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薩克和偵緝營 7 都穿著緊身的契爾克斯裝,長長的衣襟擺動著。他們唱著歌,在村鎮的街上走著;飄帶在黑毛皮帽子上閃著白光。他們滿臉都是傷痕:有的人眼睛腫成青紫色;有的人鼻子腫成一個大血包;有的腫著兩頰;有的嘴唇脹得向外翻著,好像枕頭一樣——沒有一個哥薩克臉上沒有青紫傷痕的。
可是他們都愉快地密集地走著,斬鐵似的進行曲,和著那齊整的步伐,在腳下騰起的灰塵上飄蕩:
憤怒起來了,
暴動起來了……
花園的里里外外、草原上、村鎮上,都騰起了一片濃重有力的歌聲:
……失掉了烏克蘭!
哥薩克女人都出來迎接,每個女人都在尋找自己人——找到了,就歡喜地撲上去。找不到的就沒奈何地忽然哭起來,哭聲淹沒了歌聲,年邁的母親撕著白發,渾身發抖,有力的手把她架到屋里去:
……暴動起來了……
哥薩克的孩子們都在奔跑……他們真多啊!他們從哪里冒出來的?好久都沒見他們了;他們跑著喊道:
“爸爸!……爸爸!……”
“梅科拉叔叔!……梅科拉叔叔……”
“我們吃了紅牛 8。”
“我用彈弓把一個人的眼睛打瞎了——他喝醉了,睡在花園里。”
在大街小巷里,在從前別人扎著野營的地方,現在都駐扎著自己的野營。夏季的廚房,在每家院子里都已經騰起了炊煙。哥薩克女人都在忙著家務。藏在草原里的牛,都趕回來了;把家禽也都弄回來了;都在煮的煮、燒的燒。
河上開始了熱火朝天的工作——斧子爭先恐后地響著,甚至把河水聲都遮住了,白木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向四面飛去——哥薩克為著趕快追擊敵人,就拼命修復燒毀的橋梁。
村鎮里干著自己的工作。整編哥薩克的新隊伍。軍官們帶著筆記本。抄寫員就在大街上坐在桌旁編著名冊,點著名。
哥薩克望著來往的軍官們,他們的肩章在陽光下閃著光輝。不久以前,六七個月以前,情形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那時在廣場上,村鎮的街道上,胡同里,就是這樣的軍官們,被撕掉了肩章,血肉模糊地到處亂躺著。那些躲在田莊上、草原上、山谷里的軍官們,都被捉回來,帶到村鎮里,遭到痛打、絞殺,把他們吊在那里好幾天,叫烏鴉吃他們。
這大約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俄國革命的熊熊烈火,蔓延到土耳其戰線。
什么人?!……怎么回事?……
一點也不明白。只有那神秘的布爾什維克來了以后,就一下子仿佛把所有人眼睛上的白眼障揭開了——突然間,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那世世代代所不曾看見、可是世世代代都感覺到的事物:軍官、將軍、陪審員、亞達曼 9 ,大批的官僚以及使人傾家蕩產、不堪忍受的兵役。每個哥薩克都得自費替兒子辦理服兵役的事:要是有三四個兒子的話,那就得給每個兒子買馬匹、馬鞍、軍服、武器——于是就傾家蕩產了。貧農去當兵時,一切都發給,從頭到腳都得供給他穿。這樣哥薩克群眾就慢慢變窮了,破產了,分化了:有錢的哥薩克階層就爬起來了,腰桿子硬起來,繁榮了,其余的就慢慢沒落了。
小小的太陽,眩惑人目地照射著下邊展開的整個的地帶。炎熱的暑氣,戰栗地抖跳著。
人們都在說:
“沒有比咱們這地帶再好的了……”
眩惑人目的光輝,在平底的海面 10上戲弄著。碧綠的玻璃色的波紋,若隱若現地波動著,懶洋洋地沖洗著沿岸的沙粒。魚兒成群地游著。
