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你覺著好點兒么?”
“還是痛得很。”
“現在讓我再替你敷一敷藥吧。過了一夜總是要好些的,請你莫要焦急,越焦急越會痛得很呢。”
“好!那就請你……”
在一間很小的病室里,中間擺放著一張白毯子鋪著的鐵床,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病人:他的面色慘白得嚇人,但兩眼還炯炯地放光;頭發散亂地蓬松著,口中只是不斷地放出難堪的苦痛的哼聲,但沒有轉動的氣力。病室門一開,走進來一個年輕的、穿白衫的看護婦;她左手拿著一卷繃紗,右手拿著一小玻璃杯藥膏,輕輕地走到病人的床前。在她的和善的、而在此時表現出悲哀的深沉之面孔看來,可以斷定她的心是極仁慈而溫柔的。她的貌雖然不十分美,然而她的美能令人起一種莊嚴神圣而可愛的感覺。她走到病人的床前時,先靜默地向病人的面孔看了一下,在這種沉默而帶著悲哀的眼光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對于床上躺著的青年是懷著無涯際的同情。她先問了一聲病人的病狀,并安慰了他幾句,然后動手為病人的傷處敷藥。
這時病人自己將手把毯子揭開,露出白繃紗纏繞著的胸部。仁慈的年輕的看護婦很小心地,生怕觸痛傷痕的樣子,輕輕地用手將繃紗一道一道地解開,結果在胸部的左邊露出一塊有眼睛大的刀傷。她一面將藥膏用小毛帚敷在傷處,一面向病人很同情地問道:
“這樣敷法不十分大痛吧?”
“還好,不過痛總是要痛的。”
“唉!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就拿起刺刀來向人家胸坎上刺?……你們為的是愛國,并不是什么強盜土匪,為什么這些軍警能夠這樣忍心?……”看護婦很悲傷地這樣斷續地說。
“密斯吳!在我們現在中國,還有什么道理可講呢?愛國是犯法的事情,唉!還講什么?沒有什么話可講!”
原來汪海平是被警察用刺刀刺傷的。刺傷的遠因和近因,我們不得不說一說。在S埠,有一家日本N紗廠,廠中的工作者完全是我們中國人。N紗廠乘歐戰的機會,在中國營業大發其財,其財當然都是靠著中國工人的血汗賺來的。論理,廠方對待工人雖然不能施十分的恩惠,但也不可完全視如奴隸,可是在事實上卻大大地不然,有一日工人要求增加工資,廠方不允,日本大班竟開**打死工人首領顧阿四,并打傷無數的男女工人。因之,全S埠的學生大動義憤,群至N馬路為愛國的**。不料紅頭阿三及一些文明的西捕,為著保持租界治安起見,槍殺無數的和平的市民。N馬路堆滿了尸首,紅血雖然還未到如長江也似地流,但N馬路卻都被濺濕了。這個消息傳到我們的首都P城,各大學學生當然是十分憤慨的,爰在天安門開市民大會,為反抗帝國主義的運動。會開了之后,群眾要****,可是警察總監早有預備,已傳令警察武裝禁止。學生年輕氣壯,是什么都不怕的,于是不聽從警察的禁止,硬與警察沖突。于是,唉!于是警察就抽出鋒利的刺刀向學生亂刺了。
汪海平是最熱心國事的一個人,當他領著隊伍,手執著“打倒帝國主義”的小紅旗,挺胸向前沖鋒的當兒,忽聽得一聲:“你媽的個八字,你兇甚么?咱老子做你個丈人!”濮池一聲,一個穿黑衣的警察就向著他的胸坎刺來,血流滿衣滿地,頓時暈倒,不省人事。
現在躺在病床上的汪海平,就是因愛國而被警察刺傷的。當時看護婦聽了汪海平的憤恨而幾幾乎絕望的話,只是兩眼呆呆地向著他的病的面孔望。她幾乎忘卻了自己的責任是為病人敷藥,而不是與病人討論政治問題。她將繃紗一道一道地將敷了藥膏的傷處纏好之后,靜默地低著頭坐在病人的床沿上,一忽兒又斜瞟著病人的面孔,一句兒也不響。她的腦海中漫溢著許多為她所不能了解的問題:為什么在現在中國沒有道理可講?為什么愛國的事情是犯法的?警察不是保護人民的么?學生又不是強盜,又不是土匪,為什么能夠用刺刀亂刺他們?……這位汪先生看來是很善良的,是很真實的人,雖然他的面孔因傷痛而變成白色,但是……但是他偶爾的微笑,向著我的微笑,……我想他必定是一位很可愛的青年,……他有什么被刺刀刺的罪過呢?但是他現在這般可憐地躺在床上……呵!上帝保佑!……
