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非常善良”
馬丁·阿方索·德·索薩,
1531年,剛剛到達里約
四百年來,在巴西這個大熔爐中,大眾不斷吸收著新的物質,經受著混合與鑄煉。這個過程結束了嗎?這數千萬人口是否已經有了自己的形態與全新的本質?如今,我們是否能夠準確地命名巴西民族,準確地命名巴西人以及巴西精神?關于種族,巴西最天才的洞察者尤克里德斯·達·庫尼亞曾斷然否定:“在人類學意義上,并不存在一種巴西人。”如今,種族一詞被明顯夸大了,如果有人要用這個模棱兩可的詞匯,大約是指幾千年來某個團體血緣與歷史的總和。但對一個純粹的巴西人而言,所有的記憶都沉寂在無意識的原始歲月中;若要探尋巴西歷史,就必須在夢中回想他們來自三大洲的祖先,回想歐洲的帝國、非洲的村落以及美洲的叢林。巴西民族的形成并非只是對自然環境的適應,也不只是對一個國家精神條件的認同,反而更像是一次大輸血。除了剛來不久的**之外,巴西的大部分民眾都是互不相同的混血兒。似乎來自歐洲、非洲、美洲的血統還不夠豐富,在這三種血統的婚配之外,還有不同混血兒之間的結合。最早到達巴西的歐洲人是十六世紀的葡萄牙人,他們并非一個純粹的種族,而是伊比利亞人、羅馬人、哥特人、腓尼基人、猶太人和摩爾人共同的后代。這里的土著居民也由兩種不同的人種構成,即圖皮人(Tupi)與塔穆伊奧斯(Tamoios)人。這里的黑人更是來自于非洲各地。所有這些因素交織、融匯,并且不斷接受新的血液,獲得新的活力。這里的**不僅來自歐洲各國,而且來自亞洲日本。他們充滿血性與活力,在巴西大地上繁衍生息,養育無數混血兒。這里能夠見到任何膚色。走在里約的大街上,一個小時之內見到的混血類型,比在其他城市一年看到的還多。盡管象棋有千萬種棋局,每一盤都不盡相同,可若與這里的混血成就相比,也會顯得單調無趣。畢竟,無窮無盡的大自然已為這項事業付出了四百年的光陰。
即使象棋中的每一步互不相同,但象棋終歸是象棋,只能在有限的棋盤上遵循既定的規則。出于同樣的道理,巴西人也都生活在同一片國土之上,需要適應同樣的氣候環境、同樣的語言與宗教教義;正因為如此,他們在個性之外還擁有許多共同點;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共同點也變得越來越顯而易見。他們就像激流之中的鵝卵石,靠得愈近便摩擦得愈加光滑;這千萬條生命共同生活、彼此交融,使每一脈源流都日益模糊,而共通之處則逐漸顯現。巴西民族就這樣不斷融合、不斷同化,這個過程仍在繼續,而其最終形態也尚未確定。然而,盡管階級、職業有所不同,巴西人已經擁有清晰的烙印與民族特征。
倘若要在國內尋找巴西特點的源頭,一定會迷失其中,因為巴西最重要的特點便是缺乏歷史,或者說歷史過于短暫。巴西文明與歐洲文明不同,沒有扎根于神化時代的傳統;它也不像秘魯與墨西哥,沒有發源于本土的史前文明。盡管最近幾年里,巴西依靠自身努力與不斷融合,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其文明中的建設性因素卻全部來自歐洲。對巴西的幾千萬居民來說,無論宗教習俗還是生活方式,沒有一樣來源于這片土地。這里的一切文明價值都來自于海外,來自于各式各樣的船只,來自于古老的葡萄牙帆船與現代的蒸汽機船;即便最有雄心的愛國事業,也未能發現土著人和食人族對巴西文明做出過重要貢獻。我們找不到史前時期的巴西詩歌,找不到起源于此的原始宗教,也找不到古老的巴西歌謠;這里沒有流傳至今的民間傳說,甚至沒有最樸素的藝術跡象。在其他國家的民族博物館里,都自豪地陳列著幾千年前匿名的藝術創作與文字樣本;可在巴西的博物館中卻沒有一件類似的展品。一切想要推翻這一結論的研究終歸徒勞,而那些將桑巴或者馬孔巴舞樂歸于巴西的人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將舞蹈與旋律帶到這里的是手腳被縛的黑人。巴西土地上發掘的藝術品極少。即便是馬拉若島上的彩繪陶器,也并非由巴西人制作;很可能是秘魯人沿亞馬遜河順流而下,來到馬拉若島并在此定居。我們不得不接受如下事實:在文化層面上,巴西建筑沒有任何特色;在殖民時代之前,即十六或十七世紀,巴西沒有任何造型藝術;即便巴伊亞與奧林達最美麗的教堂裝飾,即便是鍍金的祭臺或是雕花的桌椅,也顯然是耶穌會或葡萄牙風格的產物,甚至無法同果阿或宗主國區分。若要追溯歐洲人到達前的歷史,就會陷入一片虛無。一切如今稱為巴西的東西,都無法用它自己的傳統來解釋,而必須以歐洲為原型,在特定的氣候、土壤以及人口條件下進行轉化。
