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作家一自白,任何高明的批評家也該不戰自潰。對著一件藝術的制作,誰的意見最可聽信,如若不是作者自己?比較來看,也只有他自己的敘述差可切近他制作的經驗。假使他不夸張,不鋪排,不謙虛,不隱晦;假使他有質直的心地,忠實的記憶,坦白的態度;一件作品最真實的記錄,任憑外人推敲,揣測,信口雌黃,到頭依然只有作者值得推心置腹。關于作品第一等的材料,對于一個第三者,繞來繞去,還須求諸它的創造者。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通常那樣歡迎作家任何種的“自白”,同時卻也格外加了小心去接受。他把他的秘密告訴我們,而且甚于秘密,把一個靈魂冒險的歷程披露出來。唯其經過孕育的苦難,他最知道兒女的性格和淵源。唯其具有母性的情感,我們也得提防他過分的姑息。
無論如何,在歡迎和小心之外,我們必須有以感謝。他省去我們讀者的心力和困惑。所以,巴金先生,對于你的“自白”,或者**,我站在讀者的地位,第一個情緒便是感謝。我絕不懊悔。還有更能讓一個批評者喜悅的,如若用他不三不四的是非,他能從作家的沉默引出切膚的真理?巴金先生的《愛情的三部曲》會永生下去,而我,一個無足輕重的窳敗,于是他不得不加以褒貶。他有自己做證明。所有批評家的掙扎,猶如任何創造者,使自己的印象由朦朧而明顯,由紛零而堅固。任何人對于一本書都有印象,然而任何人不見其全是批評家,猶如人人全有靈感,然而人人不見其全是詩人。同是藝術,全注重表現,全用力尋找表現的技巧。這就是為什么,一個批評家不是一部書的絕對的權威。他估價,然而一部杰作并不因為他一時的估價而有所損益。便是一本尋常的小說,也很少因為批評者的褒貶減少銷路。正相反,越是藝術上完善的著作,銷路之小越是不堪為外人道也。然則批評家既不能掌握一部書的生殺全權,即應反躬另謀一個自處之道。古爾蒙(Remy de Courmont)給批評家建議道:“一個忠實的人,用全付力量,把他獨有的印象形成條例。”
從“獨有的印象”到“形成條例”,正是一切藝術產生的經過。換而言之,批評同樣是才分和人力的結晶。才分有高低,人力或者工夫更有深淺。一個偉大的批評家抵得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是一個渺小的批評家抵不上一個偉大的批評家,也抵不上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仿佛螳螂撼樹,他頂多搖落幾個黃了的葉子。一棵大樹不屑向螳螂作聲求饒,更無從動于衷,形諸顏色。這是兩種生存,有相成之美,無相克之弊,看書的人不一定要看批評,除非想要坐實。
我明白,這或許近似理想,實際不全如此。有的書評家只是一種寄生蟲,有的只是一種應聲蟲。有的更壞,只是一種空口白嚼的木頭蟲。猶如中國人之有漢奸者群,這不足以推翻批評的更高的存在。才分有所限制,學力有所限制,尤其重要的是,批評本身有所限制,正如一切藝術有所限制,而最大的重的“旁觀者”,雖說坐著“一部流線型的汽車”,終有游山玩水興盡的一天。等我揚起來的塵土息了,人們的詛咒住了,我的汽車朽了,而道旁偉大的藝術還站在那里,動也不動,留給未來鑒賞。
謝天謝地,我菲薄我的批評,我卻還不敢過分污瀆批評的本身。批評不像我們通常想象的那樣簡單,更不是老板出錢收買的那類書評。它有它的尊嚴。猶如任何種藝術具有尊嚴;正因為批評不是別的,也只是一種獨立的藝術,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自己深厚的人性做根據。一個真正的批評家,猶如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需要外在的提示,甚至于離不開實際的影響。但是最后決定一切的,卻不是某部杰作或者某種利益,而是他自己的存在,一種完整無缺的精神作用,猶如任何創作者,由他更深的人性提煉他的精華,成為一件可以單獨生存的藝術品。他有他不可動搖的立論的觀點,他有他一以貫之的精神。如若他不能代表一般的見解,至少他可以征象他一己的存在。我們敬重他和他的批評,因為他個人具有人類最高努力的品德。一切藝術品,唯其攫有不茍且不雷同的個性,才能活在無數“旁觀者”的心目中,與日月以共榮。
這樣一個有自尊心的批評者,不把批評當做一種世俗的職業,把批評當做一種自我表現的工具,藉以完成他來在人間所向往的更高的企止。有一本書在他面前打開了。他重新經驗作者的經驗。和作者的經驗相合無間,他便快樂;和作者的經驗有所參差,他便痛苦。快樂,他分析自己的感受,更因自己的感受,體會到書的成就,于是他不由自已地贊美起來。痛苦,他分析自己的感受,更因自己的感受體會到自由便是在限制之中求得精神最高的活動。藝術之所以為藝術者在此,批評正不能獨自立異。
唯其有所限制,批評者根究一切,一切又不能超出他的經驗。他是一個學者。他更是一個創造者,甚至于為了達到理想的完美,他可以犧牲他學究的存在。所以,一本書擺在他的眼前。凡落在書本以外的條件,他盡可置諸不問。他的對象是書,是書里涵有的一切,是書里孕育這一切的心靈,是這心靈傳達這一切的表現。他自己心靈的活動便是一種限制,而書又是一種限制。不是作者,他缺乏作者創造的苦樂;他不必溺愛,所以他努力追求一種合乎情理的公道。作者的自白(以及類似自白的文件)重敘創作的過程,是一種經驗;批評者的探討,根據作者經驗的結果(書),另成一種經驗。最理想的時節,便是這兩種不同的經驗雖二猶一。但是,通常不是作者不及(不及自己的經驗,不及批評者的經驗),便是批評者不及(不及作者的經驗,不及任何讀者的經驗),結局是作者的經驗和書(表現)已然形成一種齟齬,而批評者的經驗和體會又自成一種齟齬,二者相間,進而做成一種不可挽救的參差,只得各人自是其是,自是其非,誰也不能強誰屈就。
這是批評的難處,也正是它美麗的地方。
所以,最后,我不懊悔多寫那篇關于《愛情的三部曲》的文字,猶如圣佩夫(Sainte Beuve)回復福樓拜的答辯道:“因為我這樣引出了所有你的理由。”我無從用我的理解鉗封巴金先生的“自白”,巴金先生的“自白”同樣不足以強我影從。圣佩夫說得好:“我全說了;你也回答了;細心的讀者自會裁判的。”不幸我沒有“全說”,幸而你的答辯補足了我的遺憾。然而你真就補足了嗎?我不得不狐疑一筆,因為你即使闡明了你自己,未嘗不曲解了我這凡猥的批評者。不過我沒有說全卻是真的。然而即使給我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智慧,更多的自由,我能說全我的見地嗎?那么我何必蛇足,正不如任請聰明的讀者自己去裁判。
十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