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導讀
本章探討的是人在討論、議論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才情水平。由于水平之別能反映個體差異,所以,亦可說是借一個人在討論、議論時的表現、心態、偏失等等,來衡斷他(或她)的能力素質。本章中心,在“通于天下之理,則能通人矣”一句,正面點出對“理”之通與對“人”之通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本章前后各段皆服役于斯。因此,本章究其實,還是在點出如何知人的道理。
知人在通天下之理的這個“理”有四個領域,文中稱為“四理”,對應于四種能將此四理昭示于人的才情,稱為“四明”。對“四理”能兼而通之者,要同時擁有八種才能,稱為“八能”。未能通之者,則屬全書所關注的偏才,他們于探究事理時,即使能順內在之性,仍有九種偏頗的形態,稱為“九偏”;若不順性,則有七種似是而非的表現,亦即虛有其表,無能充作有能,劉劭稱之為“七似”。再進而言之,爭拗時,無才之人,容易犯兩類毛病:一者為三種論辯的過失,稱為“三失”;另一者則為易于構成無謂沖突的六種風格,稱為“六構”。文章中,劉劭先分析“四理”、“四明”,繼而由“九偏”、“七似”,說到“三失”、“六構”,最終歸結至擁有“八能”的理想狀態,行文如行云流水,暢快至極,責人如大雨淋漓,又痛快萬分,總之洋洋灑灑磅礴氣勢明快節奏感性理性兼而有之,一口氣讀畢,神清目爽至極。
本章首段是全文序言,為全文規劃全章的寫作策略,再一次展現其現代學術論文格局的特色。劉劭于此指出客觀事實有四個不同表現的領域,稱作“四理”,分別是:形上哲學層面之理(道之理)、社會典章制度之理(事之理)、人倫道德規范之理(義之理)和人情心理之理(情之理)。此四者,分開來說,在現實世界具體表現為四理,但總合而言,亦可理解為統一真理的四個面相。真正具智慧的人才必是一個通才,在此四領域中都每每能恰如其分,把握其要,發而中節。這是因為,通才同時具備八種才能,即“聰能聽序”、“思能造端”、“明能見機”、“辭能辯意”、“捷能攝失”、“守能待攻”、“攻能奪守”及“奪能易予” 。
但正如我前面多次指出,《人物志》真正關心、因而要集中討論的,其實不是通才,而是偏才,本章也不例外。偏才又分兩種:性情純正暢達的,與性情不能純正暢達的。前者再細分為九種人,各有專屬的偏失,可列表如下:
此外,性情不能純正暢達的人,又有七種似強實弱、似是而非的毛病:
總之,在劉劭筆下,職場上各式人等,毛病紛陳,蔚為奇觀,平時或難以察覺到,但在討論問題時,其偏頗的毛病立即暴露人前。歸根到底,四理不通之故矣!
夫建事立義,莫不須理而定[1]。及其論難,鮮能定之[2]。夫何故哉?蓋理多品而人才異也[3]。夫理多品,則難通。人材異,則情詭[4]。情詭難通,則理失而事違也。
[1] 理:道理,事理。《周易·坤》:“君子黃中通理。”孔穎達疏:“黃中通理者,以黃居中,兼四方之色,奉承臣職,是通曉物理也。”
[2] 鮮:少。
[3] 品:種類。
[4] 詭:差異,不同。《淮南子·說林訓》:“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尺寸雖齊,必有詭。”高誘注:“詭,不同也。”
譯文
辦成一件事情確立一種觀點,全都需要道理的支持才能確定。然而在討論辯明道理的時候,卻很少能有定論。這是什么原因呢?這是因為道理的種類很多而且人才也各有不同的緣故。道理的種類很多,就很難講通。人才各有不同,則性情就有差別。性情有差別道理難講通,就會發生道理有失,事與愿違的現象。
賞析與點評
本章首句“建事立義,莫不須理而定”中的“理”字,可有不同解讀層次。最基本的,可以解讀為“論據”或“理由”,亦即英文中指討論問題或作邏輯推論時的 “argument”或“rationale”。但劉劭于文章甫始,即強調這個在古代文獻中相對少見的觀點,就容許我們對他的話作更高層次的解讀。少見是因為古人的學術思想背景具有濃厚的“價值理性”傾向,而劉劭此語其背后卻是一種“工具理性”的思考模式。所謂“價值理性”是指行為或行動的背后往往有一價值理想或意識形態在支撐、鼓動著,而效率及成本等問題并不在其首要考慮之列。相反,“工具理性”的特征,是以最具效率與效果的手段,及最低的成本,達致具功利實效的目的,并將成效最大化的一種理性運作模式。劉劭在這里,清楚指明一事之成效,與周詳的計劃、全盤的考慮之間的緊密關系,是近“工具理性”而遠“價值理性”。劉劭這種處事態度即使不是罕見,至少也是少見的,其思維超于其時代,在這里可見一斑。(我說“思維超于其時代”,并不意味著在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寓有褒貶,事實上,前者屢遭批評,歐陸大哲海德格爾及法蘭克福學派狙擊之而不遺余力,此已是學術界常識。但工具理性之于一事之成,確又是不可或缺,現代世界之建立,工具理性功不可沒。劉劭隱然有此觀點,在古代強調價值理性的環境中,無疑是值得注意的。)
