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導讀
上章“九征”結尾時已明示《人物志》全書將以討論“偏才”為任,故自本章起,劉劭將會多角度對偏才之“偏”作全面的審視。“體別”的“體”字,可解為身體、氣質 、性格,觀乎全文似后兩者兼而有之 ;而“別”字則有區別、差異 之義,可解為依差異而作的區分。“體別”二字合用,意思是依偏才氣質性格上的差異,而為各型人物不同的“偏”法作出區分。
檢討偏才之“偏”之首務,當在指出兩點。兩點中第一點是引子,或可視為襯托,第二點才是焦點所在:
其一,解釋偏才為什么會“偏”。
其二,分析偏才之“偏”是怎樣偏法。(亦即分析不同類型的偏才,其得者在哪,其失者又在哪。)
第一點其實**已在“原序”及“九征”中反復提到,即所謂“偏”,其語意已內在地預設了一有所偏離的對象,否則就好比“無的放矢”(即沒有箭靶而隨意發箭),本無所謂中與不中,但竟被斥為“不中鵠的”般無稽。在全書中,此被偏離的對象就是“中庸”。由于本章焦點落在怎樣偏法,所以劉劭認為必須再進一步先描述“中庸”的特性,才可更有效反襯出偏才之偏的特性來。
吊詭點來講,“中庸”的特性就是無特性,換言之,它以無固定可被描述的特性為其特性。所以本章首句即說“夫中庸之德,其質無名”,意思是“中庸之德”的性質超越語言的界限而變得無以名狀,亦即是說,我們無法通過語言把握“中庸之德”的性質。原因無他,“中庸之德”變化不定,變動不居,周而不殆而以配合當下情狀的方式表現出來。就好比水,老子說“上善若水”, 其所以為善,原因之一在于其無常形亦無常勢,載之以杯則成杯形,儲之于井則成井形,動時如江海,靜時若小溪,可為波濤,可化水滴。“中庸之德”亦當如是,因此,以味形容之,不咸不淡,又亦咸亦淡,咸中有淡,淡中有咸;以外飾形容之,不華麗又非無裝飾,雖有紋彩但又毫不鮮明;與人接物,能脅之以威,但又關懷以無比深情;說話一時滔滔雄辯,一時又木訥無言。雖“變化無方”但又非毫無方寸,總之,其根本運作原則,在于使萬事萬物運行暢順,為此才變化萬端。
因此,人才若有偏頗偏差,則其表現必與中庸之德有別。怎樣別法?天下之人多矣,于此,劉劭又發揮他擅長的以簡馭繁**,把所有的偏差歸為兩類:“抗”與“拘”。以劉劭的話,“抗者過之,而拘者不逮”,意思明顯不過,前者過了頭,比之中庸猶覺過強;后者不足,總是未達中庸標準。以劉劭的陰陽框架來表述,“抗”屬陽而“拘”屬陰。
若以現代心理學的人格理論(personality theory)試加比擬,榮格(一八七五至一九六一)早在一九二一年提出意識的四種功能(知覺、直觀、思考與感受)時,指出每一種功能都受外向型人格(extrovert)與內向型人格(introvert)的制約,因而得出八種人格類型。 榮格的外向型人格,以能言善辯、精力充沛、主動交往為重要標志,而內向型人格卻與之相反,以木訥寡言、萎靡不振、疏于交往見稱。劉劭的陽型人(亦即“抗”型)就正是榮格的外向型人格,而不用多言,其陰型人則是榮格的內向型人格的古代版本。兩套理論可資比較處甚多,只是劉劭比榮格早了將近二千年提出自己的看法。
其實,孔子對此早有所言,在答復別人在子張與子夏之間誰更賢良時,孔子答謂“師(即子張)也過,商(即子夏)也不及”,問的人似稍為遲疑,以虛擬假定法(embedded question)追問, 認為孔子以子張為更賢,孔子則實時澄清,說“過猶不及”,意謂兩者無別,俱為偏差。
此處,劉劭明顯有所取于孔子,但置之于《人物志》的脈絡中,劉劭比孔子更加具體,指出兩種偏差形態,一者為流于過度亢奮冒進(即上述的“抗”),另一則病在拘謹遲疑(即上述的“拘”),與中庸相比,兩者的確是過猶不及。劉劭考慮到一抗一拘的一激一緩的特性,于是將二者配以陰陽,因此得出陰型人與陽型人二類。陰陽二型各再細分為六,于是歸納出總共十二款人物的性格類型。十二類型人物又依陰陽而有一一對應關系,即有此一陰,則有此一陽。由于每一類型人放在現實世界時,都會暴露出他們的長處及短處(請不要忘記上一章提到過的長處、短處兩者的共生現象),因此對他們信任與否,都隨之而有所不同。將上述變化綜合起來,結果,得出一個窺探人才性格的龐大矩陣來,我以下列兩表分述之。
