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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最后的微笑 蔣光慈作品集

從前不敢殺雞,現在居然殺了人!

當阿貴越走近張金魁的住所,他的心越是跳得厲害。一方面,他是很歡欣的:他,一個被人侮辱了的年輕的工人,現在居然能有復仇的機會,居然能向人們面前表示,他王阿貴并不是一個卑怯的弱者,不但不是一個弱者,而且將為一切被侮辱了的人們的表率。倘若他真能將張金魁打死了,那他不但為自己復了仇,而且為沈玉芳和李全發復了仇,而且為一切窮苦的人們除了一個大害,而且這件事情也將要使張應生愉快,張應生將要寬恕他偷**的罪過,或者將要對于阿貴的勇敢,發生敬佩的心情。……阿貴簡直是一個英雄!阿貴簡直是一切人們的表率!一個很普通的阿貴,現在將要做出一樁驚人的,非常的事情!這實在是阿貴足以引以為自豪的了。但是在別一方面,阿貴卻又異常地恐懼:倘若不能將張金魁打死,或者自己反被張金魁打死了,或者事情不得成功,而自己反被捉入了巡捕房去,那倒怎么辦呢?那豈不是要笑死了嗎?那豈不是更給了張金魁一個侮辱的把柄?……阿貴最怕的是這一層!為著要免去這一層的危險,阿貴決定用盡平生的力量,加倍的小心,以期達到自己的目的。

最使阿貴心跳的,那恐怕是阿貴的第三種的心情:阿貴從來沒殺過人,這是破題兒第一遭!殺人是何等重大的事情!阿貴從前不但沒曾殺過人,而且也從沒曾想過他將來要有殺人的行動;也許曾經想過關于殺人的事情,但是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阿貴不愿想,而且怕想。阿貴是一個性情很溫和的人,他自料不是一個殺人的樣子。對于他,殺一只小雞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況是殺人?但是阿貴現在是走著去殺人了!這不是幻想而是行動,這表明阿貴即刻就要殺人,即刻就要實現那為他從前所沒想到而又怕想到的事。阿貴越走近張金魁的住所,那一種神秘的,危險的,可怕的,非常的事情就來臨得越快。同時,阿貴的一顆心也就為之越跳得急劇了。殺人?殺人是何種非常的行為!但是阿貴即刻就要殺人了!……阿貴一方面自以為是非常地勇敢,但一方面卻又制止不住跳動如擂鼓一般的一顆心,使它略為減少一點跳動的速度。

已經是張金魁的門口了。這是義和里第二弄的第四家,阿貴雖然沒有抬頭審視門牌的號數,但是阿貴知道很清楚,這是張金魁的住所,不會有什么錯誤。阿貴走到張金魁門口的當兒,向弄內的景象看了一看,弄口擺著一個賣餛飩的擔子,賣餛飩的人正在那里敲著竹板喊著。幾個男女小孩在第六家的門口跳著繩索,嘻嘻哈哈地游戲;對過的一家的后門,這時倚著一個年約二十幾歲的女人,出神地向他們望著。阿貴的出現,絲毫沒有驚動他們,他們如毫未覺察著也似的。

已經到了門口了,怎么辦呢?敲開門進去罷?也許張金魁這時坐在客堂里,也許睡著還未起來,也許摟著小老婆說笑……既然來了預備打死敵人,既然到了敵人的門口,不進去還有何說!阿貴知道自己不應當再有什么躊躇,時機到了,還待何時?但是一顆討厭的跳動的心愈加跳得厲害,似乎要沖出胸膛的樣子。阿貴三番五次地想舉起手來敲門,但手就同被誰個捆著了也似的,總是舉不起來。阿貴覺得有點奇怪了:為什么現在一點兒勇氣都沒有了呢?已經預備好了的勇氣,難道都飛跑了不成嗎?怪事!怪事!……

“也許我的**放不響呢。”忽然飛來了一種思想,將阿貴嚇退了一步。“放不響,豈不是糟了嗎?我又沒試過,我怎么知道它能不能放響呢?我應當先試試看!……”阿貴如得了救也似的,很欣幸自己現在能夠忽然想到這一層,否則,說不定要誤事。忽然阿貴聽見門內有人說話,他沒有來得及辨明這是誰個的聲音,便很迅速地走開了。這時賣餛飩的依舊敲著竹板,小孩子們依舊玩著,那個倚著后門的女子依舊望著他們。但是在這幾分鐘的時間內,阿貴的腦筋起了無數層的變化的波紋。