要把事務辦妥,周全的計劃固然不能沒有,但提出周全計劃的始終是人,這就提供了一個角度,讓觀人者得以對那些提出論證、計劃、理據,甚至互相詰難的人,作出高下的評鑒。
夫理有四部[1],明有四家[2],情有九偏[3],流有七似[4],說有三失[5],難有六構[6],通有八能。
[1] 理有四部:即下面所說道理、義理、事理、情理。
[2] 明有四家:即四種道理的外在表現。明,公開,明顯。此指外在表現。
[3] 偏:片面,偏失。
[4] 流有七似: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似是而非,其流有七。”似,即似是而非。
[5] 說有三失: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詞勝理滯,所失者三。”說,即指能言善辯但于理不通。
[6] 構:構成。
譯文
道理有四種,因而產生外在的表現有四種,人的性情偏頗有九種,似是而非的現象有七種,在論說中造成的失誤有三種,在非難中所構成的情緒有六種,兼通天下之理需要有八種能力。
賞析與點評
此節上承首句所提的“理”,提出“理”有四種,對四理掌握的厚薄堅實與否,可借以判斷人才的高下。除四理外,劉劭亦提出了從多個角度審視人才,這里所提的四家之理、九偏之情、七似之流、三失之說與六構之難,把一個人才的各種面相,有效呈現在讀者眼前,分析精到固不待言,讀者一口氣讀下去,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另外,最后提出的“八能”,與由四家之理到六構之難,在本質上有別,前者一組指的是觀人角度,后者則關于能使偏才上升至通人的理想階梯的八種能力。
若夫天地氣化[1],盈虛損益,道之理也[2]。法制正事[3],事之理也。禮教宜適[4],義之理也[5]。人情樞機[6],情之理也。
[1] 氣化:中國古代哲學術語。指陰陽之氣化生萬物。宋張載《正蒙·太和》:“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意謂“道”是物質變化的過程。
[2] 道:世間萬物發展變化的規律。
[3] 正事:政事。正,通“政”。
[4] 禮教宜適: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以理教之,進止得宜。”意思是用萬物發展變化的道理教育人們,使他們的行動適合時宜。
[5] 義:符合社會道德的思想和行為。
[6] 樞機:《周易·系辭上》:“言行,君子之樞機。”后因以“樞機”喻言語。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觀物之情,在于言語。”
譯文
至于天地陰陽之氣所化成的萬物,有消長盈虧的變化,這是世間萬物發展變化規律的道理。以法律制度治理政事,這是關于人事的道理。用萬物發展變化的道理教育人們使他們的行動適合時宜,這是關于義的道理。通過觀察人的語言了解性情,這是關于性情的道理。
賞析與點評
由本節始,劉劭逐一解釋與發揮他在首段所提的觀人角度,這里談的是“四理”。請注意,《人物志》全書都從不同角度剖析人才,但本章獨特之處,在只把焦點放在議論場合中各色人才的表現。
我在上面全章導讀已提到,所謂“四理”,指的是形上哲學層面之理(道之理)、社會典章制度之理(事之理)、人倫道德規范之理(義之理)和人情心理之理(情之理),以簡表表列如下:
四理的排序,明顯不是任意的,除“道之理”屬天地之理外,余三者皆是人間之理。先天后人,理所當然,亦印證了古代學術界認為人界發軔于天地的信念。其余三理,先社會,中經社群,再到個人,由大群體到小群體再到個體,其序列有節有理,其主導理念清楚不過,暗合《易經·文言》所說的“天地之德”。所謂“天地之德”,本說“大人”(即有德之人)能“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但稍加引申,“天地之德”可指那股使宇宙萬物安然有序地存在的力量。劉劭排此第一,用意在于認定最高真理,亦即使萬物之所以可能、并處以能持續存在的至理,是任一切道理的終極泉源,與及托庇保守者。既如此,能懂此理,則通其他三理;不懂此理,何能知余理?
