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輛銀灰色的迪索托轎車停在門口。我繞過那輛車,踏上三級白色臺階,穿過一扇玻璃門,再踏上三級鋪著地毯的臺階,按了按墻上的門鈴。
突然,屋內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狗吠聲,仿佛要掀翻屋頂。我任憑這些狗又吼又叫,只顧往里屋看。小辦公室里擺放著卷蓋式書桌,隔壁是接待室,放了幾把厚重的皮椅,墻上掛了三張證書,桌上有幾本《愛狗人士》雜志。
有人在屋內制止了狗的狂吠。隨后,一扇門打開,走出一位相貌清秀的小個子男人,他穿著黃褐色長袖運動衫,橡膠底皮鞋,八字胡子下掛著熱心的微笑。他看了看我周圍和腳下,沒看到狗,于是更放松地笑起來。
他說:“我很想讓它們改掉這個壞毛病,就是沒辦法,每次門鈴一響就開始叫。它們太無聊了,知道門鈴響代表有人來了。”
我說:“是啊。”然后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他。他讀了正面,翻過去看看背面,再翻回來看正面。
“**,”他潤了潤嘴唇,溫和地說,“嗯,我是夏普醫生。有什么能幫忙的嗎?”
“我在找一只失竊的狗。”
他眼神閃爍,小而薄的嘴巴繃緊,臉慢慢漲紅。我說:“我的意思并不是說狗是你偷的,醫生。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偷來的狗送到你這兒來,你也不會懷疑他們是不是狗主人,對嗎?”
“我不愿意那樣做。”他生硬地說,“什么樣的狗?”
“警犬。”
他的腳尖在薄地毯上摩擦,眼睛看著天花板一角,臉上的紅色消退,只留下蒼白。片刻之后,他說:“我這里只有一只警犬,而且我認識他的主人,所以估計……”
“你不介意我看看它吧。”我打斷他的話,邊說邊抬腳往里面那扇門走去。
夏普醫生沒有動,鞋尖又蹭了蹭地毯。“我覺得不太方便,”他小聲說,“要不你晚點兒再來。”
“現在我很方便。”我伸手去抓門柄。
他挪到接待室對面的書桌前,伸手去抓桌上的電話。
“你不要亂來,否則我……我就報警。”他著急地說。
“那太好了,”我說,“你可以找富爾威德局長,告訴他卡爾馬迪 [1] 在你這里,我剛從他的辦公室離開。”
夏普醫生把手縮回來。我朝他笑笑,手里把玩著香煙。
“走吧,醫生,”我說,“別光瞪眼,咱們去看看狗。你配合我,我就告訴你是怎么回事。”
他把上下嘴唇挨個咬了咬,盯著桌上的棕色記事簿,撥弄著邊角,然后站起來,穿過房間,打開我面前的門。我們一起穿過狹窄的灰暗走廊。一扇敞開的門后面擺了一張手術臺。我們又走了一段路,經過另一扇門,來到一間水泥地面的房間,房間角落里有個爐子,爐邊放了一碗水,靠墻擺放著雙層厚鐵絲網籠子。
貓貓狗狗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在鐵絲網后注視著我們。一只迷你吉娃娃脖子上系著一條寬羊皮項圈,在一只肥碩的紅棕色波斯貓身子下面使勁嗅。一只蘇格蘭貓百無聊賴地待著。一只雜種狗的一整條腿都沒有毛。一只灰色的長毛安哥拉貓。一只雪納瑞犬。另外還有兩只雜種狗和一只敏捷的長鼻子獵狐梗。
它們的鼻子濕漉漉的,眼睛雪亮,都想知道我是何方神圣。
我掃視一遍。“這些都是寵物狗。”我大聲說,“我要找的是警犬,灰黑相間,沒有雜毛。公狗,九歲,除了尾巴稍微有點短,全身上下都很標致。我說清楚了嗎?”
他瞪著我,一臉不悅。“沒錯,可是……”他支支吾吾地說,“好吧,這邊。”
我們走出房間。動物們看起來都很失望,尤其是那只吉娃娃,他奮力地想從鐵絲網上方爬出來,差點就成功了。我們從后門走出去,來到蓋了兩座**的水泥院子里。其中一個**是空的,另一個門縫打開一英尺左右,里面一片黑暗,盡頭有一只拴在鏈子上的大狗,它的下巴平放在一床充當狗窩的舊棉被上。
“小心,”夏普說,“它有時很兇。我本來把它關在屋里,可是它把別的狗都嚇壞了。”
我走進**,那只狗開始咆哮。我慢慢靠近它,它把鐵鏈子“哐”的一聲拉緊。我說:“嗨,沃斯,握手!”
它把頭又放回棉被上,兩只耳朵耷拉到前面,身子一動不動。它的眼睛像狼,有黑色的眼圈。接著它用那根彎曲的、短了一截的尾巴慢慢地敲打地板。我說:“握手,小伙子。”邊說邊把我的手伸過去。我身后靠在門口站著的獸醫再一次囑咐我要小心。這只狗用大爪子撐地站起來,把耳朵甩到腦袋后面,然后抬起左前爪,我握了握。
獸醫自言自語道:“這太不可思議了,先生您……您貴姓?”
“卡爾馬迪。”我說,“嗯,應該就是它。”
我拍了拍狗腦袋,走到**外面。
我們走進屋內,回到接待室。我把雜志推到一邊,坐在桌角,上下打量著面前的矮個子小獸醫。
“好,”我說,“說吧,狗主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兒?”
他默不作聲地思考片刻,說:“他們姓沃斯,剛從東部搬到這兒,說安頓好了就過來接狗。”
“真有意思。”我說,“狗的名字跟德國傘兵取的一樣,主人的名字跟狗取的一樣。”
“你覺得我在說謊。”醫生著急地說。
“嗯,看你嚇成這個樣子,也干不了騙人的把戲。我覺得是有人想把這條狗丟掉。我的故事是這樣的:兩周前,一個名叫伊澤貝爾·斯內爾的女孩從位于圣安吉洛的家中失蹤了。她和姑婆住在一起。這位老太太滿頭銀發,腦筋卻清楚得很。那個女孩和形跡可疑的朋友來往,經常出入夜總會或賭場這種地方。所以,老太太覺得事有蹊蹺,不過沒有報警。她一直沒有頭緒,直到最近女孩的一個朋友在你的店里看到那只狗,并且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雇我來調查。她的孫侄女當初開著跑車離家出走時,身邊就帶著那條狗。”
我用腳跟把煙頭踩滅,又點燃另一根。夏普醫生那張臉白得跟生面團一樣,豆大的汗珠掛在他那兩道八字胡上,閃閃發光。
我和顏悅色地補充道:“現在警方還沒有介入。剛才我提到富爾威德局長,純屬嚇唬你。這件事就你知我知,怎么樣?”