“我以前為什么沒想到這一層呢?險些兒誤了事!……”阿貴走出弄堂口的當兒,這樣很慶幸地想著。他很記得吳阿興的事情,吳阿興就是因為**放不響,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吳阿興是張應生的朋友,一天大家決定他去暗殺奸細劉大胖子,他也就很欣然地領了使命。在路中他遇見了劉大胖子,如豬玀一般在街上慢慢地行走。吳阿興高興的了不得,機會到了!機會到了!他尾隨劉大胖子至T路轉角的當兒,便趕上幾步,舉起**就對劉大胖子背心放去,可是一扣也不響,兩扣也不響……巡捕到了,將他很平安地捉去。你看,這豈不是冤枉嗎?這真是活活的冤枉!吳阿興被槍斃的時候,阿貴還為他灑了幾點眼淚。阿貴很清楚地記得這件不幸的事情。但是誰個又能斷定阿貴不再蹈吳阿興的覆轍呢?菩薩保佑,阿貴現在想到這一層了,阿貴決不會做可憐的,冤枉的吳阿興第二!

阿貴決定走向郊外僻靜的,無人的地方,去試一試**到底能放響不能放響。若能放響,那是再好沒有的事了,那簡直是沈玉芳和李全發在天之靈!若**的機器壞了,那時也只得再想別的方法。難道說就沒有方法結果張金魁一條小狗命么?張金魁應當被阿貴打死,因此阿貴也就應當找得出打死張金魁的方法!

阿貴走到了一個曠場。在曠場上聚集了很多的男女,圍看北方人的把戲。叮當哐咚的鑼鼓聲,引誘阿貴也止了步。一種好奇心,也許是一種小孩子式的好奇心,將阿貴引進了人叢,看看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戲。阿貴平素最喜歡看把戲,看那種神奇奧妙不可猜測的把戲:明明是一個箱子,把兩個小孩子放進去,再翻過來看,便什么東西都沒有了。明明壇口子沒有小孩子頭大,而小孩子能夠鉆進去。明明是一個空壺,而能忽然傾出水來或酒來……這豈不是怪事么?這豈不是神奇奧妙不可猜測的事么?阿貴曾經為這些怪事困憊了腦筋,總是想不出這里的底蘊來。今天無意中他又遇著玩把戲的了。他知道他有重大的任務,不應當在此把戲場中勾留,但是想總是這般想,而他的兩條腿卻自然而然地在人叢中停下了,不受他理性的調度。

眼前是很驚人的一幕:場中放一張木桌,木桌上放一個木制的八角圓圈,圓圈上環插著密密地刀尖向內的鋒利的小刀,中間形成一個圓圈,約略有一個人身圓徑的大小。這時只見一個人赤著胸膊,如燕子一般,飛也似地穿過圓圈,沒有受著一點兒微傷。阿貴不覺暗暗地驚奇。他想道,稍微不當心一點,那這個穿刀的人豈不是要死在小刀尖上嗎?……真是好本事!

阿貴抬頭向周圍的現象一看,覺著對面站立著的一個穿著白夏布大衫的,身量很大的人,只將目光射到阿貴的身上,似乎對于阿貴非常地注意。阿貴有點奇怪了:“為什么他對我這樣目不轉睛地望著?難道說他認得我嗎?奇怪!……”阿貴重新將那人審視一下,好象面貌又有點認識。經過一兩分鐘的沉思,阿貴記憶起來了,“原來是他!原來是李盛才的朋友!聽說他現在充當秘密稽查……”阿貴覺到有即刻離開把戲場的必要,便從人叢中走將出來。那人見阿貴走開了,便也就尾隨而來。阿貴走了十幾步之后,回頭看看,見著那人尾隨著自己來了,便覺悟到事情有點不妙。也許阿貴與李盛才的事情,他已經曉得了,或者他現在正在偵探阿貴的行蹤,想對阿貴有什么不利……阿貴始而想跑,但即刻便覺到這是無益的事情。距離非常地近,而且倘若那人將警笛一吹,則阿貴無論如何是難于逃脫。“怎么辦呢?事情是完了!呵哈!就是這樣辦罷!……”忽然情急智生,阿貴找到了出路!阿貴在幾秒中大大地聰明起來了!阿貴現在要玩一玩手段了!