四理不同,其于才也,須明而章[1],明待質而行[2]。是故質于理合,合而有明,明足見理[3],理足成家。是故質性平淡,思心玄微[4],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質性警徹[5],權略機捷[6],能理煩速[7],事理之家也。質性和平,能論禮教,辯其得失,義禮之家也。質性機解[8],推情原意[9],能適其變,情理之家也。
[1] 須明而章:依靠外部表現而彰顯。章,彰顯。
[2] 質:指人的先天資質。
[3] 見:同“現”。
[4] 玄微:玄遠,微妙。
[5] 警徹:敏銳透徹。
[6] 機捷:機智敏捷。
[7] 煩速:繁雜急迫的事務。
[8] 機解:機敏聰穎有悟性。
[9] 推情原意:推想性情追溯本意。原,同“源”。
譯文
四種道理各不相同,對于人才來說,四理必須依靠其外部表現才能彰顯,而外部表現是依賴于內部資質的。所以人才的資質與道理相吻合,吻合了就會有其外部表現,外部表現充分了道理也就體現出來了,道理充分了就形成了一家之理。所以資質平和恬淡,思考玄遠微妙的事物,與自然相通,就是道理之家的表現。資質敏銳觀察透徹,靈活有謀機智敏捷,能處理繁雜急迫的事務,就是事理之家的表現。資質性情溫和平緩,能論說道理教化,論說其中的得失,就是義理之家的表現。資質性情機敏聰穎有悟性,推想性情追溯本意,適應情意的變化,就是情理之家的表現。
賞析與點評
此節進一步解釋“四理”,重點在指出能懂某一理的人應有什么外在表現,即文中所說的那個“明”字。其理論預設,與前面“九征”以外在表現為內在才質的表征的觀點,是前后一致的。具體而言,掌握“道之理”的人,思慮已達超越經驗的玄微境界。擁有“事之理”的人,舉凡法律政治社會制度之種種事務,都一一在其駕馭之下。
四家之明既異,而有九偏之情。以性犯明[1],各有得失。剛略之人,不能理微,故其論大體,則弘博而高遠;歷纖理[2],則宕往而疏越[3]。抗厲之人,不能回撓[4],論法直[5],則括處而公正[6];說變通,則否戾而不入[7]。堅勁之人,好攻其事實,指機理[8],則穎灼而徹盡[9];涉大道,則徑露而單持[10]。辯給之人,辭煩而意銳,推人事,則精識而窮理[11];即大義,則恢愕而不周[12]。浮沉之人[13],不能沉思,序疏數[14],則豁達而傲博[15];立事要,則炎而不定[16]。淺解之人[17],不能深難,聽辯說,則擬鍔而愉悅[18];審精理,則掉轉而無根[19]。寬恕之人,不能速捷,論仁義,則弘詳而長雅[20];趨時務,則遲緩而不及。溫柔之人,力不休強[21],味道理,則順適而和暢;擬疑難[22],則濡懦而不盡。好奇之人,橫逸而求異[23],造權譎,則倜儻而瑰壯[24];案清道,則詭常而恢迂[25]。此所謂性有九偏,各從其心之所可以為理[26]。
[1] 犯:進攻,傷害。劉昺在解釋“以性犯明,各有得失”時說:“明出于真,情動于性,情勝則明蔽,故雖得而必喪也。”
[2] 歷:審視,察看。班彪《王命論》:“歷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
[3] 宕往:豪縱不羈。疏越:疏忽遺漏。
[4] 回撓:屈服。
[5] 論法直:論說法律所適用的地方。直,同“置”,放置,安置。此處的意思是“把法律放置在……地方”,意即“法律所適用的地方”。
[6] 括處:即執法審察刑獄。括,法。揚雄《法言·修身》:“其為中也弘深,其為外也肅括,則可以禔身矣。”李軌注:“括,法也。”處,審察。
[7] 否戾:即乖戾、悖謬,不合情理。
[8] 機理:事物變化的道理。
[9] 穎:尖銳。灼:鮮明。
[10] 徑露:直截了當。單持:所持義理單薄。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言切則義少。”
[11] 窮:盡。
[12] 恢愕:恢廓直率。不周:不齊全,不周到。
[13] 浮沉之人:性情浮躁不沉穩的人。浮沉,偏指浮躁不沉穩。
[14] 疏數:疏密,遠近,親疏。
[15] 傲博:此指范圍廣大。傲,同“敖”,游走。
[16] 炎:火焰飄動的樣子。
[17] 淺解之人:理解問題膚淺的人。
[18] 擬鍔:類似鋒利的劍刃。鍔,刀劍的刃。《莊子·說劍》:“天子之劍,以燕溪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把別人的辯說看作像劍刃一樣犀利。
[19] 掉轉而無根:顛三倒四沒有根據。
[20] 弘詳:寬宏和順。詳,通“祥”,和順。《左傳·成公十六年》:“德、刑、詳、義、禮、信,戰之器也。”楊伯峻注:“祥、詳兩字本可通假。祥即事鬼神之應有態度,順也,善也。”
[21] 休強:盛美強壯。
[22] 擬疑難:決斷處理疑難問題。擬,指向。
[23] 橫逸:縱橫奔放。
[24] 倜儻:卓異,不同尋常。瑰壯:瑰麗雄壯。
[25] 恢迂:迂闊,不切實際。