“你……你想讓我怎么做?”醫生囁嚅道說。
“關于那只狗,你還知道什么別的信息嗎?”
“知道,”他語速很快地說,“男主人好像很喜歡它,是個真正的愛狗人,那只狗很聽他的話。”
“所以他還會聯絡你吧?”我說,“等他出現時,請你通知我。那個人長什么樣?”
“瘦高,黑眼珠,眼神銳利。他老婆也跟他一樣,又高又瘦。夫婦倆衣著體面,不多話。”
“那個叫斯內爾的姑娘是個被寵壞的小家伙。”我說,“為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盯著自己的腳沒吭聲。
“好吧,”我說,“咱們就事論事,你只要跟我合作,就不會有什么麻煩。一言為定?”我伸出手。
“我跟你合作。”他小聲說,然后把他潮濕得像條小魚似的小手握進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生怕捏斷他的手。
我告訴他我的住址,然后走到外面陽光燦爛的街上。我走過一條街,來到停車的地方,坐上車,往前開了一小段,在街角停下,停在剛好可以看到夏普醫生的前門和迪索托汽車的地方。
在車里坐了大概半個小時后,我望見夏普醫生穿著外套走出門,坐進迪索托汽車。他先開到街角,然后拐進他家后院那條巷子里。
我發動車子,從相反的方向朝那條街開過去,然后停在那條巷子盡頭一棵樹后面。
我停在距離他家三分之一個街區處,聽到犬吠聲吵鬧了一陣子,然后看到那輛迪索托汽車從院子里倒車開出來,朝我的方向駛來。我趕緊把車開到下一個街角。
那輛迪索托汽車一路往南開,在安古洛大道向東轉彎。我看到車后座用鐵鏈拴著那只戴著口罩的大警犬,它的頭把鐵鏈繃得很緊。
我一路跟著那輛迪索托汽車。
2
卡羅萊納街位于海濱小城的邊緣,街道盡頭和一條已經廢棄的市內鐵道相交,過了鐵道便是一大片堆放日本卡車的廢車場。街道盡頭只有兩棟房子,我把車藏在街角第一棟房子后面。這棟房子的院子里雜草叢生,墻邊有一叢臟兮兮的高大的紅黃馬纓丹和金銀花。
房子往前有兩三塊放火燒過的地,焦黑的草坪上幾根雜草茍延殘喘,再往前有一棟圍了鐵絲網的破爛水泥色小平房,迪索托汽車就停在房子前面。
車門突然打開。夏普醫生從后座拖出戴著口罩的大狗,費勁地把它拉進大門和走道。他走到房門時,一棵酒瓶狀的棕櫚樹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把車往后倒,在角落的陰影里轉個彎,往前開三個街區,轉進一條和卡羅萊納街平行的街道上。這條街的盡頭也和鐵道相交,舊鐵軌埋在雜草堆里。我沿著一條泥路往前開,準備開回卡羅萊納街。
那條泥路在一道路堤處突然拐了下去,我看不見路堤后面是什么。開了大概三個街區,我停下車,走到高堤邊,往下張望。
那棟圍了鐵絲網的平房距離我差不多半個街區,迪索托汽車仍然停在大門口。一陣陣狗叫聲從午后空氣中傳過來。我趴下,把肚子貼在雜草叢上監視那棟平房,耐心等待著。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除了犬吠聲之外,什么都沒有發生。突然,狗的叫聲變得激烈起來。接著有人大叫。然后是一個男人的尖叫聲。
我從草叢里躥出來,沖過鐵道,跑到街上。靠近那棟平房時,我聽到大狗低沉憤怒的咆哮聲,好像在撕扯什么東西。咆哮聲中有女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語氣中的害怕大于憤怒。
鐵絲網圍欄后面是一片長滿蒲公英和狗牙根的草坪,棕櫚樹上掛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招牌。樹根把路面繃裂了,一道裂縫從碎裂的水泥路面往上翹,頂到了臺階上。
我穿過大門,跨上木質臺階,站在歪歪斜斜的走廊上用力捶門。
狗還在屋里咆哮著,但是人的喊叫聲突然停了。沒有人應門。
我轉動門把,兀自打開了門。屋內彌漫著一股麻藥的味道。
屋內地板中央的地毯皺成一團,夏普醫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鮮血從他的脖子一側汩汩涌出,在腦袋周圍匯成一團濃稠發亮的血灘。大狗身體前傾,前腿蹲伏,耳朵背在頭后,一個被扯爛的口罩掛在它脖子上。狗的喉嚨和背上的毛全豎了起來,喉嚨深處發出一陣陣低吼。
大狗身后的壁櫥門被撞爛了,歪在墻邊,地板上有一大塊棉花,飄出一陣陣惡心的麻藥味兒。
一位穿著印花裙子的漂亮女人握著一把**瞄準大狗,但并沒有開槍。
她迅速回頭看我一眼并轉過身來。狗瞇著黑眼睛盯著她。我把自己的魯格****,垂在身側。
一陣嘎吱作響,一個黑眼珠的高大男人闖進來,他穿著褪色藍工裝服和藍色工作襯衫,手里舉著一把鋸短的雙管獵槍。他把槍口對準我。
“嘿!你!把槍放下!”他生氣地喊。
我剛要張嘴說話,那男人扣扳機的手指突然繃緊。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就扣動了扳機。子彈射中了獵槍的槍托,獵槍從那個男人手中被彈飛,掉在地上。大狗往旁邊跳開七英尺遠,馬上又蹲伏下來。
那男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把雙手高舉在空中。
這回我贏定了。我說:“你的槍也放下,**。”
她用舌頭舔舔嘴唇,慢慢地把**放在腳邊,然后走離躺在地板上的尸體。
男人說:“他媽的,別對狗開槍,我可以制住它。”
我眨了下眼睛,突然明白了。原來剛才他是怕我對狗開槍,而不是替自己擔心。
我把槍放低一點:“剛才怎么回事?”
