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拼命作出種種努力,并沒有表現出最大限度的耐心,并沒有使出我最后的力量來裝模作樣,這始終是我在這些日子里犯的錯誤,我的不可挽回、不可原諒的錯誤。我白白地下定決心,不說一句話、不用一道目光、不做一個手勢,讓她感覺到,她的柔情蜜意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一再想起康多爾的警告,如果我刺傷了這個心靈脆弱容易受傷的姑娘,我會造成多大的損害,得承擔多大的責任。你還是讓她愛你吧,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自己說,這八天你好好掩蓋一下自己的感情,裝出另一副面孔,維護一下她的自尊心。別讓她感到你在欺騙她,你在加倍地欺騙她,因為你一面心情開朗、滿有把握地談到她不久就會恢復健康,而與此同時,內心又因為畏怯羞愧而暗暗發抖。我一再提醒自己:顯得大大方方的,完全落落大方的樣子,設法讓你的嗓子聽上去親切動人,你的雙手帶著溫存輕柔的情意。
但是一個女子一旦把她的愛慕之心向一個男子泄露,在這個女子和這個男子之間便有一種火辣辣的、神秘的、危機四伏的空氣在震顫不已。戀人身上總擁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洞察一切的本領,能覺察被愛者的真實感情。愛情就其最內在的本質而言,總是希望一切都沒有任何限制,因此,恰如其分的行為,一切中庸適度的行為對于戀人來說是使人反感、難以忍受的。只要對方的感情稍稍抑制,略為壓抑,她就感到阻力,只要不是完全順心遂意,她就有理由認為這里暗藏著抵抗的力量。當時我的舉止態度想必有些尷尬慌亂,而我的言談大概也有些不坦率真誠、不機靈巧妙的地方,因為我所有的努力都經受不住她那警覺的等待。最后一招我沒有能夠成功,我沒有能使她信服,她心里充滿了懷疑,越來越惴惴不安地預感到,我并沒有把她渴望從我這里得到的那個真正的、唯一的東西給她:那就是用我的愛情回報她的愛情。有時候我們好端端地正在談話——剛好在我最為熱心賣力地爭取她的信賴,爭取她的友情的時候——她突然抬起她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鋒利地看著我;于是我總是不得不垂下我的眼瞼。我覺得,她好像刺進一枚探針來檢查我內心最深沉的底層。
就這樣過了三天,我也受罪,她也受罪;我從她的目光里、沉默里,不斷感覺到默默無聲的、熱切渴望的等待。然后——我想,這是在第四天吧——開始出現了那種古怪的敵意,起先我對此并不理解。我和平時一樣,下午早早地就去了,并且給她帶去了鮮花。她接過鮮花,也沒抬起眼睛好好看上一眼,就懶洋洋地擱在一邊,她想用這種著重強調的漫不經心的神氣表示,我別指望用禮物可以贖買我自己。她簡直是用輕蔑的口氣說了一句:“唉,何必破費,買這樣美麗的花兒!”接著她馬上把自己掩蔽在一種類似**、敵意森然的沉默組成的壁壘后面。我設法落落大方地和她交談。可是她充其量只回答我一聲簡短的“啊,是嗎”,或者“原來這樣”,或者“真怪、真怪”,而且總是叫人難堪地明顯地表現出來,我的談話一絲一毫也沒有引起她的興趣。她故意做出一些動作強調她的漫不經心:她把一本書擺弄來擺弄去,把書翻開,又撂在一邊,把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拿在手里玩玩,十分夸張地打了一兩次呵欠,然后,我講話正講到一半,她就把用人叫來,問他把那件灰鼠皮大衣裝進箱子了沒有,等到用人說已經裝進去了,她才轉過臉來,冷冷地說了一句:“您接著往下說吧。”這句話十分明顯地讓人猜出,下面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您在我面前胡言亂語,講些什么,我全都不放在心上。”
最后,我覺得我的力量已經越來越不濟。我多次向門口張望,而且張望得越來越頻繁,看是不是終于會來個什么人,把我從這絕望的獨白中解救出來,是不是伊羅娜或者開克斯法爾伐會來。但是我的這道目光也沒有逃過她的注意。她假裝很關切的樣子問道,可是語氣里暗藏著嘲諷:“您找什么東西嗎?您要什么嗎?”我羞愧之余,無言以對,只是愚蠢地說了句:“不,什么也不要。”也許我當時最明智的做法是公開接受這場戰斗,對她嚷嚷:“您到底要我怎么樣?您為什么折磨我?如果您討厭我,我也可以走開嘛。”可是我不是已經答應過康多爾,一定要避免一切粗魯挑釁的話語嗎?所以我并沒有把這惡意的沉默像個包袱似的猛的一下子從我身上摔掉,而是愚蠢地把這談話拖了兩個小時之久,就像在熾熱、沉默的沙礫上負重跋涉。直到最后,開克斯法爾伐終于露面。最近一個時期他總是怯生生的,這時他也是這樣,說不定顯得更加窘迫:“咱們該吃飯去了吧?”
