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前,貝島昌吉調任到C縣的M市小學任職,那時他正值三十六歲,是個純粹的東京人,出生在淺草的圣天町,父親是舊幕府時代的漢學者,受其遺傳的影響,貝島從小喜愛學習,他一直覺得自己會就此終了一生,可是現在卻放棄了這種想法。實際上,他是個不善處世的人,他想到,如果不靠學問吃飯,到哪一家商店去當個做雜役的小伙計,只要勤奮地工作,說不定現在早已成了一名獨立門戶的商人,至少定能成為一家的支柱安穩度日。原本因為家里窮,可能連個中學都上不了,要想當個學者實在是個巨大的錯誤。高等小學畢業的時候,父親說可以幫他找個可以打工當小伙計的地方,他表示堅決反對,進入御茶水普通師范學校就讀,到二十歲畢業時直接進入淺草區的C小學當了教師。當時的工資是十八元。昌吉當然不會甘心永遠當個小學教師,他打算一面謀求生活道路,一面自學成才。他有著研究最喜愛的歷史學——日本、中國的東洋史,最后成為文學博士的抱負。然而,貝島二十四歲時父親去世了,之后不久,又迎娶了妻子,以前的抱負和熱情漸漸消弭。首先,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妻子,之前熱衷學問的時候,完全沒把女人放在心上,隨著越來越多地感受到新家庭帶來的喜悅,他就像眾多的凡人一樣不知不覺地安于小成了。接下來,孩子誕生,月薪徐徐增長,不知什么時候起,他那出人頭地的宏愿竟完全消失了。
第一個女兒出生,他從C小學調到下谷區的H小學,那時的月薪是二十元。之后又調往日本橋區的S小學、赤坂區的T小學,在市內多家小學任教,十五年間,地位漸漸升高,終于成了月俸四十五元的正式教員。但是,一家人的生活費漲速比他工資的要快得多,導致家貧的狀況一日勝過一日。大女兒出生后的第三年長子問世,一個接一個,共生下了六個兒女,任教第十七個年頭,一家人遷往G縣時,妻子的肚子里已經懷上了第七個孩子。
在東京長大,并在那兒度過了半輩子的貝島,之所以突然遷往G縣,還是因為實在受不了大城市生活困難的壓力,在東京最后工作的麴町區F小學,位于宮城的西側,屬于華族宅邸和顯職**的住宅云集的山手線區域,他的學生,大都是中產階級以上的文雅**,和那些孩子一起同上一所學校的自家兒女,看上去實在寒磣、可憐,令他痛苦萬分,覺得自己夫婦倆再怎么窮困潦倒,至少得讓孩子們穿得干凈利落。當孩子們纏著他說要買那兒的女孩子穿的西服、要買那根裝飾緞帶、要買那雙鞋的時候,夏季吵著要去避暑的時候,他就更加難堪,心中深感自己作為家長的窩囊。除此之外,他還得贍養父親過世后留下的老母,誠實規矩、謹慎脆弱的貝島終日為這些事煩惱,在心中深感對不起自己的家人。那么,倒不如索性離開生活成本高的東京,到鄉下城鎮去悠閑度日,可以讓家里人過得安穩些。選擇G縣的M市,是因為那是妻子的故鄉,幸運的是還有人幫著介紹了轉任的學校。
M市在距東京北面一百二十公里處,是著名的生絲產地,只有人口四五萬的一個小城市,位于中央山脈的山腳下廣闊的關東平原逐漸收窄縮小地區的一端,圍繞市區的周圍郊外,是一望無垠的桑田。在萬里晴空的日子,因I溫泉有名的H山,其山體容貌莊嚴雄偉,著名的A山等山嶺聳立在對面幾乎要碰到成排房屋脊瓦的地方,在道路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眺望。T河的流水穿城而過,河水清澄涼爽,嘩啦啦地涌動,開往I溫泉的電車行駛的大街的景致,在鄉下城鎮中顯得明亮熱鬧,富有情趣。貝島領著一家人敗走此地,于某一年的五月上旬首次定居下來,那時正是一年之中圍繞那個城市的自然風物最最美麗、燦爛的初夏季節的一天。長期蝸居在東京神田猿樂町臟亂的大雜院中的一家老少,仿佛從陰暗郁悶的洞穴深處,一下子來到了晴空之下,吐出了萬分欣喜的長氣。孩子們每天都去城址公園,在綠草地上、T河河堤上茂密的櫻樹叢中和垂吊著盛開的紫藤花的A庭院池塘的水濱快樂地游玩。貝島和妻子,還有他今年已經六十歲的母親都感到頓時獲得了解放一般輕松,除了每年要去為亡父掃墓一次之外,東京再也沒有值得留戀的地方。
他供教職的D小學,在M市北部的城郊接合部,操場后面就是波濤翻滾的桑田,從教室的窗口眺望晴空下的田園風光,望著遠處呈紫色朦朧的A山山脈的山襞發呆,每天為孩子們上課,總是懷著極其舒暢的心情。赴任的當年,負責男子部的小學三年級,升到四年級、五年級,來到第三個年頭,一直跟隨著那個班。班上沒有麴町區F小學里那種裝束整潔的優雅的學生,不過,這兒畢竟是縣廳所在的城市,倒也不乏富家子弟及頭腦聰慧的少年,其中還混有一些比東京的學生更狡猾、更難對付的淘氣鬼。
當地的紡織業企業家、同時又是G銀行董事的鈴木某先生的兒子和S水電株式會社總經理中村某先生的兒子是年級中的佼佼者,在貝島任教的三年之中,獲得第一名的總是他倆之中的一人。淘氣鬼是K町生藥店的兒子西村,他是領頭的,還有住在T町的醫生兒子有田,生性膽小,受到父母親的寵愛,身上的衣著最為奢華。天生喜歡孩子,與他們打了近二十年交道的貝島,對于每一個性格不同的少年都有興趣,對他們一律平等對待,熱情照料,雖然有時會給予嚴格的體罰,加以大聲的呵斥,但是,長期的經驗使他熟悉兒童的心理,因此,無論是在學生當中,還是在家長和教員當中,口碑均不錯,被評為一名正直、誠實、老練的教師。