“他……居然想用麻醉……它可是只警犬!”
我說:“如果有電話,最好趕快叫救護車。夏普醫生脖子上被咬了這么大個口子,恐怕撐不了多久。”
那女人驚魂未定地說:“我還以為你是警察。”
我沒理她。她沿著墻走到窗邊堆滿舊報紙的椅子旁邊,從地板上撿起電話。
我低頭查看夏普醫生。他的脖子已經不往外流血了。他的臉大概是我見過的最慘白的。
“別叫救護車了。”我對那女人說,“直接打電話到警察局吧。”
穿工裝服的男人把雙手放下,單膝跪地輕拍地板,溫柔地安撫著大狗。
“乖,好小子,乖!我們都是朋友,好朋友。乖,沃斯。”
狗又咆哮了幾聲,微微搖動一下臀部。那男人繼續對著它說話。狗終于停止咆哮,背上豎起的毛也塌下來了。穿工裝服的男人仍在不斷輕聲細語安撫它。
坐在窗邊椅子上的女人把電話放在一邊,說:“來了。你可以控制他吧,杰瑞?”
“當然。”那男人說話的時候,眼睛并沒有離開那只狗。
現在狗的肚皮貼著地板,嘴巴張開,吐出舌頭。舌頭上都是口水——混著鮮血的粉紅色口水,狗嘴邊上的毛也沾滿了血。
3
名叫杰瑞的男人說:“嘿,沃斯,嘿!乖小子,現在沒事了!沒事了。”
狗急促喘氣,沒有動。那男人站起身,走近它,撫摸狗的一只耳朵。狗兒把頭扭向一邊,隨男人撫摸。男人拍拍它的頭,解開被咬爛的口罩,脫了下來。
他拿著那條被扯斷的鐵鏈站起來,狗也跟著站起來,很聽話地靠在他腳邊。男人穿過旋轉門,狗緊貼著他的腿一起走到屋后。
房門開合的時候,我稍稍移了下位置。杰瑞也許還有別的槍。我說不上來為什么,但是他那張臉就是讓我有點擔心,好像曾經在哪兒見過,或者報紙上登過他的照片。
我看著那女人。她是個美麗的棕發女子,三十出頭,眉毛修剪得很精致,雙手修長柔軟,和那一身印刷廠工裝裙很不搭。
“這是怎么回事?”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仿佛這是件無關緊要的事。
她像機關槍一樣突然對我說了一串話,好像憋在心里很久了似的。“我們已經在這棟房子里待一個星期了。房子是連帶家具一起租的。當時我在廚房,杰瑞在后院,那輛車在我們房子前停下來,然后那個男人就直接走進來,好像他住這兒似的。房門可能剛好沒鎖。我把內屋門打開一條縫,看到他想把那只狗推進壁櫥里。我還聞到了麻藥的味道。然后事情就突然失控了。我去拿槍,并讓窗外的杰瑞快進來。我剛進屋,然后你也沖進來了。你是誰?”
“你進屋時,狗已經撲上去了?”我說,“它已經把夏普咬死在地板上了?”
“沒錯。如果這個人就是夏普的話。”
“你和杰瑞不認識他?”
“從來沒見過。我們也沒見過那只狗。不過杰瑞很愛狗。”
“故事情節最好改一改。”我說,“杰瑞知道那只狗叫沃斯。”
她瞇起眼,還嘴硬:“我覺得你聽錯了。”她的聲音性感撩人:“請問你是誰?”
“杰瑞是誰?”我問,“我一定在哪兒見過他,也許是在報紙上?那把鋸短的獵槍是從哪兒來的?你們打算讓警察看到那把槍嗎?”
她咬咬嘴唇,突然站起來,走到掉在地板上的槍旁邊。我任憑她把槍撿起來,發現她的手指一直遠離扳機。然后她走回靠窗的座位,把獵槍塞到報紙堆下面。
她看著我,陰沉地問:“好吧,你想干什么?”
我慢慢答道:“那只狗是偷來的。它的主人是個女孩,現在失蹤了,有人雇我找她。根據夏普的描述,那只狗的主人聽起來就像你和杰瑞。夏普說他們姓沃斯,剛從東部搬來。你聽過一個叫伊澤貝爾·斯內爾的女孩嗎?”
女人平靜地說:“沒有。”眼睛盯著我的下巴尖。
穿連身工裝服的男人從后門走進來。他用藍襯衫的袖子抹掉臉上的汗,手上沒有拿別的槍。他漫不經心地打量我。
我說:“我可以替你們在警方面前說好話,只要你們肯告訴我那個女孩的消息。”
女人噘著嘴盯著我看,男人溫柔地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遠方傳來車輪急轉彎時與地面的摩擦聲。
“嘿,別緊張。”我連忙說,“夏普嚇壞了,他從哪里得到的狗,就想把狗送回哪里。他肯定以為房子里沒人。想用麻藥制服警犬顯然很蠢,但他當時肯定已經嚇傻了。”
他們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盯著我瞧。
“好吧。”我走到房間角落里,說,“我覺得你們倆十有八九是亡命之徒。如果一會兒來的人不是警察,我馬上開槍。別以為我不敢。”
那女人很平靜地說:“隨便你。多管閑事的家伙。”
一輛車飛馳而來,在大門口來了個急剎車。我往窗外瞄一眼,看到車頂上的紅燈和車身“P.D.”兩個大字。兩名便衣大漢從車里鉆出來,穿過大門,奔上臺階。
先上來那位 地猛敲門。“門開著。”我大叫。
大門洞開,兩名警察握著槍沖進來。
他們突然停住腳步,看著躺在地上的尸體。然后用槍指著杰瑞和我。一個紅臉大漢負責檢查我,他穿著不合身的灰西裝。
“舉起手來。放下槍!”他粗聲粗氣地大吼。
我把手舉起來,但并沒有放開我的魯格**。“慢點,”我說,“殺他的是只狗,不是槍。我是從圣安吉洛來的**,來這里辦案的。”
“是嗎?”他湊到我身邊,拿槍指我肚子,“待會兒我們就知道了。”
他伸手卸下我的槍,聞聞槍口,又拿槍戳我。
“用過嗎,兄弟?轉過身去。”
“聽著……”
“轉過去。”
我慢慢轉過身。我轉身的時候,他把槍塞進側面口袋里,手伸到屁股后面掏東西。
那個動作應該令我心生警覺,但當時我沒有反應過來。我可能沒聽到警棍揮下來的聲音,但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我的腳底突然涌起一大團黑暗,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墜……往下墜……往下墜……往下墜……
4
等我醒來時,房間里都是煙。煙霧飄在空氣里,匯成條條細線上下飄動,像一串串珠簾。房頂的兩扇窗似乎都是敞開的,但煙紋絲不動。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房間。
我躺著想了一會兒,張開嘴巴、扯著嗓子大喊:“著火啦!”