如今,巴西特色已經不會再與葡萄牙相混淆,但是兩者的親緣關系依舊能夠顯現。沒有人能否認這種關系。葡萄牙給予巴西三樣重要的東西:語言、宗教以及習俗,它們直接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形成。正是在這樣的框架中,建設起了新的國家,發展出了新的內容。在另一輪太陽之下,在另一個維度的國土之上,在日益密集的外來血液中,這個過程已經無法避免;因為這是機體自身的成長,任何皇權軍備都無法阻止。更何況這兩個國家的思維本就南轅北轍:葡萄牙作為一個老牌帝國,總是夢想著無法重現的往日輝煌;而巴西的目光則一直向著未來。宗主國以輝煌的方式窮盡了一切可能;而它此前的殖民地卻還沒有發揮自己的潛力。兩國人的分歧與其說是人種差異,不如說是代際差異。如今的巴西與葡萄牙緊密相連,它們原本就沒有陌生過。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它們擁有同一種語言。在拼寫與詞匯方面,歐洲葡萄牙語與巴西葡萄牙語幾乎完全一樣;如果想要判斷一部作品是出自巴西詩人還是葡萄牙詩人之手,耳朵就必須能夠區分兩者之間極其微小的差別。從另一方面來說,由早期傳教士記錄的塔穆尼奧斯語或者圖皮語詞匯則極少進入現代巴西語中。僅在葡萄牙語的講話方式上,巴西人講得更加“巴西”,而這就是巴西人與盧濟塔尼亞人的全部區別。更有趣的是,在巴西八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地的口音都幾乎一樣。巴西人與葡萄牙人能夠相互理解,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詞匯與句型,只在語調與文學表達方面才有差別。而這種差別起初很小,現在則慢慢擴大,其程度就像美式英語與英式英語一樣,同一種語言隨著時間的發展,慢慢變成獨立的個體。相隔數千英里的兩個國家,氣候條件、生存狀況都不相同,加上新的社會關系與組織團體的影響,差別便在四百年中逐步顯現。巴西由此成為一個新的民族,盡管發展緩慢,但同歐洲人或美國人相比,巴西人無論外形還是內心,都更加纖細嬌弱。“高大威猛、強壯有力”,這些特點在巴西人身上幾乎看不到。同樣,他們也很少殘忍暴虐、情緒激昂,所有的粗獷、傲慢也都與他們無關。巴西人天生敏感、熱愛和平、喜愛思考,有時甚至有些懶散憂郁。早在1585年,安謝塔與卡爾丁神父就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如是描述這片土地:“懶散、拖沓,還有一些憂郁。”即使他們的外在行為也十分溫和,很少有人高聲喧嘩或者向另一個人怒吼。令外國人感到驚奇的是:越是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便越能感受到這種安靜。無論是在佩尼亞的大型聚會上,還是在向帕蓋達島運送朝圣者的渡船中,小小的空間內都聚集了數千人,其中不乏兒童,卻聽不到喧囂,也看不到打鬧。民眾在自娛自樂時也十分平靜內斂;正因為缺少力量與野蠻,他們才能享受到平靜的歡愉。在巴西,高聲喧囂或是瘋狂舞動都屬于不合習俗的愉悅;而為期四天的狂歡節則為他們壓抑的本能打開了一扇安全的閥門。然而,即使在這看似無拘無束的四天里,即使所有的民眾都仿佛被蜘蛛蟄到一般,也看不到過分的行為與卑鄙的行徑;所有的外國人甚至婦女都敢于在喧鬧的街道上行走。巴西人一貫保持著天生的優雅與善良。不同階級的人們真誠坦蕩、禮貌相待,使得近些年來野蠻的歐洲人驚嘆不已。我們在街上看到兩個男人相互擁抱,會以為他們是分離多年的兄弟朋友;可是在下一個路口便又能看到兩個人以同樣的方式表達問候,這時我們才明白,擁抱是巴西人的普遍習俗,是他們最真誠的表達。在這里,禮貌是人際交往的基礎,而歐洲似乎早已忘記了這一點。