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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鐵流 綏拉菲靡維奇作品集

卜利合吉科出去時,河水聲更大了,水聲充滿了整個的黑暗。門口的黑地上,放著一架又黑又矮的機槍。跟前站著兩個黑人影,帶著烏黑的槍刺。

卜利合吉科走著,仔細探望著。溫暖的、看不見的黑云遮著天空。老遠的地方,各處狗都在叫,頑強地、毫不疲倦地用各種聲音叫著。犬吠聲停了,就聽見河水聲嘩嘩在響,于是狗就又頑強地、討厭地叫起來。

謎一般的房屋,好像發白的斑點一樣,微微露出來。街上黑魆魆地亂堆著什么東西,仔細一看,原是一些車輛;鼾聲和忽高忽低的昏睡的呼吸聲,濃重地從車下和車上送來——到處都橫七豎八地躺著人。街心有一種很高的東西發著黑色:楊樹不像楊樹,鐘樓不像鐘樓,仔細一看——原是豎著的車桿。馬匹不緊不慢地大聲嚼著草料,牛在呼吸。

阿列克塞謹慎小心地從人身上跨過去,用紙煙的火光照了一下。一片靜穆。可是在等什么呢?等那遠遠的槍聲再響起來嗎?

“誰在走動?”

“自己人。”

“誰在走動……上哪去?……”

勉強辨別出來的上著刺刀的兩支槍,端在手里了。

“連長,”于是他彎下腰,低聲答著口令,“炮架。”

“對。”

“回答的口令呢?”

戰士的粗硬的胡子,癢癢地刺著他的耳朵,低聲用啞嗓子說:

“拴馬樁。”一股濃重的酒氣,從胡子下邊噴出來。

他繼續走著,又是黑魆魆的不可辨認的馬車,大聲嚼著草料的馬,昏睡的呼吸聲,一分鐘也不停的河水聲和頑強、緊張的犬吠聲。他謹慎小心地跨過了人們的胳膊和腿。有些地方的馬車下邊,有還未入睡的人的說話聲——這是戰士同自己的女人們;籬笆下面——有暗暗的笑聲、低低的尖細的說話聲——這是同愛人談心呢。

“總算醒悟過來了,可是就這還不都是含著醉意的嗎?壞蛋。大概把哥薩克的酒都搞光了。沒有什么:喝吧,不過別把腦子喝昏了……哥薩克人怎么到現在還沒把我們殺光?也真夠蠢的!”

一種東西在發著白光……不像窄狹的小屋,也不像一塊白布,在黑暗中發著白色。

“現在也還不遲:每個弟兄大概還有十來顆子彈,每門炮還有十五六發炮彈,可是他們總共……”

發白的東西搖晃起來。

“是你嗎,安迦?”

“你在夜里逛什么呢?”

大概是那匹黑馬在吃車桿上放的草料……他又卷起一根紙煙來。她扶住馬車,兩只光腳搓著癢。馬車下鋪著車毯,一聲挺壯的鼾聲,送到耳邊來——父親睡著了。

“咱們得好久這樣閑散下去嗎!”

“快了。”于是紙煙的火亮了一下。

他的鼻尖、煙草一般的褐色的指尖、姑娘眼里的閃光、白襯衫里露出的脖子、項珠,都忽然在紙煙的亮光里照出來,過后又暗下來。馬車的輪廓奇形怪狀,牛在呼吸著,馬在嚼著草料,河水聲嘩嘩作響。為什么沒聽見槍聲呢?

“娶她做老婆吧……”

于是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草莖一般的細脖子、藍眼睛、柔和的淺藍色的衣服,就像平常一樣,都浮到眼前……她中學畢業……簡直不是老婆,而是未婚妻……是姑娘,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姑娘啊。

“要是哥薩克來了,我就自盡。”

她伸手到懷里,掏出一把暗暗閃光的東西。

“飛快呀……你試試看。”

唧——利——利——利……

一種夜間的怪聲音,遠遠傳來,刺到人心里,這可不是孩子的哭聲;大概是貓頭鷹吧。

“啊,你該走了,這兒沒有什么可蘑菇的……”