貝島來到M市剛好第二年的那個春天,D小學在四月學年發生變化之際,他所擔任的五年級班上來了一位新生。方方的國字臉,黝黑的膚色,肩頭渾圓的矮胖個頭,背一只很大的荷包,頭上長有白癬,眼神憂郁,名字叫沼倉莊吉。近年來,M市一帶建起了一些繅絲廠,他好像就是從東京前來打工的職工的子弟,從他那卑微的臉色和臟兮兮的服裝一眼就能看出絕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貝島首次與他見面時的直覺是,這孩子一定是個成績、教養都差的學生。可是帶進教室一做測試,出乎意料,發現他的學習能力并不低下,性格溫順,是個沉默寡言的文靜少年。
有一天中午休息時,貝島來到操場里一邊溜達,一邊注意觀察盡情玩耍的孩子們。這是他的習慣。他一貫認為,觀察一個孩子的性格和品行,在操場要比教室更適合。他發現,現在他班上的同學正分成兩組玩著戰爭游戲,這本身十分正常,只是兩組人員的分配顯得奇妙。整個班級約有五十人,甲組共有四十人,而乙組僅有十個人,而且甲組的領頭人照例是生藥店的小子西村,他讓兩個學生做馬,騎在“馬”身上指揮著己方的“軍隊”,而一看乙組的大將,竟然是新生沼倉莊吉。他也騎在“馬”上,一反平時的沉默寡言,瞋目而視,厲聲叱咤,促使自己的小部隊前進,自己也身先士卒地沖進敵方大軍陣地。說起來他到這所學校不過十天時間,真不知何時變得能發揮如此能量。貝島頓時起了好奇心,臉上浮現出天真孩子般的微笑,一副被深深吸引了的表情,繼續專注地觀看戰爭游戲的進行。人多勢眾的西村組很快被沼倉組的小部隊驅散,隊伍雜亂無章,一片混亂,左奔右突地不知該往哪兒逃跑。沼倉組的少年們擺出武藝高強、以一當十的氣勢,西村組的敗相實在顯得過分窩囊。他們好像都十分懼怕沼倉,對待其他的敵人,他們尚能恃眾勇敢抵抗,可是,一旦沼倉策馬沖來,他們立刻亂了陣腳,不做像樣的抵抗就落荒而逃。連大將西村,被沼倉瞪上一眼就打上一個激靈,不僅認輸,還遭到生俘。再說那還不是靠沼倉的體力,他只是在敵陣中左沖右突,在馬上發號施令,高聲怒喝而已。
“好吧,我們再戰一場。這一次我們只要七個人,有七人就足夠了!”
說著,他將手下的三位勇士讓給對方,再次對戰,結果還是西村組慘敗。第三次又將七人改為五人應戰,經過一番惡戰苦斗,還是由沼倉組取得了勝利。
從那一天起,貝島開始對少年沼倉予以特別的關注,不過在教室里,他與其他普通少年并沒有什么區別。讓他朗讀課本,做算術題,經常有出色的表現。作業也準時交來,從不懈怠。他常常緘默地坐在課桌邊,不悅地皺著眉頭,使貝島一時難以看出這個少年性格的端倪。看上去他不像是那種捉弄老師、煽動搗蛋、擾亂班級風紀的惡劣淘氣鬼,比起同樣的淘氣大王來,他只是一個遜色許多的孩子頭兒。
一天早晨,貝島在修身課[1]上,給孩子們做二宮尊德的報告。他站在講臺上,態度總是和藹可親的,用誠摯優美的語調與學生講述,只是在修身課時顯得特別嚴肅。再說,那是當天的第一節課,溫煦的朝陽照進教室的玻璃窗,教室里空氣清新,學生們心情爽快又緊張。
“今天講二宮尊德先生的故事,請大家安靜聽取。”
貝島說完,開始語調嚴肅地講述,教室里鴉雀無聲,學生們側耳靜聽,連喜歡與隔壁座位同學講話而常常遭到貝島老師呵責的西村,今天也忽閃著他那聰明的眼睛,專心地仰視著老師的臉。一時間,循循善誘的貝島老師的話音,一直傳送到窗外的桑田一側,五十位少年端坐的教室里,鴉雀無聲。
“……所以,二宮先生怎么說的呢?要說怎樣才能挽回已經出現傾斜的服部家運的頹勢,二宮先生給家族成員的訓誡是節儉二字。……”
貝島用比平時更有力的語調口若懸河地說著。這時,貝島聽到靜謐的教室一角,有人在輕聲嘰嘰喳喳講話,他滿臉的不悅,整個班級好不容易保持著肅靜,難得學生們心情緊張,精神集中,誰又在那兒亂講話呢?想到這兒,貝島故意大聲咳嗽一下,朝發出講話聲的方向瞥了一眼,繼續往下講。然而,僅僅安靜了一兩分鐘,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再次響起。宛如牙齒的跳疼,刺痛了貝島的神經,他不禁火冒三丈,一聽到說話聲,立刻停下朝那個方向看去,話音戛然而止,無法輕易斷定說話者是誰。可話音來自教室的右側角落,從沼倉的課桌附近傳來,他推測一定是沼倉在講話。倘若說話者是沼倉以外的其他學生,特別是淘氣鬼西村的話,貝島會直接去對他加以訓斥,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他覺得不便對沼倉那樣的學生這么做。總覺得對這樣似孩非孩、難以掌控的學生狠加訓斥,既有點可憐,又有點冒失。還有一個原因是自己與沼倉還不熟悉,到今天為止,除了在課堂里向沼倉提問之外,還沒有與他親切深談過一次。因此他想,還是盡量先不指責他,接下去他就會停止說話的。貝島做出一副佯裝不知的樣子,誰知道說話聲反而越來越放肆起來,他終于看到了沼倉在動嘴。
“是誰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嘮叨?是誰?”他終于無法忍耐,還用藤教鞭猛抽臺板。
“沼倉!最先前開始說話的是你嗎?嗯?是你吧!”
