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人們不應該從書籍和傳記中查閱查爾斯·狄更斯被同代人熱愛到什么程度。愛只生活在講述的言語中。所以必須讓人來講述,而且最好是由這樣一個英國人來講述:他對青年時代的回憶還能追溯到狄更斯最初取得成果的那個時期,讓那些在五十年后仍然不會確切地把《匹克威克外傳》的作者稱作查爾斯·狄更斯,還只是不斷地用更親切、更深情的老綽號“波茲”稱呼狄更斯的那些人中間的一個來講述。從這些人動情的憂傷回憶中可以估量出那成千上萬人的熱情。當時他們都是以狂熱的著迷接受藍色的《小說月報》的,今天它們成了藏書家的珍本,都已經在抽屜和書櫥里發黃了。
這些“老狄更斯分子”中的一位是這樣講述給我聽的:當時,每逢郵件日,他們都從來不忘記在家里等候郵差。最后郵差終于把波茲的藍色新期刊郵包送來了。他們盼望了整整一個月。他們等候,期待,還爭論科波菲爾是會和朵拉結婚呢,還是會和艾格尼斯成為伉儷。他們都為密考伯的境遇出現危機感到高興——他們倒也知道,密考伯會用燙熱的潘趣酒和良好的心情英勇地克服危機的!現在他們還得等候,等候,一直等到郵差坐在慢騰騰的馬車上,來把所有這些令人不快的啞謎解開為止嗎?他們可不能那樣等下去,那樣根本不行。于是在到期的郵件日,老老少少年復一年都迎著郵差步行五六里地,為的是早一點兒拿到自己的書。他們在走回家的路上就已經開始讀了,甚至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肩膀旁邊看刊物,還有個人在高聲朗誦。只有最好心腸的人為了盡快把勝利品送給妻子和孩子才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去。那個時候,每個村莊,每個城市,全國,乃至移居到各大洲的英國人的世界,都像這個小鄉鎮一樣熱愛查爾斯·狄更斯,都從與他相遇的第一個小時起一直熱愛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個小時。十九世紀,在其他地方的作家與他的民族之間都沒有類似恒久不變的深情關系。他的名聲像火箭一樣騰空升起,而且從來不熄火,像太陽一樣穩定地照在世界的上空。《匹克威克外傳》第一期印了四百冊,第十五期就印了四萬冊。他的聲望就以這樣的雪崩之勢沖進了他的時代。狄更斯也很快打開了通往德國的路。成千上萬冊小型廉價書甚至到德國中心腹地的犁溝里播種歡笑和樂趣。小尼古拉斯·尼克貝、可憐的奧列佛·退斯特以及這位永不枯竭的作家的其他數以百計的人物都流傳到了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現在有數百萬冊狄更斯的書在流通。有大開本,有小開本,有厚本,有薄本,有窮人讀的廉價本,美國那里還有有史以來為一位作家打造的最昂貴的珍藏本(售價為三十萬馬克,我相信這是為億萬富翁出的版本)。但是今天還一如當年,盤踞在這些書里面的依然是快樂的歡笑。只要把書翻上幾頁,這種歡笑就會像啾啾鳴叫的鳥一樣在周圍拍翅起飛。這位作家受到的愛戴是空前的。如果他受到的愛戴在若干年的過程中沒有升高,那么,這只是因為熱情再找不到更高的等級了。當狄更斯決定進行公開朗讀,第一次面對面走向他的讀者的時候,全英國都為之狂喜。人們擁進大廳,把大廳塞得滿滿的,狂熱的愛好者還緊緊抱住大廳里的柱子,或者為了能聽到所愛戴的作家的講話,爬到講壇的下邊。在美國,人們冒著冬季的嚴寒自帶被褥睡在售票處前邊。鄰近飯店里的招待員給這些人送來飯菜。但是擁擠程度總是有增無減,大廳都顯得太小,最后在布魯克林為這位作家布置了一個教堂作為朗誦場地。狄更斯便在布道壇上朗讀奧列佛·退斯特的奇遇和小耐兒的故事。狄更斯的聲望從未起伏不定。他把瓦爾特·司各特擠到了旁邊,他使得薩克雷的天才一輩子黯然失色。而當火炬熄滅,也就是當狄更斯去世的時候,就好像是撕裂了整個英語世界的心。大街小巷里陌生人之間談論的都是這件事,驚恐不安的倫敦就好像是經歷了一場慘敗的大戰役。他被安葬在英國的萬神殿,即威斯敏斯特教堂里,位于莎士比亞和菲爾丁之間。成千上萬的人擁到這里來。樸實無華的紀念館里天天都擺滿了鮮花和花圈,而且時至今日,在四十年后,從此路過的人還很少有沒看到懷念的人撒下的幾朵鮮花的。雖然年深月久,他的聲譽和所受的愛戴卻沒有枯萎。現今,正如當初英國把完全出乎意料的世界性榮譽的禮物放到一個毫無所知、沒有名氣的人手里時一樣,狄更斯依然是整個英語世界里最受愛戴、最令人驚嘆和為人贊頌的敘事文學作家。
一個作家的作品無論就廣度講還是就深度講,都產生了如此驚人的巨大影響,只有通過兩種常常互相抵觸的成分罕見地會聚到一起才能實現,即通過一個天才的人與其時代傳統的一致性才能實現。一般來說,傳統的東西與天才是相互抵觸的,猶如水火不能相容。確實,作為一種正在形成的傳統所體現出來的精神與過去的傳統相敵對,作為一個新家族的男性祖先宣告與漸歸消亡的同族的爭斗,這簡直成了天才的標志。天才和他的時代很像兩個世界,誠然相互交換光明與陰影,但是在其他領域里卻揮拳相向。它們在各自循環的軌道上相遇,但從來沒有一致過。現在這里正是星空中那種罕見的時刻,一個天體的陰影罩住了另一個天體光明的表面,于是這兩個天體便相互一致了。狄更斯是他那個世紀里唯一內心意圖與時代精神的需要完全相符的偉大作家。他的長篇小說與當時英國的欣賞口味是徹底一致的。他的作品是英國傳統的具體化:狄更斯是幽默,是觀察,是道德,是美學,是精神和藝術的內涵,是海峽彼岸六千萬人所特有的,對我們來說常常是陌生的、也常常是眷戀與同情的生活感情。他不是寫出了一部作品,而是寫出了英國的傳統,寫出了最有力、最豐富、最奇特,因而也最危險的現代文化。對于這種文化的生命力切不可低估。與德國人是德國人相比,每一個英國人都更加是英國人。英國氣質不是如同一層表皮,不是如同涂在人的精神機體表面的顏色。它滲透到人的血液中,規律地影響血液的節奏,使一個人最內在、最秘密、最獨特的東西充滿生氣,那就是藝術性。英國人作為藝術家也比德國人或者法國人更有民族責任感。因此,在英國,每個藝術家,每個真正的作家都在內心里與英國氣質作過斗爭。然而甚至最激烈、最絕望的仇恨也沒能抑制住傳統。傳統以其纖細的血管深深地植根于內心的土壤中,以至于誰要想去掉英國氣質,他就得撕碎整個機體,就會傷重流血而死。