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器聲、嘩啦聲、噼啪聲、吶喊聲……嗒……嗒……嗒……嗒……
“到哪去?!到哪去?!站住!……”
這漫天的紅光是什么呢:火災呢,還是朝霞?
“第一連,跑步!”
無邊無際的黑壓壓的一大群白嘴鴉,震耳欲聾地亂叫著,在通紅的天空飛翔。
黎明的蒼茫里,到處的馬都已經套好套包、馬套。難民、輜重、脫落了的車桿,互相碰著,人們都在瘋狂地咒罵……
……砰!砰!……
……都急躁地套著馬,車軸碰撞著,用鞭子抽馬,馬車咔咔嚓嚓亂響,帶著死亡,帶著脫落了的車輪,拼死命從橋上飛馳過去,不斷把橋擁塞起來。
……嗒拉——嗒——嗒——嗒……砰……砰!……
鴨子奔到草原去找食。女人們絕望地喊叫……
……嗒——嗒——嗒——嗒……
炮手們發瘧子似的緊緊挽著繩索。
一個戰士瞪著眼睛,穿著一件短短的軍便服,沒穿長褲,露著兩條滿是汗毛的腿,拉著兩支步槍,喊道:
“我們的連在哪里?……我們的連在哪里?……”
一個沒包頭巾的、穿得破破爛爛的女人,在他后邊傷心地叫道:
“華西里!……華西里!……華西里!……”
嗒——嗒——嗒拉嗒拉——嗒!——砰!……砰!……砰!……
瞧,已經開始了:旋卷的龐大的煙柱,在村頭房子的上空,在樹木的上空,飛快地升起來。家畜亂叫著。
難道夜盡了嗎?難道夜幕不是剛剛還把一切都罩著嗎?千千萬萬人的睡眠的呼吸聲和永無休止的河水聲,難道不是剛剛還響著嗎?起伏的群山的輪廓,難道不是剛剛還隱隱約約地在老遠的地方嗎?
可是現在這些都不是黑色,也不是藍色,而是都成了玫瑰色了。轟轟隆隆、噼噼啪啪的聲音,行動起來的輜重車的吱吱聲,都亂哄哄地響起來,遮住了河水聲,遮住了一切,滿心都是冷冰冰的:趵趵趵……嗒拉拉——嗒——嗒——嗒……
可是當那震天動地的“砰!”的一聲,在空氣里爆炸的時候,這些聲音反覺得十分渺小了。
……郭如鶴坐在房子前邊。他的面孔沉靜、發黃——仿佛有人準備搭火車,大家都忙亂著;火車開了,一切都又靜悄悄地照舊安然無事了。不斷有人跑著或騎著汗淋淋的馬,給他送報告。副官和通訊員都站在他跟前,準備著。
太陽升得更高了,步槍和機槍的聲音,響得更厲害了。
可是他對于一切報告,都同樣回答:
“愛惜子彈,要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只在萬不得已時才用。讓他們走近了再射擊。不讓他們到花園跟前,不讓他們攻到花園跟前!從第一團里調兩個連來,把風磨跟前的敵人打退,把機槍架上。”
緊急情報從四面八方給他送來,可是他的面孔總是這樣沉靜、發黃,只有小瘤子在臉上抖動,好像有人一邊坐在他心里,一邊快樂地說:“好,弟兄們,好!……”或許再過一點鐘,半點鐘,哥薩克沖過來,把大家一下殺光!是的,他知道這個,可是他也看見一連跟著一連,一營跟著一營,都順從而機動地執行著命令;他也看見昨天還是無**狀態地亂嚷亂叫,對指揮員們和他的話看得一文不值,只知道喝酒,同女人們瞎鬧的那些營和連,這時多么勇猛地奮戰;他也看見那些指揮員,就是昨晚還在一起帶著輕視的態度,反抗他的那些指揮員,現在是怎樣切實執行著他的命令。
把一個被哥薩克捉去又放回的戰士帶來了。他的鼻子、耳朵、舌頭都被割掉,手指也被砍去,用他的血在他的胸脯上寫著:“對你們一切人都將照此辦理,你媽的……”
“好,弟兄們,好……”
哥薩克瘋狂地攻過來。
后方跑來的人,氣喘喘地說:“橋頭上在打呢……”他的臉像檸檬一樣發黃了,“輜重隊和難民在打呢……”郭如鶴往那里撲過去。