接著就是另一個海 11 ——無底的碧藍的海,那深藍色一直反射到海的最底層。炫目的光輝,裂成了無數碎塊——望著真是耀眼。輪船遠遠地在碧藍的海上冒著煙,拖著一條將消失的黑尾巴——這是來運糧食,運錢的。
海岸上是重重疊疊的碧藍的群山,山頂上堆著萬年的積雪,山間隱現著蔚藍的波紋。
無邊無際的山林里、峽谷里、洼地里、山谷里、高原和山嶺上——有各種飛禽走獸,甚至還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封牛 12 。
那峰巒起伏、被水沖刷的深山里,蘊藏著銅、銀、鋅、鉛、水銀、石墨、水泥,真是什么都有,而石油就好像黑血一樣,從所有的縫隙里流出來,流到小溪里、河里,油乎乎的薄膜散開來,閃著虹一般的光輝,散發著石油氣……
“最美的地帶啊……”
從山下、海邊起,就是草原,無邊無際的草原啊。
“真正是無邊無際啊!……”
無邊無際的麥田閃著光澤,牧草發著青綠色,無邊無際的蘆葦在池沼上沙沙作響。村鎮、田莊、鄉村,都好像白色斑點似的,在一望無際的茂密的花園里發著白光,塔形的白楊的尖頂,高高地聳入灼熱的天空,灰色的風磨的長翅,在炎熱的抖顫的土崗上伸開來。
一下不動的密集在一起的大羊群,在草原上發著灰色;成千成萬的牛虻、昆蟲、蚊子,嗡嗡叫著,在空中飛舞。
良種的家畜,半截腿都懶洋洋地映到草原上的池水里。馬群搖著頭,向山谷走著。
可是令人疲倦得難忍的暑熱,把這一切都籠罩著。
拉著車在路上跑的馬頭上,都蓋著草帽——不然的話,在非常毒的太陽光下會中暑的。那些不當心的光著頭的人,中了暑,臉色突然變紫,倒在路上灼熱的灰塵里,兩眼無神……到處都是致命的暑熱。
沉重的犁,套著三四對直角的牛,在無邊的草原上犁地,雪白的犁鏵,翻著肥沃的土壤,那肥得簡直不是土壤,而是抹到面包上可以吃的黑油啊。不管你用沉重的犁犁得怎么深,不管你用雪白的犁鏵怎樣去翻——總是犁不到死泥板上,那閃閃發光的鋼犁,總是翻動著沒有人動過的、世界上唯一的處女地的地層——黑土——有些地方竟有一俄丈 13 厚呢。
這真是多大的力量,真是超人的力量啊!小孩子玩的時候,把扔在地下的桿子往地里一插——瞧,很快就生出芽來,瞧,樹枝像天幕似的伸開了。至于葡萄、西瓜、甜瓜、梨、杏、西紅柿、茄子等等——難道能數得盡嗎!這些都是挺大的、少見的、超自然的啊。
云在山上旋卷著,浮在草原的上空,下著雨,貪得無厭的土地,飽飲了雨水,后來狂熱的太陽曬起來,這一帶就成了罕見的豐收年景。
“沒有比這地帶再好的地方啊!”
誰是這絕美地帶的主人呢?
這絕美地帶的主人就是庫班哥薩克。他們有做活的人,有做活的老百姓,有多少哥薩克,就有多少做活的老百姓;他們也唱烏克蘭歌,也說烏克蘭家鄉話。
兩人是親弟兄——兩者都是從可愛的烏克蘭遷來的。
不是哥薩克自己來的,是一百五十年前女皇葉卡德琳娜把他們趕來的;她破壞了自由的查坡羅什營地 14 ,把他們趕到這里來;把當時荒涼得可怕的這個地帶賜給他們。因為她這恩惠,查坡羅什營地人灑著血、哭泣著、懷念著烏克蘭。可怕的瘧疾從池沼中、蘆葦里爬出來,不分老少,殘酷地吞噬了好多哥薩克。契爾克斯人用鋒利的短劍和準確的子彈,來對付這些被強迫來的人——查坡羅什營地哥薩克灑著血淚,懷念著自己的故鄉,日夜同瘧疾、同契爾克斯人、同荒地戰斗,當時得赤手空拳去開發這自古以來沒有人動過的荒地啊。
可是現在呢……現在是:
“沒有比咱們這地帶再好的地方啊!”
現在人人都在羨慕這地帶,就好像羨慕從來沒見過的聚寶盆一樣。為窮困所迫的人,都從哈爾科夫省、從波爾塔瓦、葉卡德琳斯拉夫、基輔一帶遷來,這些窮人都帶著什物和孩子,在各村鎮里落了戶,像餓狼一樣,覬覦著這塊美麗的土地。
“可好!去喝北風吧——想要土地呢!”