阿貴將腳步停住了,以待那人的到來。阿貴將驚慌的神情隱藏起來,很鎮定似地表現出從容不迫的和藹的笑色。那人走到阿貴的跟前了,一雙賊眼很逼緊地向阿貴的身子上下閃射著。

“你先生,我似覺有點認得。”阿貴迎將上來,這樣帶著笑地說。

“是的,我也認得你呢。”這位偵探很冷淡地,同時又是很諷刺地回答阿貴。

“不過我忘記了你先生貴姓。你是李盛才的朋友,可不是嗎?”

“你忘記了我姓什么,我卻沒有忘記了你姓什么,不錯,李盛才是我的朋友,一點鐘以前我還見著了他呢。阿貴,你真英雄呀!你居然能打李盛才,你的膽量倒不小呀!”

“他已經告訴了你嗎?”阿貴很自然地笑道:“我恐怕他向你說的是假話呵!我怎么敢打他呢?他現在是工會的委員,誰個敢不尊敬他!我王阿貴是一個什么人,如何敢打他呢?不過他太自大了。你先生知道他說了一些什么話嗎?”

“他說了一些什么話?”

“說了恐怕你先生也要發怒呢。他說,他李盛才提拔了很多的人,提拔了這個,又提拔了那個,似乎也說到你先生的身上。他說,他現在是工會中的大好佬,誰個都要聽他的命令,他要同誰個的老婆和妹妹姐姐睡覺,那他就睡覺,誰個也不敢說一個不字……你說這不是太吹牛了嗎?太抹煞一切了嗎?在工會中辦事的人多著呢,你先生恐怕也是一個罷,他李盛才哪能這樣瞧不起人呢?我素來看不起他,老實對你先生說!我與其佩服他,不如佩服你先生呢!我看他不如你……”

這位偵探有點笑色了。阿貴見著這種情形,知道他已上了自己的鉤,便更佯做誠懇的樣子,繼續說道:

“他答應我找這事做,找那事做,我看都不過是吹牛,沒有一句可靠的話。若是你先生答應替我找事,那我一定相信你,但是他李盛才,哼,只有鬼相信他!如果你先生要我做什么事情,那我一定去做,連一個不字都不說。可是李盛才想教我做一點事,那我任餓死都不干!他太不象人了!”

“這樣說來,我卻錯怪你了,你原來是一個好人。”偵探完全改變從前的態度,很滿意地向阿貴微笑著說道:“真的,李盛才也太吹牛了。他沒有我劉福奎,還有今日嗎?他說他提拔這個,提拔那個,其實他是我劉福奎提拔的呵!他不但不感謝我,而且在旁人面前吹牛,這真是豈有此理呢!”

“是的呵!這真是豈有此理呢!我不曉得,他原來是劉先生你提拔的……”

“可不是嗎!沒有我劉福奎,哪還有他李盛才呢!等我見他面的時候,我一定要罵他一頓!”

“劉先生!這倒不必呢。朋友的感情要緊,可不是嗎?現在我們且說一說正經的事情。劉先生,我問你,李盛才同你說起張應生的事情嗎?說過?我并不是張應生的什么好朋友,張應生的死活,對于我也沒有什么相干。老實說一句,他干那種什么不法的事情,我很是反對的。我所以不告訴李盛才,張應生住在什么地方,那是因為我討厭李盛才的原故。現在倘若劉先生你要知道的話,那我可引你去……”

“呵!那真是好極了!阿貴!有賞呢!我們費九牛二虎之力,總是找不到他住在什么地方,現在你帶我去,那是好極了!你至少可以得到二十塊錢的賞錢!”

“賞錢不賞錢,我倒不在乎,”阿貴冷笑一下,很平靜地說道:“不過請你別要告訴人這是我說的。”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請你就帶我去罷!”

“不過現在他們在開會。我可以先帶你到他們開會的地方去。劉先生,他們這些人真聰明呢!他們現在不在屋內開會了,一大批人在屋子內,總是有危險的。現在他們到曠野無人的地方開會。S園的后邊,那里就是他們常常開會的地方。現在你愿意去偷偷地看看嗎?我們可以裝著走路的人……”

“好極了!我們就走罷!”

他們開始向S園進行,并排地走著談著。這時阿貴的一顆心是很平靜的,而且能很機敏地找出許多話與劉福奎說,說得劉福奎毫不相疑,信以為真。阿貴覺得這對于他自己,簡直是很意外的事情:阿貴素來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現在為什么能有這些話說?他這時心中的打算是怎么樣想出來的?……阿貴不禁覺得有點奇怪了,就好象他現在已經變了別一個人,不是先前的阿貴了。這是因為什么呢?阿貴忽然變成了一個很聰明的人,真是怪事!