有幾位貴族非常渴望成為自由的世界公民,曾經進行過冒險。拜倫、雪萊、奧斯卡·王爾德都想要消滅自己身上的英國氣質,因為他們都憎惡英國人身上的這種永恒的東西,但是他們只是撕碎了自己的生命。英國的傳統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傳統、獲勝最多的傳統,但是對于藝術來說也是最危險的傳統。因為它是陰險的:它不是酷寒的不毛之地,不是不吸引人的或者不好客的。它用暖烘烘的爐火和柔軟舒適的設備引誘人,但又用道德的限度圍上籬笆,進行自我束縛、自我調整,因而與自由的藝術家的欲望很合不來。它是一所簡樸的住房,有斷斷續續的微風,又能防御有危害的生活暴風雨。這里有歡樂和愉快,也很好客,是個具有使得市民階級心滿意足的壁爐爐火的真正的家。不過對于以世界為家的人來說,對于無拘無束的以游牧民族快樂的離奇漫游為最大樂趣的人來說,它就是一座監獄。狄更斯很愉快地適應了英國的傳統。他在這種傳統的四壁之中深居簡出。他覺得在祖國的范圍里很舒適,因而終生從未越出過藝術上、道德上或者美學上的英國界限。狄更斯不是個革命者,在他身上藝術家與英國人是協調一致的,而且逐漸完全溶解為英國人了。他的作品是他的民族不自覺地變成藝術的意志,因此,每逢我們在確定他作品豐富的內容、珍貴的優點和疏忽的可能性的時候,我們總是同時在和英國進行爭論。
狄更斯是在拿破侖的英雄世紀即光榮的過去,和帝國主義即拿破侖的未來之夢之間的英國傳統最高的詩意表現。如果說他為我們做出了異乎尋常的業績,而沒有做出他的天才本該使他做出的強大業績,那么,問題不在于英國,不在于阻礙他的種族本身,而在于那個無辜的時代: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莎士比亞也是一個英國時代的最高可能性和最詩意的完成,但是那是在伊麗莎白時代,是在強大的、喜歡行動的、青春少年似的、感覺清新的英國的時代。當時英國第一次要擴展成由于抑制不住的充沛精力而顯得急躁和顫抖的世界帝國。莎士比亞是事業、意志、精力的世紀的兒子。那時新的視野出現了,在美洲取得了一個個驚險離奇的王國,粉碎了世仇之敵,文藝復興之火在意大利閃出亮光并傳到了北方的云霧中,一個神及一個宗教結束了,世界又充滿了嶄新的、生氣勃勃的價值。莎士比亞是英雄的英國的化身,狄更斯則只是資產階級的英國的象征。狄更斯是另一個女王,即溫和的、家庭主婦般的、無足輕重的老女王維多利亞的忠實臣仆,是一個拘謹的、舒適的、井然有序的,然而沒有氣魄、沒有激情的國家體制的公民。他向上的精力被那個不是感到饑餓而是只想消化的時代的重量阻攔住了。軟弱無力的風只能與船帆戲玩,絕不會把大船從英國海岸推到危險而又美麗的未知世界,推到人跡罕至的無限遠處。他始終小心謹慎地留在家鄉附近,留在自己習慣的事物中,留在世代流傳下來的事物中。正如莎士比亞是貪得無厭的英國的勇敢那樣,狄更斯是飽食終日的英國的謹慎。狄更斯生于一八一二年。當他的眼睛能夠張望四周的時候,世界變得昏暗了,將要燒毀歐洲各國腐朽的梁架結構的巨大火焰熄滅了。近衛軍在滑鐵盧被英國步兵粉碎了。英國得救了,而且看到夙敵孤獨一人被流放到了海島上,既沒有大炮,也沒有權力,毀滅了。這種事狄更斯再沒有經歷過。他再沒有看到過那以紅彤彤的光亮從歐洲的這一端逐漸照到另一端的世界性火焰。他的目光就在英國的大霧中搜索。這個年輕人再也沒有找到英雄,英雄的時代過去了。可是在英國有幾個人不肯相信這一點。他們想用強力和熱情扭轉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給世界以昔日呼嘯奔馳的活力。但是英國想要安靜,就把他們趕了出去。他們在浪漫派之后逃進了他們的隱蔽角落。他們想從可憐的微光之中重新燃起熊熊火焰,然而命運不受此強制。雪萊淹死在第勒尼安海里,拜倫爵士在米索隆基患寒熱病而死:時代不愿再出現僥幸奇遇了,世界是蒼白色的。英國愜意地吃著仍然鮮血淋淋的戰利品。資產者、商人、經濟人都是國王,而且在王位上舒展腰肢,就像在躺椅上一樣。在當時為人喜愛的藝術必須是有助于消化的。這種藝術不能進行干擾,不能以狂熱的感情鼓動人,只能撫慰和用手指輕撓。這種藝術只可能是多愁善感的,而不會是悲劇性的。人們不愿意看到恐懼,恐懼能像閃電一樣裂開胸膛,切斷呼吸,讓鮮血結冰——當報紙從法國和俄國到來的時候,人們從實際生活中對鮮血就非常了解了——當時的人們只想舒服地打打呼嚕,開開玩笑,把故事的彩色線團不停地滾來滾去。那時候的人想要的是壁爐藝術:當暴風雨搖撼山岳的時候,坐在壁爐跟前舒適地讀書。這時火舌閃動躥跳,分裂成沒有危險的小火苗。這是一種像飲茶一樣舒暖人心的藝術,不是使人狂躁沖動的藝術。從前的勝利者現在變得畏首畏尾。他們所想的只是保持和防護,而不敢再有絲毫的冒險和改變了。他們對自己強烈的感情感到害怕。在書柜中也如同在生活中一樣,他們只愿有不冷不熱的感情,而不愿有沖鋒陷陣的沖動。他們永遠只愿意有一本正經地散步的正常心態。當時在英國,幸福是與安逸同一的,審美學是與安分守己同一的,愛情是與婚姻同一的。一切生活價值都是貧血的,英國是滿足的,不想有所改變。一個如此沾沾自喜的民族所能贊許的藝術,不管方式如何,必定也是滿足的,對現存事物是贊頌的、不想超越的。這種追求愉快、親切的藝術的意志,追求一種有助于消化的藝術的意志找到了它的天才,就像當年伊麗莎白的英國找到了它的莎士比亞一樣。狄更斯是當時英國變化了的藝術需要的創造物。他恰逢其時地到來,建立了他的聲望。他被這種需要控制住了,這就是他的悲劇。他的藝術從偽善的道德中,從沾沾自喜的英國的舒適中吸取了滋養。如果他的作品背后沒有如此異乎尋常的、富有詩意的力量,如果不是他那光閃閃、金燦燦的幽默超越了內在感情的蒼白無力,起到迷惑的作用,那么,他就只有在他那個英語世界里的價值;我們對他不會感興趣,就像對待海峽對岸心靈手巧的人所制作的上千部長篇小說一樣。只有從內心深處憎惡維多利亞時期文化虛偽與淺薄狹隘的人才能懷著無限的欽敬估量這個人的天才。他迫使我們把這個令人厭惡、沾沾自喜的富裕世界作為有趣的世界,甚至作為值得喜愛的世界來感受。他把平庸乏味的生活散文解救成了詩。
