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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沉船 泰戈爾作品集

詩人們所想象的最適合年輕的情人們活動的環境,一切扮演愛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爾各答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滿枝的無憂樹和醉花的樹叢,曼陀比的枝葉架起的天幕和長著棕色脖子的杜鵑鳥的歌聲在這里只是人們心中所常懷念的東西罷了;然而,神秘的愛情卻并沒有因此就狼狽地逃出這干枯的、毫無情趣的現代城市。愛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輕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著他的弓箭在擁擠的人群中穿來穿去,躲避著裝有鐵甲的電車,逃避著捆著紅頭巾的警察的注意,本來么,誰又能老跟蹤在他后面呢? 

盡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魯托那一所公寓里的一套房間,對面住著鞋匠,隔壁是一家油鹽店,但他和漢娜麗妮的愛情卻仍然發展得非常順利,這房子似乎也并不亞于一所什么充滿浪漫氣息的園亭,他們相會的地方永遠是安那達先生的那張破舊的、鋪著滿是茶跡的臺布的茶桌邊,而并不是在荷花湖釁,但這也并不使哈梅西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古代傳說中常講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愛撫情人的馴良的小鹿,而哈梅西在搔著漢娜麗妮的心愛的小貓時所表現的熱情則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當那小貓兒剛一醒過來,拱拱腰,然后舉起腳爪來洗臉的時候,這位正在熱戀中的青年真會認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美麗的一個動物。 

有一個時候,漢娜麗妮曾跟她的一個女朋友學過一陣針線,后來,因為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上,就放下了縫紉工作。哈梅西總認為縫紉是一件不值得重視、也沒有學習必要的工作。他和漢娜麗妮只是在文學上有共同興趣,碰到針線問題,他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你近來為什么對針線這樣有興趣?”他有時會不高興地問她。“只有那些沒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會弄那個。”漢娜麗妮聽到這話的時候,總只不過微微一笑,仍照常穿她的針。 

有一次阿克謝譏諷地說:“世界上一切有實際用處的東西,哈梅西先生都非常厭惡。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么偉大的哲學家和詩人,但只是對有用的東西表示厭惡又有什么道理哩” 

這話使得哈梅西頗為憤怒,他準備立刻和他進行一場爭辯。 

但漢娜麗妮立刻止住了他。“哈梅西先生,難道不管別人說一句什么,你都必得回嘴嗎?世界上無用的空談已經夠多了!”說完,她低下頭去數數針腳,然后又仔細地把她的針在一方絲織品上扎來扎去。 

有一天早晨,哈梅西走進他的書房,發現桌上有一本蒙著綢面的日記簿,綢面上繡著花。一個角落里繡著一個“哈”字,另一個角落里用金線繡出的一朵蓮花。哈梅西很快就明白贈給他這個禮物的人是誰,也明白了那個人為什么會送他這樣一件禮物,他的心不禁急劇地跳動了幾下。他對于女紅的輕視心理,剎那間已完全消失,他并且準備站起來作一個女紅的堅強的維護者。當他把這本日記簿緊抱在胸前的時候,就是阿克謝這時在他眼前,他也會承認自己過去的錯誤了。 

他打開那本子,拿一張紙攤在上面寫道: 

如果我是一個詩人,我一定會送給你我的詩集,但我不是,我沒有什么可以答禮的東西。施惠于人的力量我是沒有了,但我卻總有受惠的能力。這個意外飛來的禮物對我有如何重大的意義,只有無所不知的上天和我自己知道。這禮物本身是一件可以看見的、有形體的東西,但我的感激卻是無形的,這只能靠我的語言來傳達。永對你懷著感激之情的哈梅西上。 

漢娜麗妮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信,但她和哈梅西從來也沒有當面再談起過這件事。 

雨季開始了。雨主要是對農村施惠,對于城市里的人,它卻不一定是一件使人見了高興的東西。城市里的人都集中全力來防止潮氣,為了這個目的各家都關緊窗子,修補好了屋頂;走路的人張起了雨傘,電車也掛起了遮雨的簾子,盡管如此,很快所有的人仍然全弄得滿身是潮濕和泥漿。但河流、山林、樹木和田野卻好像歡迎朋友似的對如注的急雨發出歡呼之聲;只有當雨在大自然中降落的時候,我們才能看到它的真正的雄偉氣勢,在那里天和地同聲歡呼著,迎接雨云的來臨,到處是一片歡欣。 

年輕的情人們是和山一樣堅強的。長久不息的急雨加重了安那達先生消化不良的病癥,但它卻絲毫不能減低哈梅西和漢娜麗妮的興致。雨常常使得哈梅西沒法上**去。幾天之后,雨下得更大了,漢娜麗妮更常常極不安地對哈梅西說,“哈梅西先生,天氣這樣壞,你怎么能回家去呢?” 

“那太不成問題了,”哈梅西會硬著頭皮回答說,“我總有辦法回去的。” 

“把身上淋濕了,弄著了涼有什么好呢?”漢娜麗妮會勸阻他說,“你最好就留在這里,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哈梅西從沒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嬌,他的朋友和親戚們也從沒有感覺到他是一個那么容易著涼的人,但在雨天,他卻總以驚人的溫馴聽從了漢娜麗妮的吩咐,他感覺到,如果他一定要冒著雨走過那么幾碼的道路回到自己的住處去,那簡直是一種有罪的無理行為。天色最壞的時候,漢娜麗妮更會把哈梅西邀到她自己的房間里去,和他在一起吃一點燴飯作為早點,或吃一頓菜肴豐盛的晚飯。他的肺部的毛病使人感到的憂慮顯然并沒有涉及他的消化器官。 

這一對年輕人就這樣一天一天度過他們的濃情蜜意的日子。將來的結果怎樣,是哈梅西從來也沒有想到的問題;但安那達先生卻無時不在想著這件事,他的朋友和親戚們也都隨時拿這個問題作為有趣的談話資料。哈梅西的處世才能和他的書本上的學識是很不相稱的,加上他這時的激動的感情,他對人世間許多事情的看法更顯得是朦朧一片了。安那達先生常常若有所期地注視著他的臉,但他始終不能從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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