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上邊,山谷上邊,是重重疊疊的巖峰。一陣微風吹來,即刻感到涼爽,可是下邊的公路上——卻是暑熱、蒼蠅、灰塵。
公路窄得像走廊一樣,從那里通過——兩邊被石巖緊緊夾著。被水沖刷出來的樹根,從巖上垂下來。每逢轉彎的地方,前前后后的東西都看不見了。簡直不能轉身,也不能回頭。浩浩蕩蕩的人流,川流不息地在這走廊里向一個方向奔流。山巖把大海遮住了。
停止前進了。人馬車輛都停止前進了。長久地、疲倦地停著,后來又行動起來,又停住了。誰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而且什么也望不見——盡是馬車,可是那邊是轉角和峭壁;頂上是一線藍天。
細細的聲音:
“媽——媽,酸蘋果!……”
另一輛馬車上:
“媽——媽!……”
第三輛馬車上:
“你別作聲!到哪弄呢?……山跟墻一樣陡,能爬上去嗎?你瞧,這山不是跟墻一樣陡嗎?”
孩子們不聽,哭著,后來拼命叫起來:
“媽——媽!……給我玉米!……給我酸蘋果……酸蘋果!……玉——米——米……給我呀!……”
母親們火起來,母狼一樣,眼里閃著光,野頭野腦地四面張望著,打著孩子。
“別作聲!你們真該死。你們死了我心里也舒服一點。”于是惡狠狠地無力地流著眼淚,哭起來。
遠遠地響起了低沉的槍聲。誰也不聽,誰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
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停下來。走動了,又停下來。
“媽媽,玉米!……”
母親們仍然怒氣沖沖地只想把每個人的咽喉都咬斷,互相罵著,在車里亂找著。從馬車里找出一根嫩玉米稈,痛苦地嚼了好久,盡力嚼著,牙根都嚼出血了;后來伏到孩子的貪婪地張著的小嘴上,用溫暖的舌頭喂進去。孩子噙住想往下吞,渣滓刺著咽喉,嗆著,咳嗽著,吐出來,叫著。
“不——吃!我不——吃!”
母親們怒氣沖沖地打起來。
“你要什么呢?”
孩子們擦著臉上骯臟的眼淚,硬吞了下去。
郭如鶴咬緊牙關,從巖后用望遠鏡望著敵人的陣地。指揮員們聚在一起,也用望遠鏡望著;戰士們瞇縫起眼睛望著,并不比望遠鏡差。
轉彎那邊的山峽開闊了。從這寬闊的咽喉似的山峽望去,是蔚藍的遠山。重巖上的稠密的大片森林,把重巖遮起來。重巖頂部是燧石質的,巖頂有四丈高的垂直懸巖——那兒是敵人的戰壕。十六門大炮,貪婪地窺視著通到走廊的公路。要是部隊從巖門一出來,大炮和機槍一齊干起來——全是死路一條;戰士們即刻就會涌向巖后去。郭如鶴很清楚——這兒連鳥雀也飛不過去呢。部隊沒有地方展開,只有這一條公路,這是死路。他望著下邊遠處發白的小城,望著碧藍的海灣和海灣上黑魆魆的格魯吉亞輪船。應當生個新辦法——什么辦法呢?應該找別的門路——可是什么門路呢?于是他跪下去,伏到遍地灰塵的公路上鋪的地圖上,在地圖上爬著,研究那些極小的曲折、褶紋和山徑。
“郭如鶴同志!”
郭如鶴抬起頭來。兩個人醉醺醺地站著。
“壞東西!……可趕上喝夠了……”
可是他卻不作聲地望著他們。
“是這么回事,郭如鶴同志,這條路咱們是跳不過去的,格魯吉亞人要把咱們完全干光的。我們剛去偵察過……自告奮勇去的。”
郭如鶴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
“呼一口氣給我聞聞。別往肚里吸氣,向我吐一口氣。不曉得為著這要犯槍決罪嗎?”
“實在話,這樹林里有鬼氣——我們時時刻刻在樹林里走,于是把鬼氣就吸到肚里了。”
“難道這里會有小酒鋪嗎,怎么呢!”另一個長著狡猾而且快活的烏克蘭人的眼睛,插嘴說,“樹林里光有樹木,別的什么也沒有。”
“你說正經事吧。”
“是這么回事,郭如鶴同志,我們同他一起,我們說的都是正經話:或是我們大家都死在這公路上,或是都落到哥薩克人手里活受罪吧。可是都不愿死,也不愿落到哥薩克手里。那怎么好呢?忽然望見樹那邊有一個小酒鋪。我們爬到跟前——四個格魯吉亞人在喝酒,吃烤羊肉;當然,格魯吉亞人都喝醉了。鼻子一聞,真想喝呀,真想喝,沒有力氣。他們有**呢。我們一跳出去,把兩個用槍打死了:‘站著,別挪地方!你們被包圍了,媽媽的!……舉起手來!’……這些家伙呆了——沒有想到。我們又干掉一個,把剩下這個綁起來。把掌柜的可嚇死了。啊,我們老實說吧,我們把格魯吉亞人吃剩下的烤羊肉都吃光了,那肉該是付過錢的——他們領的兵餉可不少啊,至于酒的話,連嘴唇也沒有挨,因為你下過命令呢。”
另一個人晃蕩了一下,向郭如鶴走近了一步,打著嗝說:
“讓那該咒的酒去他媽的吧……我要聞過它一下,叫我的臉都歪成鬼臉,叫我的肚子腸子都翻出來……”
“說正經事吧。”
“我們把打死的格魯吉亞人,拉到樹林里,把武器取下來,怕走漏消息,就把另一個格魯吉亞人和掌柜的帶來了。還碰著五個老百姓,帶著女人和姑娘們——都是本地人,是這城邊的人,是咱們俄羅斯人。他們住在這城邊,可是格魯吉亞人是亞洲人,黑皮膚,同咱們人不一樣,很喜歡白種女人。他們把一切都扔了跑到咱們這里來,他們說,順著小路可以繞過城走呢。他們說一路都是深溝、森林、石巖、小溝。難是難,不過可以過去。要是照直沖,他們說是不可能的。他們對一切小路,就好像自己的五個指頭一樣,知道得一清二楚。啊,難,的確難得很,一句話,難得要命,可是總是能過得去的。”
“他們在哪里?”
