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先生作
我不大相信批評是一種判斷。一個批評家,與其說是法庭的審判,不如說是一個科學的分析者。科學的,我是說公正的。分析者,我是說要獨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靈魂的深處。一個作者不是一個罪人,而他的作品更不是一片罪狀。把對手看作罪人,即使無辜,尊嚴的審判也必須收回他的同情,因為同情和法律是不相容的。歐陽修以為王法不外乎人情,實際屬于一個常人的看法,不是一個真正法家的態度。但是,在文學上,在性靈的開花結實上,誰給我們一種絕對的權威,掌握無上的生死?因為,一個批評家,第一先得承認一切人性的存在,接受一切靈性活動的可能,所有人類最可貴的自由,然后才有完成一個批評家的使命的機會。
他永久在搜集材料,永久在證明或者修正自己的解釋。他要公正,同時一種富有人性的同情,時時潤澤他的智慧,不致公正陷于過分的干枯。他不僅僅是印象的,因為他解釋的根據,是用自我的存在印證別人一個更深更大的存在,所謂靈魂的冒險者是,他不僅僅在經驗,而且要綜合自己所有的觀察和體會,來鑒定一部作品和作者隱秘的關系。也不應當盡用他自己來解釋,因為自己不是最可靠的尺度;最可靠的尺度,在比照人類已往所有的杰作,用作者來解釋他的出產。
所以,在我們沒有了解一個作者以前,我們往往流于偏見——一種自命正統然而頑固的議論。這些高談闊論和作者作品完全不生關聯,因為作者創造他的作品,傾全靈魂以赴之,往往不是為了證明一種抽象的假定。一個批評家應當有理論(他合起學問與人生而思維的結果)。但是理論,是一種強有力的佐證,而不是唯一無二的標準;一個批評家應當從中衡的人性追求高深,卻不應當憑空架高,把一個不相干的同類硬扯上去。普通卻是,最壞而且相反的例子,把一個作者由較高的地方揪下來,揪到批評者自己的淤泥坑里。他不奢求,也不妄許。在批評上,尤其甚于在財務上,他要明白人我之分。
這就是為什么,稍不加意,一個批評者反而批評的是自己,指摘的是自己,暴露的是自己,一切不過是絆了自己的腳,丟了自己的丑,返本還原而已。有人問他朋友,“我最大的奸細是誰?”朋友答道:“最大的奸細是你自己。”
我不得不在正文以前唱兩句加官,唯其眼前論列的不僅僅是一個小說家,而且是一個藝術家。在今日小說獨尊的時代,小說家其多如鯽的現代,我們不得不稍示區別,表示各個作家的造詣。這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性質的不同,例如巴爾扎克(Balzac)是個小說家,偉大的小說家,然而嚴格而論,不是一個藝術家,更遑論乎偉大的藝術家。為方便起見,我們甚至于可以說巴爾扎克是人的小說家,然而福樓拜,卻是藝術家的小說家。前者是天真的,后者是自覺的。同是小說家,然而不屬于同一的來源。他們的性格全然不同,而一切完成這性格的也各各不同。
沈從文先生便是這樣一個漸漸走向自覺的藝術的小說家。有些人的作品叫我們看,想,了解;然而沈從文先生一類的小說,是叫我們感覺,想,回味;想是不可避免的步驟。廢名先生的小說似乎可以歸入后者,然而他根本上就和沈從文先生不一樣。廢名先生仿佛一個修士,一切是內向的;他追求一種超脫的意境,意境的本身,一種交織在文字上的思維者的美化的境界,而不是美麗自身。沈從文先生不是一個修士。他熱情地崇拜美。在他藝術的制作里,他表現一段具體的生命,而這生命是美化了的,經過他的熱情再現的。大多數人可以欣賞他的作品,因為他所涵有的理想,是人人可以接受,融化在各自的生命里的。但是廢名先生的作品,一種具體化的抽象的意境,僅僅限于少數的讀者。他永久是孤獨的,簡直是孤潔的。他那少數的讀者,雖然少數,卻是有了福的(耶穌對他的門徒這樣說)。
沈從文先生從來不分析。一個認真的熱情人,有了過多的同情給他所要創造的人物是難以冷眼觀世的。他曉得怎樣揶揄,猶如在《邊城》里他揶揄那赤子之心的老船夫,或者在《八駿圖》里,他揶揄他的主人公達士先生:在這里,揶揄不是一種智慧的游戲,而是一種造化小兒的不意的轉變(命運)。司湯達(Stendhal)是一個熱情人,然而他的智慧(狡猾)知道撒誑,甚至于取笑自己。喬治桑是一個熱情人,然而博愛為懷,不唯抒情,而且說教。沈從文先生是熱情的,然而他不說教;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詩的。(沈從文先生文章的情趣和細致不管寫到怎樣粗野的生活,能夠有力量叫你信服他那玲瓏無比的靈魂!)《邊城》是一首詩,是二佬唱給翠翠的情歌。《八駿圖》是一首絕句,猶如那女教員留在沙灘上神秘的絕句。然而與其說是詩人,作者才更是藝術家,因為說實話,在他制作之中,藝術家的自覺心是那真正的統治者。詩意來自材料或者作者的本質,而調理材料的,不是詩人,卻是藝術家!
