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在露臺上這些破爛杯碟當中究竟站了多久,這陣來勢兇猛的感情發作把我完全弄得昏頭昏腦,我怎么也無法解釋這次發作。我到底說了些什么傻話了呢?是什么激起了這陣難以解釋的憤怒的呢?這時候身后又傳來熟悉的鼓風機那樣的聲響。電梯又開上來了。仆人約瑟夫又一次走過來,他那一直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上籠罩著一片奇怪的悲哀的陰影。我想,他來,只是為了收拾收拾打掃打掃,我站在這堆破爛當中礙他的事,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是他垂著眼睛不聲不響地走到我的身邊,同時從地上撿起一條餐巾。
“對不起,少尉先生,”他非常謹慎地壓低了嗓子說道,他這嗓子說話,似乎每次都在鞠躬敬禮(唉,他是一個奧地利舊式仆人啊),“請少尉先生允許我稍微給您擦擦水漬。”
這時候,我順著他那忙個不停的手指頭,才發現我上衣和白色的軍褲上各有一大攤濕跡。顯然,在我俯下身子,想去扶起那摔倒的姑娘時,一個隨著掀翻的桌子倒下來的茶杯把茶水潑在我的身上,仆人拿著餐巾在濕跡上擦來擦去。他這樣跪在地上忙著擦拭,我卻低頭望著他那頭路筆直、形狀端正、滿頭灰發的腦袋,我不由得心生懷疑,這個老頭故意把身子彎得那么低,是為了不要讓我看見他的臉和他深受震撼的眼神。
“不行,這樣不行,”最后,他頭也不抬,憂郁地說道,“少尉先生,最好這樣,我派司機到兵營去,叫他另外取件軍裝來。少尉先生,您這樣是走不出去的。不過少尉先生放心好了,不出一個鐘頭全都干了,我馬上把您的褲子熨得平平整整。”
他似乎只是以一種行家的口吻熱心地說了這么一番話。可是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也泄露出來一種深切關注、略帶困惑的口氣,我告訴他,不必了,完全用不著費這么大事,他不如去打個電話給我要輛汽車,我本來馬上就要回去了。我一說這話,他出其不意地干咳了兩聲,抬起他那雙善良的、略帶倦意的眼睛,滿腔懇求的神氣。
“請少尉先生是不是再待一會兒。如果少尉先生現在就走,那就太可怕了。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少尉先生不再稍等片刻,我們**的情緒一定會受到可怕的刺激。現在伊羅娜**還在她身邊……把她扶到床上去了。可是伊羅娜**囑咐我跟您說,她隨后就來,少尉先生務必要等她一下。”
我一反自己的本意,內心竟深受震動。瞧大家是多么愛這個生病的姑娘!人人都嬌縱她,為她辯護!這心地善良的老人發現自己竟然有勇氣說這話,不覺驚慌失措,又特別賣力氣地在我軍裝上來回擦拭。我禁不住感到有必要向老人說幾句親切的話語,于是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隨它去吧,親愛的約瑟夫,沒關系的!這么好的太陽這點水跡一會兒就會干的,我希望你們的茶不算太釅,不至于落下一塊明顯的污跡。隨它去吧,約瑟夫,您還不如把這些杯子碟子收拾一下。我一直等到伊羅娜**來。”
“啊,少尉先生,您在這兒等,那實在太好了!”他可真的舒了口氣,“封·開克斯法爾伐先生待會兒也要回來了,他一定非常高興歡迎少尉先生。他剛才特意吩咐我……”
可是這時候已經有陣輕盈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來的是伊羅娜。她向我走來的時候,也像剛才仆人一模一樣低垂眼睛。
“艾迪特請您下樓到她臥室里去一會兒。就一會兒!她讓我對您說,她誠心誠意地請求您。”
我們一起沿著旋轉梯下樓。穿過會客室和第二個房間,走到長長的走廊里,這條走廊顯然是通向臥室的,一路上我們一言不發。過道又窄又暗,我們的肩膀有時候偶然碰在一起,說不定也是因為我走得太急,心里忐忑不安的緣故。走到第二扇門旁,伊羅娜站住腳步,在我耳邊急急地悄聲說道:
“您現在得好好地待她。我不知道剛才在上面發生了什么事情,不過,她這樣突然發作我是熟悉的。我們大家都了解她,可是不能生她的氣,的確不能生她的氣。老是這樣從早到晚一籌莫展地躺在那兒是什么滋味,我們這種人根本想象不出。這樣到后來,在她的神經里一定積了一股子焦躁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總有一天要發泄出來,她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只不過,請您相信我,事后最不幸的不是別人,恰好是這可憐的姑娘自己。正因為她是這樣的羞愧無地,痛心疾首,所以我們要加倍地對她好才對。”
我一句話也沒回答。也沒有必要回答什么。伊羅娜想必本來也已經看到,我的心情受到多么強烈的震撼。這時伊羅娜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屋里剛輕輕傳出一聲怯生生的“請進”,作為回答,伊羅娜又趕緊叮囑一番:
“待的時間別太長。只待一會兒!”