她忽然想起上帝來了。她始終很相信上帝的慈悲的,上帝能救治人們一切的痛苦。自從她聽了圣母道院的一位外國老女修道士宣講之后,便誠心誠意地虔拜**。她的母親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死了,也就在她母親死的那一年,她的父親,一個拖東洋車的車夫,不能夠養活她,把她送到一個修道院去,懇求女修道士將她留下收養。在進院的那一天,一位老女修道士就替她洗了禮,并詳詳細細地向她講了**的道理。老女修道士說,她的父母窮苦不堪,是因為沒有誠信**的原故,因此她應當好好地為她的父母禱告上帝,使既死者可以上天堂,使未死者可以不多做罪惡。她當時雖然還是一個小女孩子,但聽了這些話,也似覺有什么領悟的樣子,從此她就成為**的信徒了。隔了不久,她的父親因為害肺病死了。后來她被送到教會女學讀書,畢業之后,她就立志實行**的教義,舍身救治痛苦的人們,——她自己情愿到紅十字會醫院當看護婦。她總是對著病人說,上帝是慈悲的救主,倘若能誠心地禱告上帝,上帝自然會把病救治好的。
當時她坐在床沿,想來想去,總解決不了她腦中所發生的問題。她看著汪海平的可憐的樣兒,心中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她雖然向他懷著無限的同情,但總尋不出別的話來安慰他。最后她向汪海平問道:
“汪先生!你信仰上帝么?”
“不信。”汪海平將兩眼睜開,向她望一望,很奇怪地說。
“汪先生!上帝是不可不信的。上帝是我們的救主,我們應當向他禱告。你的傷是很重的,但這并不要緊,倘若你能誠心誠意地哀求上帝,上帝自然是要愛護你的。請你相信我的話,汪先生!”
“密斯吳!我真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密斯吳,我……我知道上帝是沒有的,我不能夠相信……”
“喂!汪先生!這話說不得,請你莫要這樣想吧!……我現在有事去。”
她說了這幾句話,站起來就走。她說她有事,其實并沒有什么事;她不愿汪海平多說這些話,對于上帝不恭敬的話;二者,也許她替汪海平擔心,生怕汪海平得罪了上帝,于他的病勢不利;……也許是因為她愛他,她不愿意汪海平受了上帝的懲罰。她走到病室的門外,忽然靠著檐前的柱子站著了。她又想回轉到病室里,向汪海平再說一些話,但再說一些什么話呢?她沒有決定,不過覺著要向汪海平再說一些話罷了。她想,為什么他不相信上帝呢?這簡直是罪過!據說不相信上帝的都不是好人,但是他,他……他不象是壞人,絕對地不象!但是他不相信上帝。……
汪海平見著這位慈心的看護婦急促地走出了,心中陡然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這種情緒膨脹的結果,把胸坎上的傷痛暫時消滅下去了。他想,我莫不是莽撞她了?她生了我的氣?但我沒有辦法,我本來不信上帝,如何能向她說我信上帝呢?……她的確是一位很好的姑娘,而且是很可愛的,喂!我要愛她?不,不……但是她這般真誠地待我,她的態度,她的一切,實在令我……不,不,我不能夠相信上帝。……
他想阻止她不要走,還再坐一刻,但是她已經走出門外了。走出門外的她,倚著檐前的柱子,只向著病室的門呆望。
當海平初被抬進紅十字會醫院的時候,因為苦痛的關系,對于這位年輕的、和善的、并且還美麗的看護婦吳月君女士,沒有加十分的注意。后來海平的傷處漸漸地好些,與月君的談話漸漸地多起來了;月君的溫情,月君的柔語,月君的慈性,月君的微笑,甚至于月君左眼眉毛中的一顆紅痣,不知不覺地令他起了一種愛慕的心理。月君看護他非常周到,這本來是看護婦的責任,但是海平總感覺得她待他異于常人。在病中,海平當然要時常想起黨的事情,政治的狀況,及白發蒼蒼的老母,但是月君之引起他的思維,卻也占了不少的時間。他本來決定要抱獨身主義的,這并不是因為他反對戀愛,或以為獨身生活要便利些,而是因為他雖然接觸了許多女子,并且接觸了許多時髦的女學生,而終找不到一個相當的對手。或者也因為他有種思想:戀愛恐怕要妨礙工作吧?戀愛恐怕是痛苦的事情吧?……但是現在他卻時常地這樣想著:也好,雖然被刺刀刺了一下,但是能夠現在住在醫院里,能夠見著了她,能夠受她溫情的看護,能夠與她談話,能夠領略她的安慰。……