“不,不是我……”
沼倉毫無懼色地站起來,一邊回答一邊掃視了一下周邊。“從剛才開始講話的是他!”他突然指向坐在他左邊的一個叫作野田的同學。
“不對。老師看到你坐的位置,你沒有和野田講話,而是與右邊的鶴崎兩人講話。你為什么要撒謊?”
貝島少見地大為光火,因為沼倉試圖把自己的過錯轉嫁給同學野田,而野田平時性情溫厚、品行端正,他被沼倉舉報的瞬間,大吃一驚,眨著眼睛,乞求憐憫似的、恐懼地窺視著對方的眼色,總算下定決心似的鐵青著臉站起來說道:
“老師,不是沼倉,是我在說話。”
他的話音顫抖,大伙兒一起向他投去嘲諷的目光。
這一下,貝島更加生氣了。野田在上課時很少講話,看來,他是冷不防遭到眼下班上目空一切的淘氣王沼倉的冤枉,只得無可奈何地替他頂罪。要是他不這么做,事后一定會遭到沼倉的報復。如果事實就是如此,那沼倉這孩子就更加可惡。不對他追查清楚,嚴厲懲罰,就此放過是絕對不行的。
“老師現在在問沼倉,其他人不要發聲。”貝島再用教鞭抽了一下,“沼倉,你為什么要那樣撒謊?老師是看見你在講話才叫你的。如果覺得做得不對,應該老實承認,你要是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老師絕不會深究批評你。可是你呢,不僅撒謊,還把自己的過錯推給別人,這種行徑比什么都惡劣。你若不改正這種德行,長大后不會成為一個有用之才的!”
聽到老師的責難,沼倉紋絲不動,向上翻起那雙憂郁的眼睛,直盯著貝島的臉。他的表情完全是那種常見的不良少年具有的心術不正、膽大猙獰的面目。
“你為什么不吭聲呀?老師說的你聽明白了嗎?”
貝島把打開的修身課課本倒扣在講臺上,大模大樣地走到沼倉桌前。他擺出一副盤問沼倉的氣勢,甚至視情況要對他實施體罰,雙手甩了甩藤教鞭,學生們頓時凝神屏息,手心出汗,教室里再次鴉雀無聲,可這一次仿佛是要發生什么大事似的,完全不同于先前的靜謐。
“怎么回事,沼倉?為什么不吱聲?老師講了這么多,你為什么固執己見?”貝島手上緊攥的教鞭幾乎要向他臉上抽過去的一剎那,“我沒有固執己見,”沼倉的濃眉更加緊鎖,他沉著冷靜地用低沉、倔強的聲音說,“講話者的確是野田,我并沒有撒謊。”
“那好,你上這兒來!”
貝島張開手指猛抓沼倉的肩胛,粗暴地將其拽起來,一臉不可輕饒他的神色。
“到這兒來,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就給我站在講臺前。只要你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老師會隨時原諒你。可是,你若繼續犟下去,那么,天黑了也不原諒!”
“老師……”這時,野田再次站立起來。沼倉用眼睛瞥了他一眼。“的確不是沼倉講的,請讓我替他站立。”
“不,你沒有必要站。之后我會好好向你了解情況的。”
貝島說著,魯莽地試圖把沼倉拖到前面,這一來,另一位學生站起來叫:“老師。”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淘氣鬼西村。他的臉上,平日里調皮搗蛋,流著鼻涕的淘氣包神情全無,一副完全不像十一二歲孩子的正經,表現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勇氣和決心,恰似一個為了主公準備豁出命來的走狗。
“不對。老師你不該懲罰沒有過錯的人。要是沼倉的錯,可以懲罰他。不該指責的人不要胡亂譴責。”
貝島勃然大怒,他不明白為什么大伙兒都為沼倉的過錯庇護。倘若那是因為沼倉平時對他們威嚇欺壓有加,那今后就會有更不像話的事發生。
“來吧,趕快站好!我叫你過去,你為啥還不動窩?”
“老師!”又一名學生站了起來。“你讓沼倉罰站,那請讓我也一起站立。”
想不到說這話的竟是做班長的秀才中村。
“你說什么?”
貝島不由得愣住了,放開了緊拽著的沼倉的肩胛。
“老師,請允許我也一起站。”
接著,有五六個學生離座蜂擁上臺,緊跟著,學生們一個跟著一個,人人表示“我也站”“我也站”,幾乎全班一個不落地站到貝島左右兩側。學生們的態度絲毫不見有刻意為難教師的惡意,看上去反倒像西村一樣,有著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救出沼倉的決心。
“好哇,那就讓你們全體站立!”
貝島在發脾氣和狼狽之余,差一點兒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怒吼了。要是他是個年輕的缺少經驗的教師,一定會神經質地那么做的。然而,他畢竟比較老練,并不想與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們較真。對于沼倉這個孩子所具有的不可思議的威力,他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的確不禁感到驚愕。
“沼倉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老師要懲罰他,可是你們為什么要那么說?你們的想法都是錯誤的!”
