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黑暗里都覺得到——成堆的人亂哄哄、鬧嚷嚷地走著,模糊地閃著白光。不曉得是傷風了呢,或是喝醉了酒,一陣激昂的說話聲,雜著不中聽的謾罵,隨著他們傳來。那些用勺子在鍋里盛飯的人,回過頭來望了一會兒。
“這些是水兵。”
“他們總沒安靜的時候。”
走到跟前,就是一陣狠狠的惡罵:
“你媽媽的!……坐在這里——吃著稀飯,可是革命都要爛光了,你們還滿不在乎……混蛋!……資本家!……”
“你們在亂叫什么!……吹牛皮的家伙?!……”
都斜著眼望著他們,可是他們從頭到尾都帶著**、機**帶、炸彈。
“郭如鶴把你們往哪帶呢?!……你們想過嗎?……我們鬧起了革命……我們把整個艦隊都沉到海底,不管它莫斯科不莫斯科。布爾什維克在同德皇威廉搞什么詭計,可是我們對那些出賣人民利益的事,從來都不容忍的。誰要輕視人民利益——我們就地干掉他!郭如鶴是什么人?是沙皇軍官。你們是綿羊。你們只顧低著頭走。唉哈,你們這些沒有角的東西啊!……”
營火上邊放著發黑的連部的鍋,營火后邊的聲音說:
“你們帶些丑女人跟在我們后邊,簡直是帶著一群**!”
“干你們什么事?!……羨慕嗎?……別多管閑事吧: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們應該享受。誰鬧起革命來的?水兵們。誰被沙皇槍殺、淹死、拴到大索上?水兵們。誰從外國運宣傳品來呢?水兵們。誰揍了資本家和神甫呢?水兵們。你們剛剛才把眼睛睜開,可是水兵早都在斗爭里流著血了。當我們為革命流血的時候,你們還拿沙皇的槍刺來殺我們呢。混蛋啊!你們中什么用,你媽媽的!”
幾個戰士放下木勺,拿起槍,站起來,頃刻間一片黑暗,營火不曉得消失到什么地方了:
“弟兄們,揍他們!……”
端起槍,準備發射。
水兵們掏出**,另一只手急忙解著炸彈。 28
一個白胡子烏克蘭人,歐戰時,他在西線打仗。他英勇、沉著,升為一個下級軍官。革命初期,他打死了自己連里的軍官們。他現在用嘴唇抿著熱稀飯,用勺子敲著鍋邊,拭著胡子:
“活像一只老公雞:喔——喔——喔——喔!——你們怎么不像老母雞一樣咯噠咯噠叫呢?”
周圍都笑起來。
“他們干嗎嘲笑咱們呢!”大家都氣憤地轉過身來,對白胡子老頭說。
散布在遠處的一堆堆營火,馬上又出現了。
水兵們把**插到槍匣里,把炸彈又系起來。
“咱不把你們放在眼里,媽媽的!……”
于是仍然是亂哄哄的激昂的一大群人走開了,黑暗里模糊地發著白光,后來就消失了,鎖鏈似的營火,也在遠處消失了。
都走了,可是他們在這里留下了一些什么似的。
“他們的酒桶多得很呢。”
“從哥薩克那里搶來的。”
“怎么是搶來的呢?都是花錢買的。”
“他們的錢多著呢。”
“把軍艦上的東西都搶光了。”
“把軍艦鑿沉的時候,能叫錢也白丟了嗎?這對誰合算呢?”
“他們一來到咱村的時候,一下子就把資本家連根拔得一干二凈,把東西都分給窮人,把資本家們驅逐的驅逐,槍斃的槍斃,絞殺的絞殺。”
“咱們的神甫,”一個很快活的聲音,只怕別人打斷他的話,說道,“剛剛從教堂出來,他們就照他噠啦一聲——把神甫打倒了。死尸在教堂跟前停了好久,都發臭了——誰也不去收埋他。”
歡樂的聲音,快活而匆忙地笑起來,仿佛怕別人打斷他的話一般,大家也都笑起來。
“啊,瞧,星星飛過去了。”
大家都仔細聽著:從那連一個人也沒有的地方,從那無邊無際的夜色蒼茫的荒原上,傳來一種聲音,或者是水濺聲,或者是遠遠的不知來歷的人聲,從那望不見的海上傳來。
依然是沉默。
“水兵們說得不錯。比方咱們吧:咱們干嗎在這里瞎逛呢?每個人都有糧食、家畜,都好好兒在家里過活,可是現在呢……”
“我也說不錯:咱們跟著沙皇軍官去找那莫須有的東西呢……”
“他怎么是沙皇軍官?他同咱是一樣的。”
“可是為什么蘇維埃**不幫助咱們呢?坐在莫斯科逛著玩,可是叫咱們在這里受罪。”
老遠的地方,從那微微燒著的營火跟前,傳來微弱的說話聲、喧噪聲——這是水兵在嚷鬧——他們就這樣從一堆營火向另一堆營火,從一個部隊向另一個部隊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