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先生作
一家鋪面的門額,通常少不了當地名流的款識。一個外鄉人,孤陋寡聞,往往忽略落款的題簽,一徑去尋找那象征的標志,例如一面酒旗子,紙幌子,種種奇形怪狀的本色,那樣富有野蠻氣息,那樣燃灼愚人的智慧,而又那樣呈有無盡的詩意或者畫意。《籬下集》好比鄉村一家新張的店鋪,前面沈從文先生的《題記》正是酒旗子一類名實相符的物什。我這落魄的下第才子,有的是牢騷,有的是無聊,然而不為了飲,卻為了品。所以不顧酒保無聲的殷勤,先要欣賞一眼竿頭迎風飄飄的布招子。
短短一千余字的《題記》卻是一篇有力的宣言,態度率直的解釋。沈從文先生把——文人——分做鄉下人城里人。他厭惡庸俗的后者,崇拜有朝氣的前者。引人注目的更是他(一個鄉下人)寫作的信仰。我們不妨把這段話完全抄來,作為推考的憑證:
“曾經有人詢問我‘你為什么要寫作?’”
“我告他我這個鄉下人的意見:‘因為我活到這世界里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我來寫作,不斷地寫作,沒有厭倦,只因為我將在各個作品各種形式里,表現我對于這個道德的努力。……生活或許使我平凡與墮落,我的感情還可以向高處跑去,生活或許使我孤單獨立,我的作品將同許多人發生愛情同友誼。’”
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他作品里面自來表現的人生觀的透辟的啟示。譬如《邊城》,這顆晶瑩的明珠,當我們看完思索的時候,我們便要覺出這段啟示的真誠和分量。他頌揚人類的“美麗與智慧”,人類的“幸福”即使是“幻影”,對于他也是一種“德性”,因而“努力”來抓住,用“各種形式”表現出來。這不僅是一種心向往之的理想,而是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的情緒。但是,讀者,當我們放下《邊城》那樣一部證明人性皆善的杰作,我們的情思是否墜著沉重的憂郁?我們不由問自己,何以和朝陽一樣明亮溫煦的書,偏偏染著夕陽西下的感覺?為什么一切良善的歌頌,最后總埋在一陣凄涼的幽噎?為什么一顆赤子之心,漸漸褪向一個孤獨者淡淡的灰影?難道天真和憂郁竟然不可分開嗎?
自然,這和故事的進展相成相長。然而什么使作者這樣編排他的故事,換一句話,有什么勢力在意識里作祟,隱隱地定這樣一部作品的色彩、感覺和趨止?
不知道讀者如何解答,至于我,涌上我心頭的,是浪漫主義一個名詞,或者說準確些,盧騷這些浪漫主義者的形象。我不是說沈從文先生,甚至于蕭乾先生,屬于浪漫主義。一個名詞不是一部辭海,也不是一張膏藥,可以點定一個復雜的心靈活動的方向。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不在兩兩相同,而在各自稟賦的殊異。然而,這止不住一種共同或者近似的氣息流貫在若干人的作品中間。一個人的每部作品不見其屬于同一情調,而同一情調往往主有若干不同作家的作品。《九歌》《九章》可以成為兩種境界,《 鳥賦》可以具有《離騷》的情緒。所以,浪漫主義在文學史上做成一個時代的區分,到了批評上,卻用來解釋普遍的人性的一面。
讓我們引來盧騷一段話,饒恕上面的贅疣:
“世上除去人,還有什么東西知道觀察此外的一切,估量,籌劃,逆料它們的行動,它們的效律,把共同生存的情緒和單獨生存的情緒連結在一起的?……所以,說真個的,人是他棲止的地上的帝王;因為他不僅馴服所有的走獸,他不僅用機智分配元素,實際地上只有他獨自知道分配,憑借思維,甚至于遙遠的星宿他也弄做自己所有。請你指給我看看,地上會有另一個走獸知道用火,知道贊美太陽。什么!我能夠觀察,認識生物和他們的關系;我能夠感覺秩序,美麗,道德;我能夠靜觀宇宙,把我舉向統治宇宙的主宰;我能夠愛善,行善;而我拿自己和獸相比,卑賤的人,是你可憐的哲學把你弄得和它們相仿;或者不如說,你白想弄糟你自己;你的稟賦天生和你的原則相對;你行善的心情否認你的理論,甚至于你官能的妄用,隨你怎樣也罷,全證明你官能的優越。” ①