貝島相當困惑不解地說著,不得不停止了對于沼倉的懲罰。
當天,貝島雖然對全班批評了一通后完事,但腦海中始終把沼倉的事當作一個研究資料在反復琢磨。要說小學五年級的學生,盡是些十一二歲的年幼無知的孩子,正好處在不聽家長話、違背老師命令到處胡鬧的年齡段,他們居然會那么一致地景仰淘氣王沼倉,整個班級都成了他的爪牙。沼倉到來之前的淘氣鬼大王、到處專橫跋扈的西村自不必說,連優等生的中村、鈴木,不知是懼怕他呢,還是心悅誠服,總之也是遵奉其命令,像上次那樣,哪怕是沼倉有錯,他們卻主動愿意替他受罰。沼倉再怎么具有膽量和手腕,充其量不過與他們同輩的乳臭未干的孩子,比起“老師這樣說的”來,“沼倉這樣說的”對于他們心靈的震撼遠為有力。貝島長年面對小學兒童,對那些極其麻煩的不良少年,死硬倔強的孩子有過束手無策的記憶,可是,像沼倉這樣的情況還一次也沒遇到過。那孩子為什么會有全班擁戴的人望?為什么全班五十名學生會那樣威服于他?在眾多的小學里,的確相當少見。
令整個班級折服,隨心所欲地支配,僅僅是這一點的話,未必是什么不好的行徑。沼倉那孩子居然有如此的德望和威力,自己就完全沒有斥責他的理由。只是令貝島感到可怕的是,有極少數的不良少年是社會上令人恐懼的頑童,完全無法用一根繩子拴住,因而連班里的好學生也不得不受到他的欺壓,漸漸地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勢力加以利用,教唆他們將惡行和壞風氣傳染全班流行。具有如此人望和勢力的學生,要是在班上導致惡劣風氣的傳播,那就會成為大問題。好在貝島自己的長子啟太郎也是那個班的學生,他通過若無其事的詢問,漸漸明白了自己的擔心不過是在杞人憂天而已。
“沼倉并不是一個壞孩子,爸爸!”
啟太郎對父親的打探,有一陣子扭扭捏捏,好像在猶豫說好還是不說為好,然后才擠牙膏似的一點點做了回答。
“不錯,說得不錯。聽了你的說法,爸爸不該斥責沼倉。那你就把真相說出來,上次修身課上發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沼倉做了壞事,要歸罪于野田嗎?”
于是,啟太郎做了如下的回答:那的確是錯誤的行為。但是,沼倉并不具有陷害他人的深刻企圖,其實他是想看看自己的部下(全班同學)對自己心悅誠服的程度,檢驗一下他們對自己的忠誠度,才故意那么做的。從那一天事情的結果看,全班同學無一例外地甘愿為他做出犧牲,而且,最終導致老師無法出手處罰,這也得到了充分的確認。當時按照他的指名,首先果斷承擔罪名的野田,緊跟著出頭的西村和中村,那三人作為忠義當先的人,后來得到了沼倉的表彰——補充歸納啟太郎說的,事情的始末大致如此。要說沼倉為什么,又是何時開始行使這樣的權力,啟太郎無法說清其中的緣由。總之,他是一個有勇氣,富有寬容和俠義心的少年,這逐漸形成了他在班級里的霸王地位。但從力量上說,他未必是班上的第一強者,要是比賽相撲,或許還是西村會獲勝。但是,沼倉不像西村那樣欺凌弱小,兩人打架時,大多數人站在沼倉一邊,盡管相撲時他處于弱勢,但是打架時,沼倉則強大無比。除去臂力,他全身充滿凜然的氣度和威嚴,一下子就將對手的膽量吞沒。他剛來那一陣,與西村打過幾場爭霸戰,不過,西村很快就降伏了。不是不得不降伏,如今,西村是高興地成為他的部下。實際上,就像他自己所說“我要成為太閣豐臣秀吉”,他度量大,平易近人,最初敵視他的幾個人,最后全都唯他命是從了。西村當班上淘氣鬼王的時候,不肯輕易心服的優等生中村、鈴木等人,現在也成了沼倉最忠實的部下,為了不讓他討厭,竭盡恭維、取悅之能事。迄今為止,啟太郎一直暗暗地敬仰中村和鈴木,可是,自打沼倉來了之后,就覺得他倆沒啥了不起了。他倆雖然學習成績優秀,但是比起沼倉來,就像大人跟前的孩子。——因為這些原因,現在已沒有一個人能與沼倉抗衡,大家對他是由衷地心悅誠服。有時候他也會莫名其妙地發出一些任性的指令,但大多數時候,大家都認為沼倉的行事是正當的,他為確立自己的霸權是可以的,卻極少濫用自己的權力。班上偶爾出現欺負弱小同學的卑躬屈膝的家伙,那時候,沼倉就會實施極其嚴厲的制裁。因此,膽小鬼有田等孩子覺得,班上是沼倉的天下,比任何天王老子當道都來得幸運。
聽到兒子啟太郎以上一席話,貝島對沼倉的興趣就更加濃厚了。要是兒子啟太郎的話不假,那么,沼倉就確實不是不良少年。若是孩子中的淘氣王,他也是一位很值得嘉獎的優秀的孩子王。他雖然是出身卑微的勞動者子弟,說不定將來真能成為一個英雄豪杰。盡管他把同班學生當作部下逞性耍威,若縱容這種行為多少會產生一些弊害,然而,學生們心甘情愿地服從于他,好像也沒有必要去強行干涉,就是干涉了也未必有效。不,倒是對他的行為予以表揚為宜。要贊揚他雖然是個孩子,卻重視正義,具有崇尚俠氣的氣概,鼓勵他在此基礎上獲得同學們的人氣,將他的勢力引向好的方面,為整個班級帶來好處。貝島這樣想著,在某天上完課后,把沼倉叫到身邊。
“老師叫你來,并不是要指責你。老師很佩服你,你有大人都很難及得上的長處,讓全班同學遵守服從你的吩咐,老師也不能輕易做到,而你卻很好地做到了。與你相比,老師反而覺得慚愧。”
善良的貝島,事實上打心眼里這么想的。自己干了二十年的學校教師工作,在自由掌控一個班級學生的德望和技巧方面,居然不及這位年幼的少年。不光是自己,在整個小學教員中,有沒有像這個孩子王沼倉那樣足以感化同學,使之心悅誠服的人呢?我們這些“學校的老師”,雖然具有一副堂堂的儀表,可想到沼倉的事情,是否應該被解雇呢?因為我們對學生的威信和慈愛,遠不及沼倉。也就是說,我們沒有那顆孩子般天真單純的心,也缺少能與孩子們同化、與他們一起玩耍的誠意。所以,今后,我們得向沼倉好好學習,與其當一名學生敬畏的“可怕的老師”,莫如努力去成為受他們歡迎的“有趣的朋友”……
“所以呀,老師鼓勵你,今后更加應該以這樣的用心,去懲戒同學中惡劣的行為,援助善良的舉動,全班團結一致,做出色的人才,請你好好引導大家井然有序地學習。這是老師要托付你的。總之,孩子淘氣王要是到處搗亂,教唆干壞事那是不行的,像你這樣為了大家而努力,那不知道能幫老師多少忙。怎么樣?沼倉,老師說的你能答應嗎?”