但是海平又時常從愛慕月君的心情轉到懷疑的境地:他想,還是莫要亂想吧!她是一個**徒,她的思想無論如何是很舊的,她一定不會了解我。我是一個革命黨人,而且是一個窮光蛋,而且我的貌——不,還是莫要亂想吧!她未必真能夠愛我,她畢竟是不會了解我的。況且我現在的地位、工作、環境,實在沒有戀愛的可能,為什么要做戀愛的夢呢?況且她又未必真愛我,……倘若我向她表示愛,而被她拒絕了,那時是如何的難為情,如何的痛苦呢?
這些愛慕和懷疑的心情,實在把海平困憊住了。他很少時想到自己的傷處,很少時感到傷處的苦痛,可是大約也就因此,他的傷處能夠平安地日漸其好了。在月君方面,真是看護得無微不至,或者如海平的所想,月君看護他用一種特別的情感,或者用一個女子對待她要愛的情人的情感。月君已經了解了汪海平沒有?她因為海平是革命黨人,才如此地看護他?她知不知道海平的要求?這些事情我們都無從知道。但是月君總覺著海平可愛,除了可愛之外,或者什么感覺都沒有。在信仰上面,月君當然與海平是不同的:海平是什么神都不信的人,而月君是一個**徒,并且是一個很堅決的**徒,照理她是要仇視海平的。況且牧師們時常說,**徒不應與非**徒結婚,**徒不應與非**徒戀愛。……但是月君對于海平,只覺得他可愛,只覺得他向她懷著很深切的同情。在這一種感覺中,什么上帝,什么**徒,什么無神論者,什么牧師的話,……一切都失卻了作用。
往常月君對于病人,雖然很忠誠地盡了看護婦的責任,但是并沒有與任何一個病人多說過話。她似覺是一個很沉默的人,雖然她的微笑,她的態度,都能令人起一種快感。有一次,她看護了一位年輕的病人,這位看來是富家子,面貌也是很漂亮的,神情態度實有吸引女子的能力。但不知為著什么,月君對于他總未起過好感,雖然她還是盡自己看護婦的責任。這位年輕的病人向她說了兩句調戲話,月君臉一紅,覺得十分難過。她當時忍默著沒有發怒,但背后她卻哭了一場。她想,我這樣純潔的身心居然被了這般的污辱,我這般地好意看護他,而他反而不尊敬我,唉!這是多么可惱呵!……她這一次真是悲哀極了!
但是為什么她現在對待海平異于常人?為什么她現在老想與海平多談些話,呵,多多地談些話?她在海平的面前,簡直不象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子了。她總覺著與海平談話,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感;她總覺得她心中所有的積聚,有為海平吐出的必要。她想在談話中引誘海平愛她么?不,不,她絕對沒有想到這一層,雖然她實在有愛海平的意思。
有一次月君為海平述自己的身世:她說,她家從前是極窮困的,父親拉洋車,母親洗衣服過生活;她說,她母親是怎么樣死的,死的時候她是如何的痛哭,父親是怎樣的悲哀;她說,她怎么樣被父親送到修道院,父親怎么樣因為拉車勞苦害肺病死了;她說,她在教會學校的生活是怎樣過的;她說,她為什么要立志當看護婦。……
這時月君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而海平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她,沉靜地聽著她的述說。在她的述說中,海平發現她是純粹無產階級的女兒,因之更發生了無限的同情。月君為什么要向海平述說自己的身世?欲借此博得海平的同情么?她從沒有將自己的身世這樣地向人述說過,她以為這種述說是無意思的,是沒有必要的,而現在她為什么變了態度?為什么以為這種述說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了?這又成為什么問題呢?倘若她自己以為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這就夠了。
月君述說完了之后,兩眼有點濕潤起來,很悲哀地嘆道:
“汪先生!人生就是這末一回事!想起來,真是……”
海平只是瞪著眼望著她,似覺沒有聽到這一句話的樣子。月君也低了頭,大家沉默了一忽。忽然海平將右手伸出挨到月君的椅子上,似覺要握月君的手的樣子,很堅決地說道:
“密斯吳!你知道么?我勸你還是莫要信上帝的好!”