閱讀此二表有兩點要注意,表一是劉劭的原文,表二是用現代語言略加解釋,換言之,兩表是同一個表的不同版本。其次,陰陽二型的一一對應現象,在原文是一陽緊接一陰,但在此為方便整體掌握,換成先六陽后六陰,所以對應關系當是第一型人(陽型)對第七型人(陰型),如此類推。
從以上兩表看,劉劭觀人之深與微,放之古今中外,都必成人格理論的重要參考。但當然,我們不應忘記,劉劭殫精竭思,其目的始終在發掘人才,以服務社稷為任,因此,其關心點不在人格理論的建立,而在使用不同人才時之宜與忌。
夫中庸之德,其質無名。故咸而不堿[1],淡而不[2],質而不縵[3],文而不繢[4]。能威能懷[5],能辯能訥[6],變化無方,以達為節[7]。
[1] 堿:堿土,含有鹽分的土壤,古人從中取鹽。《后漢書·西南夷傳·冉》:“地有堿土,煮以為鹽。”
[2] :沒有味道。
[3] 質而不縵(màn):看起來質樸無華卻并非沒有紋飾。質,質樸,沒有紋飾。縵,沒有花紋的絲織品。
[4] 文而不繢:看起來有紋彩卻并非像五彩花紋的圖案。文,紋理,花紋。繢,指彩色的花紋圖案。《漢書·食貨志下》:“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繢,為皮幣,直四十萬。”顏師古注:“繢,繡也;繪五彩而為之。”
[5] 威:使人畏懼懾服。懷:安撫。
[6] 訥:忍住少說話。
[7] 節:節度,限度。
譯文
中庸這種道德,它的實質內容沒有一個確定的名稱。因此說它咸卻沒有堿土的苦澀,平淡卻不是沒有味道,看起來質樸無華卻并非沒有紋飾,看起來有紋彩卻并非像五彩花紋的圖案。能夠威懾人也能安撫人,能言善辯又能忍住少說話,變化多端沒有常規,以通達事物為限度。
賞析與點評
本節乃全文首段,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在界定偏才不同類型的個別特質之前,先將偏才所偏離的核心——即中庸——界定清楚。當中庸的特性被進一步厘清后,偏才之所以為“偏”,便不言而喻。
如我在上文所言,中庸的特性就是無特性,此處劉劭從味道、外觀、語言三個維度,指出中庸的境界并無奪人眼球之處,因為凡是具有特色的東西,都只能在自己的強項領域內,發揮一己之所長,于是,在自己的弱項領域中,對別人將會毫無建樹。但中庸則不同,于需要雄辯時,可滔滔如長江大水,于需要無語時,可木訥如一尊大理石;可威猛無儔,以協助弱小,又可溫柔如水,好貼服人心。中庸之所以如此,不為名利,只為潤澤蒼生,有益于人。
是以抗者過之[1],而拘者不逮[2]。夫拘抗違中[3],故善有所章[4],而理有所失[5]。是故厲直剛毅,材在矯正,失在激訐[6]。柔順安恕,每在寬容[7],失在少決。雄悍杰健,任在膽烈[8],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謹,失在多疑。強楷堅勁[9],用在楨干[10],失在專固[11]。論辯理繹[12],能在釋結,失在流宕。普博周給,弘在覆裕[13],失在混濁。清介廉潔,節在儉固,失在拘扃[14]。休動磊落[15],業在攀躋[16],失在疏越[17]。沉靜機密,精在玄微,失在遲緩。樸露徑盡[18],質在中誠[19],失在不微[20]。多智韜情[21],權在譎略[22],失在依違。及其進德之日不止,揆中庸以戒其材之拘抗[23],而指人之所短以益其失,猶晉楚帶劍遞相詭反也[24]。
[1] 抗:競爭進取。
[2] 拘:拘謹不爭。不逮:追不上。
[3] 違中:違背中庸之道。
[4] 善有所章:有明顯的好處。