人為萬物之靈。猶如孟子,浪漫主義者相信人性本善,罪惡由于社會組織的不良,或者學識的發展。人生來尋找幸福,因為尋找幸福,反而陷入痛苦的漩渦。同時寂寞,在這四顧茫茫的人海,注定是超人的命運。他把情緒藏在心頭,把苦楚放在紙上。火在里面燒起,一直延到無遠無近的地域。因而讀到十九世紀初葉的文學,我們遇見的幾乎全是眼淚鼻涕和嗚咽。人類的良善和自然的美好終結在個性的發揚,而個性不蒙社會青睞,或者出于有意,獨自站在山頭傲嘯,或者出于無心,聽其沉在人海溷跡。精神上全是孤獨。憂郁是這里僅有的花朵。所以,與其把憂郁看作一種結果,不如看作一種本質。
沈從文先生(實際誰又不是?例如蕭乾先生)具有浪漫主義的氣質,同時擁有廣大的同情和認識。說到這里,我們不由想起喬治桑,特別當她晚年,她把女性的品德擴展成人類的泛愛(唯其是女子,尤為難得),她有一封信說到自己道:
“你太愛文學;這會毀了你,而你毀不了人類的愚 。至于我,可憐的親愛的愚 ,我不唯不恨,反而用母親的眼睛看著;因為這是一個童年,而童年全屬神圣。……你忘記了還有超于藝術之上的東西:例如智慧。藝術再高,也只是它的表現。智慧含有一切:美麗,真實,良善,因而熱情。它教我們觀看我們以外的更高尚的事物,教我們因思維和贊美而漸漸和它同化。” ②
她的幸福就是接受人生,即令人生丑惡也罷。然而沈從文先生,不像盧騷,不像喬治桑,在他的憂郁和同情之外,具有深湛的藝術自覺,猶如唐代傳奇的作者,用故事的本身來撼動,而自己從不出頭露面。這是一串綺麗的碎夢,夢里的男女全屬良民。命運更是一陣微風,掀起裙裾飄帶,露出永生的本質——守本分者的面目,我是說,憂郁。
所有我這里門外的徘徊,其實正是走進《籬下集》的準備 ③ 。這不是一座迷宮,更不是一座公廨,然而我需要準備,因為我得放下我的俗念,理會這里呈現的世界——一個終于帶來了新東西的世界,好比一棵老樹(人生)長出了一枝嫩芽,從你心頭興起一種新穎的喜悅。我躊躇著。心想怎樣開始,或者不如說,怎樣搜尋一個官感敏銳者所顯示的種種差異。
當我因沈從文先生的《題記》想到喬治桑那段信的時際,特別是她的“可憐的親愛的愚 ,我不唯不恨,反而用母親的眼睛看著;因為這是一個童年,而童年全屬神圣”,我正想把這作為《籬下集》全書的注腳。這是為童年或者童心未泯發出的動人的呼吁。蕭乾先生站在弱者群里,這群弱者同樣有權利和強者一同生存。在弱者之中,兒童最屬無辜,最不為人解。兒童和成人屬于兩種世界。成人并不更壞,不幸心頭鎖滿了人世的坎坷;他以為無路可走,兒童卻認做頭頭是道,因而分外悲哀。兒童并不更好,這只是一個兒童,生活是一團朦朧的氛圍,用天真體會繁難的世事,因而分外隔膜。所以孩子“樂得直顛著身子”,而媽卻“咬著牙床說,你個沒心的燒豬!”說實話,當我讀完《籬下》和《俘虜》,甚至于《放逐》和《花子與老黃》,我覺得大人小孩都分有我的同情,我的憂郁和我的思維。《放逐》的結尾雖說引起我道德的反感,我也得原宥那自私的寡婦,把孩子丟下走掉 ④ 。
這就是作者特異的地方,他用力來體味全部的人生,不是傾心于一個現象,便抹殺掉另一個存在,最后弄出一個不公道的結論。
所以這是小說,不是童話,因為用的雖是簡短的篇幅,表現的卻是復雜的人生。暗中活動的是母性細心的觀察。不是童話,作者卻用一雙兒童的眼睛來看人事。一個兒童攝進四周悲喜的現象,但是并不了解;壞似不了解,他用率真的單純給自己解說,如若沒有人幫他解說。他的解說會出人意外地和成人不同,不同,卻又那樣準情合理。不用說,他被忽略,被誤解,終于帶有一個反叛者的感覺,走向成年的世界。猶如喬治桑,我們得尊敬這神圣的童年,然而和這過時的偉大女性一比,我們的小說家沾著何等沉重的污泥!他并不要飛向藍天的理想。他用心敘述人世的參差,字里行間不免透出郁積的不平。這種忿慨,正是盧騷在《愛彌兒》(Emile)里面反復陳說的正義。這位著名的兒童律師,一時道:
“自然要兒童在成年以前先做兒童。如若我們心想改變這種程序,我們會弄出早熟的果實,不豐滿,欠味道,不過兩天也就爛了:我們弄到手的只是年幼的博士,年老的兒童。童年有自己的看法、想法和感覺的方式;最不通理要算拿我們的一切去代替;我寧愿一個小孩子有五尺高,不愿意他十歲上就有判斷力。說實話,在他這年紀,理智有什么用?它是力的韁勒,而兒童用不著這種韁勒。”
一時他道:
“他的樣子坦白而自由,絕非無理而虛榮:他的面孔唯其沒有貼過書本子,絕不垂在胸口;你用不著對他講:抬起頭來!……不用妄想他說什么好聽的話……他會給你講他犯的或者心想的過錯,一點不在乎你聽了要起什么反應,信口開河,就和他做下好事一樣,……他的觀念有限制,然而清楚,如若他生下來什么也不知道,經驗卻教夠了他;如若他讀書比不上另一個孩子,他倒好念自然;……他只知道說一種語言,然而說什么算什么。”
引到這里,我得趕緊加上一句,這和我們的作者毫不相干,因為最近讀到曹禺先生《雷雨》的序,以為我“臆測劇中某些部分是承襲了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的《希波呂托斯》(Hippo**tus)或拉辛(Racine)的《費德爾》(Phèdre)的靈感。” ⑤ 實際,我要是說到《雷雨》的故事和二位先賢采用的故事相似,我還不至于蠢到(我憑信讀者的聰明)把一部杰作看成另一部杰作的抄襲。故事算不了什么,重要在技巧,在解釋,在孕育,在彼此觀點的相異。歐里庇得斯擋不住我們欣賞拉辛。而二者同樣擋不住第三者問世。拉辛在序里一口承認他故事的來源,但是他相信他要是沒有一個更好的寫法,至少他有一個不同的寫法。文學沒有絕緣體,即讓是一個創作的奇跡,也難免息息相通。莫里哀說他隨手拾取他覺得可用的材料;他并不因而有所愧赧,在故事里面,還有比愛情更老更俗的?然而人人看不出她的皺紋,永久把她當作少艾。但是,回到盧騷,或者蕭乾先生,因為我想說的是,所有《愛彌爾》抽象的理論,后者(或許從來不曉得這個理論,然而)具體地,畫幅一樣,不加解釋(即是解釋),呈在我們的眼前。鄉村不得和城市碰在一起,兒童不得和成人碰在一起,萬一碰在一起,那良善的,強壯的,因為無辜而更引人同情的,不是城市,不是成人,卻是質樸和無識:兩顆可告無愧于天的赤懷。
但是受罪,受冤枉罪的,卻也正是這流放在人間的兩顆沒有光澤的黑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從粗野的父親,學會了“討嫌的男人”。改正她這種觀念的,不是知識,而是感情,不是父親,而是一群天真爛漫的兒童。環哥沒有荔子幸運,他隨著無告無依的苦命母親,來到城里,住在一個有禮教的家庭。于是這光明壯實坦白的赤子,竟然“乖了。他呆呆地倚著床沿,開始感到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識著寂寞了。熱戀了兩天的城市生活,這時他小心坎懂得了‘狹窄’‘陰沉’是它的特質。”這離斷毀天真的路很近的。
作者不僅愛護兒童,同樣他憐恤類似兒童的成人。后者不是弱者,他們有的是強壯的身體,強壯的性格,甚至于強壯的靈魂。自然,這不是些飄萍似的婦女。作者同樣寫出沒有社會地位的婦女——幾乎是所有東方婦女的命運,——例如《雨夕》里面瘋了的童養媳,《放逐》里面為饑寒而割舍親情的寡婦,或者《籬下》里面軟弱無能的棄婦。然而這里屬于性格堅韌或者單純的男子;單純,所以成為一種缺陷;堅韌,所以飽經塵世的嘲弄。缺陷做成他們的可愛,嘲弄做成他們的吞聲。“禿劉什么都不賴,就是有點兒‘牛脖子’。”他不提防也不會提防有人暗算自己。他忠實于工作,或者不如說,忠實于他執拗的脾氣。他是一個賣馬的秦瓊,卻缺少傳奇的光輝。所以他輸了那口氣,撕掉鋪保,退了那不作興的印子車,因為沒有一個人了解他,成全他的“面子”,甚至于心地厚道的要“面子的兄弟”。小蔣不似他那樣絕望,然而一樣孤零,在人世尋不見友誼。他和羊親近:羊有感情,沒有惡意,于是成功他的伴侶。