[26] 各從其心之所可以為理: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心之所可以為理”,即把自己心中認為是對的東西作為普遍適用的道理。
譯文
四家的外部表現已經不相同,由此又產生了九種性情的偏頗。因性情侵擾而使外部表現受到損害,就使四家各有失有得。性情剛烈粗獷的人,不能處理細微的事,所以他在論說事物概貌時,會顯得博大而高遠;而在審察細微的道理時,則會豪縱不羈疏忽遺漏。性情高尚嚴正的人,不能屈服折節,論說法律所適用的地方時,會執法審察刑獄公正不偏;而在談論靈活變通方面,則會出現悖謬不合情理。性情堅定強勁的人,喜好鉆研具體事務的真實情況,在談論具體事物變化的道理時,敏銳鮮明而明白透徹;而在談論宏觀道理時,則直截了當所持義理單薄。能言善辯之人,語詞豐富而情意急切,推斷人事時,會見識精深道理深透;而在碰到大的道理時,則恢廓直率而不周到。性情浮躁不沉穩的人,不能深入思考,排列疏密遠近親疏順序時,會豁達范圍廣大;而確立事物的關鍵時,則會像火焰一樣飄忽不定。理解問題膚淺的人,不能深刻地問難,聽到別人的辯說時,會認為得到像劍刃一樣犀利語言而心懷喜悅;而在審察精深的道理時,就會顛三倒四沒有根據。性情寬厚能體察別人心理的人,不能迅速敏捷地反應,談論仁義時,會寬宏和順高尚文雅;追趕時務潮流時,則會遲緩而落后。性情溫柔的人,力量不強壯,體味道理時,會順應適合平和順暢;決斷處理疑難問題時,則會軟弱遲疑猶豫不決。好標新立異的人,縱橫奔放追求新奇,制造權謀實行詭詐時,會不同尋常瑰麗雄壯;按照清靜無為之道做事時,則會違反常規不切實際。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性情的九種偏頗,他們分別把自己心中認為是對的東西作為普遍適用的道理。
賞析與點評
此節分析人才在討論問題時所表現的九種偏失,彼等之所以會有偏失,劉劭的解釋分見此節的一頭一尾:即“以性犯明”及“各從其心之所可以為理”。前者中的“明”,扣緊上文,指的是“四理”的外在表現。偏才的人,以其偏才之“性”犯之,亦即指他們常以己心量度別人,因而引致判斷別人的失誤,也就是“各從其心之所可以為理”的意思。此觀點甚有洞見,高人至人之所以會達至“通”的境界,正在于他能從小小的自我中抽離出來(psychological** detached),以客觀的姿態,實事求是地照亮出別人的長短優劣。與此相反,偏才之所以為“偏”,就是因為他們常以一己的角度,投射到外在世界中,以己意為人意,以己心為他心,所作的判斷往往因而出錯。當然,劉劭是不會甘于只是籠統指出此點,所以他在此節展現出他由細微的觀察所得出的細致分類,詳細的得失,可參上面本篇導讀的列表。
若乃性不精暢[1],則流有七似。有漫談陳說[2],似若流行者[3]。有理少多端,似若博意者[4]。有回說合意[5],似若贊解者[6]。有處后持長[7],從眾所安,似能聽斷者。有避難不應,似若有余而實不知者。有慕通口解[8],似悅而不懌者[9]。有因勝情失[10],窮而稱妙,跌則掎跖[11],實求兩解,似理不可屈者。凡此七似,眾人之所惑也。
[1] 精暢:純正暢達。
[2] 陳說:舊理論。
[3] 流行:指正在盛行的學說。
[4] 博意:含義宏大廣博。
[5] 回說合意:附和別人的意思進行答復。
[6] 似若贊解:表面上稱贊別人說得好,心里對別人所說并不理解。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外佯稱善,內實不知。”
[7] 處后持長:在別人談論后發表意見,持贊許態度。長,正確,引申為贊許。
[8] 慕通口解:仿效那些精通道理的人馬上說出。慕,仿效。
[9] 似悅而不懌者:好像因明白而高興實際上并沒明白。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有似于解者,心中慢慢不能悟。”
[10] 因:往,趨赴。《國語·鄭語》:“公曰:‘謝西之九州島,何如?’對曰:‘其民沓貪而忍,不可因也。’”韋昭注:“因,就也。”
[11] 跌則掎跖: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理已跌矣,而強牽據。”掎跖,勉強堅持以為依據。
譯文
至于那些性情不純正暢達的人,則有七種似是而非的表現。有的人大談陳舊的學說,好像他的學說時下正在盛行。有的人道理并不充分卻涉及廣泛,好像其學說含義宏大廣博。有的人符合別人的意思進行答復,表面上稱贊別人說得好,心里對別人所說并不理解。有的人在別人談論后發表意見,持贊許態度,順從眾人認為可靠的觀點,好像能判斷誰是誰非。有的人實際上并不明白別人所說,但假裝加以輕視不予響應,好像已經知道,但實際上并非如此。有的人仿效那些精通事理的人馬上加以響應,好像因有所悟而顯出高興的樣子,實際上并不高興。有的人因追求在論辯中取勝而失去常情,已經詞窮還自以為妙而難以盡意,理已屈還勉強堅持以為依據,理屈詞窮心里想和對方停止辯論,而嘴上卻滔滔不絕地說,讓旁聽的人認為他并沒有被說服。以上七種似是而非的表現,往往讓眾人迷惑,分辨不清。