門一推,毫無聲息地打開了,我走了進去。房間非常寬敞,橘紅色的窗簾把朝花園一邊的窗戶遮得嚴嚴實實的。我乍一眼看去,只見屋里沒有別的,只有一片紅兮兮的朦朧光影;接著我才分辨清楚,在房間深處有一張床,長方形的,在昏暗中顯得明亮一些。從那里傳來那十分熟悉的聲音在怯生生地說話:
“請到這兒來,坐在這凳子上。我就只耽擱您一會兒。”
我走近床邊。枕頭上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在秀發的陰影中微微閃光。一床花被子蓋在身上,被面上繡的花卉一直伸到她那細瘦的、孩子氣的脖子底下。艾迪特懷著某種戰戰兢兢的心情等我坐下。然后她的聲音才敢畏畏縮縮地向我發話。
“請您原諒,我在這兒接待您,不過我已經頭昏得很厲害了……我其實不應該在這么猛的太陽底下,在戶外躺這么長時間的,這樣曬了以后,我每次都頭暈的……我真覺得,我剛才頭腦不怎么清醒,我……不過……不過……這些事您全忘了吧……是不是?您對我的粗暴無禮不再生氣了吧?”
她的聲音里包含著那么多的乞求和惶恐,我于是立即打斷她的話頭,“啊,您想到哪兒去了……這事只能怪我……我不應該讓您在烈日曝曬下坐那么長時間。”
“這么說您的話真的是可靠的……您不生我的氣了……真的不生氣了?”
“一點也不生氣。”
“那您還來看我……就跟先前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不過當然要有一個條件。”
她的眼神露出不安,“什么條件?”
“您要對我多一點信任,不許老是動不動就擔心,您是不是得罪我啦,或者侮辱我啦!朋友之間,誰老是去想這些無聊的事情。要是您知道,只要您精神飽滿、心情舒暢,您看上去是多么討人喜歡就好了!您將使得我們大家都非常高興,您父親啦,伊羅娜啦,我啦,使全家上下都非常高興!我真希望前天我們出去郊游的時候,您能親眼看見您是多么興高采烈,我們大家也跟您一起高高興興——整個晚上我還一個勁地在想呢。”
“整個晚上您都在想我嗎?”她凝視我,心里不大有把握的樣子,“真的想我?”
“想了整整一個晚上。唉,這是多么美妙的一天啊,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這一路上真是美妙,妙不可言!”
“是的,”她做夢似的一再重復,“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起先驅車越過田野,然后看小馬駒,末了參加村子里的舞會……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妙不可言!唉,我真得經常這樣驅車出游才好!也許真的全是因為老是在家里傻坐,把自己愚蠢地關在屋里,才使我的神經垮得這么厲害,不過您說得對,我老是疑心太重……這就是說,自從我得了病之后,我才老有疑心。從前,我的天主啊,我簡直想不起來,我從前曾經怕過什么人……自從得病之后,我才變得這樣心虛膽怯……我總在想象,人人都在瞅我的拐杖,人人都在可憐我……我也知道,這是多么愚蠢,這是一種愚蠢的、孩子氣的自尊心,這樣一來,就跟自己別扭上了,我也知道,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只會使神經徹底崩潰。可是如果這病一拖再拖,永無止境,又怎么能叫我不疑慮重重呢!唉,但愿這可怕的事情終于能有個頭,這樣我不至于心情這樣惡劣,脾氣這樣暴躁易怒!”
