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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沉船 泰戈爾作品集

卡瑪娜回到家里來的時候,她看到安那達先生和漢娜麗妮正跟克西曼卡瑞坐在一起談話。 

“哈瑞達西回來了!”克西曼卡瑞一看到她就大聲叫道。 

“你把你的朋友帶到你自己房間里去坐一會兒,好不好,親愛的?我在這兒陪安那達先生吃茶。” 

漢娜麗妮一走進卡瑪娜的房間就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叫道,“卡瑪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卡瑪娜問道,并沒有顯出十分驚奇的樣子。 

“有人已經把你過去的情形全部都告訴我了。我也說不出是因為什么,在我一聽到那些話的時候,我就斷定你準就是卡瑪娜。” 

“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名字,”卡瑪娜說,“我的真名字已經變成了我的一種恥辱。” 

“是的,但這個名字現在卻將幫助你恢復你的權利。” 

卡瑪娜搖了搖頭。 

“我并不那么看。我沒有什么權利要恢復,也不希望恢復什么權利。” 

“但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始終對你丈夫瞞住那些事情呢?你為什么不能不管結果怎樣把你的心全部交給他呢?你根本不應該對他隱瞞任何事情。” 

卡瑪娜的臉立刻變白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漢娜麗妮,想找幾句話來回答,但始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她終于一歪身在床上躺下了。 

“實際上我并沒有做任何錯事,但天知道我究竟為什么這樣感到自己見不得人!我實在沒有犯任何罪,為什么該受到這種懲罰?我怎么能夠把那些事情全都告訴他呢?” 

漢娜麗妮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這實際并不是什么懲罰,而只是一個消除罪孽的過程。因為一開始不肯說真話,你已經落在一個陷阱中,如果你現在再對你的丈夫隱瞞下去,那你將永遠也沒法從里面跳出來了。快把一切交托給上天,爬出陷阱來吧。” 

“我所以沒有勇氣那么做,只是因為害怕我可能會因此丟失掉一切,但我現在已經了解了你的意思。我必須把一切事全告訴他,不管將來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我決不能再對他隱瞞下去了,”說到這里,她已把自己的兩手緊緊地交抱起來。 

“那么,你愿意怎么辦呢?”漢娜麗妮安撫地問道。“你愿意讓別人替你去對他講嗎?” 

卡瑪娜連連搖頭。“不,不,我決不能讓任何別人去對他講。我一定要親自去告訴他;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能力那樣做。” 

“那是再好不過了,”漢娜麗妮說。“我不知道我們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我現在是來告訴你,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 

“你們要到什么地方去?” 

“到加爾各答。別讓我再耽擱你了;一早晨你還有許多活兒要做。我最好這就走吧,親愛的。以后可別忘了你的大姐姐。” 

“你將來一定得給我寫信,你愿意寫嗎?”卡瑪娜握住她的一只手說。 

漢娜麗妮答應一定寫。 

“你得寫信告訴我應該怎么辦;我知道你的信一定能給我增加勇氣的。” 

漢娜麗妮禁不住微笑了。 

“哦,那沒問題。你將來準定會有一個比我更好的參謀。” 

卡瑪娜雖沒有明白表示出來,她心里實際頗為漢娜麗妮不安。盡管漢娜麗妮表面上似乎很平靜,在她的面部表情中所透露出來的悲愁的心境使卡瑪娜不能不對她懷著幾分憐憫之心;但因為漢娜麗妮究竟有一種使人覺得難于親近的氣派,她也就不愿和她多談,更不愿去探詢她的心事了。 

那天早晨卡瑪娜雖然毫無保留地對漢娜麗妮講出了她心里的話,漢娜麗妮卻因為始終守口如瓶,在離開的時候仍不免懷著滿腹心事。一種極其憂郁和聽天由命的神情,像一片永不會消散的陰影一樣掛在她的臉上。 

整個那一天,卡瑪娜每在操勞之余偶有閑暇的時候,總仿佛又聽到了漢娜麗妮所講的那一段話,又看到了她的那一雙柔和多情的眼睛。除了漢娜麗妮和納里納克夏的婚約已經解除這一件事情之外,她對漢娜麗妮的情況是一無所知的。 