賞析與點評
九種偏頗的表現,雖非上品,但至少其強項在所屬的領域里,有一得之見。但世上就是有些人,其行止似模似樣,有故作高深的,有似議論精妙的,有近于判斷力強的,也有類乎巧辯滔滔的,不一而足。但共同地方皆是似是而實非。這種人,職場上屢見不鮮,社交場合中亦多如毛發,各式各樣,蔚為奇觀,實在不能不辨。劉劭分成七類,稱作“七似”,詳細分類,可參上面本篇導讀的列表。
夫辯有理勝,有辭勝。理勝者,正白黑以廣論[1],釋微妙而通之。辭勝者,破正理以求異,求異則正失矣。夫九偏之材,有同、有反、有雜。同則相解,反則相非,雜則相恢[2]。故善接論者,度所長而論之[3]。歷之不動,則不說也。傍無聽達,則不難也。不善接論者,說之以雜反[4]。說之以雜反,則不入矣。善喻者,以一言明數事。不善喻者,百言不明一意。百言不明一意,則不聽也。是說之三失也。
[1] 正:辨別,區分。
[2] 恢:宏大寬廣。此引申為相容。
[3] 度:推測。
[4] 雜反:論點混雜相反。
譯文
辯論有以道理取勝,有以言辭取勝。以道理取勝的,辨別黑白是非以使自己的理論得到推廣,解釋微妙的道理使別人通曉明白。以言辭取勝的,打破正理求得異說,追求異說則就失去了正理。九種性情偏頗的人才,其性情有同、反、雜三種。性情同的則會與別人的觀點融為一體,性情反的就會與別人的觀點互相非難,性情雜的則能容納別人的觀點。所以善于和別人交談的,會忖度對方的長處而與之談論。自己的意見不能說動對方,就暫時不說。旁邊沒有通達的人聽,就不提出非難了。不善于和別人交談的,用混雜相反的論點和別人論說,用混雜相反的論點與別人論說,就會與對方的想法格格不入。善于開導別人的,能用很少的語言說明很多的事情。不善于開導別人的,說很多話也說不明白一個意思。說很多話也說不明白一個意思,別人就不會聽了。這是論說方面的三個失誤。
賞析與點評
此節中,劉劭對討論中的態度,其分析有破有立。
不論九偏與七似,都是誤失,當中都反映了問題之所以發生的一些共性。所以接下來,劉劭分析了三種源于性情的失誤,分別是“同”、“反”及“雜”。亦即一見性情相同的人,就總以為其觀點正確;一見性情相異的,就互相詰難。前者是“黨同”,后者是“伐異”,兩者都同為偏失。最后一種是既有同亦有異的混合型,既為混合,于是流于隨便地接納別人意見,缺乏應有的批判態度。
以上是破,但破是為立而出,因此,此節其余部分,劉劭提出了討論時,對不同立場的人應有的態度。概括而言,一個良好的溝通者,要至少具備幾種能力或態度:一,辯論時要以道理而不是純以語言技巧服人;二,解說問題或說服別人時,要真切了解別人的長處、能力、性格傾向等等;三,要言簡意賅。
善難者,務釋事本[1]。不善難者,舍本而理末。舍本而理末,則辭構矣[2]。善攻強者,下其盛銳[3],扶其本指[4],以漸攻之[5]。不善攻強者,引其誤辭,以挫其銳意。挫其銳意,則氣構矣[6]。善躡失者[7],指其所跌。不善躡失者,因屈而抵其性[8]。因屈而抵其性,則怨構矣[9]。或常所思求,久乃得之。倉卒諭人,人不速知,則以為難諭。以為難諭,則忿構矣[10]。夫盛難之時[11],其誤難迫[12]。故善難者,征之使還。不善難者,凌而激之[13],雖欲顧藉,其勢無由。其勢無由,則妄構矣[14]。凡人心有所思,則耳且不能聽。是故并思俱說,競相制止,欲人之聽己,人亦以其方思之故,不了己意,則以為不解。人情莫不諱不解,諱不解,則怒構矣[15]。凡此六構,變之所由興也[16]。
[1] 務釋事本:致力于抓住根本而舍去末節。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每得理而止住。”事,治理。《淮南子·原道訓》:“萬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高誘注:“事,治也。”
[2] 辭構:構成了言詞繁冗,廢話連篇。
[3] 下其盛銳:使其盛銳之氣減低。
[4] 扶其本指:順著他本來的意旨。指,通“旨”。
[5] 漸:逐步。
[6] 氣:生氣。此指通過說話和臉色表現出來的生氣情緒。
[7] 躡:同“攝”,提起,拿住。
[8] 因屈而抵其性:趁他理屈的時候進一步擠壓使他受挫。
[9] 怨:怨恨,比生氣更強烈的情緒。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非徒聲色而已,怨恨逆結于心。”
[10] 忿:憤怒,比怨恨更激烈的情緒。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非徒怨恨,遂生忿爭。”
[11] 盛難之時:氣盛而出現語言錯誤的時候。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氣盛詞誤。”
[12] 其誤難迫:其錯誤應該回避,不要進一步逼迫。迫,逼近,逼迫。
[13] 凌而激之:侵犯欺侮他使他的反應更激烈。
[14] 妄:胡亂,隨便。此指隨意亂說,恣意詆毀。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妄言非訾,縱橫恣口。”