然后我跌回床上開始大笑。我不喜歡那種笑聲,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神經兮兮的。
某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口有鑰匙轉動的聲音,門開了,一個穿白色短褂的男人嚴厲地看著我。我把頭微微挪了挪,說:“你可別相信,杰克,我剛才隨便說著玩兒的。”
這個男人很精明,臉很小,目光銳利,皺著眉頭。我不認識他。
“也許你還想多穿幾件束身衣。”他嘲笑道。
“我很好,杰克,”我說,“好得很。我要睡個覺。”
“最好如此。”他吼道。
門關上,鑰匙轉了一圈,腳步聲走遠。
我躺著不動,盯著那些煙。現在我明白過來,其實根本沒有煙。已經是晚上了,燈光從吊在天花板上的瓷燈罩里射出來,瓷燈罩由三根鐵鏈子拴著,周圍有些橙藍相間的小圓球。就在我看著那些圓球時,它們像舷窗一樣依次打開,一個個小人從里面伸出頭來。小人像洋娃娃,不過卻都是活的人。有一個戴帽子的船長,一個滿頭金色卷發的女人,還有一個蝴蝶結打歪了的瘦男人一直在重復說:“您的牛排要生的還是半熟,先生?”
我抓住床單的一角,擦干臉上的汗。我坐起來,踩在地板上。我居然光著腳,身上穿著棉絨睡衣睡褲。腳剛放下的時候,我發現雙腳毫無知覺,過了一會兒開始刺痛,然后兩只腳像針扎似的疼。
這時我才感覺到地板的存在。我緊緊抓住床側,努力站起來,試著來回走動。
一個聲音(大概是我自己)對我說:“你在發酒瘋……你在發酒瘋……你在發酒瘋。”
我看到兩扇窗子中間有一張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擺了一瓶威士忌。我往桌子走過去。半瓶尊尼獲加 [2] 。我把酒瓶舉起來,對著瓶口喝下一大口,再把瓶子放下。
酒有股怪味兒。當發現味道不對時,我瞥到角落里的洗手池。我馬上沖到池子前面,吐得稀里嘩啦。
我摸回床上躺下。那一陣嘔吐讓我十分虛弱,但是,現在我覺得這個房間變得真實起來,不是那么虛幻了。我看到兩扇窗上都有鐵條,房間內有一把厚重的木椅。除了一張白色桌子和桌上那瓶酒,什么都沒有。還有一扇關起來的衣櫥門,大概上了鎖。
床是醫院專用床,兩邊分別拴有兩條皮帶,大概在人手腕放下的位置。我知道自己被關在某個監獄病房。
此時,我的左手臂突然開始發抖。我把寬大的袖子卷起來,看到左邊上臂有半**孔,每個針孔周圍都有一圈青紫色的瘀痕。
他們給我注射了大量藥物,讓我安靜下來,所以我才會產生幻覺,看到煙和天花板燈里的小人。那瓶下了藥的威士忌也許是什么人開的藥方。
我又爬下床走路,不停地走。過了一會兒,我喝下一點自來水,拼命控制自己不吐出來,然后再喝一點。這樣折騰了大約半小時,我終于可以正常說話了。
衣櫥門上了鎖,椅子太重,我搬不動。我掀開床單,把床墊往旁邊推,下面是網狀的彈簧,床頭和床尾都用大約九英寸粗的螺旋彈簧固定。我花了半個鐘頭,使盡吃奶的力氣才把其中一根弄松。
我休息了一會兒,又喝了點自來水,然后走到門鎖那邊。
我扯著嗓子大喊:“失火啦!”喊了好幾次。
沒等多久,外面走廊就傳來腳步聲。鑰匙**門里,鎖“喀”一聲打開,穿白外套、目光銳利的小矮人,憤怒地沖進房內,往床上看。
我用螺旋彈簧對準他的下巴抽過去,等他倒下時,再敲他后腦勺,然后扼住他的喉嚨。他拼命掙扎。我用膝蓋頂他的臉,膝蓋硌得生疼。
他來不及說他的臉疼不疼,就沒了聲音。我從他右屁股兜里抽出警棍,從里面把房門鎖上。鑰匙環上還有別的鑰匙,其中一把可以打開衣櫥,我看到自己的衣服掛在里面。
我慢慢把衣服穿上。十根手指頭還不太聽話,而且我還在拼命打呵欠。地板上的那個人一動不動。
我把他鎖在房內,離開了。
5
寬敞的走廊靜悄悄的,鋪著木地板,地板中間鋪了一條窄地毯,平滑的白橡木扶手曲曲折折,一路延伸到門廳。走廊兩側都是緊閉的老式房門,大而厚重,門內悄無聲息。我一直踩在地毯上,只用腳跟使力。
前廳的門開著,后面還有一扇彩色玻璃的內門。我走到那里時電話鈴響了。一個男人在一間房門半掩的屋子里接起電話,房間內的燈光透到外面黑暗的大廳里。
我退回去,從門縫里偷窺,看到桌旁有個男人在打電話。我等他把電話放下,便走了進去。
他的臉色蒼白,棱角分明,郁郁寡歡。他額頭很高,細細的棕色自來卷貼在頭皮上。突然看到我,他的手往桌上一個按鈕伸過去。
我咧咧嘴,對他喊道:“別動!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讓他看我手里的警棍。
我的笑容像死魚一樣。他的兩只蒼白的手像生病的蝴蝶在桌子上亂舞,其中一只手慢慢往桌旁一個抽屜移過去。
他努力張張嘴巴,說:“你病得很重,先生,真的很嚴重。我建議你最好不要……”
我拿警棍朝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揮了揮,那只手像摸到燃燒的炭火似的縮了回去。我說:“我沒生病,只是被注射了一大堆藥物,失去了理智。我只想出去。你如果有沒下藥的威士忌,快給我喝點!”