“為什么呢,汪先生?”月君將頭抬起,向著海平很驚異地問著說。
“為什么?你的母親勞苦死了,你的父親又害肺病死了,你現在孑然一身,又受了許多委屈,——上帝所給予你的是些什么呢?”
“這是我的命運,怎么能怪上帝呢?”
“命運?什么叫做命運?我問你,你為什么要信上帝呢?”
“因為上帝是我們的救主,上帝是極慈悲的。”
“為什么上帝對于你的父母,對于你,一點兒慈悲也不發呢?”
“……”
月君低了頭,不做一點兒聲息。她為什么不繼續著回答海平的問題?因為海平的問題是不合理的?不,她這時沒有想到海平的問題是合理的或是不合理的,但感覺得海平所發的問題,的確是一個問題。她想一想:不錯呀!我母親是勞苦死的,我父親也是硬勞苦死的,我從生下地來也受了許多委屈,——為什么上帝點兒慈悲也不發呢?難道說我們都不是好人,都有很大的罪過?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的確是忠實一輩子,點兒沒有妄為過;至于我呢,我相信我是一個極善良的人,為什么上帝不加照顧呢?……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月君心中雖然承認這個問題,但不愿與海平再討論下去了。她每與海平談話談到上帝的身上來,總都借故而言它,不愿為詳細的討論。她為什么這樣?怕上帝懲罰她?或者她的知識缺乏,不能與海平為有理的辯論?她自己沒有說出這個原故來,局外人當然是很難猜度的。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著向海平問道:
“你莫不是**么?”
“密斯吳!為什么問著這個來?”海平莫名其妙地反問著說。
“聽說**都是不信神的,都是反對**教的。”
“信神不信神,這倒與**沒什么大關系。”海平向她笑著說。
月君聽了海平的話,很注意地望他幾眼。在她的眼光中,絕對找不出敵意來,并且這種眼光令海平覺著月君要拿住了他的靈魂,就是推脫也推脫不了,要拿住得緊緊地,緊緊地。……最后她站起來,向著海平笑道:
“汪先生!我也莫名其妙,為什么我與你討論到這些問題來?”
月君說完便走出了。月君走出之后,躺在床上的汪海平,如平常一樣,在與月君談了話之后,總是亂想著:這樣好性格的女子!倘若我能愛她……倘若她愿意,唉!我是如何的幸福呵!她真是一個不幸的女子,……她的微笑,她的眼光,她的……唉!這種女子的確值得我愛。……
天色是已經黃昏了,一輪明月,光圓的,冰潔的明月,將自己的柔光漸漸透進玻璃窗,放射到病人的枕上來。海平撫摩著月光,心中忽然跳起來,出氣也不勻了。這是因為歡喜過度呢,還是因為別的?在沉靜的病室的空氣中,波蕩著一種從心靈深處發出來的聲浪:
“月君,月君,可愛的月君……”
海平的創傷漸漸痊愈起來了。海平自己當然喜歡的了不得,就是月君也非常地喜歡。不過兩人在喜歡之中,又起了一種恐懼:海平想,我傷處固然是好了,但是我也就要出醫院了,——要與月君分別了,這的確是很難受,……我還多住幾天吧,但是醫生教我出去,黨內又有許多事情要我出去商議,這如何是好呢?我將不能時時刻刻領受月君的安慰了。……月君想,海平很幸福地痊愈了,但是痊愈了是要出醫院的,是要與我分別的,這倒怎么辦呢?……我將來或有與他多見面的機會?或者他此一出去,就把我忘了,就不再來看我了?不,不,他不是這樣薄情的人,絕對地不是!但是總不如在一塊兒的好,總不如我能時時刻刻與他談話。……
海平與月君都有這種難過的心情,但總都沒有明白地說將出來。海平不好意思說他還愿在病院多住幾天,月君當然更不好意思表示自己的心意。兩人的愛苗久已很茂盛地發達了,但是誰都不愿先表示。這恐怕是因為海平和月君的為人太中國性了吧?中國人的愛差不多都放在心里,而不愿公開地說將出來,或者很愿意說出來,但總怕難為情,因之,往往弄出許多不好的結果。
在預備出醫院的兩天中,海平和月君兩人心中的情緒如何,每個略懂一點心理的人,都能夠想象出來。兩人也談到分別的事情,但是一說一兩句分別的話,便就沉默下去了,不愿多說;惟其大家沉默著不說出來,心中更覺得難過,更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悲哀。
在分別的前一小時,海平正躬著腰收拾自己的東西的當兒,月君走進病室來,立在海平的背后,低微輕顫地說道:“汪先生!你真要走了么?”海平直起腰來反轉臉向月君望著,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月君臉紅一紅,拉著了海平的右手,不安地微笑著向海平問道:
“海平!——月君第一次稱呼海平的名字——你此一去還再來看我么?”
