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導讀
從管理學角度看,大至國家,中至企業,小至一個小社群,無不牽涉人事管理的學問。管理的學問大矣哉!但不管如何復雜,關鍵就在四個字:“知人善任”。這四個字復可分為“知人”一組和“善任”一組。“知人”當然在“善任”之先,而成其先決條件。原因無他,要把管理辦得好,就要問一個大問題:就是指派什么人負責什么崗位;這個就是“善任”的問題。但未問這個問題前,必先要清楚掌握什么人才是最能把什么崗位發揮得最好,換言之,“善任”的基礎必在“知人”。本章的目的,就是要為全書討論的開展,一錘定音。
夫圣賢之所美[1],莫美乎聰明[2];聰明之所貴[3],莫貴乎知人。知人誠智[4],則眾材得其序[5],而庶績之業興矣[6]。
[1] 美:認為……好。
[2] 聰明:明察事理。唐張守節在解釋《史記》中記載黃帝“成而聰明”時說:“聰明,聞見明辯也。”
[3] 貴:重要。《孟子·盡心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4] 誠:如果。
[5] 材:同“才”,指人才。序:順序,次序。
[6] 庶績:各種事功。庶,眾多。績,事功。《尚書·堯典》:“允厘百工,庶績咸熙。”孔安國傳:“績,功也;言眾功皆廣。”
譯文
圣人賢者認為人的資質中,沒有比聰明更好的;在聰明資質中,沒有比能夠辨識人才更重要的。如果能夠用聰明智慧來辨識人才,那么眾多的人才就能夠排列出上下高低的次序,各種事業就會興旺了。
賞析與點評
本節開宗明義,指出在所有品德、能力當中,以聰明為至上。而所謂聰明,最終極的體現地方就在于鑒別人才。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作者劉劭把各種事業的興旺,以層層推論的方式歸結到圣人論述的權威上;二、又百業之所以興旺,與人才的優劣得以被秩序化,兩者息息相關。
另外,劉劭行文,其結構意識之高,在古代中國當名列前茅。每章首段,往往為全文引論,以鋪墊下文的申論,最后綴以結語(不一定是結論),以作首尾呼應。此特色在本原序中,可見一斑。
是以圣人著爻象則立君子小人之辭[1],敘《詩》志則別風俗雅正之業[2],制禮樂則考六藝祗庸之德[3],躬南面則援俊逸輔相之材[4],皆所以達眾善而成天功也[5]。天功既成,則并受名譽[6]。是以堯以克明俊德為稱[7],舜以登庸二八為功[8],湯以拔有莘之賢為名[9],文王以舉渭濱之叟為貴[10]。
[1] 爻象:《周易》中的爻辭和象辭。《周易》中以“-”表示陽爻,以“——”表示陰爻,爻有爻辭,如:乾卦中初九爻之辭是“潛龍,勿用”,九五爻之辭是“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等等。每六爻組成卦象,象辭用來解釋卦象,如乾卦的象辭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語。后爻象用來泛指《易傳》。君子小人之辭:指爻辭和象辭中有關“君子”和“小人”的論述。如坤卦中有“君子以厚德載物”,師卦中有“小人勿用”等。
[2] 《詩》:即《詩經》,是我國有記載的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志:詩中所抒發的意志和感情。《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風俗雅正:指《詩經》中所含的風、雅、頌三種不同風格的詩。風即當時各國的民歌,雅即周王朝的樂曲《大雅》、《小雅》,頌即商周時代宗廟祭祀的樂歌。《詩經》為孔子所刪定,風、雅、頌之分也反映了孔子心目中的次序。
[3] 六藝:一指古代儒家教育的六個內容,即禮、樂、射、御、書、數。二指儒家的六種典籍,即《詩經》、《尚書》、《禮經》、《樂經》、《易經》、《春秋》。《漢書·藝文志》: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祗庸:恭敬恒常。鄭玄注《周禮·春官·大司樂》中的“祗”“庸”說:“祗,敬;庸,有常也。”
[4] 南面:指帝王之位。古代帝王理政皆坐北朝南,故言。援:拔舉,提拔。俊逸:超群拔俗。晉葛洪《抱樸子·窮達》:“俊逸縶滯,其有憾乎?”