那天早晨,漢娜麗妮曾從她家花園里摘了一籃鮮花送到克西曼卡瑞家來。下午在洗完澡之后,卡瑪娜就坐下來,拿那些花編織花環。她編的時候,克西曼卡瑞也一直陪著她坐著。 

“啊,親愛的,”她對卡瑪娜說,“今天漢娜麗妮來向我告別的時候,我真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不管別人怎么說,她的確是一個極可愛的姑娘;我現在仍在想,有她那樣一個兒媳婦,我一定會非常快樂。這樁親事本來已經差不多快成了的,可我實在不明白我兒子是懷著什么主意。他究竟為什么忽然又不愿意了,那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克西曼卡瑞并不肯承認,到后來是她自己反對她那樁親事的。 

這時她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就叫著問道:“是納里納嗎?” 

卡瑪娜匆忙地把那些花和花環拿衣襟兜起來,并立刻戴上了面紗。 

納里納克夏進屋以后,他媽媽對他說,“漢娜和她爹剛剛才離開這里;你見到他們了嗎?” 

“見到的,路上碰到他們,我用車把他們送回去了。” 

“不管你怎么說,孩子,”他媽媽接著說,“像漢娜這樣的姑娘實在是并不多的。”她說這話好像表示納里納克夏一向就反對這種說法似的;但他這時也只笑了一笑,什么話也沒有說。 

“你覺得好笑嗎?”他媽媽又說。“我已經讓你和漢娜訂婚,最后甚至已經去對她祝福過了;而結果你不知忽然打下了什么鬼主意,把整個計劃全給破壞了。現在對這件事你一點都不覺得遺憾嗎?” 

納里納克夏似乎準備開口了,他先看了卡瑪娜一眼,卻發現她正瞪著兩眼,態度嚴肅地望著他。在他們兩人眼神相遇的時候,卡瑪娜立刻羞得只恨無地縫可鉆,馬上就把頭低了下去。 

“可是,媽媽,”納里納克夏說,“你為什么以為你兒子那么得人歡心,要給他訂一樁親事一定是一件非常輕而易舉的事呢?像我這樣一個老古板的人,別人不會一見鐘情的!” 

聽到這話卡瑪娜又抬起頭來了;但她一抬頭,納里納克夏又轉過臉對她望了一眼;他眼睛里充滿了喜悅的表情,這使得卡瑪娜感到恨不得立刻逃跑出去才好。 

“快給我走開,別在這里胡說了吧,”克西曼卡瑞對她的兒子說。“你越說越叫人生氣了。” 

他們都走了以后,卡瑪娜獨自坐著把漢娜麗妮送來的那些花編成了一個大花環;她把花環放在一個籃子里,灑上水之后,就把它擺在納里納克夏的書房里了。想到這個大花環是漢娜麗妮臨別時送來的一份禮物,她止不住一陣心酸。 

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以后,卡瑪娜獨自沉思了很久;她不甚了解納里納克夏一再拿眼睛看她是什么意思,也不了解他對她究竟是怎么個想法。他的眼光似乎一下看透了她心中的一切秘密。過去,每當他來到家里的時候,她就躲避起來,那倒也沒有什么,現在這情景,竟常常弄得她非常窘;這真是因自己隱瞞身份所招來的一種懲罰。 

她暗暗對自己說,“納里納克夏一定在想,‘媽媽從什么地方弄來哈瑞達西這個姑娘的呢?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沒規矩的女人。’他要是對我存著這么個看法,那我可真是一刻也忍受不了的。” 

那一天夜晚,她上床的時候,決定第二天一有機會就把她心中的秘密全講出來,結果如何她完全不顧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來去洗過了澡;她從恒河帶了一小罐水回來,預備和平常一樣,在動手做別的活兒之前,先去打掃納里納克夏的書房;但今天早晨她卻發現他,違反他素常的習慣,早已在書房里坐著了。 

因為不能照常進行她的工作,卡瑪娜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她轉過身去慢慢向回走;但走了不遠,她心里忽然一動,于是就停住步,一動也不動地站住了。 