他知道怎樣調理他需要的分量。他能把丑惡的材料提煉成功一篇無瑕的玉石。他有美的感覺,可以從亂石堆發見可能的美麗。這也就是為什么,他的小說具有一種特殊的空氣,現今中國任何作家所缺乏的一種舒適的呼吸。
在《邊城》的開端,他把湘西一個叫做茶峒的地方寫給我們,自然輕盈,那樣富有中世紀而現代化,那樣富有清中葉的傳奇小說而又風物化的開展。他不分析;他畫畫,這里是山水,是小縣,是商業,是種種人,是風俗是歷史而又是背景。在這真純的地方,請問,能有一個壞人嗎?在這光明的性格,請問,能留一絲陰影嗎?“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也永遠那么深厚……”我必須邀請讀者自己看下去,沒有再比那樣的生活和描寫可愛了。
可愛!這是沈從文先生小說的另一個特征。他所有的人物全可愛。仿佛有意,其實無意,他要讀者拋下各自的煩惱,走進他理想的世界,一個肝膽相見的真情實意的世界。人世壞呢?不!還有好的,未曾被近代文明沾染了的,看,這角落不是!——這些可愛的人物,各自有一個厚道然而簡單的靈魂,生息在田野晨陽的空氣。他們心口相應,行為思想一致。他們是壯實的,沖動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掙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對于生活沒有過分的奢望,他們的心力全用在別人身上:成人之美。老船夫為他的孫女,大佬為他的兄弟,然后倒過來看,孫女為他的祖父,兄弟為他的哥哥,無不先有人而后——無己。這些人都有一顆偉大的心。父親聽見兒子死了,居然定下心,捺住自己的痛苦,體貼到別人的不安:“船總順順像知道他的心中不安處,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罷。我這里有大興場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唱去罷。’一個伙計用竹筒上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是的,這些人都認命,安于命。翠翠還癡心等著二佬回來要她哪,可憐的好孩子!
沈從文先生描寫少女思春,最是天真爛漫。我們不妨參看他往年一篇《三三》的短篇小說。他好像生來具有一個少女的靈魂,觀察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這種內心現象的描寫是沈從文先生的另一個特征。
我們現在可以看出,這些人物屈于一個共同類型,不是個個分明,各自具有一個深刻的獨立的存在。沈從文先生在畫畫,不在雕刻;他對于美的感覺叫他不忍心分析,因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惡。
《邊城》便是這樣一部idyllic杰作。這里一切是諧和,光與影的適度配置,什么樣人生活在什么樣空氣里,一件藝術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藝術的。一切準乎自然,而我們明白,在這種自然的氣勢之下,藏著一個藝術家的心力。細致,然而絕不瑣碎;真實,然而絕不教訓;風韻,然而絕不弄姿;美麗,然而絕不做作。這不是一個大東西,然而這是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在現代大都市病了的男女,我保險這是一付可口的良藥。
作者的人物雖說全部良善,本身卻含有悲劇的成分。唯其良善,我們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這種悲哀,不僅僅由于情節的演進,而是自來帶在人物的氣質里的。自然越是平靜,“自然人”越顯得悲哀:一個更大的命運影罩住他們的生存。這幾乎是自然一個永久的原則:悲哀。
這一切,作者全叫讀者自己去感覺。他不破口道出,卻無微不入地寫出。他連讀者也放在作品所需要的一種空氣里,在這里讀者不僅用眼睛,而且五官一齊用——靈魂微微一顫,好像水面粼粼一動,于是讀者打進作品,成為一團無間隔的諧和,或者,隨便你,一種吸引作用。
《八駿圖》具有同樣效果。沒有一篇海濱小說寫海寫得像這篇少了,也沒有像這篇寫得多了。海是青島唯一的特色,也是《八駿圖》汪洋的背景。作者的職志并不在海,卻在藉海增濃悲哀的分量。他在寫一個文人學者內心的情態,猶如在《邊城》之中,不是分析出來的,而是四面八方烘染出來的。他的巧妙全在利用過去反襯現時,而現時只為推陳出新,仿佛剝筍,直到最后,裸露一個無常的人性。“這世界沒有新”,新卻不速而至。真是新的嗎?達士先生勿需往這里想,因為他已經不是主子,而是自己的奴隸。利用外在烘染內在,是作者一種本領,《邊城》和《八駿圖》同樣得到完美的使用。
環境和命運在嘲笑達士先生,而作者也在捉弄他這位知識階級人物。“這自以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他是一位小說家),以為自己心身健康”,“寫過了一種病(傳奇式的性的追求),就永遠不至于再傳染了!”就在他譏誚命運的時光,命運揭開他的瘢疤,讓他重新發見他的傷口——一個永久治愈不了的傷口,靈魂的傷口。這種藏在暗地嘲弄的心情,主宰《八駿圖》整個的進行,卻不是《邊城》的主調。作者愛他《邊城》的人物,至于達士先生,不過同情而已。
如若有人問我,“你歡喜《邊城》,還是《八駿圖》,如若不得不選擇的時候?”我會脫口而出,同時把“歡喜”改做“愛”:“我愛《邊城》!”或許因為我是一個城市人,一個知識分子,然而實際是,《八駿圖》不如《邊城》豐盈,完美,更能透示作者怎樣用他藝術的心靈來體味一個更其真淳的生活。
一九三五年八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