[15] 怒:比忿更強烈的情緒。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不顧道理是非,于其兇怒忿肆。”
[16] 興:發生。
譯文
善于辯駁的人,致力于抓住根本而舍去末節。不善于辯駁的人,則舍去根本而去注意末節。舍去根本而去注意末節,就構成了言詞繁冗,廢話連篇的情形。善于戰勝強大對手的人,先使對手的盛銳之氣減低,然后順著他本來的意旨,逐步地批駁他。不善于進攻強大對手的人,往往找出對手語言上的失誤,以此來挫敗他的銳氣。用這樣的方法挫敗對手的銳氣,就會使他說話和表情都顯出生氣的情緒。善于利用對手過失的人,當對手出現失誤時,對著他的失誤不去進逼。不善于利用對手過失的人,趁他理屈的時候進一步擠壓使他受挫。趁他理屈的時候擠壓他,則會使他在心里結成怨恨的情緒。有的人自己常常思考尋求道理,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有所發現。然而他卻讓別人馬上接受這個道理,別人不能馬上接受,就以為別人難以理喻。把別人看作是難以理喻的人,別人就會因憤怒而與之爭辯。當別人氣盛而出現語言錯誤的時候,對其錯誤應該回避,不要進一步逼迫。所以善于對待別人語言錯誤的人,指出他的錯誤卻讓他有挽回的余地。不善于對待別人語言錯誤的人,會借此侵犯欺侮他,使他做出更激烈的反應,對手即使顧念愛惜自己的面子,但卻無法挽回。無法挽回,就會使他隨意亂說,恣意詆毀。大凡人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往往不能同時聽到別人在說什么。所以在別人思考的同時去和他談話,制止別人的談話,只想讓人家聽自己的,別人因為正在思考的緣故,沒有聽進去,就以為人家不了解自己的意圖。忌諱別人說不了解是人之常情,因為忌諱別人說自己不了解,便造成了無比憤怒的情緒。由于上邊所說的六種情況,談話中的**便由此產生了。
賞析與點評
此節討論語言紛爭之所以產生與討論者的心態與能力之間的關系。在本節中,劉劭用了“構”字來解釋這些“產生”,其成因總共有六種,故劉劭稱為“六構”。“構”有“構成”的意思,文中使用起來時,略有引申變化,但大抵都是引致、導致、產生、構成的意思,故此Shryock也將之譯為“causes”。 劉劭在分析六構時,先用對比法,再用直描法,亦即先將正確的心態或能力對比于偏失的心態或能力,然后再直接描述該種偏失的特點。
第一構稱為“辭構”,顧名思義,此構與語言能力有關。世人很多,以語言能力之高下而論,的確有高手庸手之別。高手言必及義,語皆中的,一針見血,井井有條,能用一句話說理,則不用兩句,能用一個字解析,則不用兩個字,處處從核心出發,一擊即中。但是總有些人,言不及義,舍本逐末,專務鉆牛角尖之能事,庸手是也。“辭構”說的就是這種人。
第二構稱為“氣構”,特指那種只會最終挑起對方怒氣的失誤。善于說服對手的人,會先避其鋒纓,然后慢慢細心解析,再于恰當處攻對方之失,這樣做,可使對方心平氣和,繼而接受己方的觀點。相反,世間亦總有些人,立意挑剔,由挑剔而挑釁,目的在使對方因情緒波動而出現破綻,以方便肆意攻擊。這樣做,只會造成“斗氣”而不是斗智。
第三構與“氣構”相似,最終所能成就的,只是結怨,而不是共識,因而稱為“怨構”。辯論界的真正高手,不單能以理勝人,更會樂于匡正別人的錯誤。但有些人,則心懷惡意,一味找出并抓緊別人的錯處,刻意詆毀,結果說理不成,仇人就多了一個。
第四構稱為“忿構”,注釋家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指出忿比怨在情緒上更深一層(“非徒怨恨”),因為依劉劭的解說,“忿構”已由抨擊錯處,上升為人身攻擊,觀此,何來不“忿”?
第五構稱為“妄構”,“妄”者“虛”也,“虛”者“空”也,在本節中的意思,是指對方空有投降的意圖,但因己方過分咄咄逼人而想投降也不成,以致只有構成不快的結果。所謂咄咄逼人,是指論辯庸手,只懂找錯處攻擊,而不能如高手般以和為貴,即使對方在辯論中越走越遠以致有失,仍會為對方設想,把對方重新引入正題。
第六構稱為“怒構”,是一種辯論時十分常見的毛病,指的就是在爭辯得面紅耳赤時,多數人總會對對方所言充耳不聞,仿佛失聰一般,不單如此,失聰之外又強令對方聆聽自己,甚至勒令對方住口,尤有甚者,指責別人理解能力低下(“諱不解”)。結果不難想象,雙方最終發展成敵對關系,這就是比“忿”更嚴重的“怒”。
然雖有變構,猶有所得。若說而不難,各陳所見,則莫知所用矣[1]。由此論之,談而定理者,眇矣[2]。必也聰能聽序[3],思能造端[4],明能見機[5],辭能辯意,捷能攝失,守能待攻,攻能奪守[6],奪能易予[7]。兼此八者,然后乃能通于天下之理。通于天下之理,則能通人矣。不能兼有八美,適有一能[8],則所達者偏,而所有異目矣[9]。
[1] 莫知所用:不知道哪種道理是有用的。
[2] 眇(miǎo):盲目。