“我,我怎么能將你忘卻了呢?”
“當真!……”
“我是不會騙人的。……”
自從海平出了醫院之后,月君兩個月未得著他的信息。月君天天盼望海平的信,頂好是海平親自來看她。她是一天一天地過去,只字也接不著,更談不到見著海平的影子。起初,她只當海平初從病院出去,事情是一定很忙的,所以沒有工夫寫信,也沒有工夫來到醫院看她。但是已經兩個多月了,為什么連一封信也沒有呢?出了京了?就是出了京也可以寫信來,為什么這樣不明不白地不響一聲呢?她想,大約是把我忘掉了吧?大約是對待我點兒情意都沒有!唉!男子真是狠心呵!我待他那么樣好,而他卻這樣待我,……唉!總是我看錯人了!想起來,真令人……不,不,他不象薄情的人!他一定有什么特別事故,使他不能寫信給我,不能來醫院看我,……一定是的!但是他怎么曉得我接不著他的信,看不見他的面,是如何愁苦呵!唉!真難過!
其實,當月君愁苦的時候,海平也是同她一樣地愁苦。海平并沒有忘卻她,海平并不是一個薄情的人。他在醫院中,當然是時時想著月君,就是他出了醫院之后,一顆心也未嘗一刻不懸在月君的身上。但是他為什么兩個多月不給月君的信呢?這并不是他的疏懶,而是因為有不得已的事故。
海平剛一出醫院,即接著S埠黨部的電報,要他參加重要的會議;因為時間的匆促,他沒有來得及通知月君,說自己要出京。到了S埠,下車后即接著參加黨部的會議,一天忙到晚,簡直沒有寫信的機會。剛巧這時S埠F工廠**的風潮非常擴大,需要人指揮一切;他是一個很有才干的人,于是黨部就派他負指揮的責任。他日夜在工會里忙得要命,飯幾乎都沒有工夫吃,當然是沒有提筆寫信的機會了。誰知操勞過度,得了一個吐血的癥候,不得已又進了醫院。在醫院中,他本想寫信與月君,但一因為沒有紙筆,二因為不愿月君知道自己又病了,所以沒寫一封信。他在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月。醫院里看護婦當然是有的,但是誰個是慈祥溫柔的月君?誰個是左眼眉毛中有一顆紅痣的,親愛的月君?誰個的微笑有月君的動人?誰個有月君那般的深情?這些看護婦們不但不能安慰病中的海平,并且更鼓起了他思念月君的心情。他想,倘若我現在臥在月君的醫院里,能夠領略月君的溫情的安慰,就是病重些也不妨;但是現在住在S埠的醫院里,住在這與月君隔離數千里的醫院里。……
海平未等到病完全好時,即出了醫院;出了醫院之后,即向黨部要求回P城。到P城前,在寓處稍憩一刻,即來紅十字會醫院看月君。在病室的階前,海平遇見了月君,還是從前可愛的月君,但是微微覺著瘦了一點了。月君見著海平時,即向前把海平的手拉著,頓時在她的面孔上表現出又是歡喜,又是悲哀,又是感激,又是懷疑的神情。她兩眼似乎起了淚潮的樣子,發出很微弱驚顫的聲音,向海平說道:
“海平!你,你是來看我的么?”