已經走到田禾的中間了,四外絕少人影。野外的曠闊,田中禾色的青蔥,南風的溫和,這一切使疲倦的阿貴快暢得許多,不禁一時地為野景所引誘住了。阿貴這時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似乎領略到自然界的秘密,倘若他會做詩,那他將吟出來很美麗的詩句。但他是一個普通的,沒受過教育的工人,就是有詩意也表現不出來。他只會說出一個字來:好!好!

阿貴幾幾乎把他的同路者忘掉了。為什么他要把這個偵探引到曠野來?他將怎么樣對付這個偵探?……一瞬間他幾幾乎都忘掉了。他這時只感覺得自然界的美麗。過慣工廠生活的阿貴,很少與空曠的自然界接觸過,現在偶一接觸,他便感覺到那說不出來的,令人神往的神秘。

“阿貴!如果我們能破壞他們的機關,能把張應生捉住,那我們一定要得到很多的賞錢呢。你的工也可以不做了。”

阿貴對于自然界的領會,一瞬間被劉福奎的話所妨礙了。他即時便想起來了自身的任務。他原來今天到曠野來,并不是為著來領略自然界的美麗呵!……他聽了劉福奎的話,不禁暗暗覺得好笑。破壞機關……把張應生捉住……賞錢……我的乖乖!今天阿貴請你去領賞罷!

“這些事情都要靠劉先生你了。我阿貴不過來幫幫你的忙罷了。”

劉福奎聽了阿貴的話,一雙賊眼快活得要合攏起來了。“阿貴!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呵!”

阿貴回他一笑。

“劉先生你前走罷,我要小便。”

阿貴小便后,順手將地上的一塊拳大的石頭拿起來,——劉福奎只顧前走,毫沒覺察到這個。阿貴趕上幾步,對準劉福奎的頭部拚命地擲去,不巧只中了劉福奎的右耳。劉福奎回過頭來,即刻用手向腰間摸索**,口中狠狠地罵道:“你這小王八羔子,你敢算計你老子嗎!”

劉福奎已經將**拿出來了。阿貴見勢不對,不禁有點慌張起來:怎么辦呢?跑嗎?來不及了!……阿貴情急起來,也只得連忙將卷在小褂子內的**拿將出來。這時阿貴并沒來得及想到這支**能否放得響,便舉起來向著劉福奎就放。只聽啪的一聲,劉福奎已經應聲而倒了。阿貴的**恰擊中了劉福奎的胸部……

阿貴**了,但是阿貴不能即刻就相信真正地把劉福奎打死了。難道說他王阿貴,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孩子,從前連一只小雞都沒殺過,現在居然能這樣容易地打死了一個人?阿貴實在有點不相信自己!轉瞬間不過經過了一場幻影也似的,阿貴并沒感覺到真的發生了什么危險的事實。但是劉福奎卻真的死了!……過了一兩分鐘之后,阿貴慢慢地,不十分堅決地,走到劉福奎的尸身前,過細地審視了一番,見著劉福奎真是死了:面色變成了慘白,白夏布長衫的胸部呈現著殷紅的血跡,四肢連動都不一動。劉福奎真是死了!……

“為什么他的**放不響呢?”等到見著躺在地上的劉福奎右手里的**,阿貴不禁有點奇怪起來了。于是躬起腰來將**拿起一看,原來是一只空**,內里沒有裝著子彈。阿貴不禁長長地吐了一口長氣,心中暗自慶幸:這大約是沈玉芳和李全發在天之靈罷。他大約今天應該死在阿貴的手里。

阿貴殺死人了!阿貴這時的一顆心應當很劇烈地跳動。殺人是何等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阿貴很平靜的,絲毫不感覺到有什么恐怖,宛如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這是何等地奇怪呵,連阿貴自己也不明白這個道理。阿貴大約還記得:那是今年的清明節,阿貴的爸爸和媽媽費了幾番的討論,決定將家中所養的一只雞殺了過節。這對于阿貴的一家,簡直是一個很大的紀念日!殺雞過節,這是從前所沒有的事,但是今年卻開了一個創例!尤其阿貴的小妹妹,因為這件事情,直喜歡得跳將起來。阿貴當然也是很喜歡的。

“阿貴!你把雞殺了罷。”

阿貴的母親命令阿貴執行殺雞的任務,阿貴的一顆心不禁跳動起來,但又不好意思拒絕。阿貴已是快到二十歲的人了,難道連一只雞都不敢殺么?那末,他有什么用處?他應當活活地羞死呵!……結果,阿貴是做殺雞的預備了:左手拿著待死的,極力掙扎的雞,右手拿著菜刀,預備就放在雞頸子上面去。但是奇怪,菜刀只是不聽阿貴的命令,幾幾乎在阿貴的右手中要搖落下來。阿貴試幾試,但終于沒有下手。他的一顆心是那樣跳得厲害!……

媽!我不敢殺,請你來殺罷!”