橋頭上展開了混戰:用斧子互相砍著車輪子,用鞭子、木棒互相毆打……咆哮、吶喊、女人的要命的哭聲、孩子的叫喊……橋上擠得水泄不通:車軸掛著車軸,喘氣的馬被繩索亂纏著,人們擁擠不動,孩子們哭著,駭得要死。花園后邊是一片嗒拉……嗒——嗒……的機槍聲。前去不能,后去不得。
“停住!……停住!……”郭如鶴用鐵一般的啞嗓子大喊著,可是連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話。他對著身邊的馬耳朵開了一槍。
都拿著木棒向他撲來。
“哈——哈,你這惡鬼!你來糟蹋牲口!……揍他!……”
郭如鶴同副官和兩個戰士退到河邊上,可是棍棒在他們頭上舞得亂響。
“機槍……”郭如鶴用啞嗓子說。
副官像泥鰍一樣,從馬車下邊,從馬肚子下邊鉆過去。過一分鐘,把機槍拉來了。一排戰士也跑過來。
農民們好像受傷的牛一樣亂吼。
“打他們,打這些出賣耶穌的東西們!”于是就用棍棒把他們手中的步槍打落了。
戰士用槍托回擊——不愿開槍打自己的父母妻子。
郭如鶴好像野貓似的跳到機槍跟前,裝上了子彈帶,就嗒——嗒——嗒……扇形的火力,從頭頂上掃過去,一陣死風帶著嘯聲,把頭發都吹動了。農民都退去了。可是花園后邊依然是:嗒——嗒——嗒……
郭如鶴停止了射擊,使勁大聲痛罵起來。隨即又靜下來。他下令叫把橋上解不開的馬車,推到河里去。農民都聽從了。橋也疏通了。橋頭上站著一排戰士,手里端著槍,副官依次放行著。
三列馬車并排從橋上飛馳過去;牽著的牛,搖著角在跑著;豬在拼命叫著,緊緊曳著繩子飛跑。橋板在咚咚發響,好像鋼琴的鍵盤一樣向上跳著,連河水聲也都沉沒到這響聲里了。
太陽越升越高了。河水在閃著炫目的光輝。
輜重車遠遠看來像一條極寬的帶子,在河那邊急馳著,消失在塵霧里。廣場、大街小巷、整個村鎮,都逐漸空起來。
哥薩克的兩翼,守著河邊,形成一個巨大的時時發著槍火的弧形,把村鎮包圍起來。弧形慢慢收緊,被包圍的村鎮、花園,以及連續不斷地從橋上通過的輜重,都越來越覺得緊迫起來。戰士們奮戰著,堅守著每一寸土地,為著自己的父母妻子奮戰著,節省著每顆子彈,不浪費一顆子彈。可是如果要開槍的話,那么每顆子彈,都要使哥薩克的家里出現孤兒、眼淚和哭泣。
哥薩克瘋狂襲來了,逼近了,他們的散兵線完全接近了,已經把花園邊占領了,樹后邊、籬笆后邊、灌木叢后邊,都隱約出現了敵人。散兵線之間,大約相隔十來步遠,敵人就臥下去。靜下來了——戰士們都節省著子彈:相互防備著。用鼻子一聞:一股濃重的熏人的酒氣,從哥薩克的散兵線那邊送來。人們都張著鼻孔,羨慕地聞著:
“狗東西,可喝醉了……唉,能弄一點多好呢!……”
突然間,不知是興奮的狂喜的聲音呢,還是獸性的兇惡的聲音,從哥薩克散兵線那邊傳來:
“瞧!你不是何慕甲嗎?!……啊哈,你媽的!……”
于是一副光光的年輕的哥薩克的臉,馬上從樹后露出來,用那牛肉色的眼睛探望著,全身都露出來了,你就是向他開槍他都不在乎。
同樣光光的何慕甲的臉,從這邊的散兵線里也冒了出來。
“這是你嗎,王甲?!啊哈,你媽的,發瘋了的私生子!……”
他們都是一個村里的人,都是一條街上的人,就是兩家的房子也都是在大柳樹下緊挨著的。每天早晨,他們的母親趕牲口出來,在籬笆跟前遇到就談起天來。當年這兩個孩子一塊兒騎竹馬,一塊兒在晶瑩的庫班河里捉蝦子,總是一塊兒在河里洗澡。不久以前,一塊兒同姑娘們唱著故鄉烏克蘭的民歌,一塊兒去當兵,一塊兒在那硝煙彌漫的開花彈下,同土耳其人拼命,打過決死戰。
可是現在呢?
