltbd"></del></dl></strike>
<strike id="pltbd"><dl id="pltbd"><del id="pltbd"></del></dl></strike>
<strike id="pltbd"><i id="pltbd"><del id="pltbd"></del></i></strike>
<strike id="pltbd"></strike>
<strike id="pltbd"></strike><strike id="pltbd"></strike>
<strike id="pltbd"><dl id="pltbd"><del id="pltbd"></del></dl></strike><strike id="pltbd"></strike>
<span id="pltbd"></span>
<span id="pltbd"><video id="pltbd"></video></span>
<strike id="pltbd"></strike>
<strike id="pltbd"></strike>
<strike id="pltbd"></strike>
<ruby id="pltbd"><video id="pltbd"><del id="pltbd"></del></video></ruby>
<th id="pltbd"><video id="pltbd"></video></th>

《一》心靈的焦灼 茨威格作品集

這個故事始于一件魯莽行徑,一件全然無辜的笨拙行為,或者像法國人說的,一件gaffe[1]。然后我便試圖挽回我干的這樁蠢事的影響。可是如果過于匆忙地想要修理手表的一個齒輪,往往會把整個表都毀掉。今天,事隔多年,我還說不清楚,我的魯莽究竟在哪里結束,我真正的過錯又從哪里開始。說不定我一輩子也沒法把這事弄清楚。

我當時二十五歲,在輕騎兵某團當現役少尉。我不能說,我曾經對軍官階層有過特別的熱情或者覺得自己天生該當軍官。可是如果在一個舊式的奧地利公務員的家庭里,有兩個姑娘和四個老是吃不飽的男孩圍著一張伙食粗陋的飯桌等著喂養,那是不會去多問他們愛好什么,傾向何在,而是很早就把他們推出去就業,以免他們成為家庭包袱的時間拖得過長。我的哥哥烏爾里希,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看書過多弄壞了眼睛,他們就把他塞到神學院去學習。我因為筋骨結實,就給送進軍官學校。一上軍官學校,人生的道路就自動向前發展,不必再去過問。國家把一切都安排停當。不出幾年,國家就按照規定的模式,把一個半大不小、臉色蒼白的小子免費培養成一個長著乳毛胡子的候補士官,作為可用的成品,送到部隊里去。有一天,正好是皇帝陛下壽辰,我從軍校畢業,那時我還不滿十八歲。不久我的領章上就綴上了第一粒金星[2],就這樣我達到了第一站。從此以后,我就可以隔一段適當的時間,按部就班地自動步步上升,直到得了痛風癥告老還鄉。就是在騎兵部隊這種開銷相當可觀的部隊里服役的事也并不是我個人的愿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異想天開。她嫁給我伯父是第二次結婚,那時候我伯父剛離開財政部到收入較豐的一家銀行去當經理。我這位伯母既有錢又勢利,她不能容忍在她的親戚當中,有人也姓霍夫米勒,可居然在步兵部隊服役,“玷污”她家的門楣。她這異想天開害得她每個月得補貼我一百個克朗,所以我一有機會就得俯首帖耳地向她表示感激涕零。到底在騎兵部隊服役或者當現役軍官對我自己是否合適,這個問題誰也沒有深思過,我自己想得最少。只要一騎上馬鞍,我就怡然自得,我的思想從來也沒有超出過馬脖子以外。

一九一三年那年的十一月份想必有一道什么命令從一個衙門傳到另一個衙門。我們的騎兵中隊便一陣風似的一下子從雅羅斯勞調到匈牙利邊境的一個小城去駐防。我究竟是不是用真實的地名來稱呼這座小城,全無所謂。因為同一件軍服上的兩粒紐扣也不可能比兩座奧地利外省的駐防小城更加相似。無論在此在彼都是按照規定擁有同樣的設備:一座軍營,一個練馬場,一個操練場,一座軍官食堂,外加三個旅館,兩家咖啡館,一爿點心鋪,一家酒店,一家簡陋寒磣的歌舞劇院,獻藝的是些被大劇院解雇的歌星,她們還操風流的副業,周旋于軍官和服役一年的志愿兵[3]之間。無論在哪里,服兵役都是同樣的忙忙碌碌,空虛單調,每一小時都是按照一百多年來鐵板的死章程規定得死死的,便是空閑時間也變化不大。在軍官食堂里看來看去盡是那么幾張臉,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話,在咖啡館里打的還是那幾種紙牌,玩的還是臺球。有時候我們覺得奇怪,親愛的天主竟然會有心思,至少讓這么一座小城的七八百座屋頂上面布上另外一張蒼穹,安排另外一番景致。