“在這里。”
營長走到跟前。
“郭如鶴同志,剛才我們到了海邊,那里不管怎樣都過不去:海岸是懸巖,一直伸到水里。”
“水很深嗎?”
“巖跟前截腰深,有些地方齊脖子深,有些地方把頭都淹住了。”
“怎么呢,”一個滿身襤褸的戰士,手里拿著步槍,注意聽著說,“淹住頭有什么呢……海里有從山上滾下來的亂石堆,好像兔子一樣,可以從石尖上跳呢。”
報告、指示、說明,有時還有意料不到的、聰明的、出色的計劃,都從四面八方給郭如鶴送來——總的情況都非常清楚了。
把指揮員都召集起來。他咬緊牙關,突出的頭蓋下,是一雙洞悉一切的銳利的眼睛。
“同志們,這樣吧,所有三個騎兵連都繞著城市前進。繞道走是很難的:順著小路、森林、石巖、山峽,而且是夜間;可是不管怎樣都要完成任務。”
“糟了……連一匹馬也回不來的……”這些話雖然沒有從口里說出來,可是都藏在眼睛里。
“有五個帶路人——是俄國人,是本地居民。都受過格魯吉亞人的害。他們的家屬在咱們這里。對帶路人已經宣布過——要他們的家屬擔保。繞到后方,沖到城里……”
他凝視著山峽里朦朧的夜色,沉默了一會兒,簡潔地掄了一句:
“把他們全部消滅!”
騎兵們雄赳赳地把毛皮帽子往后腦上好好一戴:
“一定完成任務,郭如鶴同志。”于是都勇猛地上了馬。
郭如鶴說:
“步兵團……郝洛莫夫同志,你的一團人從石巖上下去,跳過石尖,到碼頭上去。黎明時向輪船沖去,把全部輪船奪來,不要開槍。”
于是稍停了一下,又掄了一句:
“把他們全部消滅!”
“要是格魯吉亞人往海上派一個射擊手,會把全團人從石頭尖上一個個消滅……”
可是都一齊大聲說:
“服從命令,郭如鶴同志。”
“兩團人準備從正面沖。”
遠山頂上的紅光,逐漸消失了:呈現出一片單調的深藍色。黑夜籠罩了山峽。
“我帶著這兩團人。”
在黑暗的沉寂里,在一切人面前,都留著這樣的痕跡:繁茂的森林,森林后邊是燧石質的陡坡,上邊是孤零零的垂直的峭壁,就像閉著眼睛的死神一般……停一會兒,這痕跡就消失了。夜在山峽里爬著。郭如鶴登到巖石上。下邊是光著腳,渾身襤褸的一片模糊的行列,無數尖尖的槍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郭如鶴——解決生死問題的機密在他手里呢:他擔負著指示出路,從絕境里指示出路的責任,大家都明確地看到這一點呢。
千百只渴望的眼睛,盯著郭如鶴,他覺得自己是未知的生死機密的主宰者,他說道:
“同志們!咱們沒有出路了:或者都戰死在這里,或者是叫哥薩克從后邊把咱們殺光。簡直是克服不了的困難:沒有子彈,沒有炮彈,咱們要赤手空拳去占領,可是敵人那里卻有十六門大炮對著咱們呢。不過,如果大家能萬眾一心……”他沉默了一下,鐵臉成了石頭一樣,用那不像人的粗野聲音喊起來,大家都覺得一陣心寒:“如果能萬眾一心沖上去,就可以打開一條生路!”
他所說的話,不待他說,每個戰士也都知道,可是當他用那怪聲音喊出來的時候,一種意外的新奇,使大家吃了一驚,于是戰士們都喊道:
“萬眾一心!!不是咱們打出去,就都戰死在這里!”
閃閃石巖的斑點消失了。不論是重巖、巖石,還是森林,什么也都看不見了。走遠了的最后一些馬屁股也消失了。戰士們互相牽著破衣服,下到海灘上,好似小石頭一樣,散布在那兒,這些也望不見了。兩團人的最后的行列,也消失在黑壓壓的森林里,森林上邊是那閉著眼睛的死神一般的垂直的懸巖。
輜重車在龐大的夜的沉寂里,靜靜地停著:沒有營火,沒有說話聲,也沒有歡笑聲,孩子們帶著餓得凹陷的小臉,無聲地躺著。
沉寂。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