[5] 達:推舉,推薦。《禮記·儒行》:“推賢而進達之。”天功:帝王的功業。
[6] 并:合,一起。
[7] 堯:相傳為上古帝王,帝嚳之子,祁姓,名放勛。原封于唐,故稱陶唐氏。在位期間設官分職,制定歷法,并派人治理洪水。晚年禪位于舜。克:能夠。明:認識,辨識。俊德:才能超群、品德高尚的人。
[8] 舜:相傳為上古帝王,堯的接班人。姚姓,名重華,號有虞氏,又稱虞舜。在位期間巡行四方,誅除“四兇”,任禹、后稷、契、皋陶等人分掌政事。年老后舉薦治水有功的禹為接班人。登庸:舉進,任用。二八:指八愷、八元。《左傳·文公十八年》記載,高陽氏時有八個才德兼備的人,即蒼舒、 、梼戭、大臨、尨降、庭堅、仲容、叔達,此八人即為八愷。高辛氏時有八個才德兼備的人,即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舜曾舉用“八愷”管理土地、執掌農業、處理各種事務,任用“八元”負責掌管禮義教化。
[9] 湯:商朝第一位王,又稱成湯、武湯、武王、太乙、天乙。名履,主癸之子。定居于亳,用伊尹、仲虺為輔佐,接連攻滅韋、顧、昆吾等夏朝屬國,又在鳴條打敗夏桀,推翻夏朝,建立商朝。有莘之賢:即伊尹。有莘為古國名,在今山東曹縣西北。成湯娶有莘氏之女,伊尹當時在有莘國為奴,作為陪嫁之臣進入商國,后被成湯發現重用,為滅夏建商出謀劃策,建立大功。
[10] 文王:即周文王,姬姓,名昌,王季之子,武王之父,又稱周侯、西伯、姬伯。原為商朝諸侯,被封西伯。在位敬老愛幼,禮賢下士。曾被商紂王囚禁于羑里,歸周后得到諸侯擁護,伐犬戎、密須,滅崇國、黎國,使周強大起來,形成“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的局面。渭濱之叟:即呂望,又稱太公望、呂尚、師尚父。俗稱姜太公、姜子牙。姜姓,呂氏,名尚,字子牙,周文王遇之于渭水之陽,說:“吾太公望子久矣。”幫助武王伐紂,是西周的開國大臣。滅商后被封于營丘,為齊國的開國之君。
譯文
所以圣賢為《周易》作注解的時候,文字中就有了君子與小人的不同;在修訂《詩經》的時候,就已經對《風》、《雅》、《頌》不同風格的詩篇作了分別;在制定禮樂制度的時候,就通過禮、樂、射、御、書、數等方面來考察人的恭敬守常的品德;身居帝王之位的時候,就選拔超群脫俗有輔佐才能的人;這些都是拔舉眾多優秀人才,完成帝業的事例啊。帝業建成后,明君和賢臣就一起享受盛名和美譽了。所以唐堯因能夠辨識才能出群品德高尚的人而著稱,虞舜因任用八愷八元而取得成效,商湯因為提拔任用伊尹而出名,周文王因為舉用呂望而被尊崇。
賞析與點評
這一節列舉歷史上受人注目的例子,說明昔日的明君圣人之所以能垂范當代、影響后世,甚至成就帝王功業(天功),實有賴于他們精于用人的能力。劉劭的推論是,“天功之成”的充分而必要條件在于“眾善”,而“眾善”的充分而必要條件則在于選拔用人,因此,用人恰當是“天功之成”的充分而必要條件。緊接于此,劉劭再以實例充實自己的論證:當中不論帝堯、帝舜,以至商湯、周文王等,莫不以提拔人才為其成功的鑰匙。
由此論之,圣人興德[1],孰不勞聰明于求人[2],獲安逸于任使者哉!是故仲尼不試[3],無所援升[4],猶序門人以為四科[5],泛論眾材以辨三等[6]。又嘆中庸[7],以殊圣人之德,尚德以勸庶幾之論[8],訓六蔽以戒偏材之失[9],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10],疾悾悾而無信[11],以明為似之難保[12]。又曰察其所安,觀其所由[13],以知居止之行。
[1] 興德:成就化育萬物的德政。興,成就。德,古代特指天地化育萬物的功能。《周易·乾》:“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姚配中注:“化育萬物謂之德,照臨四方謂之明。”
[2] 求人:尋求人才。
[3] 仲尼:即孔子,名丘,字仲尼。不試:不被任用。孔子曾周游列國,希望被國君任用,以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但始終沒能如愿。
[4] 援升:提拔任用。
[5] 四科:指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類。孔子曾把他的得意**歸為四類: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為德行類;宰我、子貢為言語類;冉有、季路為政事類;子游、子夏為文學類。見《論語·先進》。
[6] 三等:孔子曾把眾人分為三個等級:“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見《論語·季氏》。
[7] 中庸:孔子的政治、哲學主張,即待人、處事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守常不變。《論語·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何晏《集解》:“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
[8] 庶幾:差不多,近似。《周易·系辭下》:“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意為顏淵這個子弟,差不多是個賢人了吧!