當然,我這個新的駐地和從前在加利西亞的那個駐地相比有一個優點:這里是個快車車站,一邊靠近維也納,另一邊離布達佩斯也不太遠。誰要是有錢——在騎兵里老有各式各樣的闊少在服役,還有那些志愿兵,他們有的出身名門望族,有的是工廠主的子弟——只要及時溜號,就可以乘五點的火車上維也納,然后乘兩點半的夜車趕回來,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上劇院,在環城馬路[4]上溜達,扮演一下騎士的角色,偶爾還可以尋芳逐艷;最最受人艷羨的人當中有幾個甚至于在維也納留著個小公館,或者一個落腳地。憑我每月菲薄的收入,這種使人心曠神怡的風流插曲可惜我都無福消受。只剩下進咖啡館或者點心鋪成了我唯一的消遣,既然我覺得玩紙牌往往輸贏太大,我就在那兒打打彈子或者再便宜些,下下象棋。

有一天,大概是一九一四年五月中的一個下午,我正好也這樣坐在點心鋪里和人對弈。和我下棋的碰巧是黃金天使藥房的老板,同時也是我們駐防的那個小城的副市長。例行的三盤棋我們早已下完,只是因為懶得動彈,還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在這個無聊的小窩里還能上哪兒去呢?可是談話也沒精打采,就像一支快滅了的煙卷,有氣無力地冒著煙。這時候突然有人打開店門,一襲迎風飛舞向四下飄開的大裙子,夾著一股新鮮空氣,把一個漂亮的姑娘帶進屋來:這個姑娘長著一雙褐色的杏仁形的眼睛,黑黑的皮膚,衣著講究,絲毫不顯得土氣,主要是在這天可憐的平板單調的環境里出現了一張嶄新的面孔。可惜的是這位俊俏的仙女對于我們這些滿懷敬意凝神注視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她邁著急促矯健的步伐,從鋪子里的九張大理石小桌旁走過,徑直走向柜臺,在那里馬上訂了十幾個各式蛋糕和一打燒酒。我立刻注意到,蛋糕師傅格羅斯邁耶先生[5]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地鞠躬行禮,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燕尾服背后的衣縫繃得這樣緊。甚至于他的太太,這位長得豐滿結實的外省維納斯,平時軍官們向她獻殷勤(往往一到月底,大家都欠她好幾筆小小的賬目),她都愛理不理,這時候也從她出納臺的位置上站起身來,彬彬有禮,滿臉堆笑。蛋糕師傅在賬簿上記下訂貨的時候,那位漂亮的姑娘心不在焉地嚼著夾心巧克力糖,并且和格羅斯邁耶太太隨便聊天。我們兩個也許不大得體地拼命伸長脖子在傻瞧,她可是一次也沒看過我們。當然這位年輕的**不會去拿一個點心盒子來增加她那纖纖玉手的負擔;格羅斯邁耶太太已經十分巴結地連連保證,所有的訂貨都將送到**府上,不會出任何差錯。這位**當然一絲一毫也沒有想到,要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一樣到那臺鋼制的自動收款機那里去交納現金。我們大家馬上就明白了:這可是位無比闊氣、極其高貴的顧客!

等到她訂完貨品轉身要走,格羅斯邁耶先生趕緊搶到頭里,給她開門。我的藥劑師先生[6]也從座位上站起,恭恭敬敬地向這位從旁飄然而過的姑娘問好。她以雍容大方的態度客氣地致謝。好家伙,好一雙天鵝絨一樣褐色的小鹿眼睛!——我簡直迫不及待,等她飽受恭維,剛一離開點心鋪,就好奇心切地向我的伙伴打聽這位鶴立雞群的人物是誰。

“什么,您不認識她?這就是……”呃,我將稱他為開克斯法爾伐先生,實際上他的真實姓名是另一種叫法,“開克斯法爾伐的外甥女啊——開克斯法爾伐這家子您總認識吧?”