[5] 理有所失:有其過失之理。全句的意思是,拘抗者違背中庸之道,只求其得而忽略了其所失。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引用了《莊子·達生》所講的兩個寓言:“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懸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6] 激訐(jié):激烈地攻擊別人的短處。
[7] 每:貪。《文選·鵩鳥賦》:“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李善注引孟康曰:“每,貪也。”
[8] 任:能力,才能。《韓非子·定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陳奇猷集釋:“太田方曰:‘任,能也。’有能以勝任其事則任其事,故引申之為能也。”
[9] 楷(jiē):樹木名,亦稱黃連木。其枝干挺直,這里用以形容剛直。
[10] 楨干:古代夯土筑墻的器具,筑墻時所用的木柱叫楨,豎在兩旁障土的木柱或板叫干。這里比喻骨干、支柱。《尚書·費誓》:“峙乃楨干。”孔安國傳:“題曰楨,旁曰干。”孔穎達疏:“題曰楨,謂當墻兩端者也。旁曰干,謂在墻兩邊者也。”
[11] 專固:專擅,固執。
[12] 理繹:梳理,分析。
[13] 覆裕:普遍接觸寬宏容納。覆,覆蓋,遮蔽,引申為普遍。裕,寬大,寬容。《周易·系辭下》:“益,德之裕也。”韓康伯注:“能益物者,其德寬大也。”
[14] 拘扃(jiōnɡ):拘謹自閉。扃,門閂。
[15] 休動磊落:行為善美光明磊落。
[16] 業在攀躋:建立功業在于向上攀登。攀躋,攀登。
[17] 疏越:疏忽,疏漏。
[18] 樸露徑盡:質樸率直全部顯示。
[19] 質在中誠:秉性忠誠。中,同“忠”。
[20] 不微:不善于隱蔽自己。微,隱匿,隱藏。《左傳·哀公十六年》:“白公奔山而縊,其徒微之。”杜預注:“微,匿也。”
[21] 韜情:隱匿真情。
[22] 權在譎略:靈活性在于狡黠有謀略。權,變通,靈活。
[23] 揆(kuí):揣測,估量。
[24] 晉楚帶劍遞相詭反:晉人和楚人互相指責把劍佩帶反了。詭,違背,相反。《管子·四時》:“刑德合于時則生福,詭則生禍。”
譯文
所以競爭進取的人是過頭了,而拘謹不爭的人則是達不到。拘謹和進取的人都違背了中庸之道,所以他們都有明顯的長處,也有情理之中的過失。所以說,嚴厲耿直剛正不阿的人,他的才干在于糾正偏錯,失誤在于激烈地攻擊別人的短處。柔順安穩寬以待人的人,只貪求寬宏大量容忍謙讓,失誤在于缺少決斷。雄健有力強悍杰出的人,他的才能在于勇敢剛烈,失誤在于多所猜忌。精明強干小心謹慎的人,長處在于謙恭有禮,失誤在于多所疑慮。剛直堅強的人,他的作用在于骨干支撐,失誤在于專擅固執。能言善辯長于分析的人,他的能力善于釋疑解難,失誤在于飄蕩散漫。交際廣博能與各種人相處的人,他的寬宏在于廣泛容納眾人,失誤在于好壞不分。清正耿直廉潔自持的人,他的節操在于節儉不奢,失誤在于拘謹自閉。行為善美光明磊落的人,他的功業在于向上攀登,失誤在于疏忽遺漏。深沉不語內有心計的人,他的精明在于微妙玄遠,失誤在于遲疑緩慢。質樸率直全部顯露的人,他的秉性在于忠誠不渝,失誤在于不善于隱蔽自己。足智多謀隱匿真情的人,他的靈活在于狡黠有謀略,失誤在于左右依違猶豫不決。等到他們自認為德才大大增進,揣測中庸之道來避免自己才干的偏向極端,指責別人的短處來增加他的失誤,就好像晉人和楚人由于佩帶寶劍的習慣不同,而互相指責對方把劍佩帶反了一樣。
賞析與點評
與中庸的平淡相對照,偏才處處露其頭角而為人所識。不過,劉劭立即指出偏才之所以如此,在于他們偏離最高的中庸境界。劉劭所采取的分析策略,分為兩個步驟,在本節中,劉劭描述了兩大類共十二型人物的特質(詳參本篇導讀表二),并對之作初步刻畫,再指出他們的強弱。