阿貴最后這樣很難為情地向他母親說了。這是過去不久的事情。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現在為什么居然能殺人?為什么殺死了人之后,一顆心毫不感覺到一點恐懼呢?奇怪!這個道理連阿貴自己也不明白!

阿貴如木偶一般,立在死尸的旁邊,注視那慘白的面孔,殷紅的血跡;似乎如有所思,但思想的波紋并不清晰。一支空**從他的右手重新落到劉福奎的身邊。

“我應當跑呵!我殺死了人……”阿貴忽然明白了他做了的事情的意義。于是他跑了。跑了幾十步之后,向周圍望了一望,見無來往的行人,便一時地又停住了步。“我應當摸一摸他的身邊,看有沒有什么東西。”這種思想又引得阿貴回頭走到原地。在劉福奎的腰間的荷包里,阿貴摸出了五元的兩張鈔票,三塊現洋,及一些零碎的銀角和銅元……

阿貴快活起來了。阿貴現在有錢用了。這對于阿貴是意外的賞金,——這不是由于他報告了張應生的地址,而是由于他,王阿貴,打死了張應生的敵人。這幾個錢是小事,而由這幾個錢身上表現出來阿貴對于張應生的功績來,這確是很大的事。阿貴想起張應生來了:他,張應生,也許現在在家里吃中飯,也許在那里開會,也許正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想自己失去的**……但他曾料到阿貴用他的**,為他打死了他的敵人么?大約是料不到。阿貴想到此地,不禁很得意地,很矜持地微笑了。

田野間的空氣是異常地新鮮。炎熱的日光為雪所掩蓋住了,所以天氣覺著更為風涼。阿貴覺著,頂好能在這田野間的草地上睡一長覺,但是阿貴還有別的使命,阿貴還沒達到最重要的目的,阿貴不可在此過于勾留。而且他應該遠遠地離開殺死劉福奎的地方,免得發生什么不幸。而且他現在肚子也很餓了,要回到街上去買東西吃。今天早上始而受了賣黃瓜的人的一場辱罵,后來又很羞辱地吃了李盛才所買的油餅。想起來那真是羞辱!但是阿貴現在有錢了,阿貴現在不但可以買黃瓜吃,不但可以買油餅吃,而且可以進菜館內吃一點較好的東西。阿貴從沒進過大菜館內吃過東西,今天阿貴是可以試一試的了。

當阿貴走到G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阿貴聽著了自己肚子內的響聲,急于要尋一家飯館。最后阿貴尋著了:一家大的菜館在街的左邊,它的招牌是“京蘇大菜,漢筵歐席”,與它斜對面的,是一家很蹩腳的小飯館,它的一副小招牌上寫著什么字,已經腐黑得看不清楚了。問題來了,進大菜館呢,還是進小飯館呢?……阿貴躊躇了一忽,覺得自己的樣子,不象大菜館的顧客,免得進去被茶房趕將出來。而且他,王阿貴從來沒進過大菜館,不知道那里是什么規矩;也許那里的菜名字與普通兩樣,也許那里是另外的吃法,也許……他媽的,鬼曉得!阿貴有打死劉福奎的勇氣,現在卻沒有走進大菜館的勇氣。

“窮人還是吃窮人的飯罷,”阿貴最后走入小飯館了。阿貴坐下后,要了幾碟小菜,并要了一小壺花雕,——這確是一件小新聞!阿貴素來是不吃酒的,今天居然也吃起酒來!這莫非是他要為自己慶祝勝利么?

