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先艾先生作
蹇先艾先生的世界雖說不大,卻異常凄清;我不說凄涼,因為在他觀感所及,好像一道平地的小河,久經陽光熏炙,只覺清潤可愛:文筆是這里的陽光,文筆做成這里的瑩澈。他有的是個人的情調,然而他用措辭刪掉他的浮華,讓你覺不出感傷的沉重,盡量去接納他柔脆的心靈。這顆心靈,不貪得,不就易,不高蹈,不卑污,老實而又那樣忠實,看似沒有力量,待雨打風吹經年之后,不凋落,不褪色,人人花一般地殘零,這顆心靈依然持有他的本色。這是個老牌子貨,失望和它沒有多大的關聯。
他的本色是所謂一介寒儒,因為本質是個安分守己的儒者,原先雖說學的是經濟,字句之間,總不能忘情于他的文法。但是,謝天謝地,他雖說讀過文法一類的書籍(蹇先生在中學教書),卻沒有聽說寫過文法一類誘掖子弟的東西,所以他的文章不弄槍花,筆直戳進你的心窩,因為他曉得把文筆揉進他的性格。不知讀者如何,我厭惡來自文法的一切,喜愛和性格沖突而又諧和的造語。一個作家努力從傳統征取他的字匯,用來逐漸培養成他生命上怒放的花朵。說到風格,在良友書店最近出版的《躊躇集》的序里面,蹇先生分析自己道:
“談到描寫所用的文字這一層,因為個性的關系,鮮艷奪目的,幽默的,潑剌的:這三種文章我都是十足的外行,都不會寫;要我亦步亦趨地學時髦,偏自己又缺少這樣的耐性。——沒有法子想,只好在字句的質樸上做點兒工夫了。”
這是一段事無不可與人言者的坦率的自白,卻又微微帶著點兒譏誚的弦外之音。是的,一個老實人同樣會諷刺,例如不應博學鴻詞的吳敬梓,別瞧是個儒生,有時不比任誰更少尖酸。蹇先生的短篇小說往往富有嘲弄中產者的意味,卻又不過分辛辣。然而這擋不住他同情蕓蕓的眾生,一般在命運泥涂里掙扎的良弱。他的短篇從來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好處是他不計較一日之久暫,如今按部就班出到第六冊了。在寂寞的寫作長途上,他漸漸從身邊摸索出一塊青石,不時在暗中給自己情感打光。一個人最高貴的事業,不是做個萬人之王,而是發見自己這塊處女的心田,用無上的權威治理。蹇先生發見了自己。他離開他的身邊,走回他的故鄉——貴州。在我們今日富有地方色彩的作家里面,他是最值得稱道的一位。
這一介寒儒,因為貧苦是他的生活,所以把貧苦當作他的伴侶。《城下集》便是這些伴侶的(無論旅游家居)忠實的記錄。忠實,所以動人于不知不覺,忠實等于忠厚,所以這小天地有其可留戀者在。這長短不一的十七篇散文,中間有七篇屬于游記。我不敢說別人的看法,對于我,這七篇游記勝似若干空靈或者鋪敘的明人小品。這些游記,不是名人的游山玩水,不是騷客的吟詠題跋,全得之于無心,終而成為一個有心人的甘苦。還有比一個中學教員生活板滯的!時間有限的!旅行在他是不得已,一種人生的回避,一種社會的學習。這是一個三等車的乘客,一個現代散文化的詩里的白居易,拿人間的憂患來孕養他多情的靈魂。我羨慕游記作者的郁達夫先生,我欣賞人海里撈出來的汗珠。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