開克斯法爾伐:他像扔出一張一千克朗的巨額鈔票一樣說出了這個姓名,眼睛盯著我,仿佛他期待我用肅然起敬的口氣說一聲“原來如此!當然認得!”作為對他說出的這個姓名的理所當然的回答。可是我是個新提升的少尉,幾個月以前才調到這個駐防地來,我不了解情況,對這位神秘的天神一無所知,便十分客氣地請他進一步介紹。藥劑師先生也就以那種外省人的自豪心情、安閑舒適的神氣介紹了一番——不言而喻,自然比我在這里復述的要嘮叨得多,詳細得多。

他告訴我,開克斯法爾伐是這一帶的首富。干脆說吧,什么都是他的產業,還不止那座開克斯法爾伐府邸呢。——“您想必知道這座府邸,從練兵場上就可以望見的,就是公路左邊那座擁有一個平頂塔樓的黃色府邸,四周是座古老的花園,面積很大。”坐落在通往R去的大道旁的那個大制糖廠,開在勃魯克的鋸木廠,還有M地方的養馬場,這一切都為他所有,另外在布達佩斯和維也納還有六七幢房子。“可不是,大家簡直都不能相信,在我們這兒還有這種家財萬貫的大富翁,這人可真會像個真正的達官貴人那樣過日子。冬天在雅爾金巷小巧玲瓏的維也納宮過冬,夏天在各個療養地消夏,在這兒本地他只在春天住這么幾個月,可是住的這所房子,我的老天爺,是什么樣的氣派啊!從維也納來的四重奏樂隊,香檳酒和法國的各色葡萄酒,全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珍品。”他說,如果我有興趣,他將樂于為我引見,因為——他做了一個滿意的手勢——他和封·開克斯法爾伐先生是朋友,早年和他有很多商業上的交往,深知他一向樂于結交軍官;他只消說一句話,我就會受到邀請。

何必拒絕呢?這樣一個外省駐防地活像個發出霉味的蝦米池塘,在這兒都快把人憋死了。散步道上所有的女人你見了面全都認識,每個女人夏天戴的帽子和冬天戴的帽子,出客的衣服和家常的衣服你也全都一目了然,因為永遠是那么一身。每條狗、每個使女和孩子們你看不看全都認識。軍官食堂里那位波希米亞胖廚娘的手藝你全都領教過,一看見飯館里永遠不變的那張菜單你的嘴巴就漸漸地覺得淡而無味。每一個人名,每一個胡同里的每一塊招牌,每一張招貼你都可以倒背如流,還有每座屋子里開的每個鋪子,每家商店里陳列的每個櫥窗你全都了如指掌。你幾乎已經和侍者領班歐根知道得一樣精確,本地區法官先生幾點鐘在咖啡館里露面,然后在左邊靠窗的角落就座,四點三十分整他將要一杯混合酒,而公證人先生總要晚十分鐘才來,也就是四點四十分整,然后因為胃弱,喝一杯加檸檬的茶——這可是換了個了不起的花樣了——接著一面抽他那永世不變的維吉尼亞雪茄,一面講他那些千篇一律的笑話。哎呀,整個地區所有的臉、所有的軍裝、所有的馬、所有的馬火夫、所有的乞丐你全認識,尤其是你自己,你認識到了厭煩的地步。何不從這負擔沉重的磨盤旁抽身出來一會兒呢?再說,還有這個漂亮的姑娘,那雙小鹿一樣褐色的眼睛!于是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千萬別在這個賣藥丸的家伙面前顯得喜出望外!)對我這位保護人說,若能結識開克斯法爾伐家,我肯定會覺得非常愉快。

果然不錯,瞧,這位能干的藥劑師沒有瞎吹牛!兩天以后,他就得意洋洋、帶著驕傲的神氣擺出施恩于我的架勢把一張印好的卡片帶到咖啡館來給我。上面用精美的書法填上了我的姓名。這張請帖上寫明,拉約斯·封·開克斯法爾伐先生敬請安東·霍夫米勒少尉先生于下星期三晚上共進晚餐。謝天謝地,我們這些人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采取什么態度。星期天上午我就穿上我最講究的那身軍裝,戴上白手套,穿上漆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口髭上還倒上一滴科隆香水,然后驅車前去登門拜訪。仆人歲數很大,舉止謹慎,穿了一身體面的號衣,接過我的名片,咕咕噥噥地向我表示歉意,他說他家主人錯過了接待少尉先生的機會,一定極端遺憾,可是他們此刻全都在教堂里。我心里暗想,這樣反而更好,初次登門拜訪無論是公事還是私事都是最叫人發怵的。反正我已經盡了我的本分。星期三晚上你就去,但愿那天晚上過得不錯。我心想,開克斯法爾伐這樁事情到星期三為止就算了結了。可是兩天之后,也就是在星期二,我十分高興地在我的房間里發現有人送來封·開克斯法爾伐先生的一張疊好的名片。真是無可指摘,我心里暗想,這種人做事真有派頭。在我登門拜訪后兩天就對我這么一名小軍官來個回訪——就是一位將軍也不能指望人家會向他表示更多的禮貌和敬意。我的確懷著美妙的預感,滿心歡喜地等待星期三晚上。