在這里,路邊交談的人們都會將帽子拿在手上;只要有人尋求幫助,就會得到熱情的回應;上層社會的禮節——拜訪、回訪、交換名片——依舊得到嚴格的遵守。在這里,所有的外國人都會得到熱情的接待與殷勤的照顧;不幸的是,面對這種最自然的人文關懷,歐洲人竟然還會疑心重重。我們向朋友或新到的**詢問,這種熱情會不會只是出于客套,這種和睦會不會是我們的幻覺。但是所有人都會一致贊嘆,巴西人最本質的特點就是善良。像最早到達巴西的探險者一樣,我們詢問的每一個人都在重復相同的**:“他們非常善良。”在這里從未聽說過有人虐待動物,這里沒有斗牛也沒有斗雞,也從未聽說過宗教裁判所。巴西人反對一切暴行,根據統計,巴西的殺人案件極少經過事先謀劃,幾乎都是由于偶然的情欲驅使、出于醋意或者受到冒犯才釀成悲劇。因為狡猾算計、邪惡奸詐引發的犯罪也十分罕見。如果一個巴西人拿起刀,那他一定十分緊張激動;當我參觀圣保羅監獄時,沒有看到一個真正的惡徒或是可以由犯罪學定義的罪犯。那里的囚犯都十分平和,有著溫柔的目光;他們因為一時沖動誤入歧途,甚至不清楚究竟做了什么。而從總體上看,一切暴力、野蠻、殘忍都與巴西格格不入,這一點也得到了所有**的認可。巴西人善良高尚,他們擁有南歐人的天真與熱情,卻更加清晰更加普遍。在我來到巴西的這幾個月中,看到的每一個人,無論貧富貴賤,都熱情和善;在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不同國家、種族、階級之間那種罕見的信任。有時,出于好奇,我也會去貧民窟走走,到那些黑色的區域看看。貧民窟就建在里約城中的山坡之上,好似搖搖欲墜的鳥巢。我感到一點不安,還有些不好的預感,畢竟我是出于好奇才到那里,想看看底層人民的生活方式,看看那些暴露在路人眼中的破敗房屋與逼仄街道,也看看那些窮苦的人;我就像一個不速之客,想要窺視別人的家庭,探究他們的隱私。開始的時候,我承認,我以為這里會像歐洲無產者的街區,人們會以憤怒的眼神望著我,或者在我背后惡語相加。可是對于這些善良的居民來說,一個外國人不辭辛勞爬上山坡,就應像客人甚至朋友那樣受到歡迎;一個拿著水罐的黑人看到我,他笑了笑,向我展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并幫助我登上光滑的臺階;那些正在為孩子哺乳的婦女看到我,也絲毫不會感到慌亂。我們在這里相遇,就像在汽車或輪船上一樣,無論坐在前面的是黑人、白人還是混血兒,你總能收獲相同的熱情。無論在大人還是兒童身上,我從未見到種族間的隔閡。黑人小孩同白人小孩一同玩耍,混血兒童同黑人兒童手挽著手走在大街上,有色人種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受到限制。無論在軍隊、公司、集市、工廠還是在辦公室、交易所,人們都能友好協作,而不在乎出身與膚色。日本人同黑人成婚,混血兒又與白人結為夫婦;“混血”一詞在這里并非辱罵,也不包含任何貶義。種族敵視與階級仇恨這對歐洲毒果,在這里根本無法生根。
巴西人極度文雅、坦誠公正,擁有善良的品性,反抗殘忍與暴力。但與此同時,巴西人的情感也十分充裕,甚至有些過于敏感。每個巴西人都有一種十分獨特而易碎的自尊心。正因為他們彬彬有禮、態度謙遜,所以才會將每一個微小的、無意的不禮貌理解為冒犯。面對冒犯,他們不會像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或者英國人那樣訴諸武力,反而能夠隱忍不發。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故事:曾經有一個黑人、白人或者混血女仆,她干凈整潔而又忠厚沉著,從不會有絲毫抱怨。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她的主人卻并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她離開的原因。也許在前一天夜里,主人因為不快而指責了她,而一句小小的指責、一次大聲的訓話就能將她刺傷。她再也不會回來、不會抱怨也無需解釋。她靜靜地收拾好行裝,就此不告而別。巴西人天性如此,不喜歡辯解也不需要辯解,不會抱怨也不會生氣。他們只會通過隱藏來捍衛自己,而在這里,這種無聲的憤怒也隨處可見。如果一次邀請沒有得到禮貌的回應,沒有人會發第二次;如果顧客猶豫不決,店主絕不會說服他購買商品,因為這種隱秘的驕傲,這種微妙的榮譽感已經延伸到社會底層。即使在最富裕的城市,在倫敦或巴黎,又或者在南歐的各個國家,我們常常能夠見到乞丐;可是在這個真正“衣不蔽體”的國家里,卻幾乎沒有人乞討。這并非由于法律的約束,而是因為他們過度敏感,即使最禮貌的拒絕都不失為一種冒犯。