阿貴一面吃酒,一面想著今天下半天所應當做的事情。**既然是可以放響了,那末就可以大膽地對付張金魁了。阿貴現在有了經驗,決不會再膽怯了,決不會再不敢敲扣張金魁的大門。吃晚飯的時候,張金魁一定回到家里,就在那時下手罷。哼!張金魁!惡貫滿盈的張金魁!今天你要過你最后一天的生活了!……阿貴想至此地,好生得意起來,不禁痛飲了一杯。阿貴的臉孔不禁有點紅了,充滿了勝利的笑容。

“但是到吃晚飯的辰光,還有幾點鐘呵,在這幾點鐘之內,我將干些什么呢?”阿貴忽然想起來了這個問題,不知怎么樣消磨這幾點鐘的光陰為是。最后,他決定走向大世界去。在那里他可以很快地度過這幾點鐘很討厭的光陰。而且他很久沒有到過大世界了,現在也不知那里又添了些什么新花樣。阿貴最喜歡看的,是那京戲場中的《貍貓換太子》,那雜耍臺上的令人發笑的雙簧。“好!今天趁這個機會去逛一逛罷!”阿貴吃了飯之后,便走向大世界來了。

他先走入京戲場,可惜今天所演的不是《貍貓換太子》,而是什么《紅蝴蝶》,阿貴未免有點失望。但是阿貴終于坐下了。阿貴想暫時拋開一切的想念,而專注力臺上的演戲,但是阿貴無論如何不能夠。一忽兒他覺得他前面坐著的一個人有點象張金魁;一忽兒他覺得隔座的女人的臉上的粉搽得太厚了;一忽兒他覺得他的媽媽在家里為著想他而哭泣……腦海里無論如何清除不了這些討厭的印象!因此,阿貴雖然兩眼向戲臺上望著,但他聽不著演唱的聲音,更不能辨明那戲中的情節。阿貴有點不耐煩再看下去了,便走出了京戲場,無目的地在院內逛來逛去。

阿貴只等天黑,只希望電燈快亮!阿貴覺得時間故意同他為難也似的,他需要它走快些,但它總慢慢地折磨人!總慢慢地如胖子走路也似的,討厭!

……天黑了。在大世界的院內,已能看出那沖入云霄的英美煙公司的電燈閃灼的廣告:紅錫包幾個字的底下,那露天的大鐘計時針已經走到六點了。已經是時候了,阿貴應快快地去辦自己的事情。游逛大世界的人都是閑人,而阿貴卻負有很重要的使命,卻有一件驚人的事情要待他去完成。

阿貴于是走出大世界,而向W路走去,那里住著張金魁,那里是阿貴報仇的目的地。

又到了張金魁的門口了。阿貴的一顆心不禁又有點跳動起來。阿貴的兩耳尖起來,靜聽一聽屋內的動靜:客堂內有碗筷的聲音!接著便聽出張金魁的說話。他們原來正在吃晚飯,這正是動手的時機。阿貴應當即刻敲門,敲門進去……阿貴來干什么呢?

經過幾次的嘗試,阿貴終于把門敲了。

“是誰個呀?”一個女人的聲音。

阿貴應當怎么回答呢?答應“我是王阿貴”?不妥!不妥!那時阿貴將進不了門去,而且恐怕張金魁聽了“王阿貴”三個字,即刻便有了相當的防備。

“是我呵!請開一下門,我有話說。”阿貴這樣含混地回答著說。一個女人將門開了,阿貴便走入了客堂。在方桌上橫頭坐著的,正在拿著碗吃飯的張金魁,見著走進來的是王阿貴,不禁兩眼瞪了一瞪,顯現出是異常地驚異。他將飯碗放下了。

“阿貴,你到我家里來干什么呢?”

“我來同你談一談。”阿貴冷笑著說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情要說?是不是李盛才叫你來的?”

阿貴點一點頭。張金魁的神情有點平靜些了。他又繼續說道:

“我對于你王阿貴,并沒有什么惡感,只要你此后不跟著他們胡鬧,我是還可以把你收回廠里來的。阿貴,你是不是再想進廠里來呢?”

“我來并不是為著什么進廠不進廠,我來是為著要結果你的狗命……”

“什么呀?”

“什么?我要結果你的狗命!”

阿貴說著說著將卷在小褂內的**拿出來了。這時桌的周圍坐著的有兩個女人,一個不相識的男人,他們見著阿貴舉起**來,都嚇得跪將下來了。張金魁的膽量總算是大的,雖然有點驚慌,但還能向阿貴低聲下氣地說道:

“阿貴!這又何必呢?我與你并沒有什么很深的仇恨……”

“沒有什么很深的仇恨?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該害死了多少人!沈玉芳和李全發與你有什么很深的仇恨,你為什么一定要害死他們呢?你這個狗東西,哪一個工友不恨你!今天我可要代他們同你算賬了!”