[3] 序:次序。此指聽出聲音大小的差別,排出此次序。
[4] 造端:開始,開端。《中庸》:“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孔穎達疏:“言君子行道,初始造立端緒,起于匹夫匹婦之所知所行者。”
[5] 見機:從事物細微的變化中預見其先兆。《周易·系辭下》:“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機,通“幾”,指事物的跡象、先兆。《周易·系辭下》:“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
[6] 奪:壓倒,勝過。
[7] 易予:(在辯論中)改變對方認可(的觀點)。予,認為,認可。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以子之矛,易子之盾,則物主詞窮。”
[8] 適有一能:只有一種才能。適,通“啻”,僅僅。《戰國策·秦策二》:“疑臣者不適三人,臣恐王之為臣投杼也。”高誘注:“適音翅。”鮑彪注:“適啻同。”
[9] 異目:各自以偏才建立自己的名聲。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各以所通,而立其名。”
譯文
然而在辯說中雖有各種情緒的變化構成,最終還是要以確定的真理來取得成功。如果只有述說而沒有辯論質疑,只是各自陳述自己的意見,就不知道哪種道理是可用的了。因此可以說,泛泛而談沒有辯論而確定的道理,是盲目的。必須做到聽力敏銳得能分辨聲音大小細微的差別,思慮深遠得能夠追溯到事物的開端,眼光敏銳得能夠察覺到事物變化的先兆,言辭巧妙得能夠表達心中的想法,處事敏捷得能夠彌補一時的失誤,防守堅強得能夠擋住強敵的進攻,進攻凌厲得能夠戰勝嚴密的防守,爭奪巧妙得能夠用對方的弱點制服對方。同時具備這八種能力,然后才能通曉天下的道理。通曉天下的道理,就能夠透徹地了解人了。不能夠同時具備八種才能,而只有一種才能,所獲得的成就是偏頗的,而且是各自以偏才建立自己名聲的。
賞析與點評
九偏、三失、六構等等的分析,是從“破”立論,亦即消極地痛陳討論者的諸種毛病。但劉劭全書,不單有消極的“破”,更有積極的“立”,故在此節中,劉劭提出“八能”的觀點,正面描述出通才在辯論或議論時所展示的氣度與能力,學者若能按圖索驥,孜孜以求,必有所成。
“八能”者,第一為“聰能聽序”,此一“序”字,本人尤其喜歡,原因無他,世事人情雖然紛雜,但背后其實總有一個結構,或許是個體意識的結構,或許是集體意識的結構,總之,若無此隱而不現的結構,則無一事無一物可以出現,所謂亂中有序是也。我此觀點,乍看似與劉說無關,但細審之,似又未必。以辯論而言,雖然常見各走極端,鉆牛角尖,但始終是環繞一事一議,才有辯論發生,至少辯論之初如是。所以,一個通才,或一個高手,他總能于混沌中見秩序,于雜然中得井然,把結構套在辯駁質疑詰難責備的叨叨嚷嚷中,最終獲致美好的結局。
第二為“思能造端”,“端”者“端緒”也,亦即有個開端。境界高的辯士,一甫始即能界定討論范圍,使論述不致差以毫厘而謬以千里。
第三為“明能見機”,“機”本意為織布機的機括,亦即樞紐,引申為關鍵點,Shryock譯為“pivot”很有分寸。擁有此能力的人,能于紛亂的議題中,一眼看穿關鍵所在,抓緊核心,營構論證,亦不使對方滑進思辨的歪路里。
第四為“辭能辯意”,此“能”不難解,指的是辭能達意。可惜的是,辯論場合所見,多是詞不達意之輩。
第五為“捷能攝失”,即自我更正能力,此能力極為可貴,因為凡人辯論,辭窮理屈固然有之,但情緒波動,越拉越遠,因而錯誤連生,更為常見。能做到“攝失”,意味著此人擁有上段我提到過的“抽離”能力(detachment),能抽離,則仿佛由別人之眼看自己,因而更易察覺自己的失誤,而有助自我更正。
第六為“守能待攻”。要攻必先能守,就像拳理,不論西方的拳擊,泰國的泰拳,日本的空手國技,中國的功夫等等,無不先自守穩,才伺機攻擊。其道理原本甚是簡單,因為在每次的攻擊中,必須舍守才能騰出攻擊之手,因而令自己變得勢危。真正的高手,不論是技擊界還是在辯論場合,一是皆以此為戒,所以在詰難人時,一個辯士必會首先審視、反省自己有否相同的毛病,致令中門大開,授人以機,令自己立于必敗之地。此道理不難明,但此能力不簡單,否則世上庸手就不會那么多。
第七為“攻能奪守”。要守亦要能攻,在辯論場合中,斷斷不能只守不攻,有謂久守必失,不無道理。所以要成為“通人”,要能守,亦要能攻。
第八亦即最后一種能力稱為“奪能易予”,若說前七者屬于“能力”的描述,刻下此種卻近于辯論倫理。其意是在以理由、以識力等折服對方之后,不單不應肆加侮辱,反而應向對方給予恰當的褒揚,一方面保存對方面子,另一方面亦顯示自己的氣度風范,以致不是以力服人之“霸道”,而是以德服人之“王道”。