聽到老師的話,少年感到意外,一副一時無法領會的表情,仰視著慈祥微笑著的老師的嘴角。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理解了貝島老師的精神,十分喜悅,略帶得意地微笑著說:
“老師,我明白了。我一定照老師所說的去做。”
貝島當然也不無得意,自己到底是熟諳兒童心理學應用之道的教師。稍不留神,就難以對付的像沼倉這樣的少年,自己居然能夠巧妙地循循善誘。作為一名小學教員,自己還是有著老到之處,想到這些,他感到了愉快。
第二天早晨,貝島來到學校,目睹自己掌控沼倉所取得的超出想象的成功明證,心中更加得意非凡了。為什么這么說呢?這一天他所擔任班級的課堂紀律,變得好得驚人。不用老師提醒,上課時沒有一人發出吵鬧之聲,教室里死一般寂靜,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老師深感納悶,若無其事地朝沼倉瞟了一眼,只見他不時從懷里掏出記分冊,一直環視教室里的一切,哪一個的坐相稍顯不正,馬上會被他發現,記上罰點。貝島心想:原來如此。他不自覺地露出自然的微笑。隨著日子的推移,要遵守的紀律越發嚴厲起來,整個教室里的學生的臉上,再清楚不過地寫上了祈禱“千萬別犯錯”的戰戰兢兢的字樣。
“我說,近來班上的同學怎么舉止越來越端莊了?大家都很規矩,老師十分欽佩。豈止是欽佩,簡直要嚇破了膽。”有一天,貝島圓睜雙目,露出驚訝的神色說。“我們要受到老師的表揚了。”內心期待的孩子們聽到老師夸張的驚訝贊美,一起發出了喜悅的笑聲。
“大伙兒有禮貌、講規矩,老師感到很驕傲。都說小學五年級的學生是全校表現最好的,近來其他老師都表示佩服,說上課為什么會那么安靜。這個班是全校的楷模,連校長先生也頻頻表揚。因此,大家要以這種精神堅持下去,不要只圖一時,不能把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榮譽丟棄。讓老師們驚異,千萬別做沒常性的事。”
孩子們再次因為喜悅而發出了哄笑聲。可是,沼倉只是與貝島會了會眼神,微微一笑而已。
誕下第七個孩子之后,貝島妻子的身體一下子垮了,最終患上了肺結核時,恰好是那一年的夏季。搬到M市最初的一兩年間,生活過得比較輕松,可是,最后出生的孩子始終麻煩不斷,妻子沒有奶水,老娘的哮喘病日益嚴重,隨著年齡的增大,性情越益急躁。就在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之時,妻子的肺病更使全家陷入悲痛的狀態。每月臨近三十日,貝島在一周之前,就會神經繃緊,怏怏不樂。一想到雖然貧窮,大家卻能快樂生活的東京時代,就覺得那時似乎比現在還要強些。現在兒女的數量增加了,可物價高昂,除去病人的藥費,每月的支出與東京時代完全一樣,再說,年輕時尚有年年增資的期盼,可如今,真是前途渺茫,看不到一點兒光明。
“要說起來,離開東京時,算命先生不就說過:你們遷去M市是選錯了方向,家中一直會有病人的。所以我主張另選個地方,可是你偏嘲笑我是迷信什么的,現在你瞧瞧,不是應驗了嗎?”
貝島長吁短嘆一籌莫展之時,母親還在一旁發著這樣的牢騷。妻子則裝出什么也沒聽見的模樣,眼睛里噙滿淚水,默不作聲。
六月末的一天,學校召開教職工會議,貝島直到黃昏時分才回家,聽到孩子們在妻子的病榻前抽抽搭搭地哭泣。兩三天前,妻子發燒臥床休息。
“哦,又挨了誰的罵才哭的吧。”
貝島一跨進門檻,神經立刻疼痛起來。近來家里的氛圍總有點叫人心慌意亂,心神不寧,老母親和妻子始終在訓斥孩子們。孩子們一天連一分錢的零用錢也要不到,所以好發脾氣,從早到晚地在家長跟前無理取鬧。
“你說,奶奶說了那么多,你為啥不回答?你總不至于因為媽媽不給零花錢,就去偷盜別人的東西吧?”
妻子邊說邊喀喀地用力咳嗽,聽到這些,貝島不由得緊急打開病房的隔扇門,最大的孩子啟太郎在奶奶和母親一左一右的追問下,顯得十分緊張。
“啟太郎,你為何會受到責罵?媽媽身體那么差,躺在病床上,你為什么還要讓她操心?上次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了嗎?你是大哥哥,怎么還不懂事?”