是故強毅之人,狠剛不和。不戒其強之搪突[1],而以順為撓[2],厲其抗[3]。是故可以立法[4],難以入微[5]。柔順之人,緩心寬斷。不戒其事之不攝[6],而以抗為劌[7],安其舒[8]。是故可與循常,難與權疑[9]。雄悍之人,氣奮勇決。不戒其勇之毀跌,而以順為恇[10],竭其勢[11]。是故可與涉難[12],難與居約[13]。懼慎之人,畏患多忌,不戒其懦于為義[14],而以勇為狎[15],增其疑。是故可與保全,難與立節。凌楷之人[16],秉意勁特[17]。不戒其情之固護[18],而以辨為偽[19],強其專。是故可以持正,難與附眾。辯博之人,論理贍給[20]。不戒其辭之泛濫,而以楷為系[21],遂其流[22]。是故可與泛序[23],難與立約。弘普之人,意愛周洽[24]。不戒其交之溷雜,而以介為狷[25],廣其濁。是故可以撫眾,難與厲俗。狷介之人,砭清激濁[26]。不戒其道之隘狹,而以普為穢[27],益其拘。是故可與守節,難以變通。休動之人,志慕超越。不戒其意之大猥[28],而以靜為滯[29],果其銳[30]。是故可以進趨,難與持后。沉靜之人,道思回復[31]。不戒其靜之遲后,而以動為疏[32],美其懦[33]。是故可與深慮,難與捷速。樸露之人,中疑實[34]。不戒其實之野直,而以譎為誕[35],露其誠。是故可與立信,難與消息[36]。韜譎之人,原度取容[37]。不戒其術之離正,而以盡為愚[38],貴其虛。是故可與贊善,難與矯違。
[1] 搪突:即唐突,冒犯。
[2] 撓:屈,屈服。《戰國策·魏策四》:“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
[3] 厲其抗:使其競爭進取之心更加強烈。厲,猛烈,激烈。《左傳·定公十二年》:“與其素厲,寧為無勇。”杜預注:“厲,猛也。”
[4] 以立法:用他們執行法律建立法律的權威。以,任用,使用。《尚書·立政》:“繼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孔穎達疏:“王當繼續從今以往立其善政,其勿用利之人。”
[5] 微:細微。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狠強剛戾,何機微之能入?”機微即細微。
[6] 攝:鞏固,持久。《國語·楚語上》:“悛而不攝,則身勤之……攝而不徹,則明施舍以導之忠。”韋昭注:“攝,固也。”
[7] 劌:通“昧”,暗昧,愚昧。《韓非子·難言》:“總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于省吾新證:“劌應讀作昧……昧謂暗昧。”
[8] 安其舒:安心于寬舒安穩的處事方法。
[9] 權疑:決斷疑難問題。
[10] 恇:畏懼,恐懼。
[11] 竭其勢:把可能帶來挫折失敗的逞強奮勇的氣勢發揮到極致。竭,盡。此指到極致。劉昺解釋“竭其勢”說:“而竭其毀跌之勢。”
[12] 與涉難:給予經歷艱難(的工作)。與,給予。
[13] 居約:服從約束,接受限制。
[14] 為:動詞,做。
[15] 狎:輕視怠慢。
[16] 凌楷:嚴峻正直。
[17] 秉意勁特:堅持自己意志的個性非常突出強烈。
[18] 情之固護:情志專一不移。
[19] 辨:通“變”。《荀子·臣道》:“故因其懼也而改其過,因其憂也而辨其故。”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五》:“辨讀為變,變其故,謂去故而就新也。”
[20] 贍給:富足,豐富。
[21] 以楷為系:把規矩視為束縛。楷,法式,典范。
[22] 遂其流:順從放任散漫飄蕩的心。劉昺在解釋“遂其流”時說:“而遂其流宕之心。”
[23] 泛序:泛泛地議論。
[24] 意愛周洽:普遍地施與仁愛之意。周洽,普遍。
[25] 以介為狷:劉昺注釋這句話說:“以拘介為狷戾。”拘介,守正耿介。狷戾,偏急暴戾。
[26] 砭清激濁:針砭抨擊世事的清濁。
[27] 以普為穢:劉昺注釋這句話說:“以弘普為穢雜。”意為把普遍存在的事物看成是污穢龐雜。