“這事不是快要到頭了嗎。只不過您得有勇氣,還得有些勇氣和耐心。”
她把身子微微地撐起來一點。“您相信……您真心誠意地相信,用這種新的治療方法,這事現在真的要了結了嗎?……您想想看,前天我爸爸上樓來告訴我,那時候我心里蠻有把握……可是昨天夜里,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間心里害怕起來,我怕大夫搞錯了,跟我說了些假話,因為我……因為我想起了一點事情。從前,我信賴大夫,信賴康多爾大夫像信賴親愛的天主一樣。可是事情總是這樣的……起先是醫生觀察病人,可是時間一長,病人也學會了觀察醫生,昨天——不過這話我只告訴您一個人——昨天,在他給我檢查身體的時候,我有時覺得……是啊,這叫我怎么解釋呢……我覺得,他仿佛在跟我演戲……我覺得他是那樣局促不安、假模假樣,不像從前那樣坦率,那樣誠懇……我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可我覺得,仿佛他由于某種原因,在我面前覺得羞愧……后來我聽說,他打算馬上送我到瑞士去,我當然高興極了……不過……不知道從哪兒……這話我只跟您一個人說——這股無謂的恐懼還是一再悄悄地向我襲來……不過,這話您別跟他說,您可千萬別跟他說!……我怕這種新的治療方法有什么東西不大對頭……他似乎只是想用這種方法來哄哄我……或者說不定只是為了安慰安慰爸爸……您瞧,這可怕的懷疑,我還是沒能擺脫掉。不過這能怪我嗎?要是人家老是跟你說,病馬上就要好了,可是進展又是這樣緩慢,慢得可怕,又怎么能叫你不懷疑自己,不懷疑大家呢。不行,這無窮無盡的等待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她激動地撐坐起來。兩只手不住地哆嗦。我趕快向她彎下身子。“別這樣!別……別又激動起來,您記得嗎?剛才您還答應過我……”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自己折磨自己,無濟于事,只不過捎帶著也折磨了別人。這怎么能怪別人呢!我本來就已經是個大累贅,拖累了別人……啊,不,我并不想談這件事,真的,我真不想談……我只想向您表示感謝,我這樣愚蠢地大發脾氣,您竟然不再生氣,您一直對我那么好,真叫人感動,我實在不配您這樣待我,而我偏偏對您……不過咱們別再談這事了,好嗎?”
“永遠不再談了。您放心吧。現在您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我站起來,打算和她握手告別。她那模樣真叫人動心。她從枕頭上向我微笑,臉上半是提心吊膽的樣子,半是業已鎮靜寬慰的神氣,是個孩子,一個即將入睡的孩子。一切都好了,氣氛明朗清澈,猶如暴風雨過去后的萬里晴空。我完全無拘無束,甚至高高興興地走近床邊。可是她陡然間驚坐起來。
“我的天哪,這是什么呀?您的軍服……”
她發現了我軍裝上的兩處很大的濕跡。她想必懷著負疚的心情回想起來,只有她摔倒時撞翻的茶杯才可能造成這小小的災禍。她的眼瞼立刻低垂下來,遮住她的雙眸,已經伸出來的手又嚇得縮了回去。可是正因為她把這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看得這么嚴重,才深深地感動了我。為了安慰她,我故意用一種輕松的口氣說話。
“啊,這沒什么,”我又開起玩笑來,“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情。一個淘氣的孩子把水潑到我身上來了。”
她的眼光里還一直含有困惑慌亂的神情。可是她也滿心感激地換了說笑的口吻。
“那么您有沒有把這闖禍的淘氣孩子狠揍一頓呢?”
“沒有,”我回答道,已經完全是逗笑的口氣,“已經用不著揍了。這孩子早就又變乖了。”
“您真的不再生她的氣了嗎?”