狄更斯本人從來沒有對這樣一個英國宣戰。但是在內心深處——在潛意識的底層——在他身上進行著藝術家與他這個英國人的搏斗。他本來是堅定自信地邁開大步前進的,但是他在那個時代柔軟的、半堅硬半松軟的沙地里走得很疲乏了,而且后來愈來愈經常地走進古老寬大的傳統腳印里。狄更斯被他的時代控制住了,他的命運總是使我不由得想起格列佛在小人國居民中間的驚險奇遇。巨人格列佛睡著的時候,侏儒們用上千條繩子把他纏住。他醒來時他們把他緊緊綁好,在他沒有投降和發誓永不破壞該國法律之前,不許他享有自由。英國傳統也是這樣把在默默無聞中熟睡的狄更斯用網纏住和緊緊綁住的。英國傳統用成果把他緊壓在英國的鄉土上,把他拖進聲望里,進而縛住他的雙手。在漫長抑郁的少年時代以后,狄更斯當上了國會的速記員,并一度嘗試寫隨筆。這與其說是出于創作上的渴望,不如說是為了增加收入。第一次嘗試成功了,報紙錄用了他。隨后有個出版商請他為一個俱樂部寫些諷刺性的雜文,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英國紳士階級漫畫的文字說明。狄更斯接受了任務,他獲得了成功,而且遠遠超出預期。《匹克威克俱樂部》最初幾期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兩個月以后波茲已經是全國知名的作家了。名聲把他繼續向前推進,于是《匹克威克外傳》就變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他再次取得了成功,于是一張小網即全國名氣的隱蔽枷鎖便收得愈來愈緊了。贊揚把他從一部作品推向另一部作品,并越來越推進當代人口味的方向。由贊揚、引人注目的成功和藝術家心愿的自豪意識亂紛紛地織成的這千百張網把狄更斯緊緊地捆綁在英國的土地上,一直綁到他投降,并且從內心里發誓永遠不超越祖國的美學法則和道德法則為止。狄更斯始終停留在英國傳統的威力之下,停留在資產階級趣味的威力之下。他始終是一個處于小人國居民中間的現代格列佛。他那絕妙的幻想本來能夠像一只雄鷹那樣飛出那么一個狹隘的世界,然而他卻在成功的腳鐐中傷害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滿足重壓著藝術家的上進心。狄更斯是滿足的。他對世界是滿意的,對英國是滿意的。他對同代人是滿意的,同代人對他也是滿意的。他們雙方都不想要任何改變,只要原來的樣子。他身上沒有想要懲罰、提醒和振奮的激憤之愛,沒有大藝術家那種為改變自己的世界并根據自己的感覺重新創造世界而與上帝爭論權利的原始意志。狄更斯是虔誠的、敬畏的。對于一切現存的東西都表示一種善意的贊佩,表現出一種永遠是孩子去游玩時的狂喜。他是心滿意足的,他所希求的不多。他曾經是一個十分貧寒的、被命運遺忘的、被世界嚇壞了的男孩子。可憐的職業又耗費掉了他的青年時代,那時候他有過色彩斑斕的渴望,但是大家把他推回到漫長的、堅持忍受的畏懼之中。這使他內心焦急如焚。他的童年時代是一種真正富有詩意的悲劇性經歷:他那創造性意愿的種子被埋進了沉默痛苦的肥沃土壤。當后來擁有力量和發揮廣泛影響的可能性時,他內心最深處的愿望就是為自己的童年時代進行報復。他要用他的長篇小說幫助所有貧苦的、被遺忘的、被拋棄的孩子們,幫助那些像他一樣由于教師表現惡劣、學校疏忽失職、父母漠不關心以及大多數人懶散冷酷與自私自利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孩子。他想拯救孩子們本來就不多的色彩艷麗的鮮花,即兒童的歡樂。在他自己的胸中,兒童的歡樂之花早已由于缺乏親切的露水而枯萎了。后來生活給他提供了一切,于是他就再也不知道譴責了,但是童年時代在他心里呼喚復仇,因此幫助這些弱小者就成了他唯一的道德意圖,成了他進行寫作的內心生活意志:在這里他想改善當代的生活制度。他不摒棄當代的生活制度,他不挺身反對國家的規則,他不威脅,他不向整個種族、不向立法者-資產階級、不向一切習俗慣例的虛偽欺騙伸出憤慨的拳頭。他只是偶爾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指出一處公開的創傷。當時——一八四八年前后——英國是歐洲唯一沒在進行革命的國家。因此,狄更斯也不想進行徹底變革、重新創建,而只想修正和改良,只想在社會不公正現象的荊棘過分尖利并刺得人疼痛難忍的地方把荊棘磨掉,減輕一點痛苦,但是絕不去挖掉和搗毀它的根——最內在的原因。狄更斯作為真正的英國人是不敢觸及道德的基礎的。他這個保守派覺得道德基礎就像福音書一樣,是神圣不可褻瀆的。他那種心滿意足——由他那個時代軟弱呆滯的性格中煎熬出來的藥汁——很能表明他的特征。他向生活要求不多,他的主人公們也一樣。巴爾扎克筆下的主人公是貪婪的,有權勢欲望的,是被渴求權力的野心燒焦了的,對什么都不滿足。他們全都貪得無厭,每個人都是世界的征服者,都是徹底的變革者,同時又都是無**主義者和暴君,他們都具有拿破侖式的氣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也都是性格剛烈和熱情興奮的,他們的意志就是要拋棄這個世界,并且在對現實生活最莊嚴的不滿足中追求真正的生活,他們不想做公民和普通人,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從極其謙恭里閃射出要當救世主的危險的驕傲。巴爾扎克的主人公想要奴役全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想要戰勝全世界。他們兩人都有超越日常生活的緊張精神,都勇往直前,走向無限遠的地方。而狄更斯筆下的人物恰恰相反,都很謙卑。我的上帝,他們都想要些什么?想的是每年有一百鎊的收入,一個漂亮可愛的妻子,十多個孩子,能夠為好朋友擺出令人愉快的餐桌,他們在倫敦附近的鄉間別墅,窗子前邊一眼望去盡是綠草地,還附帶一個小花園。他們的理想是一種市儈的理想,一種小市民的理想。對于狄更斯的書我們只能由此找到頭緒。狄更斯作為創作者立于作品之后,不是激憤的天神,宏偉非凡,而是一個心滿意足的觀察者,一個忠誠的市民。市民氣就是狄更斯所有長篇小說的氛圍。