他無力地揮了揮手。“我是松德斯特蘭德醫生,”他說,“這里是私人醫院,不是監獄。”
“威士忌!”我啞聲說,“我休息夠了。私人醫院,好一出騙人的鬼把戲。威士忌!”
“在藥柜里。”他有氣無力地說。
“兩只手放到頭后面去。”
“你一定會后悔的。”他把雙手放到頭后面。
我從桌子另一邊繞到后面,打開他剛才試圖打開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把自動**。我把警棍收起來,繞回桌子另一邊,走到藥柜前。柜子里放了一小瓶波本威士忌,三個酒杯,我拿出兩個。
我倒了兩杯酒,“你先請。”
“我……我不喝酒……滴酒不沾。”他結結巴巴地說,雙手還擺在頭后面。
我把警棍抽出來,他很快伸出一只手,把其中一杯一飲而盡。我觀察著他,酒好像沒什么問題。我聞聞自己這杯,仰頭喝了一口,不錯!我又喝了一杯,然后把酒瓶塞進外衣兜里。
“好。”我說,“是誰把我關進來的?快點老實說,我時間有限。”
“當然是……警察了。”
“哪個警察?”
他縮著肩膀在椅子里坐下,看起來好像生病了似的:“簽字作證的是加爾布雷思警官。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我向你保證,他是個警察。”
我說:“什么時候警察可以給精神病做鑒定了?”
他沒吭聲。
“最先給我注射藥物的是誰?”
“我不知道,應該有好幾天了。”
我摸摸下巴。“整整兩天。”我說,“他們本應該開槍打死我,以除后患。再見。”
“你現在出去,”他弱聲說,“他們肯定會立刻逮捕你。”
“我不僅是為了出去。”我說。
我出門時,他的雙手還放在頭后面。
前門的鎖上還掛著一條鐵鏈,但是沒有人試圖阻止我開門。我穿過一道老式寬走廊,走下兩旁栽滿花的步道。一只鳥在樹上唱歌,街道上有白色的木頭柵欄。這棟房子位于二十九街與德斯坎索街交叉路口的街角。
我往東走了四個街區,來到一個公車站旁等車。沒有警笛聲,也沒有巡邏車來抓我。公交車到站了。我坐車來到市中心,找了一家土耳其浴室,洗了**,沖了澡,做了按摩,剃了胡子,最后把剩下的威士忌喝光。
那時我已經可以吃東西了。吃完后,我走進一家陌生的旅館,用假名登記住宿,當時是十一點半。我一邊喝威士忌加水,一邊看當地報紙。報上說有一位叫理查·夏普的醫生被人發現死在卡羅萊納街上的一棟空屋內。警方現在仍然十分頭痛于沒有找到這起謀殺案的線索。
報紙上的日期告訴我,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我的生命中有四十八個小時已經被抹去了。
我上床睡覺,做了很多噩夢。每次醒來,總是一身冷汗。那是藥物最后殘余的副作用。到了早晨,我又是好漢一條了。
6
富爾威德局長是個微微發福的彪形大漢,眼神機警,一頭紅得有點兒發粉的紅發。他梳著小平頭,粉紅色的頭皮在粉紅色的頭發下閃閃發光。他身穿一套淡黃褐色的法蘭絨西裝,貼袋和搭縫設計,剪裁獨特。
他跟我握手后,把椅子一轉,蹺起腿。他腳上穿著三四塊美金的法國線織襪和胡桃色手工英國硬皮鞋,即使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這雙鞋也至少賣十五到十八美元。
我猜他老婆大概很有錢。
“噢,卡爾馬迪,”他把我的名片放在玻璃桌面上端詳,“來這兒辦案?”
“碰到一點小麻煩,”我說,“如果你肯幫忙,一定可以幫我解決。”
他挺起胸膛,舉起粉紅色的手揮了揮,然后把聲調降低了幾度。
“麻煩。”他說,“咱們城里的麻煩一向不多。我們是小地方,不過卻非常、非常干凈。我從西邊窗口看出去,能看到太平洋,沒有比它更干凈的東西了。北邊是安古洛大道和山脈。東邊是再整齊不過的小商業區。再過去是高級住宅和花園區,跟天堂一樣。南邊呢,雖然我沒有向南的窗戶,但如果有的話,可以看到全世界最棒的小型游艇港口,對,就是小游艇港。”
“麻煩是我自己帶來的,”我說,“我是說其中一部分,其余的已經有些眉目了。一位住在大城市名叫斯內爾的女孩離家出走,有人在這里看到她的狗。我找到了那條狗,但是扣下那條狗的人,費盡心思想讓我閉嘴。”
“是嗎?”局長心不在焉地問道,兩道眉毛向腦門中間擰著。我分不清楚是我在騙他,還是他在唬我。
“你去把門上的鑰匙擰一下。”他說,“你比我年輕嘛。”
我站起來把門鎖上,坐回去拿出一根煙。這時局長拿出一個很精致的酒瓶和兩只小酒杯,放在桌上,還抓了一把豆蔻籽。
我們一起喝了一杯。他剝開三四粒豆蔻籽,我們一邊嚼,一邊盯著對方看。
然后他說:“你說吧,我現在洗耳恭聽。”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農夫圣徒的家伙?”
“我有沒有聽過?”他拍了一下桌子,豆蔻籽震得在桌上亂蹦,“啊,那家伙的懸賞金是一千美金!銀行大盜,不是嗎?”
我點點頭,希望能不著痕跡地觀察他的神情。“他和他妹妹一起作案,她叫戴安娜。他們倆打扮成農民,專搶小鎮銀行和州立銀行,所以才有了這個‘農夫圣徒’的外號。他妹妹也有懸賞金。”
“我倒真想抓住這一對。”他很堅決地表示。
“那你他媽的為什么不抓呢?”我問他。
他雖然沒被震到天花板上,卻突然張大嘴巴。我還真怕他的下巴會掉到膝蓋上。他的眼睛像兩粒剝了殼的蛋,往外突出,嘴角上的肥肉擠出來的皺紋里有一道口水印。他像關蒸汽機閘門似的,費力地合攏嘴巴。
演得真好——如果他是在演戲的話。
“你再說一遍。”他輕聲說。
我打開隨身攜帶的報紙,指著其中一條新聞。
“你看夏普謀殺案的報道。你們的地方小報也太不專業了,上面寫某不知名人士打電話報警,警察趕過去,結果在一間空屋里發現一個死人。想騙誰啊?當時我本人就在屋里,農夫圣徒和他妹妹也在。你的手下趕來時我們都在那里。”
“豈有此理!”他突然大叫,“警察局里有內鬼!”此時此刻,他的臉就跟墻皮一樣灰。他又倒了兩杯酒,這次手在發抖。
輪到我來剝豆蔻籽了。
他一口把酒喝光,然后伸手抓起桌上那部紅褐色電話。我聽到他點了加爾布雷思的名字之后,起身去把門鎖打開。
等了沒多久,不過也足夠局長再喝兩杯了。現在他的臉色比剛才好看多了。
門開了,那位用警棍把我揍暈的紅臉大漢晃著身子走進來。他嘴角叼了一個大煙斗,雙手插在兜里,用肩膀頂門,滿不在乎地倚在門上。
我說:“嗨,警官。”
他看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說他很想踢我的臉,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警徽交出來!”胖局長大吼,“警徽拿來!放在桌上!你被開除了!”