受到父親的斥責,啟太郎依然默不作聲地低著頭,大滴的眼淚不時落在榻榻米上。
“不對,打半個月前,我就覺得啟太郎的行為奇怪,真是變成了一個極其荒唐的人。”老母親的眼眶也濕潤了,看著貝島的臉,嗓子哽咽地說。
隨著盤問的深入,發現老娘生氣是有其理由的。進入這個月以來,啟太郎除了非買不可的學習用品之外,不該再有其他任何一點多余的錢,可是他卻不時從哪里拿來各種東西和點心,前幾天他拿回家五六支彩色鉛筆,媽媽覺得奇怪,便發問,他回答說是學校的同學送的。前天傍晚時分他從外面回來,躲在走道的角落里,不停地塞得滿嘴都是食物。奶奶悄悄走近一看,他的懷里藏著一大包竹葉皮包裹著的粗點心。如此看來,奇怪的是,最近啟太郎幾乎不像以前那樣索要零用錢,值得懷疑的地方其他還有很多。因為形跡過分可疑,正想著找機會問問清楚,今天他又帶回來一把價值五毛錢的漂亮扇子,問他從何而來,又說是同學送的。再問是什么地方的人,在什么時間送的?他就低著頭不肯輕易回答。越來越懷疑的妻子嚴厲盤問,結果他終于坦白說不是送的,而是自己買的。可是當問到買這些東西的錢從何而來時,那么不管你怎么費盡口舌盤問,他只是固執地回答說“不是偷別人的錢”,死扛到底。
“不去**,你怎么會有錢呢?你說呀!你膽敢不說,哼!”
奶奶這樣說道,由于過度激憤,竟忘記了身體的疲憊,正想著揍啟太郎呢。
貝島聽著聽著,身上不寒而栗起來,宛若被迎頭澆了一盆涼水。
“啟太郎,你為啥不肯說老實話?是偷來的就說是偷的,直截了當地坦白……爸爸也想給你和其他的孩子買好東西,可是咱們家你也看到有很多病人,無法很好地照顧你。雖然你過得艱難,不過還得請你忍受。爸爸不想把你當作偷人東西的壞孩子。人有時會偶起歹意,所以雖然不是原本的想法,但是有什么契機說不定也會做出卑劣的行徑。如果你做了這樣的事,我可以原諒你一次,你如實說吧。而且要保證今后不再犯第二次。好好向奶奶道歉。好嗎,啟太郎!為什么還不吱聲?”
“……可是爸爸……可我……要是沒偷人家的錢呢……”
說著,啟太郎又開始抽噎起來。
“可是,你不是說之前的彩色鉛筆、粗點心和扇子都是買來的嗎?那你的錢是哪兒來的?你不說,我們怎么會知道呢?爸爸可不會一直對你這么客氣的。你再犟下去,最后非吃苦頭不可。知道嗎,啟太郎!”
這時,啟太郎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他嘴唇翕動,不停地在說著什么,因為哭得太厲害,貝島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最后聽到他邊哭邊用不好意思的口吻反復辯解:“……說是用錢,其實也不是真的錢,那都是些假鈔……”
只見他從懷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假鈔來,用遮住它的手背擦著臉上的淚水。
父親接過鈔票在膝蓋上展平了看。那是在裁成小紙片的進口紙上用四號鉛字打上“一百元”的印刷字樣,不過是騙騙孩子的玩具,啟太郎的懷里還藏著四五張呢。有五十元的、一千元的,還有一萬元的,金額越大,鉛字體和紙幣的版面就越大。而且紙幣背面的角落上都蓋有“沼倉”的印章。
“這兒有沼倉的印章,這錢是沼倉偽造的?”
貝島推察出事件大體上的性質,放下心來,不過,還是有些疑點沒能釋懷。
“嗯,嗯。”
啟太郎點著下頦,哭得越來越厲害了。
結果,當天晚上對啟太郎連哄帶勸地調查,貝島終于搞清了假鈔的由來。正如他的預料,其實這也是因為沼倉少年的勢力的發展,成為這一令人驚訝的事件的潛在危險。
——按照與啟太郎談話的想象,貝島覺得自己頗為自負的掌控孩子王的老練策略,雖然取得了一半的成功,然而在不知不覺之中,其弊害也越來越多地顯現出來。意外得到教師們贊賞和鼓勵,沼倉興奮之余,借勢逞能地活躍起來。首先,他制作了班級同學的名單,每天觀察同學們的言行,按照他自己制定的標準,給他們記上犯規的分數。出席、缺席、遲到、早退……行使老師那樣的權威,理所當然地將它們一一登記在冊。不僅如此,缺席者要上報缺席理由,他放出秘密偵探去調查其理由的真偽。在半路上玩耍耽擱,裝病逃課,馬上派偵探拿到證據,想要撒謊抵賴都不成。——如此看來,貝島想到了一些情況,難怪近來班上完全沒有缺席的學生。C町雜貨鋪的兒子橋本身體有病,臉色蒼白,無精打采,卻也令人欽佩地每天堅持上學。怎么說都是全班同學個個用功,讓老師不由心中大喜。——他任命了七八個偵探,偵探們經常在懶惰的學生家周圍徘徊,悄悄跟蹤,毫不松懈地加以管束。當然,他也制定了嚴厲的懲罰條例,一旦有人違背命令,即使是班長,或是沼倉自己都要受到制裁。