[9] 六蔽:因不好學而造成的人的品德上的六種偏弊。《論語·陽貨》:“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意為,愛仁德不愛學習容易被人愚弄,愛耍聰明不愛學習容易放蕩浮躁,愛誠信不愛學習容易被人利用于己有害,直率而不愛學習容易說話尖刻傷人,逞勇敢而不愛學習容易闖禍,剛強而不愛學習容易膽大妄為。
[10] 狂狷:指志向高遠富于進取的人與潔身自守拘謹無為的人。《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何晏《集解》引包咸曰:“中行,行能得其中者,言不得中行則欲得狂狷者。狂者,進取于善道。狷者,守節無為。欲得此二人者,以時多進退,取其恒一。”拘抗之材:拘謹和奮發的人才,與前狂狷同義。
[11] 疾:痛恨,厭惡。悾悾而無信:貌似誠懇而不講信用。《論語·泰伯》:“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邢昺疏:“悾悾,愨也。謹愨之人宜信而乃不信。”悾悾,誠懇的樣子。
[12] 為:通“偽”。
[13] 察其所安,觀其所由:《論語·為政》:“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意思是考察他所交結的朋友,觀察他的行為,了解他的內心。
譯文
根據這些史實可以說,圣人成就化育萬物的德政,有哪個不是運用自己的聰明去尋求發現人才,并且任用他們從而使自己獲得安逸呢!所以孔子不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被各諸侯國提拔任用,但他仍舊用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來給自己的學生分類,用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和困而知之三等來廣泛地評論天下眾人。又贊嘆不偏不倚守常不變的中庸原則,來突出圣人的品德,用對顏淵的褒贊來鼓勵人們崇尚道德,用六蔽的訓誡來使人們避免才能畸形發展所帶來的弊病,希望得到志向高遠富于進取的人和潔身自守拘謹不做壞事的人以使他們的才能得以發揮,痛恨那些貌似誠懇卻不守信用的人和行為,以此向世人說明偽裝是難以持久的。孔子又說認識一個人要觀察他的行為,了解他的內心,就知道他真實的舉止行動了。
賞析與點評
古人議論,不管什么主題,往往會援引圣人之言以顯示自己的論述有根有據。劉劭既以儒門自居,自然要引述至圣孔子之言,以證明全書往后的觀點乃信而有征。事實上,引用孔子本身亦很有道理。孔子本人對各色人等作過很多評斷,他大刀一揮把人才作不同分類。在其眾多學生當中,他對顏淵的評價,跟他對子路的評價就大異其趣。
本段值得注意的是,劉劭認為孔子以圣人之智,已對人才的考察提出諸種標準與角度,可點列如下:
一、根據學生的天分所在,依科目分四類;二、將人才分為三等;三、提出中庸的境界作為理想追求目標;四、指出六種不學無術之人的通病,以揭示偏才之失;五、通過對某種人(如拘謹保守、自大激進、外表忠實而內里無信等)的批判告誡,來顯示人物可以分類;六、最后,提出觀人之法,即觀察其人的交往、行事態度等外在行為,來判斷他的內心性格。
此節目的是要合理化《人物志》的寫作動機,因為既然有孔子品評人物在先,劉劭本人仿效于后,實亦其宜也。
人物之察也,如此其詳[1]。是以敢依圣訓,志序人物[2],庶以補綴遺忘[3],惟博識君子裁覽其義焉[4]。
[1] 詳:審慎。
[2] 志:記錄。
[3] 庶:希望。
[4] 惟:愿,希望。
譯文
對人才的考察,應當這樣的審慎。所以我斗膽依照圣人的準則,記述辨識人才使用人才的理論和方法,希望以此來補綴前賢在這方面的疏漏和遺缺,愿博學高識的君子裁決瀏覽其中的意思。
賞析與點評
此節為結語,重點在指出,古人品鑒人物并不粗疏,相反已示范了“詳盡審慎”的準則、特色,所以他才敢狗尾續貂,審視人才,并以等級判其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