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皚嵐先生作
我們這個社會自來就多情。憑你怎樣革命,憑你怎樣出洋,你甩不脫我們傳統的習性,那多情才子的習性。我們很少產生過一個俄國式的青年;奇怪的是,近年來譯進來那么多俄國小說,會沒有一點點影響。然而在俄羅斯和中華民國之間,有著怎樣一個戈壁!我們具有過多的人性,這不是壞事。壞事的是沾戀現實,卻不實際;缺乏思想,甚至于理性的支配,口邊卻掛著一串好聽的名詞。我可以舉出兩個活例。全是留學生,全是學工程的,全奉行情感最少活動的事業,一個年輕些的,我中學的至好,不肯有負亡妻,花天酒地,藉口不孝有三,納了一名娼妓;一個我的前輩,不能和老妻安居,要把長大的使女收做妾房。這是一個復雜的沒落的社會。而《苦果》的男主人公盧仁僧,正是我手頭另一個實例。從《苦果》的題名,我們就可以想象作者對于故事所取的態度,和因此態度而生的傳奇式的結局。
自然,盧仁僧和我方才那兩個實例有些地方不同。第一,他是一個參加革命的人物;第二,他是一個因病留落故鄉的文士;第三,他具有感傷而自私(不是自利:自利壞,自私不壞)的情緒……把這些成分加在一起,我們馬上就該吃驚說,帶著他作梗的性格,他會成功嗎?但是我們(多么中國人氣!)真要吃驚的,卻是隨著他的遇合,我們絕不吃驚。這太平常了,中國革命不時坐實幾個癡情的人物給我們看。這種性格是現實的,人情的,然而恕我們這樣說,不是英雄的。這應該歸入茅盾先生三部曲的人物群里。
所有《苦果》的興趣,不在人物,卻在那傳奇式的情節,一個合乎中國口味的中國小說的技巧或者曲折。我說不在人物,因為這樣的性格不是英雄的,卻又是單純的;單純的性格,如若強烈,可以刻畫成粗壯的線條;如若柔荏,便容易染上灰色,自身的存在難以引起適當的崇敬。水月華其實可愛,也可敬了,便是竹紋**也值得同情。然而這只由于情節,而不是由于明顯的性格。在情節上,這部小說煞費作者的心計。但是,容我放肆一句嗎?這情節是書本的,傳統的,悲劇的,中國小說式的,這里有的是經驗,然而并不龐雜;有的是人生,然而并不深刻;值得特別推重的,作者卻有的是計劃。他曉得怎樣制造而且用力推演到他的目的。所以,我簡直想說,在這不現實的情節上,活動著幾個現實的人物。
我仿佛語無倫次,其實我還藏著半句折扣,就是“現實的人物”理應改做“現實的傀儡”。這里的人物幾乎全是被動的,幾乎,因為我未嘗不想把徐雄除外。徐雄是一個干手(狠辣,陰險),惜乎落在小說同情之外。他破壞了這一雙現代化的才子佳人的好夢。其實情節上勾起的憎恨,多半屬于戲劇作用。而那真正的牽線人,在暗地主動一切的,卻是作者的悲觀精神或者命定論。我不曉得作者是否悲觀,但是從主要人物的名姓上,我們便可以探出一點消息。盧仁僧,水月華,甚至于題目《苦果》,不都在暗示著一種佛教的結論嗎?
但是,褒貶這部小說,卻應當記住它成書的年月。這在七年前,這是一九二八年的制作,遲在如今問世。我怕這要在茅盾先生三部曲的寫作之前。把這一點弄清楚,專從歷史的價值來看,《苦果》自然屬于一部創作。它不幸遲來一步。然而唯其遲來,我們如今才敢接受這里的揭露——那最熱鬧那最精采的中間一部。
一九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