慢慢她又走回來站立在他的書房門外了。她心里這時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全不知道;整個世界好像在一片濃霧里浮動,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 

忽然間,她發現納里納克夏走出書房來站立在她的面前了。卡瑪娜于是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似的,搶上一步對他拜倒下去,讓自己的頭直碰到了他的腳尖;她在洗澡時被弄濕的蓬松的頭發已披散開來,掩蓋住了他的腳背。行完禮之后,她就站起身來,像一座石像似的站立在他的身邊;她完全忘掉她的面紗已經滑落下來,也根本沒有注意到納里納克夏這時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臉。外界的一切對她已完全失去存在了,然而就在這時她好像忽然受到了上天的啟示,立刻用一種極其堅定的聲音大聲說道,“我是卡瑪娜。” 

但話剛一出口,她自己的聲音似乎立刻就打破了她的迷夢,沖亂了她的凝定的心神。她止不住渾身戰栗著低下頭去;雖然她心里感到她必須得趕快逃開,但她已經無力挪動自己的腳步了。在說出“我是卡瑪娜”幾個字和在向納里納克夏行禮的時候,她已經使盡了她的全部精力,已經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放了進去。現在她再沒有任何東西留下可以用來掩蓋自己的羞愧了。她已經把自己完全交在納里納克夏的手中。 

他慢慢把她的雙手拉起來,一邊吻著她的手,一邊喃喃地說,“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卡瑪娜!快同我來吧。” 

他領她進屋子里去,把她編的那個花環拿起來戴在她的脖子上了。 

“來,讓我們來向上天謝恩吧;”當他們兩人肩并肩地磕下頭去,把頭觸在雪白的硬石地板上的時候,早晨的太陽從窗子里照進來,輕撫著他們低垂的頭頸。 

卡瑪娜站起來后,立刻又一次懷著無限的崇敬向納里納克夏行了一個禮。這一次再站起身來,她就已經完全沒有那種使她痛苦不堪的羞怯之感了。她這時并不感到某種令她極度興奮的歡樂,而只感到一種如釋重負的寧靜安和的欣慰之情,像晨間的清光一樣,烘暖了她的全身;一種決心獻身的熱忱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已被她在神壇前燃起的線香的清煙所隱蔽了。 

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眼淚無限量地涌出她的眼睛,一大滴一大滴地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這是歡樂的眼淚,這眼淚洗去了一直彌漫在她的孤獨生活中的愁云。 

納里納克夏沒有再對她講什么。他用手掠開了搭在她前額上的潮濕的頭發,就走了出去。 

卡瑪娜還沒有能夠盡情傾瀉出心中的熱情;它騷擾著她的心,使她急于想把它一下全部傾瀉出來。她走到納里納克夏的臥室里去,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花環來,把它套在那一雙木板鞋上;她把木板鞋拿起來碰一碰自己的額頭,然后又把它恭敬地放了回去。 

接著她就好像自己正在為神靈服役似地,開始去做她每天應做的工作;每做完一件事,她更仿佛覺得靠著歡樂的翅膀,她已把她的一段禱告詞向上天送去了。 

“你這是干什么,親愛的?”克西曼卡瑞叫喊著說。“瞧你這收拾打掃的樣子,別人會以為你是要在一天之內使整個屋子改個樣兒哩。” 

工作完了以后,卡瑪娜并沒有做針線活,她關起門來躲在自己的臥室里了;納里納克夏提著一籃白星海芋,一直找到她的臥室里去。 

“卡瑪娜,”他說,“把這些海芋放在水里面養著。今天晚上,我們兩人得去求求媽媽給我們祝福。” 

“可是我還沒有把整個情況講給你聽哩,”卡瑪娜低下頭去說。 

“再沒有什么需要你告訴我的;我全知道了,”納里納克夏說。 

卡瑪娜拉起面紗來遮住了臉。 

“可是媽媽——”她說,但自己又說不下去了。 

納里納克夏拉開了她的面紗。“媽媽一生曾經寬容了許多人的罪惡。你根本并沒有真犯什么罪,她當然一定會寬恕你!” 

黃雨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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