在我看來,這種敏感可算作巴西民眾最主要的特點。他們很容易滿足,不需要暴力刺激,也不需要貪圖名利。正因為如此,那些旨在彼此競爭的體育項目才沒有得到過分重視。而這里的氣候更適合休憩享受,所以人們不會像歐洲青年那般野蠻爭斗。在我們的國家,在那些所謂的文明國度,人們會為打破紀錄而歇斯底里,而這里的民眾卻并不在乎。歌德第一次去意大利便對南歐國家稱贊不已,因為那里的人民并不追求物質或者精神目的,而是注重平靜祥和的愉悅享受。他們并沒有太多追求,也就不會急不可耐。在下班之后甚至工作間隙,他們會泡杯咖啡聊聊天,將胡子修理整齊,將皮鞋打理干凈,在火爐旁享受家庭的溫暖。而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就足夠了。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舒適都與這種平靜安寧連在一起。而這樣的國家也十分便于管理。正因為如此,葡萄牙只需要很少的軍隊,**也無需施以高壓就能保持和平穩定。由于這種與世無爭的態度,階級與派別間的仇恨也少得多。
在我看來,這種無欲無求的態度堪稱巴西最美的德行,但它卻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經濟發展與科技成就。同歐洲與北美的工作效率相比,巴西顯得十分落后。早在四百年前,安謝塔便指出了氣候對巴西發展的不利影響。但是并不能將工作效率低下歸于懶散。巴西人本身是出色的勞動者。他們心靈手巧,理解力強,能夠勝任一切工作。德國**為巴西帶來了新的工業,其中許多都十分復雜;但是對于巴西勞工的技能態度,所有人都交口稱贊。他們能夠適應全新的生產方式;婦女們展示出了靈巧的手工技藝,學徒們則對科技有著濃厚的興趣。說巴西勞工層次低是很不公平的。圣保羅的工人能夠適應歐洲的組織模式與當地的氣候條件,生產出同其他地方一樣的產品。在里約熱內盧,我常常見到鞋匠或裁縫在他們的小作坊里工作很晚;建筑工地上的場景也震撼了我,因為在這里的烈日之下,即便撿起一頂帽子都要耗費不少氣力,可是那些搬運工人卻一刻也不曾停歇。巴西人的能力、品質以及個人效率絕對不比任何人差,他們只是缺少歐美人的貪婪,不愿那樣急功近利,他們只是缺少改善生活的動力。對于大多數混血兒來說,尤其在熱帶地區,工作并非為了儲蓄,而是為了不忍饑挨餓。在這樣一個國家里,世界永遠是美麗的,大自然為人們提供了一切生存條件,樹上的果實可以隨意摘取,人們不需要擔心冬天的到來。他們當然也不懂得節約,無論金錢還是時間。為什么要在今天做完所有的工作,而不能等到明天?為什么要在這樣一個天堂般的世界生活得如此緊張?在這里,時間具有很大的彈性,所有的表演、會議都會比約定推遲十五分鐘;如果能夠適應這一點,就永遠不會遲到。在這里,生活本身比時間更重要。我聽許多人說過,領完工資便曠工是這里的普遍現象。他們勤勤懇懇地完成了一周的工作,得到的這些微薄工資足以勉強維持兩天的花銷。那為什么還要工作呢?盡管這些工資無法使他變得富有,卻能夠讓他享受兩天的舒適生活。也許只有看到這里優厚的自然條件,我們才能理解這一點。在歐洲那片傷感無趣的國土之上,只有勞動才能將人們從悲傷里解救出來。這里的植物如此繁盛,物產如此豐富,能夠許人以美好幸福,所以這里的人們也不像歐洲人,沒有那般強烈的致富欲望。在巴西人眼中,財富并非來自于勤勞節儉,也非由于竭盡全力。金錢就像夢幻,只能從天而降。而在巴西,彩票便是上天。對于這些外表平靜的人來說,彩票是少有的能喚醒激情的東西,是千百萬人平日的希望。搖獎每天都在進行。無論是酒吧、咖啡館還是在路上,巴西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有人推銷彩票。無論是理發師的助手、擦鞋匠、普通職員還是軍人,所有人都將自己周薪中所剩不多的錢投入其中。每天下午固定時間,開獎地點就會聚集一大批人。家家戶戶都將錄音機打開,全城民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一個一個報出的數字上。上層社會的人則在賭場試試運氣,幾乎每一個海濱浴場與高級賓館都配有賭博場所。不僅如此,巴西人還在歐洲的樂透、紙牌與輪盤之外,發明出了“動物賭博”。盡管受到巴西**的嚴令禁止,“動物賭博”還是風靡全國,成為最受歡迎的賭博方式。