隨著懲罰條例的增多,制裁的方法也復雜起來,偵探人數也在增加。最后,除了偵探之外,還任命了不少官員。他把老師任命的班長擺到一旁,讓有點本領的淘氣鬼取而代之擔任監督官,另有出勤簿登記主管、操場主管、游戲主管等官員。還設了總統沼倉助理一職,審判官及其副手。另有協助**們做事的勤務員。官員中職務最高的是副總統西村,他擁有兩名勤務員。優等生中村和鈴木,起初因為性格柔弱,遭到蔑視,可他們漸漸受到沼倉的尊敬,后來當上了總統顧問。接著,沼倉制作了勛章,那是從玩具店買來的鉛制勛章,命顧問們冠以像模像樣的稱呼,授予有功的部下,隨之又增設了勛章主管。有一天,副總統西村提出建議:讓誰擔任財務部長,可以發行鈔票。這一提案,很快被總統采納。
洋酒店的兒子內藤少年,不久被任命為財政部長,他當前的任務,就是一放學,就把自己關在自家的二樓,與兩個秘書一起,印制五十元至十萬元的紙幣。印好的紙幣送交總統沼倉,蓋上“沼倉”的印章,才算有效。全體學生,按照職務的高低,由總統分發薪俸,沼倉月薪五百萬元,副總統二百萬元,部長一百萬元,勤務員一萬元。這樣,大家有了自己的財產,學生們開始起勁地使用假鈔,開始買賣自己的東西。像沼倉這種財產富有者可以任意從部下那兒購入自己想要的物品。之后,那些有著許多奢侈玩具的孩子,不時應總統之征收,雖然心中并不情愿,卻還是不得不放手。S水電公司總經理的兒子中村,以二十萬元的價格把一把大正琴賣給了沼倉,據說有田家的小子,把父親上次去東京買給他的一支**,被要求以五十萬元出售,便不得已地出讓了。最初是在學校的操場一點一點地交易,結果越搞越大,每天一下課,就在公園的空地上、郊外的草叢中或是T町的有田家聚眾開市。不久,沼倉又公布一個新的法令,凡是從家長那兒拿到零用錢的,都要購買物品投入市場,除了必需的日用品之外,必須完全使用總統發行的紙幣,其他的金錢禁止使用。如此一來,那些富裕家庭的孩子自然成了賣方,買到的東西又再次轉售,因此,“沼倉共和國”人民的財富,漸漸被平均了。貧窮人家的孩子,只要持有“沼倉共和國”的紙幣,就可免受沒有零用錢之苦了。一開始半鬧著玩的孩子們,看到這樣的結局,如今都在謳歌總統的善政(?)了。
貝島綜合啟太郎講述的情況,大致推測出以上的事情經過。孩子們在他們的市場上銷售的物品種類十分廣泛,光當天晚上啟太郎列舉的就有二十多種。
——洋紙、雜記簿、相冊、明信片、粗點心、烤甘薯、西式點心、牛奶、檸檬汽水、各種水果、少年雜志、咖啡、繪畫顏料、彩色鉛筆、玩具類、草屐、木屐、扇子、金屬制品、小錢包、錢袋、鋼筆。
網羅了如此眾多的物品,學生們想要的東西,只要去市場,都能解決問題。
啟太郎因為是老師的兒子,因而受到了沼倉特別的庇護,他常常并不缺票子——或許沼倉知道貝島家的家境,有救贖啟太郎窮困的俠義之心——啟太郎的懷里常掖著與部長們不相上下的百萬元資產。啟太郎說,除了被奶奶發現的彩色鉛筆、粗點心和扇子之外,迄今為止,他還買過許多東西。
然而,沼倉是有所擔心的,別的命令姑且不說,單是這套貨幣制度,要是被老師知道了,是會挨罵的吧。所以,這鈔票絕對不能在老師面前亮相,他在學生中讓大家約定相互提醒,別讓老師知道這件事,還制定了誰告訴老師,定受嚴厲懲罰的規定。啟太郎處在最有嫌疑的位置,平時他就一直在擔驚受怕,沒想到今夜枉受盜賊之污名,因為實在窩心,終于坦白出來。他竭盡全力地死撐著,放聲大哭,其實就是懼怕明天受到沼倉的嚴懲。
“什么呀,真是個窩囊廢!有什么可值得你這樣號啕大哭的?沼倉要是欺負你,爸爸就要嚴懲他。你們真是荒唐至極!不管你怎么說,爸爸明天一定要訓斥大家。我只要不說是你告訴的就行。”
聽到父親如此責罵,啟太郎拼命搖頭不愿入耳。
“你那樣說也沒用,所有人都會懷疑我,今天晚上說不定就有偵探在盯著咱家呢!”
說著,他又哇的一聲,哀號起來。
一時間,貝島呆若木雞,呆呆地出神。即使明天把沼倉叫來盡快給予懲罰,可是這件事整體應該從何處著手加以處置呢?他驚得嚇破了膽,完全失去了思考的余地。
當年秋末的一天,貝島妻子咳出大量鮮血,倒在病榻上一時無法再起。老娘的哮喘隨著天氣變冷也越益嚴重起來。由于靠近山區,相對干燥的M市的空氣作祟,使兩人的病情每況愈下。僅有六鋪席、八鋪席和四鋪席半三間屋子的家中的一間房,被兩張病床占據,她們倆總是在輪流咳嗽吐痰。
已上高小一年級的長女初子,近來必須承擔廚房里的一切工作。天不亮就得起床生火,將飯菜端到病人的枕邊,照料兄弟們起床,然后擦干滿是皸裂開口的雙手去上學。到正午的休息時間再回家來,準備做好午飯。午后要洗滌衣物,照料嬰兒。父親實在看不下去,也跑來廚房打水,幫著掃除。
一家人的不幸現在還未達到頂點,接下去還會不斷惡化下去。貝島覺得,弄得不好,或許自己也已經感染上了肺病。如果自己已被傳染,那么全家人人都會得病,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如此想來,覺得最近啟太郎常常盜汗,也在莫名其妙地咳嗽,真是令人放心不下。
也許由于如此這般的辛勞,貝島在教室里經常大動肝火,動輒斥罵學生。為一點兒小事變得神經質焦急起來,整個體內的血液上涌,這種時候,哪怕正在講課,他也想不管不顧地沖到教室外面去。就在前兩天,他看到一個學生還在使用假鈔,立刻吼叫起來:
“我不是已經那么嚴厲地批評過你們了嗎?你們竟然還拿著這樣的東西!”