可是從一開始,老天爺就對我惡作劇一番——其實我應該迷信一些,多注意一些這些細小的預兆就好了。星期三晚上七點半我已打扮整齊,穿上最講究的軍裝,戴上新手套,穿上漆皮鞋,褲子燙得筆挺,褲縫就像刮臉刀的刀刃一樣。我的勤務兵剛好給我把大衣的褶皺弄平,從頭到腳審視一遍,看是否一切都無懈可擊(我每次都需要勤務兵干這事,因為在我這間光線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面小手鏡),這時有人猛敲房門:進來的是個傳令兵。我的朋友、值日軍官斯泰因許貝伯爵有請,讓我到士兵營房去一下。兩名輕騎兵大概喝得酩酊大醉,突然吵起架來,結果一個用卡賓槍猛擊另一個的頭部。現在這個蠢貨就躺在那里,血流不止,神志昏迷,張開大嘴。也不知道他的腦袋是否打碎了。團里的軍醫已經到維也納去休假,上校也遍尋不得;好心的斯泰因許貝走投無路,他媽的,別人不找,偏偏把我叫來幫忙。他自己去搶救那個流血不止的士兵,我得去作談話記錄,并且向各處派出傳令兵,以便在咖啡館或者別的什么地方迅速找到一個醫生。這一陣忙過,已經都七點三刻了。我看出來,一時半會兒我別想脫身。真他媽該死,不早不晚,偏偏今天會出這么一檔子倒霉事,偏偏今天我又被人邀請!我一個勁地看表,越看心里越著急。我哪怕在這里再瞎忙五分鐘,也不可能準時趕去了。但是公事高于一切私人的義務,這一條是深入我們骨髓的。我不能私自溜號,所以在這頭緒紛亂的情況下,我采取了惟一可行的辦法,這就是說,我派我的勤務兵乘一輛馬車(這件趣事花了我四個克朗)出城到開克斯法爾伐家去,倘若我不得已而遲到的話,讓他代我表示歉意,但是實在是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公務上的事故,如是等等。幸虧軍營里的這陣忙亂拖的時間不算太長,因為上校親自趕到現場,還帶來了一個匆匆找來的醫生,于是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溜走了。

可是又碰上新的倒霉事:恰好今天在市政廳前的廣場上一輛馬車也沒有。我只好等人家打電話去叫輛雙馬車來。這一來,等我終于邁進開克斯法爾伐家那間寬敞的大廳時,墻上掛鐘的長針已經垂直向下,不是八點而是八點半了。我發現衣帽架上厚厚地掛滿了幾層大衣。我從仆人有些局促不安的臉上看出,我可是遲到了好一會兒了。——不是滋味,不是滋味,偏偏初次登門拜訪就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管怎么著,仆人還是安慰我——他這次可是戴著白手套,穿著燕尾服,漿洗得僵硬的襯衫,臉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他說,我的勤務兵在半小時前已經送來了我的消息,他把我帶進客廳,這客廳有四扇窗,蒙上紅綢的窗簾,屋里幾盞水晶吊燈大放光明,陳設家具時髦已極,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更華貴的客廳。可惜客廳里空無一人,使我十分羞愧,我清楚地聽見刀叉碰擊碟盤的清脆聲音從隔壁屋里傳來——惱火,真叫人惱火,我心里立刻想到,大家已經入席就餐了!