“不是來看你,是來看誰呢?”
“我只當你完全把我忘……忘卻了……”
海平見著月君的這種神情,心中起了一種酸辣苦甜的情緒,即刻想把月君抱到自己的懷里,盡量地吻,吻,吻,……但是來往有很多的人們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著他兩個,唉!可恨的人們的眼睛!……月君也想倒在海平的懷里,教海平緊緊地抱著自己從未經過摟抱的身軀,教海平用力地吻自己的腮發,頸,口,……但是來往有很多的人們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著他兩個,唉!可恨的人們的眼睛!……
他倆說了幾句話之后,便相互地呆望著,沉默下去了。其實有什么話要多說呢?這時兩人的心情,只有兩人的眼睛,相互對望的眼睛,可以表現出來,只有一縷愛絲,如無線電一般,將兩人的靈魂束在一起。還要說什么呢?沒有說的,沒有說的!并且沒有多說的必要!
最后,海平先沖出了沉默的范圍,向月君說道:
“此地非多說話之地。天又要黑了。你明天有工夫么?”
“我可以請假。”
“我現住在北京大學旁邊同華公寓九號。倘若你明天可以請假時,那么我明天下午一時在寓處等你,上午我還有點事情要急于辦清楚。”
“好!”
“月君!……”
“海平!……”
第二日,海平急于在上午把事情辦妥,下午即在寓處靜候月君的來臨。他在等候月君的時間中,心中又是歡欣,又是恐懼:她今天不至于請不了假吧?她是不會失約的吧?但是倘若醫院不允許她請假的時候……他胡亂地猜度,心神不定。其實,他這種猜度是不必要的。月君既然說可以請假,這當然是可以請假的了;月君既然說來,這當然一定要來的了;又有什么猜度的必要呢?但是當情人等待情人的時候,雖然知道是一定不會失約的,但總都要胡思亂想心不定,——大約不如此,不足以表示等待的心切罷。
竹簾一掀,月君進到海平的寓室了;海平正躺在床上,兩眼朝著天花板亂想,忽然竹簾動處,進來了自己所等待的伊人,心中是何等地欣慰呵!他一骨碌站起,上前將月君的手握著,笑迷迷地說道:
“你真來了?”
“不是真來還是假來么?”
月君說著這一句話時,兩眼幾乎迸出由歡欣過度的溫淚。照理,他倆這時應當抱著接吻了,但是他倆也沒有抱著,也沒有接吻。怕么?膽怯么?害躁么?抑是戀愛還沒有到接吻的程度?不,不是!他倆大約是因為歡欣過度,而把接吻這回事忘卻了。
“你坐下罷。”
“你不要客氣。”
“你吃過中飯么?”
“吃過了。”
“今天天氣很好,在屋里坐著怪悶的,我想我倆到中央公園去逛一逛,你看好不好?”
“好!”
當時海平換一換衣服,臉上表現出一種很幸福的神情,于是同月君一同走到中央公園里來。園中來往的人們非常之多——時髦的男女學生,服裝美麗的太太**,身穿馬褂手提自由棍的老爺少爺。……月君和海平并肩走著,各人都笑迷迷地低著頭,很少說話的時候,似覺他倆來到花園里,不是為著看人物,不是為著逛花園,并不是為著談情話,而是為著這樣很簡單的,并肩行著的,低著頭笑迷迷的想。兩人心中充滿了愉快,兩人靈魂飽滿了愛情,兩人在此時比任何人都幸福些。月君和海平雖然都穿著很平常的衣服,雖然引不了人們的注意,但是誰個有他倆此時的愉快,此時的幸福呢?這些太太**,這些老爺少爺,這些……唉!都是俗物!都是心靈的喪失者!……
最后,他倆找到一個人跡稀少的地方,面對著荷花池坐下。這時天氣方屆初秋,池中荷花尚未凋謝,還是張著迎人的笑靨。一陣一陣的和風吹得人心清神爽。池邊的柳絲很飄灑地搖擺著,似覺在纏繞著人們的心情。海平開始述自己這兩個多月的忙碌,事情多不能寫信,并不是忘卻了月君,但指揮**的事情,卻沒有說起。月君為海平述這兩個多月的生活,如何盼望海平的探望,如何等待海平的音信。……
兩人說話的時候沒有靜默的時候多。兩人都想今天盡量談一談話,但是總都說不出什么話來。天色漸漸晚了,游客也漸漸稀少起來。忽然月君將海平的兩手緊緊地握將起來,兩眼向海平望著,張開很顫動的朱唇,向海平問道:
“海平!你到底愛我不愛我呢?”