因此,他偉大的、令人不能忘懷的業績,老實說,只能是去發現資產階級浪漫派沒有詩意的詩。他是第一個把日常生活踅入富有詩意的東西里的人。他讓太陽穿透死氣沉沉的灰色,照耀起來。因此,在英國誰要是看到過不斷增強的太陽穿過陰霾的云團霧氣噴吐出的金黃色光芒是如何照射的,那么,他就會知道,一個使全民族在藝術上得到從昏睡狀態解放出來的這個時刻的作家必定使自己的民族感到多么強烈的興奮。狄更斯就是圍繞英國日常生活運行的這個金光巨輪,就是純樸事物和普通百姓的光環,就是英國的田園詩。他在郊區狹窄的道路上尋找他的主人公,尋找他的命運,而其他作家對郊區是毫不理會地走過的。其他作家在貴族沙龍的枝形吊燈下邊,在通往童話仙林的大路上,尋找自己的主人公。他們研究遙遠的事物、異乎尋常的事物和特別杰出的事物。他們認為市民是物化了的地球重力,他們只想尋找熱情的、寶貴的、昂揚奮發的心靈,尋找情感豐富的人,尋找英雄。狄更斯不以把十分平凡的上班族寫成主人公為恥。他本人就是一個自力更生的人。他來自下層,因此對下層的環境保持著一種動人的崇敬之情。對于平庸的事物他表現出十分引人注目的熱情,對于毫無價值的陳舊東西,對于日常的瑣碎事物,他感到歡欣鼓舞。他的書本身就是古董鋪,里邊擺滿了陳舊的破爛,誰都會認為毫無價值。那些東西離奇古怪、滑稽無用、亂七八糟,幾十年等待愛好者都屬徒勞。但是他拿起這些陳舊、無價值,而且滿是灰塵的東西,擦得閃閃發光,并且把它們組合起來,擺放到令人心情喜悅的陽光下邊。于是這些東西突然都閃射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輝。他就是這樣從普通人的胸中取出很多細小的、被人輕蔑的感情,仔細聆聽,裝配上齒輪,直到它們都又生機盎然地滴滴答答出聲為止。驟然間,這些東西都像音樂鬧鐘一樣開始嗡嗡作響,隆隆出聲,繼而唱起溫柔古老的曲調來。那曲調比起傳奇國土里憂郁傷感的騎士敘事歌謠和湖上夫人的抒情歌謠更為悅耳動聽。狄更斯就這樣把整個市民的世界從被遺忘的灰堆里扒拉出來,而且又光彩照人地裝配起來。市民世界到了狄更斯的作品里才又變成了一個有生命的世界,對于它的愚昧和局限,狄更斯通過寬容使得人們可以理解,對于它的美,狄更斯通過愛使得它格外鮮明。他還把市民世界的迷信轉變成一種新的、頗有詩意的神話。家鄉爐灶旁蟋蟀的叫聲現在成了音樂,進入了他的中篇小說。除夕的鐘聲講起了人的語言。圣誕節的魔術師使得創作與宗教感情和解了。他從最微不足道的節慶里找出一種深刻的意義。他幫助一切淳樸的人發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詩。他使他們覺得他們的家,這個本來就是最可愛的東西顯得更加可愛。在狹小的房子里,壁爐的紅色火苗噼啪有聲,爐中干透的木柴不時爆裂開來,餐桌旁的茶壺在嗡嗡哼唱。這種別無他求的生活與貪得無厭的暴風雨——世界性的瘋狂冒險——是隔絕的。狄更斯想把日常生活的詩教給所有被吸引在日常生活中的人。他向成千上萬乃至數百萬人說明了:永恒性在他們可憐的生活中下降到了什么地步,平靜歡樂的火星在什么地方被日常生活的灰燼掩蓋了。他教給人們如何使火星燃亮起來,成為歡樂舒適的通紅炭火。他一心想要幫助窮苦人和孩子們。對于一切物質上或者精神上超出社會生活里中產階級水平的東西,狄更斯都表示反感。他全心全意喜愛著慣常的東西、平均的東西。他對于富人和貴族等生活的特權者頗懷怨恨。這些人在他的書中都是流氓、無賴和吝嗇鬼,極少是肖像畫,幾乎總是漫畫。他不喜歡他們。他是個孩子的時候到馬夏爾西債務監獄(1)去給父親送信的次數太多了。他看到過扣押財物,也深知錢令人高興的必要性。年來年去他一直待在亨格福德幾層樓上一間狹小、臟亂,而且不見陽光的房子里。他往平底鍋里抹擦鞋油,用繩子每天包捆千百個鞋油盒,一直干到他的小手疼痛難忍,在飽受歧視中眼淚奪眶而出。他在倫敦街頭寒冷的晨霧中對饑餓和貧困無比熟悉。那個時候沒有人來幫助他。豪華的馬車從他這個凍僵的孩子身邊駛過去,騎兵從他身邊疾奔而去,家家都不開門。他完全是從小孩子們那里知道了善良。因此,他也只把才干回贈給小孩子們。他的作品具有卓越的民主性,這不是說是社會主義的,他缺乏那種激進的思想。完全是愛與同情給了他的創作以激情之火。他最喜歡待在市民的世界里,也就是在貧民院和領養老金者之間。他只有在這些淳樸的人身邊才感到舒服。他把他們的房間都描寫得寬大舒適,就像他想住的房子那樣。他給他們編織色彩繽紛而且總籠罩著一層太陽光輝的命運,做他們那些簡樸的夢。他是他們的律師,是他們的傳道士,是他們所喜愛的人,是他們那簡單樸素和色調灰暗的世界里明亮而且永遠溫暖的太陽。
但是這種卑微存在的簡樸現實通過狄更斯變得多么豐富多彩呀!整個市民階級連同他們的家具、千差萬別的職業,還有看不見的混合感情,都聚集起來,又一次變成了一個宇宙,一個擁有群星和眾神的宇宙。一種敏銳的眼力從這些普通百姓平面的、靜止的,幾乎是波瀾不驚的鏡子里看到了財寶,并用編織得最精細的網把財寶提到了光亮處。他從熙攘雜亂的人群中捕捉到自己的人物。噢,那是多少人呀!有數百個人物形象吧,全都住在小城市里。這些人物在文學中是不朽的,而且還超越文學進入了人們現實生活的語言概念中。在這些人物中令人難以忘記的有匹克威克和山姆·維勒,培克斯尼夫和貝西·特羅特伍德,以及所有那些名字在我們心中魔術般點燃起微笑的回憶的人。他的長篇小說內容多么豐富呀!《大衛·科波菲爾》的插曲本身就是足以供給另一個作家寫富有詩意的畢生巨著的真實材料。狄更斯的書就其內容的豐富和不斷感動人的意義上說也是真正的長篇小說,不像我們德語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是硬拉夠篇幅的描寫心理的中篇小說。在狄更斯的書中沒有僵死之處,沒有荒涼的沙地。它們擁有事件的落潮和漲潮,而且真的,那些事件就像大海一樣,一望無際,難以測定。麇集在一起歡樂而又粗野的混雜人群幾乎使人難以看到全貌。這些人沖上中心舞臺,一個人又把另一個推了下去。看來只是散步走過場的人物卻沒有走失一個。所有的人都互相補充,互相促進,互相敵對,都在聚集光明,或者在聚集陰影。混亂、歡樂和嚴肅的復雜糾結在捉弄人的游戲中,把情節的線團滾來滾去。感情的一切可能性都在迅速進行的音階中發出高高低低的聲音。一切事物都是混合雜拌:歡呼、恐懼和目空一切。忽而是感動的淚珠閃光,忽而是狂喜的淚珠生輝。烏云密布,然后破碎零散,再度堆積如山,但是最后陽光燦爛,散發出大雷雨之后的清新空氣。