有時我想,偉大的性格,生平任憑如何得意,總是獨來獨往,好像深山的巨靈,四野就見他龐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腳邊,映照他寂寞的年月。他輕易不開口,開口就是忿怒;生活練出他的卓絕,痛苦形出他的緘默。打不進紛繁的人世,他流落在安慰的門外。老黃沒有他們“鄉下佬牛脖子”的脾氣,陷在一個同樣無底的深淵,他的身分高多了,當過衛兵,打過庫倫,如今派來早晚接送少爺上學回家。老爺往年受過他的搭救。但是臨到瘋狗咬了他一口,他依然得卷起鋪蓋,向風塵里顛撲。他不知道同人競爭,他不清楚有功必須有賞。這是兩個觀念,中間沒有一道相連的橋梁。和鄧山東一樣,他們都是司馬遷沒有敘列的游俠,“直爽,‘硬中軟’的心腸”,然而孤獨,連女人都不光顧的單性生活,也就是這種神秘而實際單純的心田把他們和兒童糾結在一起:一個神圣的火燃起另一個神圣的火……
我始終沒有提到書里兩篇杰作,但是一篇杰作,即使屬于短篇,也像一座神壇,為了虔心瞻拜,紅氈遠遠就得從門口鋪起,天下沒有“太晚”一類的懊悔,如若我起首沒有談起《蠶》和《道旁》,現在來談我覺得還是時辰。
但是,我們不必拋開我們已然抓住的線索,方才我們講,對于一個心地忠厚的匹夫,立功行賞是兩個無從連接的觀念。他活著,上天賦他一份行善的機能,所以他必須行善,而行善就是服役,服役也就是他的酬勞。他沒有虛榮,他也許驕傲,但是他很少妥協。他的缺陷好像一個傷口的疤痕,正好擋住外腐的侵襲。他有一副銅筋鐵骨,然而生存是一個焙爐,進來不用再想出去,出去只是一堆無名無姓的髑髏。作者并不這樣悲觀,但是一切經不住尋根究底,不由自主,結論滑下我的筆尖。作者并不像我說的這樣悲觀,他保持他的平衡,不偏不倚,把現象揭給我們觀看。出乎他的意外,我們卻用這些現象來觀看他守如處女的貞操。他的人生觀做成他表現的深刻,豐盈,或者美好。
《蠶》有所昭示。這些蠶,不正象征著生性良善的人嗎?優勝劣敗的天擇是人類行動的根據,也是自相原宥的藉口。桑葉剩下不多了,“健壯的,就盡力排擠他們的同食者”,即使“賭氣把葉全挪到瘦的身邊,但壯的一聳一聳地又追了過來”。沒有誰能做它們一個公允的保證。饑餓讓它們殘食,競爭是生存最后的條件。本能勝過良心,現實強似夢境。于是“昨夜殘喘的兩條”,終于今朝死去了,作者發見它們“似乎帶著害羞的心情,在臨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層薄皮的身子,隱藏在一片殘葉底下”。還有六條性命強自撐持著。他的同情卻更向著后者:“有的,多半就是那最健壯倔強的,忍耐在匣的一角,等待豐年或者死亡。我愛它那怪樣子,固執著充好漢似地,支持它的生命。”桑葉辦來了,“立刻,像埃及的五個豐年一樣……一個個由蓋著的葉下鉆出黑啄的頭來,各抱一個緣角,沙沙地吃起來了。……吃得那么痛快,再也記不起和它們同來而饑死在荒地里的弟兄”。它們快到吐絲的時際了——讓我把這段美麗的文字照抄下來:
“吐絲的蠶和吃葉的蠶可不同了。如果一條生命都有它發展的階段,那我可以說,當蠶幼小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靦腆羞澀。中年它像‘人家人’,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家中人客氣,及到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氣得像尾龍門的鯉魚。若是由它嘴里奪去它正咬著的葉子時,它會拼死地追,直追到嘴里才能干休。它愛競爭,縱使葉子有富余,競爭也還是免不掉的事。如今,這暮年的蠶可不然了:身子柔軟得像一泡水,黃而透明得像《吊金龜》里喊吾兒的老旦。那么龍鐘,那么可憐,那么可愛!生活在它們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所以謙和溫柔,處處且來得從容。”