加爾布雷思慢慢走到桌前,一只胳膊撐在桌上,他的臉離局長的臉大約一英尺。
“你在發什么脾氣?”他低沉地問。
“你讓農夫圣徒從你手底下溜走了!”局長大吼,“你,還有那個笨蛋鄧肯。讓他用獵槍指著你們的肚子,跑了!你死定了!開除!什么也別說了。把警徽給我!”
“誰他媽的是農夫圣徒啊?”加爾布雷思不慌不忙地問,把煙吐在局長臉上。
“他不知道,”局長對著我無奈地說,“他居然不知道!我帶出來的手下就是這種笨蛋!”
“你是什么意思,你帶出來的?”加爾布雷思漫不經心地說。
胖局長的鼻尖仿佛突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他跳起來握緊胖拳頭,往加爾布雷思下巴揮了一拳,力道似乎不小。加爾布雷思的頭往旁偏了大約半英寸。
“別這樣,”他說,“你太拼命了,局里的事怎么辦?”他突然瞅了我一眼,再回頭看看胖局長,“要不要我告訴他?”
富爾威德看著我,看我對這場戲有什么反應。我張開嘴巴,臉上擺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活像一個在上拉丁文課的傻小子。
“好,你告訴他啊。”他咆哮說,晃了晃他的拳頭。
加爾布雷思把一條大粗腿抬上桌角,將煙斗熄滅,伸手去抓威士忌,然后用局長的杯子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擦擦嘴,咧嘴一笑。他咧嘴時,嘴巴整個張開,那一口牙可以讓牙醫擼起袖子,雙手伸進去忙活一整天。
他很平靜地說:“我和鄧肯沖進那個地方的時候,你昏倒在地。那個瘦家伙拿著木棍騎在你身上,那娘兒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身邊堆了一大堆報紙。然后那個瘦家伙開始胡說八道。這時,突然有只狗在后面亂叫,我們往那個方向看時,那娘兒們就趁機從報紙堆里掏出一把鋸短的十二口徑獵槍指著我們。還能怎么辦?我們只能就范。她的槍絕對能打中我們,我們的槍卻可能打不中他們。然后那家伙從口袋里又掏出另一把槍,倆人把我們扭在一起,塞到一個全是麻藥味兒的壁櫥里,連繩子都沒用。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他們開車走了。等我們掙脫開,屋里只剩下那個死人。所以我們只好跟記者這么說。現在,我們還沒得到新消息。這跟你的故事是否吻合?”
“差不多。”我說,“我記得那女人打電話報警了,不過我也有可能搞錯。其余部分差不多,反正我被敲昏在地,什么都不知道。”
加爾布雷思狠狠瞪我一眼,局長盯著自己的大拇指。
“我醒來以后,”我說,“發現自己被關在二十九街的一家私人醫院里,喝了摻麻醉劑的酒,院長姓松德斯特蘭德。我被注射了大量藥物,感覺自己就像洛克菲勒隨身帶的那枚硬幣,隨時可以打轉。”
“那個松德斯特蘭德,”加爾布雷思沉重地說,“那家伙一直給我們找麻煩。我們是不是該給他點顏色看看,局長?”
“農夫圣徒把卡爾馬迪送進去一事罪證確鑿,”富爾威德局長正經八百地說,“所以這中間必有勾結。我贊成。最好帶卡爾馬迪一起去。你想不想去?”他問我。
“可以嗎?”我熱心地問。
加爾布雷思看看威士忌酒瓶,小心翼翼地說:“農夫圣徒和他妹妹的賞金各是一千美元,如果我們逮到人,怎么分?”
“你們不用算我的份,”我說,“我領薪水和津貼。”
加爾布雷思又咧嘴笑。他抖抖腳,開心地露齒而笑。
“成!你的車就停在樓下**里。之前有個日本人打電話來報的案。我們就開你的車去,就咱們倆!”
“我看你應該再帶幾個幫手。”局長遲疑地說。
“哼!就我和他足夠了。他要不是硬漢一條,現在也不會在這兒走來走去。”
“好吧,”局長高興地說,“我們要先干一杯。”
但他還是有點緊張,他忘了豆蔻!
7
那地方白天看起來還挺怡人。前院的窗下種了一大叢秋海棠,三色堇像塊圓地毯似的,鋪在一株洋槐下。房子一側的花架上爬滿猩紅的薔薇,一只亮綠色的蜂鳥在爬滿**墻的豌豆花里飛進飛出。
這里看起來像是一對富裕的老夫婦的家,是那種可以讓上年紀的人在海邊曬太陽曬個夠的地方。
加爾布雷思在我車子邊吐了口痰,把煙斗里的煙絲倒出來,拉開大門,闊步走過院子,用拇指在干凈的銅門鈴上使勁按。
我們等著。門上的鐵格窗開了,一張蠟黃的臉伸出來盯著我們,頭上戴著一頂硬挺的護士帽。
“開門,警察!”大個子咆哮。
一陣鐵鏈響,門閂往后拉,門開了。那位護士有六英尺高,長胳膊,大手掌,正適合做執行酷刑的助手。她的臉上突然有了表情,我看到她在微笑。
“啊,加爾布雷思先生,”她尖聲說,聲調很高,但嗓音沙啞,“你好嗎,加爾布雷思先生?想見醫生嗎?”