于是遷來的人就都成了哥薩克的雇農,并且給他們一個稱號叫“外鄉人”。哥薩克千方百計壓迫他們,不讓他們的孩子入哥薩克國民學校,對他們房子跟前或花園跟前的一小塊土地,都加倍剝削,他們為了租一點地,村鎮上一切費用都加到他們身上,而且極其輕蔑地稱他們為“鬼魂”“尖肚子奇加” 15 “哈木賽爾”(即靠哥薩克土地為生的奴隸)。
鐵打的外鄉人,因為自己沒有土地,不得已就去搞其他各種行業,去從事工業勞動。機靈人就去搞學問,搞文化教育——他們用同樣的話來回答哥薩克們:“古爾古利”(富農)、“加克陸克” 16 “普迦奇” 17 ……相互間的仇恨與輕視,就這樣燃燒起來,而沙皇**、白黨將領、軍官、地主們,都樂意煽起這獸性的仇恨。 18
苦汁似的、潑辣的、惡毒的仇恨和輕賤的煙霧,籠罩著這美麗的地帶。
不過,并非所有哥薩克,并非所有外鄉人都是這樣相互仇視呢。那些用自己的機敏、毅力和鐵一般的勞動,從貧困艱苦中沖出來的外鄉人,也受到富裕哥薩克的尊敬呢。他們承包一些磨坊,向哥薩克租好多土地,從那些和自己一樣由外鄉來的貧民中雇用雇農,他們在銀行里有存款,他們販賣糧食。那些有用鐵頁鋪著房頂的,以及那些糧食多得把倉房的棚木都壓斷了的哥薩克們,都尊敬他們。——因為烏鴉是不會啄烏鴉的眼睛呢。
為什么哥薩克們都穿著契爾克斯裝,歪戴著毛皮帽子,呼嘯著,騎著馬在街上前后跑,馬蹄子把三月的很深的泥濘都濺起來,為什么槍火在春天的蔚藍的天空里亂閃呢?是過節嗎?快樂的鐘聲,在村鎮上、田莊上拼命響。人人穿著過節的衣服,哥薩克、外鄉人、姑娘們、小伙子們、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沒牙的老太婆——一切人,一切人都來到春天過節的街上。
是復活節嗎?不是的,不是神甫的節日啊!是人的節日,是從古以來第一個節日。是從古以來,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節日。
打倒戰爭!……
哥薩克互相擁抱著,擁抱著外鄉人,外鄉人也擁抱哥薩克。已經沒有哥薩克和外鄉人的區別了——有的只是公民。沒有什么“古爾古利”和“鬼魂”的區別了——有的只是公民。
打倒戰爭!……
二月間 19 把沙皇趕走了,十月間b在老遠的俄國發生了什么變故;誰也說不清發生了什么變故,可是只有一件事深入到人心里:
打倒戰爭!……
深入到人心里就十分明白了。
于是軍隊就一團跟著一團,從土耳其戰線退下來。哥薩克騎兵也退下來,庫班偵緝營也緊接著撤下來了,外鄉人的步兵團也撤下來了,騎炮兵也撤下來了——這些都帶著全副武裝、給養、軍用品、輜重,都好像連續不絕的急流似的,向庫班、向自己故鄉的村落奔流著。他們沿途把一切酒坊、倉庫打開,喝得醺醺大醉,都活活淹死、燒死在打開的酒海里,幸免于難的都回到老家了。
庫班已經建立蘇維埃政權了。各城市的工人以及把軍艦鑿沉了的水手們,都來到庫班,從他們口里一切都忽然明白了:地主、資本家、亞達曼,以及沙皇在哥薩克和外鄉人之間,在高加索各民族之間所煽起的仇恨,都一目了然了。于是白黨軍官們就人頭落地,把他們裝到口袋里,投到河里了。
可是得耕田,播種呢,可是太陽啊,美麗的南方的太陽啊,為著豐收,越來越熱地曬起來了。
“啊,咱們怎么耕田呢?應當把土地分一分,不然,會錯過農時呢。”外鄉人對哥薩克說。
“把土地給你們?!”哥薩克們說著,面色陰沉起來。
革命的歡樂的光焰,開始暗淡起來了。
“把土地給你們嗎,惡棍?!”
于是就不再殺自己的軍官、將領了,于是他們都從所有的地洞里爬出來,在哥薩克的秘密會議上,拍著自己的胸膛,帶著煽動的口氣說:
“布爾什維克決議:把哥薩克人的土地都完全沒收了,交給外鄉人,叫哥薩克都去當雇農。不同意的——就流放到西伯利亞,把他們所有財產都沒收,交給外鄉人。”
庫班暗淡起來,開始燃燒的野火,順著草原、山谷、蘆葦叢、村鎮和田莊的后院,秘密地暗暗蔓延著。
“沒有比咱們這地帶再好的地方啊!”
于是哥薩克人就又成了——“古爾古利”“加克陸克”“普迦奇”了。
“沒有比咱們這地帶再好的地方啊!”
于是外鄉人就又成了——“鬼魂”“哈木賽爾”“尖肚子奇加”了。
一九一八年三月間就鬧得一塌糊涂了;只得自作自受。八月的時候,這一帶太陽還正熱,炎熱的塵霧到處彌漫的時候,鬧得更厲害了。
庫班河的水不會往山上倒流,舊的一去不復返了;哥薩克們一回想起那些騎在自己頭上的軍官們,就不再給他們行禮,就給他們吃耳光,把軍官們砍成了肉丸子。可是現在又聽著軍官的演說,執行起他們的命令了。
斧子在響,白木片在飛,橋梁架到對岸了。騎兵隊飛快地、咚咚過了橋;哥薩克們慌忙地追著逃跑的紅色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