可是總抬不起腳來,好像生了根一樣。想要把腳抬起來,于是就想道:

“活像牛用蹄子到耳朵后邊搔癢……”

可是這也無濟于事,他站著,抽著煙——鼻尖、手指、姑娘的有小窩的強壯的脖子、項珠和貼身的繡花白襯衣下邊的嬌嫩的ru頭,剎那間又都從黑暗里露出來……又是一片黑暗、河水聲、人的呼吸聲。

他的臉挨近她的眼睛。**似的一陣微微的寒戰,由身上掠過,他挽著她的肘彎。

“安迦……”

他身上發著一股紙煙氣和年輕力壯的身體的氣味。

“安迦,到花園坐一坐吧……”

她雙手頂到他胸上,掙脫著,把他頂得踉蹌一下,踏住了背后人的腳和手。那白色的東西,匆忙地在吱吱響著的馬車上閃了一下,一陣逗人的笑聲滾過來,又沉寂了。郭必諾老太婆從枕上抬起頭來,坐在車上,使勁搔著癢。

“嗚——嗚,你這夜叉!……你什么時候才安生呢?這是什么人?”

“我,老太婆。”

“啊——啊,阿列克塞。這是你嗎?認不得了。將來會怎么樣呢?唉,真是要受罪了。我心里覺著了。當咱們剛出門的時候,一只貓就從路上跑了過去,那樣結實的大肚子貓,接著就是兔子跳了出來, 5 我的天啊!布爾什維克都在打什么主意呢:全部家當都丟了。當把我嫁給這老頭子的時候,媽媽就對我說:把這一把火壺給你,你愛惜它就像愛惜自己的眼珠一樣!你死的時候,就把它交給你的孩子和孫子吧。將來安迦出嫁的時候,就把這給她。可是現在統統都丟了,全部家當都丟了。布爾什維克都在打什么主意呢?蘇維埃**在干啥呢?讓這**就像我的火壺一樣完蛋吧!都說出來逃三天,三天以后就都回家去,可是,都像無家可歸的人一樣,已經整整一禮拜了。一點事情也不能替咱辦,這還算什么蘇維埃**?這算狗**。哥薩克都瘋了一樣造反了。咱的鄂郝里木和那個年輕人真可憐啊……唉,我的天啊!……”

郭必諾老太婆盡在搔癢,當她不作聲時,被大家都忘記了的河水聲,又嘩嘩響起來:嘩嘩的河水聲,充滿了龐大的夜。

“唉——唉,老太婆,傷心什么呢?傷心,東西也不會回來的。”

紙煙又亮了一下,他想著心事:留在連里也罷,待在司令部里也罷,可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能再遇著這位藍眼睛和細脖子的姑娘呢?

可是老太婆已經說開了。一輩子的漫長生活,影子一樣追著她——好艱難啊。兩個兒子在土耳其戰線犧牲了;兩個在這里的部隊里扛槍。老頭子在馬車下邊打鼾,至于這只喜鵲呢,靜悄悄地躲在那里,大概是睡著了吧,誰知道它呢?唉,好艱難啊!一輩子的力氣都用盡了,已經六十歲了。不論老頭子,也不論兒子們——做活做得把脊梁骨都累斷了。可是替誰干活呢?替哥薩克,替他們的將軍和軍官干活。所有土地都在他們手里,可是外鄉人呢,簡直同狗一樣……唉,真可憐啊,活像牛一樣,眼睛望著地,干著活。每天早晚替沙皇禱告——替父母祝福,替沙皇祝福,替孩子祝福,最后替所有的正**祝福,可是他不是沙皇,是一只老灰狗,所以就把他打倒了。唉,真可憐啊,一聽說把沙皇打倒的時候,我腿上的筋都抽起來了,真怕人。后來覺得這也是活該,因為他是狗。

“如今的跳蚤真厲害啊。”

老太婆又搔起癢來。后來往黑暗里一望——河水聲在嘩嘩作響。她畫著十字說:

“大概天快亮了。”