于是我振作起來,仆人在我前面把向兩邊滑動的門一打開,我就邁步走到餐廳的門檻上,使勁把我的腳后跟一并,立正鞠躬。大家全都抬頭看我,有十對、二十對眼睛,全是陌生的眼睛,在打量著這個站在兩個門柱之間、舉止有些局促的遲到客人。立刻有個歲數比較大的紳士站起身來,準是主人無疑,他很快地摘下身上的餐巾,朝我走來,伸手給我表示歡迎。這位封·開克斯法爾伐先生絲毫不像我設想的鄉間貴族那樣,蓄著馬扎爾式[7]的口髭,長得肥頭胖耳,喝多了名酒佳釀,所以面頰發紅,皮肉松弛。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眼鏡后面在灰白的淚囊上面一雙模糊的眼睛,多少有些疲勞的神氣。兩個肩膀有點向前拱起,嗓音微弱,聽上去像在耳語,有時還輕輕地咳嗽幾聲;一張臉輪廓狹長,皮膚細嫩,頷下是一部稀疏的小山羊式白胡子,他更容易被人看成是個學者。這位老先生表示出來的特別殷勤好客的神氣,對我內心的慌亂可是起了十分良好的鎮靜作用;他馬上搶過我的話頭說,哪里哪里,應該道歉的是他。他很了解,值勤的時候是什么事情都會發生的,我還特地派人通知他,這可實在是特別客氣的表示;實在因為大家都吃不準,我究竟是不是會來,這才開始入席就餐的。可是現在我不能耽誤時間,得馬上入座。待會兒他再為我逐一介紹在座的女士先生們。就這位——說著他把我引到桌邊——是他的女兒。這是一個身量未足的姑娘,肌膚嬌嫩,臉色蒼白,像他一樣纖細文弱。她正在跟人談話,這時抬起頭來,兩只灰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掃了我一眼。可我在匆忙之中,只看見了一張嬌小的、神經質的臉,我先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向左右兩邊其余的人籠統地彎腰致意。他們用不著放下手中的刀叉,不必受繁文縟節的介紹儀式的打擾,顯然十分高興。

開頭一兩分鐘我還覺得極不自在。我們團里的人一個也沒有,既沒個伙伴,也沒個熟人,連這個小城里的鄉紳名流也一個不見。全是陌生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似乎主要是附近一帶的地主攜同妻女,要不就是擔任公職的官員。然而大家穿的都是便服,只有便服,除了我的軍裝,看不見別的軍服,我的天,我這人笨口拙舌,靦腆怯生,叫我怎么跟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交談?幸虧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那位漂亮的外甥**,那位長一雙褐色眼睛,性情奔放的姑娘就坐在我的旁邊。她似乎在點心鋪那會兒就注意到了我向她投去的艷羨贊賞的目光,因為她對我友好地微笑,就像我是個老朋友。她那雙眸子就像兩粒咖啡豆,的確,她一笑就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就像炒豆子的聲音一樣。在她濃密的美發下面長著一對小巧迷人的耳朵,薄得幾乎透光。我心里暗想,這可像是長在一片苔蘚上面的兩株玫瑰紅的櫻草啊。她裸露著柔軟膩滑的雙臂,摸上去一定像剝了皮的桃子一樣酥嫩。

坐在這樣一個姑娘旁邊是件愜意的事。她說起話來元音很重,滿嘴匈牙利口音,幾乎使我為之傾倒。在這樣燈火輝煌的大廳里,坐在擺設如此華貴的餐桌旁就餐,背后站著身穿制服的仆人,面前是精美絕倫的佳肴,是件愜意的事。我左側鄰座的那位女客說起話來稍微帶點波蘭口音,我覺得也很嫵媚動人,雖然長得過于豐滿了一些。還是說,這只是酒意使我易于動心?先是金色透明的葡萄酒,接著是殷紅如血的酒漿,現在又是像香檳酒一樣泡沫翻滾的葡萄酒。戴著白手套的仆人,從你身后把盛在銀壺和大肚酒瓶里的各色名酒簡直可說十分揮霍地斟個不停;一點不錯,這位能干的藥劑師一點也沒有瞎吹牛。開克斯法爾伐家的氣派簡直和皇家宮廷不相上下。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豐盛的筵席,我簡直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宴會上可以吃到這樣精美、珍奇、豐盛的佳肴名菜。放在大盤里端上來的菜肴一道比一道味美,一道比一道名貴,簡直無奇不有,美不勝收,金色的汁水里泡著淺藍色的鮮魚,魚背上放著萵苣,四周鑲了蟹肉片;一層層米飯,堆得高高低低的,上面擺著閹雞;在甜燒酒發出的藍色火苗里,各色布丁在熊熊燃燒。色彩鮮艷、味道甜美的冰淇淋球一個個都鼓得高高的。各色佳果想必已經游歷了半個世界,密密層層地摞在銀籃里,看上去逗人喜愛。真是名菜佳果,無窮無盡。最后斟上五顏六色的燒酒,或綠,或紅,或白,或黃,真像一道七色彩虹,同時送上蘆筍一樣粗細的雪茄和一杯美味的咖啡。

