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窗子,黑魆魆地向黑暗里探望,在這靜止的狀態里,潛伏著不祥的隱秘。
方凳上放著一盞沒有玻璃罩的洋鐵燈,油煙好像黑喪服似的,急促地擺動著,向頂棚直冒。滿屋都是煙味。地板上鋪著一幅怪地毯,上邊記著無數的符號、線條,綠色的、藍色的斑點,黑色的曲線——這是一大幅高加索地圖。
指揮員們解了皮帶,穿著襯衣,光著腳,謹慎小心地在地圖上爬著。有的吸煙,當心怕煙灰落到地圖上;有的目不轉睛地瞅著,在地圖上爬著。郭如鶴緊閉著牙關,蹲著,用亮晶晶的刺人的小眼睛,向旁邊張望,他臉上流露出自己的主張。一切都沉沒在藍色的煙霧里。
白天忘記了的充滿著威脅的河水聲,現在一分鐘也不停地從黑洞洞的窗子里傳進來。
雖然這所房子和鄰近房子的居民都遷了,可是仍然從那兒傳來小心的低低的說話聲:
“咱們一定會死在這里:連一道戰斗命令也沒有執行。你們難道沒看見嗎?……”
“對戰士們沒法辦。”
“這樣他們都會窩窩囊囊死光——都會叫哥薩克殺光。”
“不打雷,鄉下佬是不會禱告的。”
“怎么還沒打雷,周圍都像火災一樣燒起來了。”
“哦,去吧,告訴他們去吧。”
“可是我說——應當占領諾沃露西斯克,到那兒待一下再說。”
“關于諾沃露西斯克,沒有什么可說的,”一位穿著干凈襯衣、束著皮帶、臉刮得光光的人說,“我有史戈尼克同志的一份情報。那邊是一塌糊涂:那里有德國人、土耳其人、孟什維克、社會革命黨、沙皇軍官團,也有咱們的革命委員會。大家都盡在開會,沒完沒了地討論,從這個會場跑到那個會場,制訂了千千萬萬的挽救計劃——這些全是無聊的空文。把部隊開到那里去,就是要叫它完全瓦解。”
在那不停的河水聲里,清楚地傳來了一聲槍響。這槍聲是很遠的,可是夜里的窗子用它那潛隱的死寂和黑暗,卻即刻告訴說:“瞧……開始了……”
大家都滿心緊張地傾聽著,可是表面上卻都使勁吸煙,用手指在地圖上繼續指畫著,仔細進行研究。
可是指來指去反正一個樣:左邊是走不通的蔚藍的大海;右邊和上邊,斑斑點點地散布著好多含著敵意的村鎮的名稱;下面向南去,是發著栗色的、遮斷去路的不能通行的高山——簡直是死路一條。
好像龐大的游民的屯營一樣,扎在這地圖上畫著黑線的彎彎曲曲的河邊。河水聲時時傳到這漆黑的窗子里。地圖上繪的山谷中、蘆葦中、森林中、草原上、田莊和村鎮里,到處都密集著哥薩克。到現在為止,叛亂的村鎮和田莊,總算對對付付地分別鎮壓下去了,可是現在全庫班都野火燎原似的叛亂起來。蘇維埃政權到處都被搞垮了;蘇維埃政權的代表人物,在各田莊、各村鎮里,全被殺光了,好像墳院上的十字架一樣,到處都立著絞刑架:絞殺布爾什維克,尤其是外鄉的布爾什維克,可是也有哥薩克的布爾什維克;這些尸體都吊在絞刑架上搖擺著。往哪退呢?哪里有救星呢?
“當然,到吉荷列次去,從那里到圣十字去,再從那里到俄羅斯去。”
“真聰明——到圣十字去!沒有子彈,沒有炮彈,你怎么能通過叛亂了的全庫班到那里呢?”
“可是我說,到咱們的主力軍那里去吧……”
“可是這主力軍在哪里呢?你得到了緊急消息嗎?那你就告訴咱們吧。”
“我是說去占領諾沃露西斯克,在那里等著俄羅斯派援軍吧。”
他們都發表自己的意見,可是每個人的話后邊,卻都藏著話:
“要是把一切事都交給我,我一定會定出頂好的計劃,而且會把大家都救出來的……”
遠遠的槍聲,帶著不祥的預兆又響起來,把夜間的河水聲都遮住了;稍停了一會兒,又響了一聲,接著又是一聲。忽然一陣排槍聲——就又沉寂了。
大家都轉過頭去,對著那死沉沉的黑窗子。
不是在墻外附近什么地方,就是在樓頂上,公雞叫了起來。
“卜利合吉科同志,”郭如鶴開口說,“到那里看看怎么一回事。”
這是一位年青、漂亮、臉上微微有點麻子、身個不高的庫班哥薩克,穿著緊身小棉襖,光著腳,謹慎小心地出去了。
“可是我說……”
“對不起,同志,這絕對不許可……”一位臉刮得光光的人,平心靜氣地站著,對他們一點都不客氣地把話打斷了:這些都是出身農民、箍桶匠、細木匠、理發匠的戰士,在戰場上提升成軍官的,而他卻是一位受過軍事教育的老革命家。“在這種情況下來調動部隊,這就是叫去送死:這不是部隊,而是烏合之眾。必須改編。此外,成千成萬的難民的馬車,完全把手腳都捆住了。一定要他們離開部隊——讓他們隨便走吧,或者回家去;部隊應當完全自由,無牽無掛。下命令吧:‘在村內停留兩天,以便改編……’”
他說著,可是話內卻藏著話:
“我有廣博的學識,有理論和實踐的結合,對軍事學有深刻的歷史研究,——為什么叫他領導而不叫我領導呢?群眾是盲目的,群眾永遠……”
“你想怎么辦呢?”郭如鶴用那銹鐵一般的聲音說,“每個戰士的父母妻子都在輜重車上,難道叫他把他們丟下不管嗎?如果咱們坐在這里等待——那只有被敵人殺光了。咱們應當走,走,走!咱們走著改編著。應當趕快從城邊過去,不停頓地沿著海邊走。到了杜阿卜塞,從那里沿著公路,翻過大嶺,同咱們的主力軍會合起來。他們走得不遠。可是這里每天都被死亡包圍著。”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計劃是最好不過的,別人的卻是一點沒用。
郭如鶴站起來,瘤子在抽動著,灰鋼似的光澤,從那小小的眼縫里射出來,說:
“明天出發……天亮出發。”
但是他心里想:“都不會聽命令的,狗東西!……”
大家都不樂意地沉默著,可是在這沉默的后面卻藏著下面的話:
“對傻子是講不清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