在這樣責罵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眼睛發旋,幾乎就要倒地。學生中以沼倉為首,一齊笑話老師,做出故意惹他發怒的惡意舉動。因為父親,連啟太郎也遭到了同學們的排斥,近來已經沒有同學再跟他玩,放學回家后,終日蝸居在狹小的屋子里游手好閑。
十一月末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兩三天前就開始發燒的病弱妻子的床上,被緊緊抱住的嬰兒從中午起鼻子里就不停發出聲響,最后終于像著火似的哭鬧起來。
“別哭了,啊,好孩子,別哭了!……寶貝,睡吧……”
妻子的話語不斷重復,仿佛是不時想起來似的,語調疲憊萬分,有氣無力。最后,話音消失了,只有凄厲的哭聲在回響。
在隔壁八鋪席房間里面朝桌子而坐的貝島,每當妻子話聲響起時,總覺得隔扇門在耳邊咔嗒咔嗒作響,他竭力忍受著一種好似從腰邊和背脊有東西覆蓋過來的、從腳底滿涌上來的難以忍受的心情,不想離開桌邊。
“要哭就讓她哭吧。這種時候就由她去哭到不哭為止,別無他法。”
父母親和奶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死了心。
直到今天早晨,三個大人才知道,以為還夠吃兩三天的牛奶,一滴也沒有了。然而,他們還知道了比這還要悲慘的事實,在后天發工資之前,尋遍家中,一分錢也沒有了。三人默默地在心中明白,害怕說出口來。每次碰到這種時候,做姐姐的大女兒總是沖一點兒糖水,煮一點雜燴粥充數,可是,不知何故,嬰兒全不買賬,拒絕接受。只是更加急切地“姆媽姆媽,姆媽姆媽”地急叫。
貝島聽到嬰兒的哭聲,心境超越了悲哀,像是被人帶往了一個沒有苦樂的寬敞之處。要哭泣的話就使勁兒哭吧,他在心底深處自言自語:“哭吧,再哭得狠些!”可是緊接著的瞬間,他的神經又越益焦急起來,身體好像懸到了半空之中,只能在肩頭以上感到自身的存在。接著,他猛然從桌邊站起,開始在屋子里來來**地焦躁地踱步。
“對呀,說是已有掛賬,不必那么客氣的……那一家的兒子是我班上的學生。……要說下次一起玩,一定會得到可以請便的許諾。不必害羞,自己不該那么小氣……”隨著這個念頭的浮出,他的腦海中反復思考著一件事,老在同一個地方不停地轉悠。
黃昏時,貝島無所事事地走出家門。他要去K町的內藤洋酒店去看看情況。來到洋酒店跟前,佇立在店頭的一位店員禮貌地向他點頭致意,貝島只是在路當中,微笑著回禮。……他一眼瞥見賬臺后面貨架上緊密地排列著的罐頭、洋酒瓶,貨架的角落里擺放著兩三個牛奶罐頭。不過,貝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那兒走了過去。
來到自家附近,嬰兒還在哭泣,哇哇的哭叫聲像要撕破嗓門,一直傳到十多米開外的街上,回響在黃昏的上空。貝島聞之吃了一驚,又折返出去,再次漫無目的地蹣跚而去。
M市的名特產A山的強風,仿佛知道冬季即將來臨,將颼颼的寒風直接送往市區。在挨著T河河堤的公園樹蔭處,五六個孩子蹲在傍晚的暮靄中在玩著什么,不時輕聲交頭接耳。
“不行,不行啊!內藤君,你太狡猾,討厭!只剩下三支了,每支一百元就賣。”
“太貴了。”
“貴嗎?沼倉說!”
“嗯,內藤果然門檻太精。有你那樣舍不得賣,又想強行砍價買入的家伙嗎?要買的話,就別砍價,買下就是。”
聽到這樣的交談,貝島停下腳步,朝孩子們回過頭去。
“喂,你們在干些什么?”
孩子們試圖作鳥獸散,只是因為貝島擋住了去路,所以他們無路可逃。“既然被你看到了,算我們倒霉。挨罵也沒事。”說這話的人,竟然就是沼倉。
“怎么樣,沼倉,讓老師也入伙吧。你們的市場里有什么貨出售啊?分點票子讓老師和你們一起玩玩。”
仔細觀察貝島說這話時的表情,嘴上掛著微笑,眼睛可怕地布滿血絲,孩子們以往從未見到過老師有這種表情。
“來吧,一起玩玩吧。你們完全不必客氣。老師從今天起,就成為這兒沼倉的家臣,和大家一樣成為沼倉的幫手。所以說,不用見外了。”
沼倉大吃一驚,東搖西晃地往后退了幾步,馬上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走近貝島,保持著面對其他部下少年那種倨傲的淘氣王的威嚴。
“老師,是真的嗎?那我們也向老師分配財產。——給一百萬吧。”說著,就從錢包里拿出了假鈔交到貝島手上。
“啊,太有趣了,老師也入伙了!”
一個學生說道,兩三個孩子都高興起來,拍著巴掌。
“老師,您要什么呀?想要的我們都賣給您。”
“哎,有香煙、火柴、正宗刀具、汽水……”一個學生模仿停車場的小商販的腔調嚷嚷。
“老師嘛,老師想要一罐牛奶,你們的市場有賣嗎?”
“牛奶嗎?牛奶我們家店里有,明天我帶到市場來賣給您。老師么,一罐便宜地作一千元賣。”
洋酒店的兒子內藤如是說。
“嗯,好的好的。一千元一罐,挺便宜的。明天我再到這兒來玩,別忘了帶牛奶來喲。”
貝島在心里說:值得祝賀!騙孩子們買到牛奶,自己還真有兩下子,不愧為老練的兒童教育工作者……
從公園回家的路上,貝島打K町內藤洋酒店門口經過,突然大模大樣地走進店里買牛奶。
“哎,價格應該是一千元吧?那我把錢放在這兒。”
他從衣袖袋里取出剛才的票子,宛如由一場噩夢中驚醒,眨著眼睛,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喲,不好了!我的腦子糊涂了。要是早發現就好了,真是太不像話。要是被當作神經病就麻煩了。好歹先搪塞一下吧。”
想到這兒,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一位店員對他說:
“你把這當錢用真是開玩笑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們暫且先收下。總之,到了本月三十日,請你支付一千元現金換回這一張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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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修身課是日本舊制中小學的道德教育學科名稱。始于明治五年(1872),明治二十三年(1890)改為以教育敕語為基準的內容。昭和二十年(1945)停止授課,兩年后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