“動物賭博”有著獨特的歷史淵源,能夠清晰地反映出巴西人對命運的激情。里約動物園園長抱怨游客太少。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同胞,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辦法。每一天,他都會在動物園中隨機選擇一種動物,今天是狗熊,明天是驢子,后天則是大象。
每位游客的門票上都印有一種動物,如果恰好同當天選出的動物一樣,就能得到門票價格二十或二十五倍的獎金。這項舉動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動物園中人頭攢動,但是游客們并非為了參觀動物,而是為了得到獎金。他們漸漸認識到動物園路途遙遠,很難堅持每天都去。于是他們便按照動物園的規則,開始了私人賭博。在小酒館的柜臺之后以及街邊的轉角興起了許多小銀行,由它們收取費用并支付獎金。警察禁止這項賭博之后,這些小銀行仍能秘密地發布博彩結果。為了不使警方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一切賭博活動只能暗中進行。銀行家并不向顧客提供收據,但是每次都會履行職責。這種賭博方式,也許正是由于遭到禁止,才能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里約的孩子們剛剛在學校里學會數數,就知道每種動物對應的數字;而他們對參賭動物的了解程度,也遠遠超過了字母表。所有的機構、法令都無法遏制“動物賭博”。一個人在晚上夢到了一個數字,如果不能用它購買“動物彩票”,那還有什么意義呢?法律永遠無法抑制民眾的真正意愿;而巴西人所缺乏的野心,也只能在一夜暴富的夢想中得到彌補。
誠然,巴西還未釋放出土地的全部價值,個人的智慧與能力也未能得到完全發揮。但是考慮到這里的氣候弊端與人民纖弱的身體條件,總體來看,巴西產量依然相當可觀。而根據近幾年的觀察,我們也不能斷言缺乏雄心、隨遇而安就是錯誤缺憾。過度的活力會沖昏人們的頭腦,將他們卷入戰爭。個人生活同這種活力孰輕孰重?倘若壓榨出每個人的全部力量,又是否會像注射毒品一般使人心智耗散?這些疑惑已經超越了巴西問題的范疇。
與馬查多·德·阿西斯不同,尤克里德斯·達·庫尼亞并非一位專職作家,而其民族巨著《腹地》的誕生也只是出于偶然。尤克里德斯·達·庫尼亞是一名工程師。在軍隊出動抗擊卡努杜**(一個巴伊亞腹地的反叛邪教)時,他作為《圣保羅州報》的記者隨同前往。他的這次遠征報道寫得十分生動,并由此擴展成為一本書。里面有對于這個國家、這里的人民以及民族心理的大量描寫,其視角的深刻與敏銳尚無人企及。在世界文壇上,《腹地》絕對能與勞倫斯的《智慧七柱》相媲美,卻很少為海外所知。這本書的描寫恢宏崇高,視角豐富獨特,又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一定能在無數的著作之中經久不衰。盡管巴西詩人與小說家已經取得了巨大進步,創造了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卻沒有任何一部能夠取得如此之高的藝術成就。