她躺下去,可是睡不著,一輩子的生活都出現在她眼前,形影不離地一點也擺脫不開——都出現在她眼前,默然不語,好像沒有她似的,全部的生活都在這兒……

“布爾什維克不信神。這有什么呢,也許他們知道怎么辦就怎么辦:他們一來到,馬上把一切都打倒了。白黨軍官、地主,都趕快滾蛋了。可是哥薩克又都瘋狂起來了……上帝啊,保佑他們健康吧,雖然他們不信神。他們總是自己人,不是回子 6 ……要是他們早來一點,那該死的戰爭也許不會有,我的兒子也許還活著呢。他們埋在土耳其……這些布爾什維克們從哪來的呢?有的說他們是在莫斯科生的,有的說是德國生的——德國皇帝生下他們,送到俄國來的。可是他們一來到這里,就一齊叫著:土地,把土地交給人民,叫人民給自己種地,不給哥薩克種地。他們都是好人,不過他們為啥把我的火壺……弄……弄……兒……兒子……家……家當……貓……你……”

老太婆打起盹來,把頭低下去——大概天快亮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攤。籬笆跟前的馬車下邊,好像斑鳩在咕咕叫著。可是籬笆跟前的馬車下邊,夜里哪來的斑鳩叫呢?哪來的咕咕的叫聲和小嘴里吐著泡沫呢?“哇……哇……”可是,這一定有人覺得很甜蜜啊,于是可愛的喂奶的年輕媽媽的聲音,也咕咕叫道:

“你怎么呢,我的寶貝,我的小花朵?再吃一口吧。唔,吃,再吃!你怎么不吃呢?咱多會喂啊——把頭轉過來,拿舌頭舔一舔媽媽的奶吧。”

于是她幸福地笑起來,笑聲是那么有感染力,仿佛周圍都忽然明亮起來。雖然看不見,可是,她一定有兩道黑眉毛,小小的耳朵上吊著無光的銀耳環呢。

“不想吃嗎?你怎么呢,我的小乖乖?啊,多會生氣啊!拿小手捶媽媽的奶。小指甲好像煙卷紙一樣……給我吧,把你的小指頭一個個地給我親一親吧:一!二!三!……啊,吐著這樣大的泡沫!你將來一定會成一個大人物的。媽媽將來老了沒有牙的時候,我的兒子一定說:‘啊,老媽媽,坐到桌上來吧,給你油乎乎的稀飯吃。’斯節潘,斯節潘,你睡啥呢?醒一醒吧,孩子要玩的……”

“等一等!……噓——噓……別動我,放開手……我想睡一睡……”

“斯節潘,醒一醒吧,兒子要玩的,你多笨啊,我把兒子放到你身上。好兒子,你去扯他的鼻子,扯他的嘴唇——就這樣扯!就這樣扯!……你的爸爸還沒有胡子,你就扯他的嘴唇吧,扯他的嘴唇吧。”

在黑暗中,起初還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可是后來也用同樣愉快的笑聲說:

“啊,睡吧,好兒子,到我跟前來睡吧,別跟娘兒們瞎纏吧,咱們將來都有些粗魯啊。長大了都去打仗,種地……喂,喂,你怎么在我身子底下放起水來了……”

可是母親用那種說不出的愉快的爽朗的笑聲,大笑起來。

卜利合吉科謹慎小心地跨過了人腿、車桿、馬套和口袋走著,時時用紙煙的火光照著亮。

一切都已經寂然無聲了。遍地都是漆黑。就是籬笆跟前的馬車下邊,也都寂然無聲了。狗也不叫了。只有河水在嘩嘩響著,可是連這聲音也緩和了,離遠了,于是龐大的夢魔,用那有節奏的呼吸,把千千萬萬的人們都籠罩起來。

卜利合吉科走著,已經不等那再響起來的槍聲了;眼睛困得睜都睜不開了;起伏的群山的輪廓,隱隱約約地開始露出來。

“可是進攻多在拂曉呢……”

他回去報告了郭如鶴,后來在黑暗中找到了馬車,上到車上,馬車吱吱響著搖晃起來。他要想點事………想什么呢?!困得睜不開的眼睛一閉起來,就甜蜜地入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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