然后我們就圍桌坐定,艾迪特坐在我的對面。她一次也沒有抬起眼來看看,跟誰也不說一句話。我們三個人都覺得她這樣強忍著一聲不吭有一股頑固的勁頭,咄咄逼人,叫人下不了臺。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更加使勁地設法創造氣氛。我便大談我們的上校,他就像個季節性的酒鬼每年照例一到六七月就要犯“演習病”,等到大練兵的日期越逼近,他就變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吹毛求疵。為了讓這愚蠢的故事妙趣橫生,我就添枝加葉,加油加醋,盡管我的衣領仿佛直往里緊縮,勒著我的咽喉。然而只有另外兩個人聽了發笑,即便是他倆笑得也很勉強,而且顯然在努力掩蓋艾迪特的令人難堪的沉默。艾迪特這時卻已經第三次故意夸張地打了個呵欠。可是我對我自己說,你只管一個勁地往下講吧。于是我接著說,我們現在被他驅來趕去,大家都給弄得手足無措。盡管昨天有兩名輕騎兵因為中暑從馬上摔下來,這位殘暴的剝皮上校還是每天收拾我們,而且越來越兇。究竟什么時候可以離鞍下馬,現在誰也無法預卜。他這種演習癥一犯,就讓我們把最愚蠢的訓練重復進行二十次、三十次。今天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順利地及時溜走,至于明天我是否能非常準時地前來,那可只有天主和上校大人才知道,上校現在可是把自己看作天主在人世間的總督呢。
這當然是一句毫無惡意的話,不可能傷害任何人,也不可能使任何人受到刺激。這句話我是隔著桌子跟開克斯法爾伐說的,說得非常輕松愉快,說的時候看也沒有看艾迪特一眼(她那直瞪瞪地凝視虛空的目光我早已無法忍受了)。這時突然什么東西叮當一響。這段時間里,艾迪特一直在心煩意亂地擺弄她的餐刀,這時她把這刀子往盆子上一扔,在我們驚愕之中,她口氣尖厲地說道:
“好吧,既然到這兒來給您添了那么多煩惱,您還是待在營房里或者咖啡館里好了。您不來,我們也活得下去的。”
就仿佛有人從窗外向里面開了一槍,我們大家都屏住呼吸,瞠目結舌。
“艾迪特?你別……”開克斯法爾伐囁嚅著說道,他的舌頭干得不行。
可是她猛地朝后往軟椅里一靠,用嘲諷的口吻說道:“哎呀,這位先生那么受罪,咱們也得可憐可憐他呀,這位少尉先生,他為何不能從我們這兒請一天假,休息休息!我自己可樂于放他一天假呢。”
開克斯法爾伐和伊羅娜神情慌亂地面面相覷。他倆立刻明白,一股淤積已久的無名火現在沒頭沒腦地發泄到我身上來了。從他們轉過臉來看我的那種神氣,我感覺到,他們擔心我會粗魯地回答她的粗魯。正因為如此,我特別控制住自己。
“您知道嗎,艾迪特,其實您說得很對,”我的心突突直跳,可是我還是說得盡可能地親切溫和,“我在外頭勞累了一天,到這兒來,你們的確不可能希望我成為一個很好的談話對手。剛才這段時間我自己也感覺到,我今天可把您煩得夠嗆!不過您這幾天也只好對這么個累得半死不活的家伙將就一下了。我能到你們這兒來,還能有多久呢?這座府邸肯定會變成空屋一所,你們大家都要離去。我還很難想象,我們連頭帶尾只能在一起再待四天,四天,其實只有三天半,然后你們……”
可是這時候從對面響起一聲長笑,尖厲刺耳,就像一塊布撕裂開來。
“哈!三天半!哈哈!連這半天他都計算得清清楚楚,算他什么時候終于能擺脫我們!他大概還特意買了一個日歷,上面用紅筆標上記號:假日,我們出發的日子!不過您可得注意!一個人有時候也會完全算錯的。哈!三天半,三個整天,一個半天,一個半天,一個半天……”
她笑得越來越起勁,一面笑,一面用嚴酷的眼光向我們掃來,可是她笑的時候,渾身哆嗦。使她渾身顫抖的,與其說是一種真正的歡快情緒,不如說是發著兇險的高燒。我注意到,她恨不得霍地跳起身來,她這樣激動,這樣興奮,其實跳起來是最自然最正常的動作。可是她的兩條腿無力無援,她無法離開她的軟椅走開。這樣像用一道符咒硬給禁錮在那里,這就使她的憤怒帶有一種惡狠狠的勁頭,一種無力抵抗的悲劇色彩,猶如一只囚禁在鐵籠里的猛獸。
“馬上就來,我這就去叫約瑟夫。”伊羅娜臉色煞白,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多年來,伊羅娜已經習慣于猜出她的每一個動作。做爸爸的立刻走到她的身邊。不過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等用人一進來,艾迪特就一聲不響地讓用人和開克斯法爾伐把她扶出去,既沒有說一句話告別,也沒有說一句話道歉。顯然她是由于我們驚愕的神情才看出她引起了多大的騷亂不寧。
只剩下我和伊羅娜兩個人。我就像是一個乘飛機墜落的人,嚇得渾身發僵,昏頭昏腦地站起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您得知道,”伊羅娜急急忙忙地對我悄聲說道,“她現在一夜一夜都不睡覺。一想到出門旅行,她就激動不已……您真不知道……”
“不,伊羅娜,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說,“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明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