[28] 大猥:太強烈。大,“太”的古字。猥,猛烈,強烈。
[29] 以靜為滯:以沉靜為滯屈。
[30] 果其銳:劉昺注釋此話時說:“而增果銳之心”。果銳,銳意進取,急于求成。
[31] 道思回復:反反復復思考其中的道理。
[32] 以動為疏:以活動為粗疏。
[33] 美:以……為美。
[34] 中疑實:把心中的疑惑表現出來。
[35] 以譎為誕:把狡猾視為荒誕。
[36] 消息:變化。
[37] 原度取容:推測揣度別人的心思討好對方。原,推測,研究。《荀子·儒效》:“俄而原仁義,分是非,圖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豈不愚而知矣哉!”
[38] 盡:誠懇盡力。劉昺在解釋“以盡為愚”時說:“以款盡為愚直”,可見“盡”為“款盡”之意。
譯文
所以耿直剛正不阿的人,剛狠嚴厲。他不是力求戒除剛強中冒犯唐突的缺點,而是把柔順當作軟弱屈服,從而使其競爭進取之心更加強烈。所以這種人可以用他執法而建立法律的權威,很難用他從事細致入微的工作。柔順安慰寬以待人的人,心性平緩,處事寬松。他不是力求戒除缺乏穩固持久的缺點,而是把亢奮進取看作是昏暗愚昧,安心于寬舒安穩的處事方法。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遵循常規辦事,很難讓他決斷疑難問題。雄健有力強悍杰出的人,意氣風發、勇猛果敢。他不是力求戒除奮勇會帶來挫折和失敗的缺點,而是把順應時勢看成是膽小怯懦,從而把可能帶來挫折失敗的逞強奮勇的氣勢發揮到極致。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經歷艱難,很難讓他服從約束接受限制。膽小謹慎的人,恐懼憂慮多所忌諱,他不是力求戒除害怕行義的缺點,而是把勇敢看作是對人的輕視怠慢,從而進一步增加疑慮恐懼心理。所以這種人可以全身自保,很難要求他建立名節。嚴峻剛直的人,堅持自己意志的個性非常突出強烈。他不是力求戒除情志專固不會改變的缺點,而是把變化視為虛偽,從而強化固執不變的性格。所以他可以執意堅持自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卻很難得到眾人的依附。能言善辯知識廣博的人,理論充足。他不是力求戒除言論無所顧忌的缺點,而是把規矩視為束縛,順從放任散漫飄蕩的心志。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泛泛地議論,很難讓他對自己有所約束。交際廣博能與各種人相處的人,普遍地對人施與仁愛之意。他不是力求戒除結交混雜的缺點,而是把守正耿介視為偏急暴戾,從而擴大自己清濁不辨的毛病。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安撫眾人,很難讓他激勵世俗。清正耿直廉潔自持的人,針砭抨擊世事的清濁。他不是力求戒除處世方法狹隘的缺點,而是把普遍視為污穢,從而更加拘泥和保守。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堅守節操,很難讓他進行變通。行為善美光明磊落的人,欽慕高超遠大的志向。他不是力求戒除自我意志太強烈的缺點,而是把安穩沉靜視為呆板遲滯,從而更加銳意進取急于求成。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開拓前行,很難讓他處理善后。深沉平靜的人,做事反反復復考慮其中的道理。他不是力求戒除由于平靜帶來的遲緩滯后的缺點,而是把積極的活動視為粗疏,以怯懦為美德。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深思熟慮,很難讓他做到快速敏捷。質樸率直全部顯露的人,把心中的疑惑都表現出來。他不是力求戒除由于實在帶來的坦直無拘束的缺點,而是把狡黠視為荒誕,更加袒露自己的真誠。所以這種人可以和他講信義,但很難讓他隨情況的變化而變化。足智多謀隱匿真情的人,推測揣度別人的心思討好對方。他不是力求戒除處事脫離正道的毛病,而是把誠懇盡力視為愚昧不化,更加看重虛偽不實。這種人可以讓他贊美頌揚善美,很難讓他糾正違規杜絕邪惡。