劉劭沒有直接說明八種能力有否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的況味,但從進軍“通才”境界的角度看,八種能力應是缺一不可,所以概念上,“通才”應蘊涵同時擁有此八種能力的狀態。
是故聰能聽序,謂之名物之材[1]。思能造端,謂之構架之材[2]。明能見機,謂之達識之材。辭能辯意,謂之贍給之材。捷能攝失,謂之權捷之材[3]。守能待攻,謂之持論之材[4]。攻能奪守,謂之推徹之材[5]。奪能易予,謂之貿說之材[6]。通材之人,既兼此八材,行之以道。與通人言,則同解而心喻。與眾人言[7],則察色而順性。雖明包眾理,不以尚人[8]。聰睿資給,不以先人[9]。善言出己,理足則止。鄙誤在人,過而不迫。寫人之所懷[10],扶人之所能。不以事類犯人之所婟[11],不以言例及己之所長[12]。說直說變[13],無所畏惡。采蟲聲之善音,贊愚人之偶得。奪與有宜,去就不留[14]。方其盛氣[15],折謝不吝[16]。方其勝難,勝而不矜。心平志諭,無適無莫[17],期于得道而已矣[18]。是可與論經世而理物也[19]。
[1] 名物:辨明物理。漢董仲舒《春秋繁露·實性》:“《春秋》別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必各因其真。”
[2] 構架:結架材木,指建筑。引申為運籌決策,構思設計。
[3] 權捷:應變能力強。
[4] 持論:立論,提出并堅持自己的主張。
[5] 推徹:推倒,拆毀。此指在理論上摧垮對方。
[6] 貿說:擅長論辯。
[7] 眾人:一般的人。《孟子·告子下》:“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8] 尚人:居于人之上。尚,同“上”。
[9] 先人:居于人之前。
[10] 寫:傾瀉。漢董仲舒《春秋繁露·考功名》:“其為天下除害也,若川瀆之寫于海也。”
[11] 不以事類犯人之所婟:不用類似的事冒犯別人,引起別人的嫉恨。婟,嫉恨。
[12] 不以言例及己之所長:不用比喻的詞語涉及自己的長處。
[13] 說直:勸說正直剛毅的人。說變:勸說權變詭詐的人。
[14] 去就不留:離開和留下都不遲疑。留,拖延,遲滯。
[15] 方:正當,正在。
[16] 折謝不吝:不惜彎腰致歉。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不避銳跌,不惜屈撓。”
[17] 無適無莫:沒規定該如何,也沒規定不該如何。指在堅持一定目標下,善用靈活權宜手段。《論語·里仁》:“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朱熹集注:“適,專主也。《春秋傳》曰‘吾誰適從’是也。莫,不肯也。比,從也。謝氏曰:‘適,可也。莫,不可也。無可無不可,茍無道以主之,不幾于猖狂自恣乎?’”
[18] 期:期望。
[19] 經世:治理國事。理物:治理事物。
譯文
聽力敏銳得能分辨聲音大小細微差別的人,稱為名物之才。思慮深遠得能夠追溯到事物開端的人,稱為構架之才。眼光敏銳得能夠察覺到事物變化先兆的人,稱為達識之才。言辭巧妙得能夠表達心中想法的人,稱為贍給之才。處事敏捷得能夠彌補一時失誤的人,稱為權捷之才。防守堅強得能夠擋住論敵進攻的人,稱為持論之才。進攻凌厲得能夠戰勝嚴密防守的人,稱為推徹之才。爭奪巧妙得能夠用對方弱點制服對方,稱為貿說之才。通才就是兼備上述八種才能的人,他們能夠遵循事物的規律發揮這些才能。他們和通才交談,則理解相同心里明白。和一般人交談,則察言觀色并順從他們的性情。他們雖然明白并掌握眾多的道理,但不因此而居人之上。他們雖聰明而富有天資,卻不因此而居人之先。美言出于己口,道理講充分就適可而止。別人出現低下的錯誤,看到這些錯誤也不去逼迫追究。替別人抒發情懷,幫助別人發揮才干。不用類似的事冒犯別人,引起別人的嫉恨,不用比喻的詞語涉及自己的長處。無論勸說正直剛毅的人還是勸說權變詭詐的人,都無所畏懼無所厭惡。從鳴蟲的叫聲中獲得美的聲音,對愚笨之人的偶然發現給予贊許。獲得和給予都恰到好處,離開或留下都毫不遲疑。當他氣勢旺盛之際,也能不惜彎腰致歉。當他戰勝論敵的時候,也能做到勝而不驕。心氣平和志向明確,在堅持一定目標下,善用靈活權宜手段,只期望能夠掌握事理而已。這種人就可以與他談論治理國事管理民眾的道理了。
賞析與點評
什么是“通才”?換個方式問,擁有八種能力的通才,在與人相交時會有什么表現,其氣度儀容又有什么精彩之處?劉劭在本章的末節中,將通才的各方表現,描述得淋漓盡致,簡直是道德、知性、情感的最高模范,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有些論者如李崇智等,僅以“學識淵博”來訓釋“通人”,似未能曲盡劉劭周全的描述。見李崇智(二〇〇一),《人物志校箋》,成都:巴蜀書社,頁一〇八。話雖如此,李氏此書的箋注,十分詳盡,筆者得益不少。)本節譯文,曉暢易解,于此不作冗贅的重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