“對,就是現在。”加爾布雷思邊說邊把她推開。
我們走進大廳。辦公室的門關著,加爾布雷思把門踢開。我跟在他后面,護士還在我后面喋喋不休。
那位滴酒不沾的松德斯特蘭德醫生正喝著從一個酒瓶里倒出來的早餐酒。他稀疏的卷發被汗水浸濕,黏在一起,瘦骨嶙峋的臉上似乎多了好幾道昨晚還沒出現的皺紋。
他的手立刻從酒瓶上縮回來,扔給我們一個死魚般的微笑,然后大驚小怪地說:“這算什么?這算什么?我不是交代過……”
“你閉嘴,”加爾布雷思說完,拉了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你走開,大姐。”
那護士又念叨了幾句才退出去,關上門。松德斯特蘭德醫生用眼睛上下打量我,一副很不爽的樣子。
加爾布雷思把兩個手肘都支在桌上,用大拳頭撐住自己的腮幫子,像條毒蛇似的直勾勾盯著局促不安的醫生。
似乎過了很久,他才幾近輕柔地說:“農夫圣徒在哪里?”
醫生圓睜著銅鈴般的眼睛,喉結在工作服領口上方跳動,膽汁似乎正往那對綠色的眼睛上沖。
“不要拖延時間,”加爾布雷思大吼,“你這家私人醫院搞什么勾當我們一清二楚,窩藏逃犯,外加販毒私娼。不過你想在這位來自大城市的**頭上動土,那可是大錯特錯了。你那位在大城市里幫你撐腰的后臺老板這回可幫不了你的忙。快說,農夫圣徒在哪里?還有那個女孩呢?”
我不禁想起,我從沒在加爾布雷思面前提起伊澤貝爾·斯內爾,但他指的女孩就是她。
松德斯特蘭德醫生的雙手啪的一聲拍在桌上。過度震驚似乎使他的不安增添了麻木感。
“他們人在哪里?”加爾布雷思又大吼一次。
門開了,大塊頭護士又沖了進來。“加爾布雷思先生,我們這還有病人啊!請替病人著想,加爾布雷思先生。”
“你少在這兒多管閑事。”加爾布雷思轉頭對她吼道。
她在門邊猶豫地站著。松德斯特蘭德醫生緩過神來,不過說話聲仍是氣若游絲,他疲倦地說:“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這時他一只手突然伸進工作服里,掏出一把亮閃閃的槍。加爾布雷思往旁邊一閃,整個人彈出椅外。醫生朝他射了兩槍,但都沒射中。我的手摸著槍,但沒把它**。加爾布雷思坐在地板上哈哈大笑,右手從腋下掏出一把魯格槍,看起來像是我的那把槍。槍響了,只響了一聲。
醫生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我沒看到子彈射中他哪里。他的頭往下,砰的一聲敲在桌上,手里的槍跌落在地。他就這么臉朝下趴著,一動也不動了。
加爾布雷思拿槍指著我,從地上爬起來。我又看了那把槍一眼,沒錯,肯定是我的。
“這真是了解真相的好辦法。”我隨口說。
“把手放下,偵探。你別跟我耍滑頭。”
我放下手。“真有意思,”我說,“我猜,這整場戲演下來,就是為了讓醫生做替死鬼吧。”
“是他先開槍的,不是嗎?”那名護士貼著墻慢慢靠近我。從松德斯特蘭德醫生采取行動開始,她就沒發出一點聲音,這時她幾乎快走到我身旁了。突然,我看到她右手拳頭上的指關節,和手背上的毛,但已經太遲了。
我往旁邊閃,但閃得不夠快。她結結實實的一拳打得我腦袋像是開了花。我靠著墻爬起來,膝蓋腫脹著。我腦子里拼命在提醒右手,不可以拔槍。
等我站直,加爾布雷思正對我猙獰地笑。
“你還是不夠聰明,”我說,“你拿著我的魯格**,這樣計劃就會敗露,不是嗎?”
“原來你想到啦,偵探。”
護士歡快地說:“天啊,這家伙的下巴跟大象的腳底板一樣硬,我手指頭都快斷了。
加爾布雷思的小眼睛里寫著“去死”。“樓上如何?”他問那名護士。
“昨晚都出去了。要不要再試一拳?”
“沒必要?他又沒拔槍,而且他太強硬了,你對付不了,寶貝。他需要的是線索。”
我說:“你得給這位寶貝每天剃兩次毛。”
護士咧咧嘴,把硬挺的護士帽往后一推,一頂金色假發歪掛在她——應該說他——的光頭上。他從白色護士服里掏出一把槍。
加爾布雷思說:“這叫自衛,懂嗎?你跟醫生干上了,他先開槍。你老實點,我和鄧肯就會記得你的乖樣子。”
我用左手揉揉自己的下巴,“聽著,警官。我跟別人一樣,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你在卡羅萊納街上那棟房子里敲昏我,我沒跟別人說,也沒拆穿你。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時候到了自然會讓我知道。現在我可以猜到你的理由是什么了。我猜你知道農夫圣徒在哪里,要不就是能查出他在哪兒。農夫圣徒知道姓斯內爾的女孩在哪里,因為她的狗在他手上。我們倆做個交易,大家合作共贏。”
“我們已經得到好處了,笨蛋。我答應醫生帶你回來給他玩玩,我派鄧肯假扮護士,幫他對付你,但其實他才是我們想對付的人。”
“好,”我說,“那我有什么好處?”
“也許是再多活一陣子。”
我說:“是嗎?我不是嚇唬你,你回頭看看背后墻上那扇小窗。”
加爾布雷思沒有動,也沒有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一個嘲諷的笑容爬上他嘴角。
那個男扮女裝的鄧肯卻看了一眼——然后大叫一聲。
后面那道墻的高處角落里,有一面正方形的彩色玻璃小窗,剛才已被無聲無息地打開。我的視線越過加爾布雷思的耳朵,盯著窗口,盯著架在窗沿上那把機槍的黑色槍口,以及槍口后那對黑眼珠子。
上次對狗溫言軟語的聲音說:“把槍放下如何,護士大姐?還有桌旁那位,把手舉起來!”
