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康多爾一眼就看清了整個事態。不過他一秒鐘也沒有失態。
“啊,你在給少尉先生做伴呢,”他這話說得高興歡快,而在這背后,我發現,他卻把最強烈的緊張情緒掩蓋了起來,“你可真好啊,克拉拉。”
一面說,他一面向那個瞎女人走過去,溫柔地撫摸她那蓬亂的灰發。他的手一碰她,她整個的表情就發生了變化。剛才還把她的嘴唇很厚的大嘴扭成怪樣的那股恐懼,經他這充滿柔情蜜意的輕輕一摸,全都消失了。她臉上掛著一絲不知所措的羞答答的微笑,簡直像個新娘。她剛感到他近在身邊,便向他轉過臉去。她那略嫌太寬的額頭映著燈光,顯得又純凈,又明亮。她剛才大發脾氣,現在突然平靜下來,感到安全,這種神情真是難以形容。感覺到康多爾在身邊,她一高興,顯然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她的手好像給磁鐵吸住,摸索著,越過空間,向他伸了過去。她那柔軟的正在找人的手指一碰到他的上衣,立刻哆哆嗦嗦地一次又一次地順著他的手臂摸上摸下。康多爾明白,她的整個身體都想挨近他,便向她走過去。于是她立刻靠在他的身上,活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倒下去休息的樣子。康多爾微笑著用胳膊摟著她的肩膀,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再重復說:
“你可真好啊,克拉拉。”他的聲音似乎也在跟著輕柔地撫摩她。
“原諒我,”她開始道歉,“不過我總得跟這位先生說一聲,得讓你先吃口飯啊,你一定餓極了。從早到晚在外面東跑西顛,這段時間里已經有十幾個人打電話來找你了……原諒我,我剛才跟這位先生說,叫他最好明天來,可是……”
“這一回啊,親愛的,”康多爾哈哈大笑,同時又用手撫摩她的頭發(我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不讓她聽見他笑而感到難堪),“你推到明天可是大錯特錯了。這位先生,霍夫米勒少尉先生幸虧不是病人,而是朋友。他早就答應過我,如果到城里來,就要來看我。他只有晚上才抽得出空,白天總是公事纏身。現在的主要問題是:你是不是還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他吃晚飯啊?”
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驚駭的緊張神情,我從她猛然一驚的樣子明白,她只希望和她盼望已久的丈夫單獨待在一起。
“啊,不了,謝謝,”我連忙表示拒絕,“我馬上就要走的。我不能耽誤夜車。我的確只想向您轉達鄉居的朋友們的問候,只要幾分鐘就行了。”
“鄉下一切正常嗎?”康多爾問道,說著眼光銳利地直盯我的眼睛。不知怎么搞的,他想必已經看出,有什么事不大對頭,因為他很快就補充了幾句:“好吧,您聽我說,親愛的朋友,我的太太總知道我的情況如何,她往往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我的確饑腸轆轆,不吃點東西,不點上我的雪茄,我這人是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如果你同意,克拉拉,咱倆不妨現在先過去吃飯,讓少尉先生在這兒稍等片刻。我給他本書消遣消遣,或者讓他休息一下——您大概也忙了一整天了,”他轉身對我說道,“等我點上飯后的雪茄,我就到您這兒來,當然是穿著拖鞋和家常便衣——您并不要求我身穿大禮服吧,是不是,少尉先生……”
“我的確只待十分鐘,太太……我得盡快去趕火車。”
這句話又使她臉上的重重愁云一掃而光。她幾乎態度親切地向我轉過臉來。
“多遺憾啊,少尉先生,您不愿意和我們一起用便飯。不過我希望,您改天再來。”
她把手伸給我,一只非常秀氣、清瘦的手,可是已經失去光澤,出現了皺紋。我充滿敬意地吻了吻她的手,懷著真誠的崇敬心情,眼看著康多爾小心翼翼地扶著這個雙目失明的女人走出門去,非常機靈地不讓她左邊或者右邊碰在門上,就仿佛他手里捧著一樣無比脆弱易碎、極其珍貴值錢的東西。
房門敞開兩三分鐘之久,我聽見拖著腳步往前走動的聲音漸漸遠去。然后康多爾又回來一次。他的臉上已經是另一副表情,和先前大不一樣,神情警覺,目光犀利。在他內心緊張的瞬間,他臉上就是這副神氣。毫無疑問,他已經懂得,我要是沒有緊急的原因,絕不會事先不打招呼,貿然闖到他家里來。
“我過二十分鐘就來。然后我們很快地把所有的問題都徹底討論一下。這會兒您最好在沙發上躺一會兒,或者躺在這把安樂椅里舒舒服服地把手腳伸展一下。我覺得您的臉色非常難看,我親愛的,您看上去疲憊不堪。而我們兩個可必須頭腦清醒,精神專注啊。”
說罷他很快改變嗓音,接著大聲地說了幾句,為了讓隔開兩個房間的人也能聽到:
“好,克拉拉,我馬上就來了。我只是很快地塞本書給少尉先生看,免得他這會兒待著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