然而,巴西的戲劇發展卻十分緩慢。在這里,我從未聽說過任何一部引人注目的戲劇名目,不僅如此,戲劇藝術在公共生活中也顯得無足輕重。這種情況也在意料之中,因為戲劇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產物,反映了特定階層的精神需要,而這一階層在巴西還沒有得到發展。巴西并沒有經歷過伊麗莎白時期,也沒有體驗過路易十四時代,也沒有奧地利或西班牙那樣大批的戲劇愛好者。直到帝國末期,巴西的戲劇表演還只能從外國引進。由于歐洲與巴西之間路途遙遠,只有低級的劇團才愿意前來演出。佩德羅二世統治時期,并沒有發展起真正的國家劇院;而歐洲的劇團也只用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或者法語,并不使用葡萄牙語。在如今的巴西,一座大城市已經擁有上百萬居民,足以維持一間劇院的運營。但是現在發展戲劇為時已晚,因為電影已經統治了一切。
音樂方面的情況與戲劇類似,這一困境已經持續了數百年:由于缺乏世俗傳統,各個階層都對此感到陌生。這里沒有大型樂團,無法演出那些不朽的作品。正因為如此,這里的民眾才不知道《馬太受難曲》《安魂曲》《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以及亨德爾的彌撒曲。里約與圣保羅的劇院仍在上演五十年前的劇目,比如威爾第的意大利歌劇,而普契尼已經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像《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這樣的劇目,早在佩德羅二世時期就已上演;可是在之后可能也只上演過兩到三次。這個國家并不了解真正的現代音樂;盡管已經開始籌建交響樂團,但依然是輕緩舒適的音樂,只能滿足大眾口味。
正因為如此,卡洛斯·高梅斯的出現才使我們如此吃驚。在這個時代,自學需要真正的勇氣與熾烈的熱情,而巴西的這位作曲家卻贏得了國際聲譽。1836年,高梅斯降生于圣保羅州的一個城市。十歲時便加入交響樂團。在這樣一個國家里,他幾乎無法接觸到樂譜與演出,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導師,但是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力,他的才能不斷提高,二十四歲時便創作出了第一部歌劇《城堡之夜》。1861年,《城堡之夜》在里約熱內盧上演,取得了巨大成功。佩德羅二世十分看好這位藝術家,將他送往歐洲學習。在意大利時,高梅斯收到了同鄉阿倫卡爾的小說《瓜拉尼》的意大利語譯本。作為一個巴西人,他希望通過這部小說將巴西展現給世界,便立即聯系了一位腳本作者。1870年,歌劇在斯卡拉歌劇院上演,受到了熱烈歡迎。威爾第聲稱卡洛斯·高梅斯將成為他合格的繼任者,而一位音樂史家則將《瓜拉尼》視為“梅耶貝爾時代最好的歌劇”。直到今天,這部歌劇依然不時地在意大利上演。這是歌劇作品中的經典之作,有著如詩的唱詞與優美的旋律,能夠賦予觀眾視覺與聽覺的極致享受,而靈魂則怎么也聽不夠。如今透過這部作品,我們依然能夠了解高梅斯的巨大成功與殷切希望。然而,正因為《瓜拉尼》頗具浪漫主義時代梅耶貝爾的浮華之風,在我們今天看來,它已經失去了往昔的活力,變成了音樂史上塵封的檔案。卡洛斯·高梅斯只是實現了巴西音樂的意大利化,而真正將巴西樂曲融入世界的,則是維拉·羅伯斯(8)。他的旋律十分具表現力及原創性,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色彩。這種色彩熱烈活潑而又傷感迷幻,反映了巴西不可思議的景色與精神。
這種富有巴西特色的表達方式,在波爾蒂納里的畫中也能看到。他是第一個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巴西畫家。這里風景卓著,有著千變萬化的色彩,波爾蒂納里多么希望將這些色彩付諸筆端,就像高更手中的大洋洲或者塞甘蒂尼的瑞士一樣,讓世界看到一個風光旖旎的巴西!這里又為建筑藝術提供了多少機遇:在那些飛速發展的城市里,自我意識也愈發強烈,他們不愿遵循歐洲或者北美的模式,而要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在這種理念下,人們已經進行了諸多嘗試,并且取得了一些成就。
