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USEWIFE
我們升上高年級之前兩三年,老師是希伯納特。他的胡子刮得精光,頭發剪得很短,留了一根小辮兒。學生們只要看見他,就嚇得不知所措。在動物界里,會刺人的就不咬人,而這位老師兼而有之。他的拳頭與耳光就像砸向小樹苗的冰雹,他的譏諷也把我們從外到里燒透。
他抱怨現在**與先生之間的關系大不如前,學生不再把老師敬若天神。話才說完,他就仿佛遭到怠慢的神祇,掄起神力往我們頭上招呼,發出雷鳴般的咆哮;只不過他的咆哮當中帶著許多粗俗言語,沒人會以為這是真的在打雷。他的相貌平平,是常見的孟加拉人長相,襯不起他這番動靜,所以也不會有人誤以為三年二班的這位大神是因陀羅、旃陀羅、伐樓拿或室建陀。[35]
所有神明里只有一尊像他,就是死神閻摩。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吐實也無妨,那就是當年我們都希望他能當場回到閻摩的地府去。顯然沒有哪位神明比得上人間的活神這么兇惡。永生的天神絕不會帶來這么多麻煩。如果我們摘下鮮花獻給天神,他們會很高興;如果我們沒獻花,天神也不會因此煩擾不休。但是人間的神需索大得多,要是我們禮數稍有欠缺,他們就勃然大怒,兩眼血紅,施罰降罪,看上去一點也沒有神明的樣子。
這位老師自有折磨學生的手段,這個手段聽起來似乎是小事,實際上卻可怕而殘酷。那就是給我們取一些新的名字。雖然名字不過是一個字眼,但是人們通常都愛惜自己的名字勝過生命。人們愿意為了光大自己的名字而不畏勞苦,愿意為了自己的名字而死。如果你刻意扭曲一個人的名字,那么你傷害的是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即使你把某人難聽的原名改成漂亮的名字,比如把“鬼王”改成“愛蓮”,他也無法忍受。從這件事我們可以歸納出一個原則:對我們而言,抽象的事物比實際的物質更珍貴;付給金匠的費用,似乎比黃金本身更可愛;榮譽比生命更重要;一個人的名字,重于其人本身。
由于人性中這種根深蒂固的定律,當老師給沙希謝卡爾(月冠)取了一個外號“貝塔基”(尖嘴魚[36])時,這位同學感到非常痛苦。而且他明白這個外號是針對他的長相的,因此心里更加難受,但是他只能坐著一聲不吭,默默忍受。
阿舒的外號是“吉妮”(小媳婦),而且這個外號的背后有一段故事。
阿舒是班上的乖寶寶。他從來不向任何人發牢騷,很靦腆,可能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孩子。不管別人對他說什么,他都是溫和地微笑以對。他很用功。很多同學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他從來不跟別人玩,每次我們一放學,他就徑直回家。每天下午一點,他家的小女仆就給他送來一些樹葉包裹的甜點,還有一個裝了水的青銅水罐。每次阿舒都非常難為情,巴不得小女仆趕緊離開。他不希望自己在同學眼中只是個小學生。他家里的人,包括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關于他們的一切,都是他的隱私,他竭盡全力不讓同學們知道一絲一毫。
到目前為止,他在學業方面都是無可挑剔的,但是偶爾會上學遲到,而且希伯納特質問他的時候,他給不出合理的解釋。他在這種場合所遭受的恥辱實在駭人聽聞:老師罰他站在教室樓的臺階前,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讓四個班級的所有學生都看見他的痛苦與屈辱。
某一次(紀念月食的)節日過后,希伯納特像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高凳上,盯著教室門口。他看見阿舒走進來,手里拿著課本與寫字的石板——裹在墨漬的包袱里。阿舒比平時更遲疑了。
“小媳婦來啦!”希伯納特大笑著挖苦。然后,在講完課,讓我們下課之前,他高聲說:“大家注意聽我說。”
仿佛整個地球的地心引力都拽著阿舒往下沉,他只能坐在長凳上,兩條腿與腰布的衣擺低垂,所有學生盯著他瞧。他的一生還很長,還有許多歡樂、哀傷與羞慚的日子——都比這一回更加重大,但是都比不上這一回他年幼的心所受的傷。可是這件事背后的故事是很平常的,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
阿舒有一個小妹妹。她沒有同齡的朋友與親戚,阿舒就是她唯一的玩伴。阿舒的家門口有一道帶雨棚的長廊,前邊是一扇門與一些扶手。節日那天多云下雨,零星幾個人從他們家門前走過,手里提著鞋,頭上打著雨傘,匆匆忙忙,無暇四顧。阿舒陪著妹妹坐在長廊臺階上玩了一整天,積云的天色陰沉,雨聲吧嗒吧嗒。
這一天是小妹妹的玩具娃娃結婚的日子。阿舒正在一絲不茍地指導妹妹準備婚禮。這時候問題來了:誰來當主持婚禮的教士呢?小妹妹突然一躍而起,然后阿舒就聽見她問某個人:“請問你可以為我的洋娃娃主持婚禮嗎?”阿舒轉過來,看見一身狼狽的希伯納特站在雨棚下,正在收拾手里的濕雨傘。他是正走在路上,暫時在這里躲雨。小妹妹請求為娃娃主持婚禮的人,就是希伯納特。
阿舒一看見他,顧不得游戲與妹妹,一頭鉆進屋子里。他的節日已經徹底毀了。
第二天,希伯納特以讓人難堪的消遣口吻描述以上場面,仔細說明他為什么在所有人面前叫阿舒“小媳婦”。一開始阿舒就像平時聽到其他事情一樣,禮貌地微笑,試著稍微融入周遭的歡笑。可是這時候,一點鐘到了,所有班級下課了,他家的小女仆站在門口,帶來包在娑羅樹葉里的兩塊甜點,還有裝在亮晶晶的青銅水罐里的水,于是阿舒的微笑消失了,整張臉和兩只耳朵通紅。他前額發疼,血管開始抽搐。他終于抑制不住滾滾而下的淚水。
希伯納特在休息室里吃了一頓便飯,舒舒服服抽起煙來。學生們圍著阿舒手舞足蹈,齊聲喊叫:“小媳婦,小媳婦!”阿舒明白了,全世界最不光彩的事,就是在學校放假的日子跟自己的小妹妹一塊兒玩,而且他不相信人們會忘記他曾經做過的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