有些長篇小說是一部包括千百次肉搏戰的《伊利昂記》,是無神的、人間世界的《伊利昂記》;有些則是寧靜溫和、樸實無華的田園詩。但是他所有的長篇小說,卓爾不群的也好,不易閱讀的也好,都有極其紛紜繁雜的特點。而且他所有的長篇小說,甚至最激憤和最憂傷的小說,都在悲劇風光的巖縫里散布些小巧嫵媚的動人之處,猶如鮮花一般。這種令人難忘的優美雅致的花朵到處繁茂盛開,像歐洲紫羅蘭的小花,簡樸謙卑,隱而不露,在狄更斯小說中最不引人注意的草原里等待著。無憂無慮的歡快清泉從不期而遇的事件的深暗巖石中間到處噴涌而下,響聲悅耳。在狄更斯的書中有些篇章的效果可以與風景畫相比。它們是那么純潔,那么神圣,毫無人世欲望的影響,充滿歡樂溫和的人情味,并且陽光照臨,欣欣向榮。為了這些篇章人們就不能不喜歡狄更斯,因為這樣大量的精巧技藝遍布全書,豐富多彩,這就有了重要意義。有誰能夠逐一列舉出他的那些混雜的、興高采烈的、心地善良而又略顯可笑和總是很有趣的人物來呢?這些人物都是突然出現的,都有奇想怪癖和個人特性,都被安置在不常見的職業里,都卷進了滑稽的奇遇。然而,盡管這些人物很多,卻沒有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似。這些人物在最小的細節上都是精雕細刻的,在他們身上根本沒有模式和鑄件。一切都是感性生活,都是生氣勃勃的。這些人物都不是冥思苦想出來的,而是曾經親眼目睹的。讓我們看看這位作家無與倫比的眼力吧。
狄更斯的眼力具有舉世無雙的精確性,真是一部奇妙的、不出差錯的儀器。狄更斯是一位視覺的天才。人們都喜歡細看他的每一幅肖像,無論是青少年時代的,還是成年時代的。肖像上的眼神顯得引人注意、沉著鎮定。那不是作家的眼睛,在美麗的奇思妙想中不停地轉動,在哀歌式地、迷迷糊糊地打盹兒。它不是軟弱的、順從的,也不是奮發地幻想的。那是一雙英國的眼睛:冷靜、灰暗、敏銳、閃光,就像純鋼一樣。它還堅強得像保險柜,里邊存放著不知他在什么時候——昨天或者多年以前——從外界收集到的東西。不會燃燒,不會遺失,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密不透風的。有崇高偉大的東西,也有最無關緊要的東西。例如一家倫敦雜貨店的一個彩色招牌——那是很久以前,他還是個五歲的孩子的時候看到的,再如一棵正對著窗子的枝葉繁茂的樹。這雙眼睛什么都不會漏掉,它們比時間更堅強,把一個個印象十分珍惜地排列在記憶庫里,供作家隨時取用。這里什么東西都不會被遺忘,都不會變得蒼白或者沒有生氣。這里的一切東西都存放著,等待著,始終保持著香味和汁水,保持著鮮明色彩,什么東西也不會壞死或枯萎。狄更斯眼睛的記憶是無人可比的。他用自己的鋼刀分解開了童年時代的煙霧:在《大衛·科波菲爾》這部經過喬裝打扮的自傳里,兩歲的孩子對母親和女用人清晰的回憶,有如從無意識背景中剪下的側面影像。在狄更斯筆下沒有模糊不清的輪廓。他不寫幻景多義的可能性,而是迫使幻景明朗化。他的表現能力不給讀者的幻想留下自由的意志,他壓制讀者的幻想(因此他就成了一個沒有幻想的民族的理想作家)。如果召來二十位畫家,讓他們為科波菲爾和匹克威克畫像,那么,一張張畫出來的像看起來都很相似。在難以解釋的相似之中都會畫出穿著白背心、眼神和藹、戴眼鏡的胖紳士和一個坐在往大雅茅斯去的郵車上的淡黃色頭發、長相漂亮但有些膽怯的男孩。狄更斯描寫得清晰、鮮明、無微不至,因此畫家只能順從他那使人著迷的眼力。他沒有巴爾扎克那種魔術般的眼力,讓人們擺脫他們激情雜亂無章形成的云霧,他的眼力是完全人世的眼力,水手的眼力,獵人的眼力,一種觀察細微人性的鷹的眼力。有一次他說:構成生活意義的是瑣碎小事。他的眼力捕捉細小特征。他看得到衣服上的污點以及窘迫中一籌莫展的細小姿態,他揪得住一個勃然大怒的人深色假發下邊閃現出來的紅頭發。他覺察得到細微的差別。在握手時,他覺察到每根手指的動作;在微笑中,他覺察到色調明暗的不同。狄更斯在進入文學創作時期之前在國會里當了許多年速記員。他在那時練就了把詳情細述緊縮成簡明扼要地用一條線代表一個詞以及用一個短小的云狀符號代表一個句子的本領。因此,后來他在寫作也就使用起了一種真正的速寫法。他用小的符號而不作描述,從五光十色的事實真相中蒸餾出觀察的精華來。對于外貌的細小地方,他的眼光敏銳得令人吃驚。他對什么東西都不會忽略。他的目光就像照相機上的快門,能抓住一個動作、一個姿勢的百分之一秒。什么東西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通過一種非凡的目光折射,他的觀察的敏銳程度還會提高。這種目光折射,不是像一面鏡子那樣以實際的比例重現物體,而是像一面凹面鏡那樣夸大物體的特征。狄更斯總是強調他的人物的特征,他從物鏡里把特征轉變成增強的特征、漫畫的特征。他使特征更加鮮明,并把特征提高成為象征。大腹便便的匹克威克在精神上也變成了近乎圓形。瘦削的金格爾在精神上也是干瘦的。壞人成了惡魔,好人成了具體化的完美。像所有大藝術家一樣,狄更斯也進行夸大。然而他不是夸大成宏偉壯麗,而是夸大成幽默滑稽。他的描寫所取得的無法形容的愉悅效果根本不是出自他的心情,也不是出自他的傲慢,而是由于他眼睛的這種獨特的反射能力。他的眼睛異常敏銳,能把任何現象在反映生活的基礎上夸大成奇特美妙和漫畫式的東西。
實際上,狄更斯的天才恰恰是在這種獨特的鏡頭里,而不是在他有些過分市民化的思想里。狄更斯本來就不是神秘地理解人物內心的心理學家。他讓事物從或明或暗處于神秘生長過程中的種子里發展出自己的色彩和表現形態。他的心理學始于可以看見的事物。他通過外部現象描寫特征,不言而喻,也就是通過那只有作家銳利的眼睛才看得見的最新與最細微的外部現象。正如英國的哲學家一樣,狄更斯也不是從假定開始,而是從特征開始的。他捕捉心靈最不引人注意的、完全是物質的表象,并通過他那漫畫式的奇特鏡頭讓所有特征在物質表象中一目了然。他根據特征識別出種類。他讓小學教師的嗓音低弱,講個單詞也費力。人們都會預料到,孩子們害怕一個用力說話而使得額頭青筋暴起的人。狄更斯的尤利亞·希普總是兩手潮濕冰涼,這個人物形象一定令人感到不舒服,像看見蛇一樣不愉快。