這可真是一幢絕妙的、迷人的房子啊,那位好心的藥劑師真該受到祝福!這可真是一個燈光明亮、聲響悅耳的幸福喜悅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覺得這樣心情舒暢、無拘無束是不是因為我左右對面所有的人眼睛都變得閃閃發光、說話都揚起聲音,是不是因為他們都同樣忘記了矜持作態、故作高雅,全都爭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反正,我平素的拘謹神氣一掃而空。我毫無顧忌地談天說地,同時向鄰座的兩位女士大獻殷勤,舉杯暢飲,縱聲大笑,看起人來,目光大膽奔放而又輕松瀟灑,我有時多少有些故意地用手觸摸一下伊羅娜(這就是那個嬌美標致的外甥**的名字)赤裸的臂膀,她似乎對這輕柔的接觸絲毫也不見怪,她自己也和這豐盛筵席上我們所有的人一樣,輕松愉快,情緒高漲,怡然自得。

我漸漸感到有一股輕飄飄的感覺向我襲來,這種感覺近乎忘情,簡直近乎難以控制的瘋勁。這是不是那些精美絕倫的美酒佳釀的作用,一會兒是托卡葡萄酒,一會兒又是香檳?就只差一點什么,我就完全覺得無比幸福,樂得飛向天邊,狂喜不可自已了。我這無意識地要求的東西究竟是什么,過一會兒,我就完全明白了。這時突然從第三間屋里,也就是客廳過去的那間屋里,響起了輕柔的樂聲——我們沒有注意到,仆人把那滑動門又打開了——這是一個四重奏,恰好奏的是我內心深處所暗自希望的樂曲,舞曲,節奏鮮明而又輕盈柔美,是一支華爾茲舞曲,兩把小提琴演奏著主旋律,一把音色低沉的大提琴憂傷地伴奏;一架鋼琴不斷發出尖銳的斷音,強烈地奏出節拍。是的,音樂,音樂,就只差音樂!現在奏起音樂,說不定再隨著樂曲婆娑起舞,跳一支華爾茲,讓樂曲把你輕輕托起,隨風飛旋,這就更能使人心醉地體驗到內心輕飄飄的感覺。啊,說真的,這座開克斯法爾伐別墅想必是一座擁有魔法的屋子,你只消任意夢想,愿望就會實現。我們于是站起身來,挪開椅子,一對對一雙雙地走進客廳,我把手臂伸給伊羅娜,我又一次感到她那涼爽、柔軟、豐腴的皮膚。這時客廳里所有的桌子似乎有童話里的小侏儒幫忙似的,都已搬走,椅子全放在四周的墻邊。地板光滑锃亮,像一面褐色的鏡子熠熠反光,這是跳華爾茲絕妙的滑冰場,從隔壁屋里響起視而不見的樂聲,使人血液奔騰。

我轉身朝向伊羅娜。她向我會心地一笑。她的眼睛已經說出了“好吧”二字,于是我們旋轉起舞,兩對,三對,五對舞伴也跟著在光滑的地板上飛旋起來,比較老成持重或者年齡較大的人則在邊上觀看或者閑聊。我喜歡跳舞,甚至跳得相當出色。我們摟在一起,輕盈地飄向前去,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比這次跳得更加出色。下一曲華爾茲,我和鄰座的另一個姑娘跳舞;她也跳得十分精彩,我向她低下頭去,微微帶著一種陶醉的神氣,呼吸著她頭發里散發出來的香氣。啊,她跳得妙不可言,一切全都妙不可言,幾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我簡直忘乎所以,樂不可支,我恨不得跟所有的人都一一擁抱,向每一個人都說幾句親切、感激的話,我覺得我是那么輕松,內心是那么充實,覺得自己是那樣幸福而年輕。我像一陣旋風似的從一個姑娘身邊跳到另一個姑娘身邊,我又說又笑,不停地跳舞飛旋,內心幸福的暖流使我陶醉,我竟感覺不到時間的消逝。

我偶爾看了一下表,已經十點半,這時我突然驚慌地想起,我已經跳舞、閑談、戲謔、作樂快一個鐘頭,可還沒有向這家主人的女兒邀舞,我這個不知禮數的渾小子!我就只和我鄰座的這兩個姑娘,和兩三位別的女士跳舞,也就是盡和我最喜歡的女士們跳舞,而把這家的**忘了個一干二凈!這是多么失禮,是啊,多么侮辱人啊!現在得趕快,得馬上彌補!