啪的一聲,張金魁倒在地上了。這時兩個女人嚇得哭將起來。那個不相識的男人爬到桌底下,連動都不敢動一動。滿室中充滿了煙霧和彈藥的氣味……

阿貴見目的已達,便開門就走。這時弄內的景象還是依然地平靜,大約居民還未來得及覺察到發生了什么事情。阿貴安然地走出弄口了。走出了弄口一二十步之后,忽然聽見警笛聲,忽然遙遙地聽見弄內喧嚷起來了……阿貴明白事情已經發作了,他應迅速地逃跑為是。這時弄口涌出了許多人眾,阿貴只聽得他們亂雜地叫道:

“巡捕呵!巡捕呵!”

“殺死了人呵!”

“兇手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啊?”

“快追!快追!”

………………

阿貴聽到了“快追!快追!……”的叫聲,便即刻覺得他們向自己的身后追來,不禁加緊了腳步,慌忙地轉了一個路角。因為跑得太用力了,將一個站街的中國巡捕撞倒了;這個巡捕始而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繼而他看見阿貴手持著**在前面跑,便即刻吹起警笛,可是他坐在地上,并不起身來追阿貴。阿貴不敢稍微回頭一下,似乎聽見后面追來了的樣子,越加拚命地跑得快起來。也許并沒有人來追他,也許他聽見了后面的馬車聲,電車聲,或者是人力車夫的喘氣聲……就疑惑是有很多的人來追他了。在跑的過程中,他曾與幾個行人相撞,被撞的行人當然要憤怒地罵他,但他卻不顧到這些,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最后他跑到一所荒僻的空場,在這里沒有電燈的閃耀,只有幾個很稀疏的來往的人影。空場上堆積了幾堆磚瓦木板,大約是預備在此地建筑房屋的。阿貴找一個黑影比較濃厚的地方坐下,為著使人看不出他的形象。渾身跑得大汗淋漓,**的身上幾幾乎為汗水所濕透了。找不出別的東西拭汗,阿貴將小褂當做手巾。阿貴跑得太疲乏了,阿貴應當好好地休息一下。菩薩保佑!阿貴總算是逃脫了!阿貴總算是沒有被一般巡捕豬玀追上!……涼風一陣一陣地吹到疲乏的身上,更覺得異常地舒適。阿貴在慶幸與舒適的感覺里,想好好地躺在木板上盡量地睡一覺。是的,現在是阿貴休息的時候了!阿貴的目的已經達到,阿貴已經不再對那一只小黃螞蟻抱愧了!阿貴還有什么可想的呢?阿貴應當休息了!……

在兩天以前,他,王阿貴,還是一個柔順的孩子,還是一個被人欺侮的工人,不但別人沒有想得到他會有異常的驚人的行為,就是他自己,也沒曾夢到會有今日的事情。在一天之內他殺死了兩個人,而且這兩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比他高得多少倍,這難道說不是可驚的事情嗎?以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而居然做了殺人的兇手!這實是非同小可呵!……阿貴自己想來,也未免有點奇怪!從前不敢殺雞,現在居然殺了人,這其中的秘密,連阿貴自己也想不透。現在的阿貴不是兩日前的阿貴了。阿貴自己覺得兩日前的阿貴已經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

阿貴又是何等地滿意,何等地高傲!兩日前,張金魁在阿貴的面前是那般地威風凜凜,聲勢赫赫;是那般地把阿貴不放在眼里,是那般地欺侮阿貴,而且打碎了阿貴賴以維持生活的飯碗。兩日前,據阿貴所知道的,張金魁是工人中的霸王,張金魁是得意的驕子……但是今天?今天張金魁卻死在阿貴的手里!張金魁曾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發,或者還害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但是阿貴今天卻能為這些人們復了仇!阿貴不但不象其他工人一樣,忍受張金魁的欺侮,而且打死了他的仇人。這是何等地足以自豪!……阿貴想到這里,不禁很愉快地微笑了。

阿貴還記得:那是上禮拜的事。張金魁在工廠的院內,辱罵一個年約四十幾歲的織布間的工人:

“你是活豬玀!做事不當心!……機器弄壞了!……你做的生活很蹩腳!……請你滾蛋,娘個造皮!……”