由于專業知識的匱乏,我無法對科技方面做出全面評價。但是在最近幾年,巴西人民卻擔當起經濟與歷史的重任,取得了令人驚嘆的進步。所有關于巴西的古老文獻幾乎都出自外國人之手。談起描繪巴西的經典作品,我們會想到十六世紀的法國人安德烈·戴維以及德國人漢斯·斯塔登,或者十七世紀的荷蘭學者巴爾留斯,十八世紀的意大利教士安東尼爾,又或者十九世紀的英國作家索西、德國探險者洪堡以及法國畫家德布雷。而在近幾十年中,巴西人親自接過了這項事業。他們立足于自身起源的研究,對國家歷史有了充足的了解。他們的作品連同各州及中央**的出版總額,已經足以填滿一整間圖書館。在哲學領域需要記載一個有趣的現象,奧古斯特·孔德曾在這里建過一所學校,甚至一座教堂;巴西憲法的絕大部分都采用了他的思想,而這位法國哲學家對巴西現實的影響,比對他的祖國還大。在科技領域,飛行員桑托斯·杜蒙不僅建造了飛機,而且完成了繞埃菲爾鐵塔的光榮飛行,他的膽識與能力大大推動了巴西航空事業的發展。盡管對于這次飛行仍有爭論,因為不能確定第一個在重型器材上飛行的是他還是懷特兄弟;但是這個問題卻表明了他很可能是飛行史上的第一位英雄,即便退一步講,他也是第二位。僅此一項,就足以將他的名字永載史冊。而他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勇敢開拓的忘我史詩。同科技成就一樣,他的人道主義精神也將永世長存。杜蒙曾經向國際聯盟寫過兩封信,請求永遠禁止將飛機用于投放炸彈或者服務戰爭。只要一封這樣的信,就能夠宣告巴西的人道主義態度,就足以保護他遠離不公正的遺忘。
結合以上種種因素,就會明白巴西如今的文化活動有多么非同尋常。但是如果將巴西的文化歷史看作四百五十年,或者認為參與其中的居民有五千萬,我們就會做出錯誤的計算。巴西從獨立到現在,剛剛過去一百年(更精確地說,是一百一十八年),而現代生活的參與人數也僅有七八百萬。在各個方面,巴西與歐洲都沒有可比性。歐洲擁有更豐富的傳統,卻沒有未來;而巴西盡管歷史短暫,前途卻不可限量。所有業已完成的只是亟待完成的一部分;許多傳統早已賦予歐洲的遺產,在這里還需要重新創造,比如博物館、圖書館以及公共教育。同有著先進教育體制的美國相比,這里的青年藝術家、作家、學者、學生必須克服百倍的困難,才能得到全面的知識與世界的眼光。在這里,我們有時仍能感到些許局限,又或是與時代追求的差距;巴西的發展尚且配不上它廣袤的國土;幾乎所有的巴西人都將在歐美的日子視為求學生涯中最重要的時光。巴西依舊需要舊世界的推動,盡管舊世界已經變得如此瘋狂。
但是,倘若換個角度,就會發現歐洲人也常常在巴西停留,因為在這里也能學到許多。在這里,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都與歐洲不同。這里有更加輕松的氛圍與更加善良的人群,人與自然的關系更近,時間也更加舒緩,連困難都顯得更加輕松,精神自然也無需緊張。這里的生活更加寬厚平和;人們不用像美國一樣成為標準化的機器,也不用像歐洲一樣變為政客手中的工具。因為這里有更多的空間,人們彼此互不影響;也因為這里擁有未來,氣氛更加平靜,人也更加溫和。這里適合年邁的老人,在看盡了世間紛擾之后,能夠置身山水之間,追溯一生的回憶;這里也適合尋夢的青年,在肥沃的處女地上,能夠釋放出全部力量,建設起偉大的國家。在最近幾十年中,到達這里的每一個歐洲人,幾乎都沒有回去;對于那些曾經生活在大洋彼岸戰亂之中的人們,巴西已經成為他們的和平故鄉。如果在這場自殺式的戰爭中,舊世界最終覆滅,我們也一定要記得,有一個新世界正在迅速崛起。和平人道是歐洲未能實現的夢想,卻將在巴西成為現實。而這也是我們在悲痛中最好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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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語,意為調情。
(2)?若阿金·那步科(1849—1910),巴西政治家、外交家、歷史學家、法學家和記者,巴西文學院的創始人之一。
(3)?蒂茹卡為里約熱內盧北部街區,拉蘭杰拉斯為里約南部街區,帕伊散杜大街位于里約南部的弗拉門戈街區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