可是我根本想不起來,這位姑娘究竟長得是個什么模樣,這可使我大吃一驚。我只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鞠了一躬,那時候她已經入席就座,我只記得她是個嬌嫩纖弱的女郎,另外還記得她那雙灰色的眸子向我飛快地投來好奇的一瞥。可是現在她待在哪兒呢?身為這家的**她總不會抽身走開吧?我心情不安地仔細打量靠墻坐著的所有婦女和姑娘,可是誰也不像是她。最后我走進第三間屋子,那個四重奏樂隊就隔著一架中國式的屏風,在那兒演奏,我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因為她就坐在那里,沒錯,肯定是她,那纖巧嬌嫩,弱不勝衣的身姿,穿著一身淡藍色的衣服,坐在兩位年老的太太當中,她們坐在房里太太們閑坐漫談的角落里,面前放著一張孔雀石藍的桌子,桌子供著鮮花,裝在一個淺口的花缽里。她那小巧玲瓏的頭微微低垂,仿佛她正在出神地聽音樂,正好襯著玫瑰花熾熱紅艷的色澤,我發現,她的額頭在濃密的褐里透紅的秀發下面,顯得多么透明蒼白。可是我不容自己悠閑地觀賞。謝天謝地,我暗暗地舒了口氣,一塊石頭落地,我總算偵查到了她的蹤跡。這樣,我還能及時彌補我的疏忽。

我走向那張桌子,旁邊響起陣陣樂聲。我鞠了一躬,彬彬有禮地表示邀舞。一雙驚愕的眼睛抬起來深表意外地直瞪著我,嘴唇半開,只字不吐。可是她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跟我同去的樣子。莫非她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一次向她鞠躬,腳上的刺馬針輕輕一碰:“**,我可以邀您同舞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可怕已極。她那傾向前面的上身猛地向后一縮,仿佛要躲開人家的沉重一擊;同時從內心深處涌上一股怒氣直沖她那蒼白的雙頰,剛才還張開的櫻唇,這時抿得緊緊的,只有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死盯著我,眼里含著一種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恐怖神情。緊接著她那猛烈痙攣的身體猛地一震,她用兩手撐著桌子,掙扎著站起身來,桌上的花缽給晃得叮當亂響,同時從她坐的圈手椅上有什么東西沉重地掉在地上,像是木頭或是金屬。她還一直用兩只手死命地抓住那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她那像孩子一樣輕飄的身子依然猛烈地顫動不已,可是,盡管如此,她并不逃走,只是更加拼命地死抓住那沉重的桌面。從那雙痙攣地握緊的拳頭一直到頭上的秀發,不時發出一陣陣震顫,一陣陣哆嗦。突然發生了總爆發:一陣抽泣,狂野的、激烈的抽泣,宛如在窒息中發出的喊叫。

可是左右兩位老太太已經圍了過去,把她扶住,輕輕地撫摩她,好言哄她,竭力安慰這個渾身哆嗦的姑娘。她那雙拼命使勁的手總算輕輕地從桌上松開,她又向后倒在圈手椅里。然而她痛哭不已;甚至哭得更兇,宛如血崩,或者惡性嘔吐,一陣陣發作,痙攣性的,來勢很猛。只要屏風后面的音樂(此刻樂聲壓倒一切哭鬧之聲)停頓片刻,這一陣陣的嗚咽啜泣就是在舞廳里也能聽見。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雞,驚慌失措。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一籌莫展地眼看著兩位老太太千方百計地設法使那嚶嚶啜泣的姑娘平靜下來。姑娘這時突然羞慚得無地自容,把頭低垂著靠在桌上。可是依然不斷地迸發出一陣陣新的嗚咽,猶如陣陣波浪,透過她瘦削的身體,直達她的雙肩,她每一陣猛烈的抽泣都震得花缽叮當亂響。可我還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仿佛手腳都凍成冰塊,衣領活像一根熾熱的絞索,箍在脖子上叫我透不過氣來。

“對不起。”我最后對空中低聲囁嚅了這么一句。兩位老太太忙著安慰那個不停嗚咽的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腳步蹣跚地走回客廳。這里還似乎沒有人覺察到什么事情,一對對舞伴像狂風似的旋轉,我覺得房間在我身邊旋轉,我必須把身子緊靠柱子。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闖了什么大禍了嗎?我的天,說到頭來,我剛才在席間是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現在昏昏沉沉地干了一件蠢事!