“一點也不生氣了。您真該聽一聽,她剛才那聲‘請原諒’說得多么好聽啊!”
“這么說,您再也不對她記仇了嗎?”
“不,原諒了也就忘記了。只不過她當然得老這么乖才行,而且人家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那么,這孩子該做什么呢?”
“永遠要有耐心,永遠和藹可親,永遠心情歡暢。不要在太陽底下坐得太久,多乘車出去兜兜風,認真執行大夫囑咐的事情。可是現在這孩子首先得睡覺,不許再說話,不許再胡思亂想。晚安。”
我把手伸給她。她躺在那里,歡快地對我直笑,兩只眼睛的瞳仁一閃一閃地發光。她那模樣,真美得迷人。她那五根纖巧的手指放在我手里,又溫暖、又寧靜。
然后我就走了,心里覺得很輕松。我的手已經握住門把,這時又從我背后傳來一串輕聲的嬌笑。
“這孩子現在乖嗎?”
“沒說的。所以她也得了個一百分啊。可是現在該睡覺,睡覺,睡覺,不許再想什么壞事!”
我已經把門打開一半,身后又飄來一陣笑聲,充滿孩子氣,而且非常詭譎。枕頭上又傳來她的聲音:
“您忘了吧,一個乖孩子在睡覺之前該得到什么?”
“什么呀?”
“乖孩子該得到一個祝她晚安的吻呀!”
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不是那么自在。在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微微挑逗的口氣,我不喜歡。先前她的眼睛望著我,里面閃爍著一種灼熱的光,我已經覺得太火辣辣了。不過我不愿意敗壞這個容易發火的姑娘的興致。
“可不是嗎,這當然啰,”我說道,故意懶洋洋地,“這事我差點忘了。”
我又折回來,向她床邊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一片寂靜,原來她屏住了呼吸。她的兩只眼睛不停地望著我,隨我從遠到近,而她的頭靠在枕頭上一動不動。一只手,一根指頭都一動不動,只有兩只仔細觀察的眼睛隨我移動,牢牢地盯在我身上。
快,快,我暗自思忖,心里越來越不舒服,所以我急急忙忙地彎下身子,用我的嘴唇輕輕地、草草了事地碰了一下她的額頭。我故意沒有怎么觸及她的皮膚,只感到近處襲來一陣她秀發的模糊的幽香。
可是這時候她的兩只手突然舉起,它們顯然擱在被子上等待時機。我的頭還沒來得及轉開,她的兩只手便像鉗子似的從左右兩邊夾住我的兩個太陽穴,把我的嘴從她的額頭往下一扳,挪到她的唇上。兩個人的嘴緊緊地壓在一起,那么熾熱、貪婪,拼命吮吸,兩個人的牙齒都相碰了,與此同時,她的胸脯使勁拱起來,往上湊,來和我那彎下來的身體碰在一起,貼在一起。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得到過一個比這殘廢的孩子給我的這一吻更狂熱、更拼命、更如饑似渴的吻了。
不夠,還不夠!她以一種充滿醉意的力量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直到她透不過氣來。然后她漸漸地松開擁抱,她的雙手開始激動地從我的太陽穴挪開,**我的頭發里。可是她并不放開我。她只松開我一會兒,為的是把身子往后一靠,像著了魔似的,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然后她又重新把我摟在懷里,以一種瘋狂的同時又力不從心的貪婪勁兒漫無目的地狂熱地把我的臉頰、額頭、眼睛、嘴唇亂吻一氣。每擁抱我一次,她就結結巴巴地喚一聲:“傻瓜……傻瓜……你這傻瓜……”并且越來越熾熱地叫,“你、你、你啊!”她的攻勢變得越來越貪婪、越來越激烈。她對我的擁抱和親吻也變得越來越猛,越來越像痙攣似的拼命使勁。突然,像塊布撕成兩半,她的全身猛然一震……她放開了我,她的頭又倒在枕頭上,只有她那閃閃發光的眼睛依然洋洋得意地直盯著我。
然后她慌忙把頭轉過去不再看我,既精疲力竭又極其害羞地悄聲說道:“現在你走吧,走吧,你這傻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