這些外表現象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諸如此類的小事又總是影響到內心。有時候這不過是他描寫的一個生動的怪念頭,一個糾纏著人、使人像木偶一樣做機械活動的怪念頭。有時候他又用某人的隨從來表現某人的特征——試想如果沒有山姆·維勒,匹克威克會是個什么樣子;如果沒有吉普,朵拉會是個什么樣子;如果沒有烏鴉,巴納比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沒有矮種馬,吉特會是什么樣子!他不把人物的特征畫在典型的身上,而是畫到荒誕可笑的影子身上。他的人物性格其實總是特征的總和。但是這些特征都經過精心雕琢,所以能夠互相適應,組合成一幅卓越的馬賽克圖案。因此,這些特征大多數是表面的、顯著的,都能引起眼睛進行內容豐富的回憶,而不是一種感情上的模糊回憶。如果我們在心里呼喚巴爾扎克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個人物,名字叫高老頭或者拉斯柯爾尼科夫,那么,就會有一種感情,也就是對獻身精神的回憶、對灰心絕望的回憶或者對激情混亂的回憶來作回答。如果有人對我們講到匹克威克,那么,就會浮現出這樣的圖像:一位挺著突出的大肚子、態度平易近人、馬甲的紐扣金光閃閃的紳士。這時我們會明白,人們想到狄更斯的人物,如同想到繪畫,而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爾扎克的人物,如同想到音樂。后兩位是憑直覺進行創作,而狄更斯則是**式地進行創作;后兩位是用精神的眼睛進行創作,而狄更斯則是用肉體的眼睛進行創作。他不是在感情因受夢幻咒語七倍熱光的強制而像幽靈一樣從無意識的黑夜中升出來的時候捕捉感情,他是到無形的影響在現實中留下印記的地方去守候它。他捕捉靈魂對肉體的千百次作用,他一次也不忽略。他的想象力就是他的眼力,這對于住在世界上中間范圍里的感情和人物形象是足夠用的。他的人物都是正常感情在適當溫度下的立體形象。他的人物在激情的熱度中會融化,就像蠟像在感傷中會融化一樣;而在仇恨中則會僵化,變得很容易破碎。狄更斯只是對爽直的性格取得了成功,而對那些正處于由善到惡、由神到獸的千百種過渡狀態,吸引力也各不相同的人,則沒有取得成功。他的人物總是毫不含糊的,要么是超群出眾的英雄,要么是卑劣無恥的無賴。他們都有先天注定的本性,不是額頭上方有靈光,就是身上有罪人的烙印。他的世界擺動于善良與邪惡之間,擺動于感情豐富與毫無感情之間。此外,他的方法找不到進入關系神秘的世界,即萬物神話般互相關聯的世界的門徑。宏偉的東西是捉不住的,英雄的東西是學不會的。狄更斯的榮譽和悲劇都在于,他始終停留在天才與傳統之間的中心、聞所未聞與平庸陳腐之間的中心,也就是停留在人世間規定的軌道上,停留在可愛的事物中、令人感動的事物中,停留在愜意的事物和市民的事物中。
但是他不滿足于這樣的榮譽。這位田園詩人渴望悲劇,他不斷向悲劇方面努力。但他充其量只能達到情節劇的限度。他的這些嘗試都是令人不愉快的。《雙城記》、《荒涼山莊》在英國也許被認為是高水平作品,但是對于我們來說,它們都是失敗的,因為它們的宏偉姿態都是勉強作出來的。在這些書中向悲劇方面努力確實有其值得稱贊之處。狄更斯在小說里堆積了許多陰謀詭計,突出了猶如巨塊巖石落到主人**上的重大災難。他作法召來了雨夜的恐怖、人民起義和革命,他開動了驚駭和恐慌的整個機器。不過莊嚴的恐怖從未出現,他那恐怖只是畏懼,是純粹的身體對驚駭的反射,而不是心靈的恐怖。那種深刻的震撼,那種由于害怕而讓內心呻吟著,渴求在電閃雷鳴中得到解脫的暴風雨般的效果,在狄更斯的書中沒有出現過。狄更斯把危險重疊堆積起來,但是人們不感到害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人們有時候會突然凝視深淵。人們如果感覺到自己胸中的這種黑暗、這種無名深淵被撕裂了,就會急促地呼吸。人們會覺得腳下的土地正在消失,會感到一陣突然的眩暈,一陣猛烈但是甜蜜的眩暈,會想倒下,跌倒在地,同時又由于感覺到在愉快和痛苦都處于白熱化的情況下無法區分二者而害怕起來。狄更斯筆下也有這樣的深淵。他把深淵打開,裝滿黑暗,給人看深淵的全部危險,然而人們并不感到害怕。人們也沒有精神上跌倒的那種甜蜜的眩暈——也許那就是藝術享受的最大誘惑。在狄更斯筆下人們總是感到很安全,就像抓住了扶手一樣。人們都很清楚,狄更斯不會讓人跌倒的,還知道,主人公不會遭遇滅頂之災的。在這位英國作家的世界里舒展白翅飛翔天空的兩位天使——同情和正義——會把主人公毫發無損地帶過巖石裂縫和深淵。狄更斯缺乏殘忍,缺乏走向真正悲劇的勇氣。他沒有英雄氣概,而只是多愁善感。悲劇是進行抗拒的意志,多愁善感是對眼淚的渴望。狄更斯從未獲得那種沒有眼淚、沒有言語、絕望痛苦的最后威力。溫和的同情——如《大衛·科波菲爾》中的朵拉之死——是狄更斯所能圓滿表現的最極端的嚴肅感情。當他準備進行真正重要的推進,同情總是會來掣肘他。同情之油(常常是變了質的)總是平息用咒語召喚來的元素風暴。英國長篇小說多愁善感的傳統壓制了要成為強者的意志。結局必定是一篇啟示錄,是末日審判,好人升上天堂,惡人遭受懲罰。可惜狄更斯把這種公道接收進了他的大多數小說。無賴們相互謀害,歸于消失,傲慢者和富翁們破產了,而他的主人公們卻都在安樂舒適地生活。這種地道英國式道德意識的過分營養使得狄更斯創作悲劇性長篇小說的宏偉靈感冷靜下來。這些作品的世界觀即為維持作品穩定而裝配好的陀螺,不再是自由藝術家的公道,而是一個英國國**市民的世界觀。狄更斯對感情進行審查,而不是讓感情自由發揮作用。他不允許感情強勁奔放,如巴爾扎克那樣,而是用堤壩和溝渠把感情引進河道,以轉動市民道德的磨盤。傳道士、教士、常識哲學家、教師都隱而不現地與他坐在藝術家的工作室里。大家聚集在一起,對他進行勸誘:他寫給青年的榜樣和告誡最好是一部嚴肅的長篇小說,而不是沒有約束的實際情況留在視網膜上的短時間的感覺。當然善良的信念得到了報償。狄更斯逝世的時候,溫徹斯特的主教在他的作品旁邊稱贊說,可以放心地把狄更斯的作品放到孩子們的手里。但是他沒有如實地表現生活,而是表現如人們想給孩子們描寫的那樣的生活,這就削弱了他的作品令人信服的力量。對于我們非英國人來說,他的作品里宣揚和充斥的高尚品德太多了。要成為狄更斯筆下的主人公,就必須是道德的典范、清**的樣板。