賞析與點評
十二型人六陽六陰,各有強弱,但只分析優缺而不指出如何有效利用各偏才的優點,與提醒大家務以其缺點為戒,則不是《人物志》一書帶有實用主義傾向的最終目的。所以本節所論比上節為多的地方,在指出偏才的性格,如何令他們越走越遠,迷途而不知自返。偏才之弊,其一就是只知欣賞自己的優點,無視自己的弱點,且視他人的優點為無物,此正是他們的盲點所在,尤有甚者,再由此盲點發展至互相攻訐,因訐人與被攻訐而偏上加偏,造成惡性循環。
夫學,所以成材也。恕[1],所以推情也[2]。偏材之性不可移轉矣[3]。雖教之以學,材成而隨之以失。雖訓之以恕,推情各從其心[4]。信者逆信[5],詐者逆詐[6],故學不入道[7],恕不周物[8],此偏材之益失也[9]。
[1] 恕:推己及人。《論語·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2] 推情:以自己的心理情感推想別人的心理情感。
[3] 偏材之性不可移轉: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固守性分,聞義不徙。”意思說,偏材片面僵化地固守“恕”的訓導,即使聽到符合道義的道理也不改變。
[4] 推情各從其心:以固定的心態來推想不同的人。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意之所非,不肯是之于人。”意思說,自己意識里認為該否定的,就不以肯定的態度對待別人。
[5] 信者逆信: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推己之信,謂人皆信,而詐者得容其偽也。”逆,接受,肯定。
[6] 詐者逆詐: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推己之詐,謂人皆詐,則信者或受其疑也。”
[7] 道:規律,方法,途徑。
[8] 周物:符合客觀事物的實際。此指符合所推想之人的心理。
[9] 益:增加,增大。
譯文
學習,是使人能夠成材的途徑。恕,是用自己的心推想別人心理的方法。而偏材的心性片面僵化地固守“恕”的訓導不能靈活轉變。即使教導他學習,他也會因學有所成而在實踐中有所失誤。即使訓導他對人以恕,他也會用固定的心態來推想不同的人。如果他自己講信,會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誠信的,如果他自己講詐,會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詐偽的,所以學習沒有掌握真正的規律,講恕不能符合所推想的人的真正心理,這就更加增大了偏才之人的失誤。
賞析與點評
本節有破有立,“破”者,在常識認為有兩樣東西,可以改變性格,使人成材。其一為學習,其二為同理心。一般看法,學習使我們增益,不斷進步,開闊視野,獲取概念工具,加強對人對事的分析能力。同理心令我們抽離個體的小我,而進入別人內心,感受其感受,所謂樂其所樂,哀其所哀。由此人與人的關系越趨密切,以致達致天下太平云云。
但劉劭獨辟蹊徑,以顯其“立”,認為學習只會鞏固偏才之偏,以致其盲點日益嚴重,最終令一眾偏才,黨同伐異,反而對別人誤解多于理解。同理心本美,但偏才卻誤用為以己心測度人心,結果悉得其反,就如誠實的人誤以為凡人皆誠實,狡獪者又會以為所有人都奸詐無比,因而各走極端。
本章以一破一立作結,旨在反復強調偏才之異于中庸,在于其性格的極端,極端者,偏激是也,偏激者,偏才之所以為偏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