這個被辱罵的工人,低著頭,很柔順地不敢露出一點反抗的神情。他是那樣地可憐,那樣地卑怯!他結果是被開除了。后來阿貴也就毫沒聽出一點他預備報復張金魁的消息。

想到當時的情況,阿貴現在似乎有點不明白了:一個人怎么就同豬一般受人辱罵呢?這怎么能忍受下來呢?難道說他沒有靈魂?難道說他生來就是賤骨頭?只有豬才能無辜地受人宰割,平白地受人辱罵!而人?人應當有點反抗的精神呵!沒有反抗精神的人,那不是人,那是豬呵!……

“如果每一個被欺侮的人,都能象我王阿貴一樣,那世界將變成了一個什么樣子呢?”阿貴忽然給了自己這么樣一個問題。阿貴仰著面孔,看一看天上的繁星,很深沉地思索了一忽。思索的結果,他決定了:那時的世界將變成了一個很平等的世界,因為誰個也不敢欺侮誰了。現在的世界弄得這樣地不平等,這完全是因為被欺侮了的人不敢反抗的原故。如果都象我王阿貴一樣,那世界上的什么張金魁,什么劉福奎,什么……一切做惡的人哪能存在呢?

阿貴又給了自己第二個問題:“殺人到底是不是應當的事情呢?”阿貴覺得這個問題倒有點困難了。若說殺人是不應當的事情,那末阿貴今天一日之內殺了兩人,這是很大的罪過了。但阿貴究竟做錯了沒有?阿貴究竟犯罪了沒有?阿貴問一問良心,似乎并不承認自己是做錯了事。若說殺人是應當的事情,那末這樣殺將下去,似乎又有點不大妥當。你殺我,我殺你,這樣將成了一個什么世界呢?而且人又不是畜生,如何能隨便地殺呢?……

阿貴有點遲疑不決了。阿貴既然不能承認自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不敢直捷地決定:殺人是應當的事情。阿貴仰看著天上的繁星,那繁星如晶明的小火球一樣地閃灼著。阿貴似乎要在它們的微光里尋出**,但那天空里只是茫茫地無著,連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啊哈!沈玉芳先生不是說過嗎?”阿貴忽然想起沈玉芳的話了,這樣很歡欣地自對自地說道:“凡是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的行動,無論是什么行動都是對的。既然如此,那末一個被壓迫者將一個壓迫他的人殺死,這事當然也是對的了。壓迫人的人都是壞人,被壓迫的人都是好人,好人應當把所有的壞人消滅掉。就如我王阿貴是好人,自問沒有做過什么壞事,而張金魁是壞人,他是無惡不做的,我應當把他殺死,為人除害。至于張金魁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發,那就是不應當的事了。沈玉芳和李全發是最好的好人,最有用處的人,他倆為著窮人做事,想一切勞苦的人都得到好處。他倆有殺張金魁的資格,而張金魁卻沒有殺他倆的資格。我把張金魁殺死是很對的事呵!……”

阿貴解決了兩個問題之后,覺著異常地偷快。一顆心更為平靜了。這時天上的繁星齊向他微笑,為他慶祝光榮的勝利。不,阿貴不但是一個勝利者,而且成了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固然,阿貴不知道哲學作何種解釋,他依舊是一個不文明的工人;他就是做夢也沒夢到要做一個什么哲學家。但是阿貴解決了困難的問題,這個困難的問題為從來最勇敢的哲學家所不敢解決的。

他想道,如果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他,偷了張應生的**的王阿貴,將**仍舊送還張應生,那張應生將如何地歡喜呢?如果他告訴張應生他所做的一切事,那張應生又應當如何地表示驚奇!難道張應生能不說一句:唉!阿貴!你真是好孩子呵!是的,張應生一定要這樣說!可是這種夸贊,對于阿貴是如何地幸福呵!張應生也居然能夠佩服王阿貴!……

阿貴還要繼續想一些別的事情。忽然聽見有什么哧哧的聲音,阿貴定神一看,見有一個人影伏在前面磚堆的底下。“難道是來捉我嗎?”阿貴連忙站起身來,將**對準那黑影,做預備開槍的姿勢。

“哎呀!”

那黑影見著阿貴舉起**對著他,放出了一聲怪絕的鬼叫。

“阿拉在此地大便,請別要放……”

“真是活見鬼!”阿貴不禁暗自笑道,“原來是拉屎的,險些兒又殺了一個人。”

將**放在小褂內卷好之后,阿貴便離開了空場。“真是活見鬼!”阿貴走了幾步,又笑著這么重復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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