在同樣也是英國人,當然是比較重視感官享受的那一個世紀的孩子菲爾丁和斯摩萊特筆下,主人公即便曾經打架斗毆,打傷過對手的鼻子,或者他雖然正在與他的貴夫人熱戀,卻又與貴夫人的使女同床共枕,也絲毫不會妨礙他是主人公。狄更斯甚至不允許放蕩的人有這一類丑惡行為,他所寫的行為放蕩的人其實也是無害的。那些人的尋歡作樂即便一個老處女看了也不會臊得臉紅。比如,迪克·斯維勒是個放蕩不羈的人,究竟他有哪些地方放蕩不羈呢?我的上帝,他喝了四杯鄉下啤酒,而不是兩杯,他付賬款非常不守規矩,他還不時閑游閑逛。這就是全部。最后在一個適當的時刻,他得到一筆遺產——當然是一筆不大的遺產——并且極其體面地與在道德軌道上幫助過他的姑娘結了婚。在狄更斯筆下甚至無賴也不是真正不道德的,他們盡管有種種劣習,卻都沒有去付諸實行的男子氣概。這種企圖遮掩**的英國式謊言成了他的作品的商標。狄更斯偽裝斜視,忽略不愿看到的東西,把有所覺察的目光從實際情況上轉開。維多利亞女王的英國阻止了狄更斯寫出他內心深處所渴望的卓越的悲劇性長篇小說。對這位藝術家來說,如果沒有一個他的創作渴望能遁逃入的自由的世界,如果他沒有銀色的翅膀——他那令人愉快的,幾乎是非人間的幽默——使他驕傲地超越充斥諸如此類投機主義的沉悶地區,那么,英國就會完全把他拖進它特有的沾沾自喜的平庸中,就會用寵愛的夾得緊緊的胳膊把他變成它的性謊言的辯護律師。
英格蘭的大霧沒有降臨到的這片一派太平景象的幸福自由世界是他童年時代的所在。英國式的謊言閹割人身上的**,強行控制成年人。然而孩子們都充滿喜悅,無憂無慮地盡情享受自己的情感。孩子們還不是英國人,而是鮮艷明麗、嬌小可愛的人類之花。英國的虛偽煙霧還沒有在孩子們色彩繽紛的世界里投下陰影。狄更斯在他還能自由自在,不受英國資產階級的良心阻攔,隨意處理問題的時候,寫出了不朽之作。在他的長篇小說中,童年生活是絕無僅有的美。我相信,他的那些人物,那些早期歡樂和真誠的插曲,永遠不會從世界文學中消失。有誰能夠忘記小耐兒的漂泊漫游,她是如何隨同白發蒼蒼的爺爺離開大城市的煙霧和昏暗,走到了青蔥翠綠的田野里。她心地善良,性情溫柔,那天使般的微笑在她去世之前一直愉快地凌越一切艱難險阻前來救援她。在超出一切多愁善感,達到了最真實、最生動的人的感情的意義上說,這是令人感動的。有個湯米·特拉德爾德斯,是個面色紅潤的胖小伙子,在石板上畫骷髏就能讓他忘記挨揍的痛苦。有個吉特,是忠實人中最忠實的人。小尼克貝和后來一再出現的那個很漂亮、“身材不高、常常受到虐待的小伙子”并非別人,而是作家查爾斯·狄更斯。他把自己童年的歡樂與不幸都無與倫比地寫得永存不朽了。狄更斯一而再再而三地講述這個謙卑屈從、孤孤單單、飽受驚駭、沉湎于夢想的男孩子——雙親讓他成為了孤兒,在這里他激蕩的感情真的變成熱淚盈眶了。他的聲音洪亮、渾厚,聽起來如同鐘聲。在狄更斯的長篇小說中這樣的兒童輪舞是令人難忘的。這里邊還摻和進了歡笑和痛哭、高尚和可笑,形成了獨有的彩虹光輝。感傷和崇高、悲劇性和喜劇性、真實和虛構,都和解成了一種新東西,一種迄今尚未曾有過的東西。在這里他克制住了英國氣,即世俗氣。在這里狄更斯的偉大和無與倫比是沒有局限的。如果要給狄更斯立紀念碑,那么,要把他作為孩子們的保護人、父親和兄長,讓這些兒童圍著他堅強的形象輪舞在大理石上。他確實是把孩子作為人類本質最純潔的表現形態來鐘愛的,每逢他想使人們喜歡某個人物的時候,他就讓那個人物像孩子一樣單純。為了孩子們的原因,他甚至還喜歡上了那些早已不是童年天真,而是幼稚發傻的人,那些弱智和有精神病的人。性格溫順的精神病人,他們那可憐的迷失感覺像白色的鳥一樣翱翔于充滿憂患與怨訴的世界上空。他們不覺得生活是一個難題,是一種辛勞和任務,而只覺得是一種愉快的、完全無法理解但又很美好的游戲。在狄更斯所有的長篇小說中都有這樣一個精神病人。看到狄更斯如何描寫這些人,是很令人感動的。他小心謹慎地扶助他們,像對待病人那樣,并在他們頭的周圍安排許許多多善,就像光輪一樣。他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永遠停留在童年的天國里。在狄更斯的作品中,童年就是天堂。每逢我讀狄更斯的長篇小說,就總是憂郁地擔心孩子們長大。因為我知道,如果喪失了最可愛的東西、一去不復返的東西,那么很快便是詩意與習俗的混合、純潔的真實與英國式的謊言的混合。他本人好像在內心深處也有這樣的感情。他只是很不情愿地把他所喜愛的主人公交給生活。他從來不陪同他們進入變得陳腐平庸、變成生活中的商販或車夫的年齡。他引導他們成長,直到舉行婚禮的教堂大門前,經過種種險阻進入生活舒適、光亮如鏡的安全之處。這時候他便和他們告別了。在那形形**人物的行列里,狄更斯最喜愛的一個孩子是小耐兒。他把對自己夭折愛女的回憶在小耐兒身上永恒化了。他根本不讓她進入這個令人失望的嚴酷世界,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他把她永遠保留在兒童的天國里,提前讓她閉上了溫柔的藍眼睛,讓她在童年光明的陪伴下不知不覺地升入死亡的黑暗。他覺得與真實的世界相比,她太可愛了。
我已經說過,狄更斯筆下的世界是一個謙卑的市民世界,一個心滿意足的英國,是眾多生活可能性中狹小的一部分。如此貧困的世界只有通過強烈的感情,才能變得富有起來。巴爾扎克通過他的厭惡使資產階級強大起來,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他的救世主之愛使資產階級強大起來,而狄更斯這位藝術家則是通過他的幽默把他的人物從沉重的現世苦難中解救出來。他不用一本正經的客觀來觀察他的小市民世界,他不唱誠實人的贊美詩,不為所謂唯一的美德——才干和冷靜唱贊美詩。他像戈特弗里德·凱勒和威廉·拉貝那樣,充滿同情心而且詼諧有趣地給他的人物遞眼色,使他們在自己小人國居民的惶恐不安中稍微帶上一點微笑。但這是一種樂于助人的微笑、令人愉快的微笑。因此,為了他們的種種愚蠢言行和滑稽表現,人們更加喜歡他們。幽默猶如陰天里的一道陽光落到他的書上,使得書中簡樸的地方頓時呈現出一派歡樂景象,顯得非常可愛,而且充滿無數令人陶醉的奇妙事物。在這樣給人愉快和溫暖的火焰旁邊,一切東西都變得更加生動和真實了,甚至虛偽的眼淚也像鉆石似的閃光,微弱的激情也像熊熊火炬一樣明亮。