“我怎么不愛你呢?我的月君!……”
月君一下倒在海平的懷里,海平將月君用力抱著,將自己的口挨到月君的口上,兩人的情火從兩人的肉體的內部奔放出來,燒得兩人混合在一起,燒得兩人幾幾乎失去了知覺,燒得兩人變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兩人沉默著,沉默著,沉默到不可再為沉默些的程度。忽然海平將頭抬起。月君嚇了一下,將閉著的眼睛睜開了。海平很低微地斷續地說道:
“月君!我是一個……革命黨,……我怕我連累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但是我相信你,……倘若你所愿意的,我都愿意去做。……”
海平聽了月君的話,更愉快地低下頭將自己的口送到月君的口上,吻,吻,吻,用力地吻。……
從此海平常住在北京,沒有到什么地方去。他是黨中一個很重要的分子,工作非常之忙。但是他在百忙之中,總要抽點工夫來看月君,月君也有時到他的寓處來。兩人情愛的濃厚,實在難以用語言文字表現出來。海平自從與月君戀愛之后,不知怎的,身體也好了,精神也強健了,雖然是奔波勞苦,但他的臉上總常表現著一種幸福的喜容。就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為什么現在工作更覺著有勁些。愛情的魔力命令他這樣子?是的!月君的微笑,月君的蜜吻,月君的安慰,月君為他所做的枕頭、手帕……都是使海平愉快、振作、努力的良藥。雖然海平因工作的繁重,忙得甚為疲倦,但一見了月君的面,一吻了月君的柔唇,即刻什么疲倦都忘卻了。
“親愛的月君!……”
月君現在覺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她總覺著自己愛上了海平,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她以為象海平的這樣可愛,世界上是再沒有的了;象海平的這樣真純,任你找出地球的范圍外也找不著!她從前覺著自己是很孤獨的,是很不幸福的,但是現在?現在愛上了這么樣一個可愛的人,現在有這么樣一個人為自己的安慰者,……還想什么別的?還有什么別的值得想?除開海平,除開海平什么都沒有。……
這樣幸福地過了幾個月。
一日,月君正立在病室的階前,向海平寓處的方向默望,沉思海平做些什么事情:已經吃過中飯了?今天工作忙不忙?身體可好不好?今天來看我么?或者現在正在想著我?………忽見抬進來幾個血拉拉的人,嚇得一跳。這幾個血人的面目被血跡所污,甚是模糊不清,惟其中有一位的衣服象海平所穿的一樣,使月君的心只是枯通枯通地跳,臉也變了色,但因即時沒斷定這位血人的面孔是誰,月君還是支持著不響。月君即尾著這位被抬著的血人之后,來到病室里。血人躺在床上,還在活著,將眼一睜,見著月君正在審視他,不禁發出一句很悲哀而低微的聲音:
“月君……”月君聽了血人叫她的名字,即時跪倒在床沿邊,哇的一聲哭道:
“你,你怎么弄到這……樣子?……”
“我們是因為反對日本炮擊大沽口,在執****,被衛隊放槍擊傷的。……”
這時立在旁邊的還有一位看護婦,她是月君很好的朋友,是知道月君與海平戀愛的事的。她向月君說道:
“莫要再嘮叨了!趕快先拿藥來把傷痕敷好!我去拿溫水來。……”
這一句話把月君提醒了,趕快站將起來去拿敷傷的藥。她看見海平的神志還清醒,海平還能說話,以為大約不至于有大的危險。因之,心里雖然是怕,雖然是悲痛,但總懷著堅定的希望。她沒想到海平會死,也許她不忍想,或故意地不愿想到死上去。