這時音樂戛然而止,一對對舞伴都分開走散,區長也鞠個躬把伊羅娜放開。我立刻向她沖去,幾乎是用暴力把那驚詫不已的姑娘拉到一邊:“請您給我幫個忙!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幫幫忙,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顯然,伊羅娜本來以為我把她拉到窗子跟前,是為了把什么有趣的事小聲說給她聽,因為這時候,她的目光突然嚴厲起來:我當時心情激動,神氣想必一定很叫人同情,或者很叫人害怕。我心跳不已地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她。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里也像屋里那個姑娘的眼睛,流露出同樣強烈的驚恐。她向我厲聲斥責:

“您發瘋了還是怎么的……?您難道不知道……?您難道沒有看見……?”

“沒有,”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一陣新的恐懼,同樣莫名其妙,把我徹底壓垮了,“看見什么呀?……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第一次到府上來啊。”

“您難道沒有看見,艾迪特……是個癱子……?您難道沒有看見她那兩條可憐的殘廢的腿?她要是不拄拐杖連兩步路也走不動啊……而您……您這個冒……”(她很快地咽下了火頭上沖口而出的詞)——“……您卻跑去邀請這可憐的孩子跳舞……啊,真可怕,我得馬上到她那兒去……”

“別走,”我在絕望之中一把抓住伊羅娜的手臂,“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您務必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可能想到……我就剛才在席上看見她,而且就那么一轉眼的工夫……請您好歹向她解釋一下……”

可是伊羅娜已經掙脫了她的手臂,目光中還含著怒氣,她人已經向那邊跑去。我嗓子噎得慌,嘴里直想嘔吐,站在客廳的門檻上,客廳里的人在那里從容自若地閑聊,談笑(我突然覺得難以忍受),整個客廳人影晃動,婆娑起舞,人聲嘈雜;我心想,不出五分鐘,我干的蠢事就會盡人皆知。不出五分鐘,譏誚、諷刺、不以為然的目光就會從四面八方向我射來,把我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而到明天,經過上百張嘴輾轉相告,我干的這件粗魯的笨拙行徑便將傳遍全城。一大清早這段閑話將跟牛奶一起送到各家各戶的門口,然后在仆役的房間里傳開,接著一直帶進咖啡館、辦公室。明天我們團里的人就會統統知道這件事情。

這時候我仿佛透過一層濃霧看見了那位父親。他滿臉愁容——莫非他已經知道了?——正穿過客廳走來。他是向我走來?不行——現在就是不能和他見面!在他面前,在所有的人面前,我倏然感到驚恐萬狀。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我跌跌撞撞地向通向門廳的門走去,這扇門通向這地獄般的屋子外面。

“少尉先生已經要回去了嗎?”仆人驚訝地說道,同時做了個手勢,既表示敬意,又表示懷疑。

“是的。”我答道,可是這話剛一出口,我已經嚇了一跳。難道我真的就想走嗎?緊接著,他從衣帽鉤上給我取下大衣,我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我現在這樣膽怯地溜之大吉,可又干了一件新的、說不定更加不可原諒的傻事。但是現在反悔已經來不及了。我總不能現在又一下子把大衣重新交還給他。他微微地鞠了一躬,已經給我把大門打開,我總不能又返回客廳去。于是我突然之間就站在這所陌生的、該詛咒的屋子門前,臉上感到晚風的涼意,因為羞慚,心里火辣辣的,呼吸急促,活像一個即將窒息而死的人。

* * *

[1] 法文:蠢事。

[2] 指少尉軍銜。

[3] 十九世紀中葉普奧等國決定,凡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只要自己負責服裝、裝備、伙食,可以志愿入伍,服役一年,即可進入預備役,根據其才能,還可提升為預備役軍官。這類志愿兵大多是富家子弟。

[4] 維也納的繁華街道。

[5] 也是點心鋪的老板。

[6] 即藥房老板,在德國、奧地利,藥房老板大多自己就是藥劑師。

[7] 即匈牙利式。

亚洲精品在线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