狄更斯的幽默使他的作品超越了他的時代,得以永世長存。幽默像小精靈阿里爾那樣穿過他書中的空氣飄浮而過,使他的書都洋溢著親切的音樂。幽默把他的書拉進了旋轉的舞蹈。幽默是生活的巨大喜悅,幽默是最現實的,甚至在陰暗混亂的礦井里它也能像礦工燈一樣放射光芒。它能消除過分緊張的心情,能通過諷嘲的附加音緩解過分的感傷,能通過它的投影、它的荒誕描述減弱被夸大的東西。它是狄更斯作品中的和解劑、平衡劑和永存的東西。不言而喻,正如狄更斯筆下所有的東西一樣,它是英國式的,是真正英國式的幽默。他也缺少情欲,他能自我克制,不剛愎自用,也從不縱欲放蕩。他在富有以后依然保持適度作風,不像拉伯雷那樣粗聲怪叫,打飽嗝兒;也不像塞萬提斯那樣欣喜若狂得翻跟頭;更不像美國人那樣探著頭往前沖,不成個樣子。他一向保持正直和冷靜。像所有英國人一樣,狄更斯只用嘴微笑,而不是用全身微笑。他的爽朗大笑甚至不會燃燒,而只是發出一些火星,把火光散射到人們的血管中,隨著數以千計的小火苗跳動,像幽靈一般閃現,像鬼火一樣逗人。這是實際生活中一個討人喜歡的調皮鬼。狄更斯的幽默——這是因為狄更斯的命運就是一貫描寫中間狀態——還是在感情的醉態、心情的狂熱與諷嘲的冷淡微笑之間的一種平衡。他的幽默是英國其他偉大人物所不能相比的。他絲毫沒有斯泰恩那種條分縷析、浸漬腐蝕的諷嘲,也絲毫沒有菲爾丁那種高視闊步的鄉間紳士詼諧的爽朗笑聲,他也不像薩克雷那樣尖刻傷人。他只讓人愉快,從來不讓人痛苦。他像太陽的光圈,只是圍繞著人們的頭和手興高采烈地戲耍。他不道貌岸然,也不諷刺,更不想在弄臣的頭巾下邊暗藏什么鄭重嚴肅的東西。他根本不想要什么,不想成為什么。他活著。他的存在是沒有意圖的和理所當然的。狄更斯的眼角里已經鉆進了狡黠,對人物進行修飾和夸大,使人物有賞心悅目的勻稱和滑稽可笑的扭曲。這一切后來就使得千百萬人為之陶醉。一切事物都進入了這個光環,像是發自內心似的閃耀光輝,甚至騙子和無賴也有自己的幽默靈光。每逢狄更斯觀察世界的時候,整個世界都顯得著實可笑。一切都光芒耀眼,回轉不停,霧都對陽光的渴望似乎得到了永久的解決。語氣翻了跟頭,句子間互相混雜,忽又分開,與意義玩起捉迷藏的游戲。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提出許多問題,逗樂取笑,互相打岔,一種任性鼓動他們去跳舞。這種幽默是不可動搖的。它可口,盡管沒有**的鹽。英國烹飪法是拒絕使用這種鹽的。狄更斯沒有因為出版商在背后挑撥而使幽默迷失方向,即使在感情沖動的時候,在感到困頓和煩惱的時候,狄更斯也只能寫出輕松愉快的東西。他的幽默令人折服,它穩穩待在美麗敏銳的眼睛里,并且與眼睛的光亮一起熄滅。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損害他的幽默,即令是時間也難以成功。我不能想象有人不喜歡像《爐邊蟋蟀》這樣的中篇小說,有人能夠在讀這些書時不發出爽朗的笑聲。精神的需要可能會像文學的需要那樣發生變化。但是,只要人們渴望那種愉悅舒適的時刻——生活的意志休息,生活的感情輕柔地觸動生活的波浪,只要人們不要其他而只渴求一種沒有煩憂、旋律優美的心靈激動,那么,在英國,以至在全世界,人們都會去拿起狄更斯獨具特色的書。
在這些塵世的、最為塵世的作品里,偉大和不朽就在于它們當中有個放射光芒、給人溫暖的太陽。對于這樣偉大的藝術作品,人們不應該只問其思想的強度,不應該只問站在作品后邊的作者其人,也應該詢問作品思想的廣度,詢問作品對群眾的作用。人們對狄更斯的談論將超過對我們這個世紀里任何人的談論。狄更斯為世界增加了愉快,千百萬雙眼睛在讀他的書的時候淚光盈盈。他把歡笑重新種植到了成千上萬人那歡笑早已凋謝和被掩埋了的胸中。他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文學范圍。有錢人讀了齊瑞白兄弟,經過一番思量,便去捐款了,鐵石心腸的人也被感動了。當《奧列佛·退斯特》出版的時候,的的確確,孩子們得到了更多的街頭施舍。**也改善了貧民院,對私立學校實行了監管。狄更斯使得同情和友善增強,使得很多窮苦人和不幸者的命運得到緩解。我知道,這種異乎尋常的效果與一部藝術作品的美學價值毫無關系。但是,這些效果是很重要的。因為這些效果說明,每一部十分偉大的作品都超出了任何創作意圖,都能令人陶醉地去自由漫游幻想世界,并且在現實世界中也引起許多變化。有本質上的變化,有看得見的變化,然后還有對感情感受的熱度的變化。與那些為自己要求同情和贊許的作家相反,狄更斯是為他的時代增加了歡樂和喜悅,促進了他那個時代的血液循環。從那個年輕的國會速記員決心為寫人和人的命運而拿起筆的那一天起,這個世界就變得光明些了。他為他的時代拯救了愉快,也為此后的世世代代拯救了處于拿破侖戰爭和帝國主義之間的那個愉快的古老英格蘭。若干年以后,人們將還會回顧這個古老的世界及其許多罕見的、失傳的職業,它們在工業化的迫擊炮轟擊下早已化為灰燼,也許還要看看這種無憂無慮、淳樸、寧靜而且愉快的生活。狄更斯像詩人一樣創作了英國的田園詩——這就是他的事業。與強大的東西相比,我們可不要對微小的東西、心滿意足的東西有絲毫的輕視。田園詩也是永存的東西,是上古的回歸。農事詩或者牧歌就是逃亡者的詩,是懷著欲望的恐懼進行休息的人再度復興起來的。在未來世世代代的滄桑變化中它還會不斷出現。它的出現是為了消逝,就像激動中間的喘息、努力前后的提勁,以及怦怦跳的心臟里滿足的瞬間那樣。有的人創造權力,有的人創造寧靜。查爾斯·狄更斯充滿詩意地將一個寧靜的時刻嵌入這個世界。今天生活又純凈了,機器隆隆,時代在迅猛的突變中飛奔向前。然而田園詩是不朽的,因為它是生活的樂趣。田園詩的回歸猶如雷雨過后重新出現的湛藍天空,猶如在歷經種種精神危機和震撼之后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永恒喜悅。因此,每當人們需要愉快,而且由于激情悲劇性的緊張而疲勞不堪,想要從輕聲的事物中聽到富有詩意而又美妙的音樂的時候,狄更斯就會不斷地從遺忘中走出來。
* * *
(1)倫敦關禁債務人的監獄,一八四二年被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