它們完成了它們的使命。它們老了,“這六條無可貶責的生命”,“充滿了熱烈理想的豪杰”,被放在棉花上,聽著它們的悼詞:“安心地做夢罷!你們唯一心愛的東西,我都堆在你們身邊了。愿這氣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們的夢境豐深。放心,我們要好好待你們的子孫,把你們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塊兒。”然而“毫無動靜”,老蠶們“只酣酣地睡去了。”
現在,我們不覺得這些蠶都是老黃之流的常人嗎?這一生,充滿了憂患浮光,不都消耗在盲目的競爭上嗎?為生存,為工作,一種從不出口的意志是各自無二的法門。然而隱隱有什么支配著它們。一對年輕男女是它們的主宰。那么,誰又是人生朝三暮四的帝王?我們自然而然想到命運。對于現代人,命運失去它神秘的意義,淪在凡間,化成種種人為的障礙。這也許是遺傳,是經濟,是社會的機構,是心靈的錯落。作者似乎接受所有的因子,撒出一面同情的大網,撈拾灘頭的沙石。于是我們分外感到憂郁,因為憂郁正是潮水下去了裸露的人生的本質,良善的底里,我們正也無從逃避。生命的結局是徒然。
此其所以現實主義的小說,幾乎沒有一部不深深拓著憂郁的印記。其實,屬于正常人生的小說,大半從萌芽說到歸宿,從生敘到死,唯其崩潰做成這些現象必然的色相,我怕行動都帶著憂郁的腳鐐。奇怪的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形似格格不入,它的作品卻同樣憂郁。最好的現實主義要刪掉作者的存在,而最好的浪漫主義卻要私人的情緒鯨吞一切。所以同樣憂郁,一則涇,一則渭,呈出不同的來源。我們曉得文學都有現實做根據,浪漫主義的作品同樣沾著塵世。但是浪漫主義者用他的自我來詮釋,他接近自然,因為傲然無伴,只有無言的自然默默容納他的熱情。這另一篇杰作,我所說的《道旁》,幫作者走出兒童的世界,把我們帶進人生的大道,卻那樣充滿了一個孤獨者散步時際沉思的憂郁。
這孤獨者,在人生大路一側,領會著色相的感賦。他說得好,“每晚它們都眨著眼,俯視著我孤單的影子,傾聽我踟躕的腳步”。白天他在礦務局服務,夜晚仿佛一個“逃遁者”,他窺伺著家家的和平,安綏自己的空虛。上峰派他到礦山去切實調查一番。一座礦井有崩沉的可能。他回來預備從實報告;同事勸他不必多此一舉,因為局里已然從外國請來一個新婚的礦師,說要前往檢查一切。他收回良心,重新在賴飛(Life)——人生——路上散步。道旁多了一家新建筑,住了一對鴿子似的夫婦。他們的幸福吸住我們的孤獨者,因為他有一種病,“我喜歡讓別人享受那實體,我貪愛那感覺”。這對比翼終于拆散了。男的就是新近聘請下礦的工程師。后者下了礦井,礦井陷落了,活埋了二三十條性命。神經異常的孤獨者,以為是自己惹下的亂子,由于回來沒有報告。同事打散了他的良心,他“開始了悟自己只是個小職員,把偌大慘劇的責任都拉到自己背上有些可笑”。但是他不敢再往賴飛路散步去了。他試了一次,立即逃回來了。
這時也有一條“蠶”,就是“那推一車紅馬蹄燈的老人”。他象征生命的單純和忠實。“好似創造者散布星顆,他把滿車紅燈按照上峰交通計劃,一一分配到路旁各各需要駛車人注意的地方。”一個現實里面的生物,盡忠于他的職分,不好奇,沒有野心,仿佛一匹老馬,拖著一輛老車,從來不想了解那夜夜相伴的精神病患者。
蕭乾先生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本《書評研究》。在《創作界瞻顧》那篇附錄里面,他責備一般作家“太避難就易”,唯其“躲避那勇敢的寫實的敘述,而采用省事的方便的寫法”。看過《籬下集》,雖說這是他第一部和世人見面的創作,我們會以十足的喜悅,發見他帶著一顆藝術自覺心,處處用他的聰明,追求每篇各自的完美。(有沒有追求到,另是一個問題,所謂追求,實際是沒有止境的,沒有止境,所以才覺可貴。)在氣質上,猶如我們所分析,他屬于浪漫主義,但是他知道怎樣壓抑情感,從底里化進造型的語言,揉和出他豐富的感覺性的文字。類似一切最好的浪漫主義者,他努力把他視覺的記憶和情緒的記憶合成一件物什。像這樣的句法:
“剩在路上的人就亡命地奔跑著,像與一切命運掙扎般地想以腳踝的力氣逃出撲將下來暴雨的襲擊。”
不必說,屬于可怕的冗長。幸而他只偶然傾躓在這種泥淖里面。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個有心人,用心在賣氣力。你想象不到他乖巧到多么可愛。他識繪。他會把敘述和語言繪成一片異樣新綠的景象,他會把孩子的感受和他的描寫織成一幅自然的錦霞。壞的時節,你覺得他好不嬌嫩!然而即使嬌嫩,你明白這有一天會長成壯實的樹木。他的文筆充滿了希望。我們不妨舉出一二,供給讀者咀嚼。他是一個意象創造者。他會換個花樣,拿冷不防的比喻引起你的情趣,叫你覺得他庫藏的豐盈。他可以把流星的墜落譬做“頑童在青石板上任性抹畫”;他告訴你“都市像一個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闌時,由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想探試一下微涼的太空”;這不足奇,奇的是下面緊接著:“這路便是都市的一只胳膊。”
我們每年可以讀到五十部短篇小說集,然而即使把長篇小說全算上,我們難得遇見這樣十部有光彩的文章。沒有人注意這些節目,然而這些節目,往往決定一件作品的精窳。多少人想到風格,然而很少人體味美麗。比喻是決定美麗的一個有力的成分。因為美麗要天衣無縫,而比喻最難創造,又得不太勉強。自來我們用的多半是前人的收獲(典故),然而可憐的是,前人的收獲,又有幾個后人獨出心裁享受的!古爾蒙把比喻看作神話的來源,因為每一個美麗的比喻,本身就是一篇故事。叔本華更把比喻看作天才的征記。沒有人比莎士比亞用比喻用得更多的。到了他嘴里,比喻不復成為比喻,順流而下,和自然和生命相為表里而已。
比喻不能擠榨。但是細致,只要是一個勤奮有為的學徒,卻不難攫為己有。這要心靈綿密,觀察絲絲入扣。我們得請讀者欣賞《蠶》和《道旁》,而后會同意作者多么值得譽揚。例如下面這一段,你分不清哪一句是比喻,哪一句是觀察:
“每天做完了人家的教師,轉來再作它們的糞夫。碧綠的葉素通過那皎白的軀體都凝成豆蒄的碎粒。為它們換掉葉子,又看著它們眠起。到后來,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曠世弦樂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地,在脊背上游來游去。”
沈從文先生說作者“生氣勃勃勇敢結實”,絕不過分。
一九三五年
注 釋
① 見于盧騷著名的《薩華副主教的信仰宣言》(La Profession de foi du Vicaire Savoyard)。
② 見于一八七四年十二月八日喬治桑致福樓拜書。
③ 讀者一定暗暗笑我饒舌。實際最好的準備,作者已然為我們安排下了,就是他那封《給自己的信》,在《水星》一卷四期上發表的。他原想把這用做《籬下集》的跋,可惜隨后割舍掉了。作者在這里一壁解剖自己,一壁責罰自己,是一篇妙文;在我們這人人自命不凡的時代,這是一篇虛懷若谷的化身。難得的肝膽相見,不帶一絲驕傲。他十分明白自己各篇作品的缺陷。這尤其不易。
④ 同樣是《丑事》前半的暗示,引起我道德的反感。我承認丑惡可以育養美麗,然而要本身不和人性抵觸,上了藝術家的手,能夠給出一種藝術的喜悅。這就是說,他不讓人厭惡自己。但這,可很難,簡直難極了,有時會形成絕大的矛盾。梵樂希(P. Valery)說的好:“眼睛愛靈魂所憎的。”有克臘西克修養的作家多半避免二者的沖突,讓眼睛和靈魂打成一片和諧。現實主義,特別是自然主義,有時不免,也不在乎,這類生料的采用。然而反乎人情(例如《放逐》的結尾),或者利用好奇來誘惑(例如《丑事》的前半),我們把這叫做粗陋的現實,往往形成一部作品的瑕疵。
⑤ 參閱《雷雨》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