現在哥薩克叫道:
“你在這兒干嗎呢,你這臭**?!同該死的布爾什維克勾結在一起嗎,光肚子的土匪?!……”
“誰?!……我是土匪嗎?!你這最可惡的富農……你的老子不問死活剝人皮……你也是這一流的剝削家伙啊!……”
“誰?!……我是剝削家伙?!你這家伙!!”于是就擲了槍,把手一揮,干起來了!
一下子就把何慕甲的鼻子打得腫得好像一個大梨。何慕甲也把老拳一揮,瞧吧!
“試試吧,狗東西!”
哥薩克就變成一個獨眼龍了。
他們拼命地互相扭打起來!
這兩個哥薩克牛一般地咆哮著,瞪著牛肉色的眼睛,握著拳頭撲來了,滿花園都發著一股熏死人的酒氣。戰士們好像得了傳染病似的,都跳出來拳斗,都忘了槍——仿佛都沒有槍一樣。
啊哈,可斗開了!……都氣呼呼地叫囂著,咔嚓咔嚓地往臉上、鼻梁上、咽喉上、嘴巴上亂打。不堪入耳的、從來沒有聽過的惡罵的號叫,在那翻來翻去的活肉堆上震蕩著。
哥薩克軍官和指揮官們,都拼命啞著嗓子喊著,握著**跑著,盡力想把他們拉開,叫他們都拿起槍,可是全都枉然。他們不敢開槍——雙方一大片人都糾成一團,亂滾著,冒著一股沖人的酒氣。
“啊——啊,混蛋!……”戰士們喊著,“可喝夠了,你們有的是酒……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
“這樣寶貴的酒,難道給你們這些豬仔糟蹋嗎……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哥薩克叫道。
于是又都撲上去。都拼命糾纏著——把鼻子打壞了,不顧一切地又拳戰起來。粗暴的瘋狂的憎惡,不許敵我之間有任何東西,都只想掐死對方、悶死對方、壓死對方,都想在自己的拳頭的打擊下,直接感覺到對方的鮮血飛濺的嘴臉,令人不堪入耳的惡罵和令人難耐的熏死人的濃重酒氣,籠罩了一切。
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可是依然是瘋狂的拳斗,依然是瘋狂的惡罵。誰也沒有覺到天黑了。
兩個戰士氣呼呼地惡罵著,在黑暗中拼命亂打了好久,忽然停下來,互相細看著:
“這是你嗎,奧巴納斯?!你媽媽的,為什么把我當作打谷場上的莊稼捆一樣來打呢!”
“是你嗎,米科迦?……我想著你是哥薩克。你這混蛋,你為什么把我的臉都打破了,你就這樣隨便打嗎?”
拭著鮮血模糊的臉,互相罵著,在黑暗里找尋著自己的步槍,都慢慢歸隊了。
旁邊有兩個哥薩克,喊了好久,用拳頭互相打著,輪流地互相騎到身上,后來細細一看:
“你為什么騎到我身上呢,你這家伙,怎么簡直像騎老馬一樣呢?!”
“這是你嗎,迦拉斯喀?!你干嗎不作聲呢?好像瘋子一樣光罵人,我想你是紅軍呢。”
于是都拭著血,回到哥薩克后方去了。卑鄙下流的謾罵終于停止了,于是聽見河水嘩嘩流著,橋板咚咚震動著——無窮無盡的輜重車開著,火災的余焰映照著黑云的邊緣,微微發著紅色在浮動。士兵的散兵線,沿著花園伏在地上,周圍的草原上,都是哥薩克的散兵線。他們都不作聲,裹著發腫的青紫的臉。橋板總在咚咚發響,河水嘩嘩流著。到天亮的時候,村鎮全都撤退完了。最后一連騎兵,在橋板上咚咚響著過去了。橋上起火了,緊跟著部隊走了以后,全村的排槍都射擊起來,機槍也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