當時月君的朋友密斯王幫助月君替海平洗,替海平傷處——一處是在左膀被刺刀刺傷的,一處是在右腋下被槍彈所擊傷的——敷藥。海平一聲一聲的哼“痛”的聲音,就同箭一般,穿得月君的心痛得亂戰。她又想起海平第一次的受傷了:當時的哼聲,當時的傷痕,當時的神情,……她是如何地為他調治,為他看護,使得他才慢慢地好將起來,唉!也不知費了許多精神,許多心血!但是現在?現在又被無情的刺刀槍彈……唉!這倒怎么說呢?任你怎么樣看護,調治,總敵不得他們濮池一刺刀,啪的一槍。……為什么這般的殘忍?難道說都是禽獸不成?就是禽獸也沒有這般兇狠呀!……唉!現在的世界!沒有道理可講的世界!為什么要這個樣子?真令人難解。……哎喲!我的上帝!月君至此又想起上帝來了。她自從與海平戀愛之后,信仰的確搖動了不少,但是還總未到完全不相信上帝的地步。她這時見著海平這般樣子,見著自己心愛的人又陷于危境,不得不又要向上帝哀求了。她于是默默地禱告,禱告上帝保佑海平,保佑自己心愛的人。……
不料海平的傷太重了,一天壞似一天。海平自己也感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希望了。他不忍用兩眼瞅坐在床沿邊的月君,——他以為他對不起月君,他以為月君比自己還可憐!他想到自己的死亡和月君的身世,常常簌簌地流出熱淚。他想,我死后國事黨事自然是有人問的,但是月君……月君……不幸的月君!……他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月君,不得不哭起來了。月君見著海平這般的神情,又聽到醫生的危言,她的一顆心,一顆仁慈的情人的心,只是格支格支地碎裂了,唉!碎裂了!……
海平的神志漸漸地昏亂了,于進醫院后第六日的早晨溘然長逝。臨死的時候,海平緊緊地握著月君的手,但一句話也沒有說。月君暈死而復蘇醒者數次。海平的友人得著海平病死的消息,即齊到醫院內安置一切;月君眼看著他們安置海平的尸身,站在旁邊并不多說話。這時月君的頭發是蓬松紛亂著,面色是慘白的,但她的神志還清楚。她并不多哭。海平死了,月君本應當盡量地哭,本應當哭盡自己的熱淚,灑向死者的尸身,表示情人的恩義,但是月君并不如此。這是因為什么呢?難道說人死恩情斷?難道說月君變了心?難道說月君并未曾十分愛過海平?不,不,月君不是薄情的人!……月君自然有自己不哭的原故,而這個原故,不過未被月君說出來。
諸事辦妥之后,當晚月君走到自己的房里,一聲不發,先將自己看護婦的白衫撕得粉碎,后把自己往常所愛讀的圣經燒了,再把一張貼在壁上的耶穌的神像取下,用腳踏了又踏,跺了又跺。然后在自己連梳妝臺帶書桌子用的桌子旁邊坐下,從抽屜取出信紙來,匆忙地寫了一封信。信寫完之后,走出醫院門,回顧也不回顧一下,即跳上黃包車拖到中央公園的門口。她胡亂地付了車錢,未有計及多少;買了票,即進入園內,四外望也不望,即走到她第一次與海平接吻的處所。這時天已完全黑了,園中很少見游人的影子。她立在池的岸上,很長地嘆了幾口氣,又從懷中掏出她與海平合照的小像片,輕輕地吻了幾下,又揣入懷里。她用右手揩著自己的眼淚,哭道:
“海平!我的海平!……我的冤死的海平!你的月君現在……現在隨你來了,……你等一等我吧!……”
噗通一聲,她于是跳入水里,去追尋海平的靈魂去了。
第二日密斯王等了月君好久,但不見月君的影子。她以為月君或因海平之死,也惱病了也未可知,遂來月君的房里探望月君,并想來安慰安慰她。密斯王一進房內即知有異,但還未料到月君有自殺的事情。忽見著桌上有一張信紙,遂取而讀之:
親愛的竹心妹!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夠再活在世上了!……
現在的世界是沒有道理的,上帝也是騙人的!我向他禱告,我向他哀求,我是一個很真實的人,但是他給我的是些什么呢?我覺悟了!
我的海平,妹妹,你知道我是如何地愛他,他那么樣的好人,居然會冤死,居然被槍擊死,唉!還有什么道理,還有什么上帝呢?……
我想,我不如與我的愛人一塊兒死去……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夠多活了!……
月君絕筆
此稿成于北京慘案之后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