8
大塊頭警官張大嘴巴喘氣,整張臉突然繃緊,一轉身,手中的魯格槍發出沉重的響聲。
機槍一陣掃射。我猛地撲向地板。加爾布雷思在桌旁一軟,兩腿交叉向后倒下,鮮血從他鼻子和嘴里冒出來。
穿著護士制服的警察臉色變得和護士帽一樣白。他把槍往外一扔,雙手舉起,好像在拼命抓天花板。
四周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硝煙味兒。農夫圣徒在小窗口處對著下方說話,話是對屋外的某人說的。
有一扇門打開了又關上,走廊上傳來一陣跑步聲。我們房間的門突然大開,圣徒戴安娜兩只手各握一把機槍沖進來。真是個英氣逼人的女人,個子高挑,裝扮利落,頭戴一頂俏皮的黑帽,握槍的雙手戴著手套。
我從地上爬起來,雙手一直放在顯眼的地方。她平靜地對著窗口說話,眼睛卻沒往上看。
“好了,杰瑞,我能搞定他們。”
農夫圣徒的頭、肩膀和他的機槍消失在窗口,只留下一片藍天,和遠處一棵大樹稀疏的枝丫。
走廊砰的一聲響,大概是一雙腳從梯子上跳下來的聲音。房間內有五座雕像,兩座已經倒了。
看這架勢還得再死兩個人,必須有人采取行動。從農夫圣徒的角度來看,他除了趕盡殺絕,沒有別的辦法。
這場戲演砸了,因為有人并不是在演戲。我再試了一次。我越過女人的肩膀看過去,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啞聲說:“嗨,麥克。來得正是時候。”
我當然騙不了她,不過卻把她惹急了。她挺直身體,右手朝我開了一槍。那把槍對女人而言是把大槍,她開了一槍后,另一把槍也跟著射擊。我沒看到子彈射中哪里,因為我已經朝她撲了過去。
我用肩膀撞她的大腿,她向后仰倒,頭撞到門柱上。我毫不留情地敲掉她手腕上的槍,踢上門,抬起手,用鑰匙上鎖,然后爬回來,以躲避拼命踩我鼻子的高跟鞋。
鄧肯叫道:“小心。”然后向掉在地上的槍撲過去。
“想活命就小心窗口。”我對他咆哮。
接著,我躲到桌子后面,從松德斯特蘭德醫生的尸體下拖出電話,拼命往遠離門的方向扯。我躺在地上,抱著電話開始撥號。
戴安娜看到電話,大吃一驚。她尖叫道:“我被困住了,杰瑞!他們把我困住了!”
當我對著懶洋洋的接線員大吼時,機槍開始對著門掃射。
泥漆和碎木滿屋飛舞。子彈落在松德斯特蘭德醫生的尸體上,尸體不斷抖動,像是一股寒流把他凍醒了。我丟開電話,抓起戴安娜的槍,開始從門的內側反擊。從一道大裂口中,我看到一片衣服布料,于是對準它開槍。
我看不見鄧肯在干什么,后來我知道了。一顆肯定不是從門外飛進來的子彈,直接從戴安娜的下巴穿進腦袋。她又倒下了,再也沒起來。
另一顆也不是從門外進來的子彈打翻了我的帽子。我往旁邊滾,對著鄧肯大叫。他的槍劃出一道弧線,槍口瞄準我。他的嘴像野獸似的,齜著牙。我又大叫一聲。
四個小紅點突然呈對角線出現在鄧肯穿著護士制服的胸膛上。在他倒下的瞬間,血就滲開了。
警笛聲從遠處傳來。是我報的警,警車朝我這個方向開來,聲音越來越大。
機槍驟然停止。有只腳往門上踹了一下。門抖了抖,但鎖并沒有松開。我在離鎖頭很遠的地方,朝那只腳又開了四槍。
警笛越來越響。農夫圣徒不得不走。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的走廊上。一記摔門聲,然后是車子在巷尾發動的聲音。警笛聲越來越近,而汽車駛離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爬到女人面前。她的臉上和頭發上全是血,外套前面濕了一片。我摸摸她的臉,她慢慢睜開眼睛,仿佛眼皮有千斤重。
“杰瑞……”她輕聲說。
“死了,”我狠心撒了個謊,“伊澤貝爾·斯內爾在哪兒,戴安娜?”
她閉上雙眼,淚光閃動。人之將死的眼淚。
“伊澤貝爾在哪兒,戴安娜?”我懇求她,“你就當行善積德,告訴我吧。我不是警察,我是她朋友。告訴我,戴安娜。”
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她那雙眼睛勉強睜開一半,低聲耳語道:“杰瑞……”然后漸漸地斷了氣,眼睛也合上了。她的嘴巴又動了一下,最后呼出的字眼聽起來好像是“蒙特”。
她就這樣死了。
我慢慢站起來。警笛聲震耳欲聾。
9
天色已晚,對街那棟辦公大樓里陸陸續續亮起了燈。我在富爾威德的辦公室里待了一整個下午,把故事重復了二十遍。我所說的,全是真的。
警員進進出出,有研究彈道和采集指紋的,有作筆錄的,有記者,有半打大城市來的警官,甚至有一位聯合新聞網派來的記者。那名記者直言對拿到的通報很不滿意。
胖局長一身大汗,滿腹狐疑。他脫了外套,腋窩黑黑的,短短的紅發像被燙焦了似的全卷起來。他不確定我到底知道多少,所以也不敢套我的話,只能時而對我大吼大叫,時而對我哭哭啼啼,然后趁休息時設法把我灌醉。
我漸生醉意,但我喜歡這樣。
“難道沒有人說了什么嗎?”他第一百次哀求我。
我又喝了一杯,雙手一攤,一臉無辜。“什么都沒說,局長,”我像只貓頭鷹似的瞪大眼睛說,“要是說了,我一定會告訴你,他們都死得太突然了。”
他捏住自己的下巴,扭了一下。“奇怪!”他瞟我一眼,“地板上躺了四個死人,你卻一根毛都沒傷到。”
“我是唯一一個,”我說,“趁著沒死就躺倒在地板上的人。”
他抓住自己的右耳開始扯。“你才來這里三天,”他說道,“短短三天,我們這里發生的罪案就比你來之前全加起來還多。這不正常啊!我大概是在做噩夢。”
“你不能怪我,局長,”我埋怨說,“我是來找那個女孩的,而且現在還在找她。我可沒叫農夫圣徒和他妹妹躲在你城里。我發現了他,也通知了你,可是你的手下卻瞞著你。而且,也不是我為了不讓松德斯特蘭德醫生講話,就把他開槍打死。還有,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假護士為什么會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富爾威德大吼,“可是,現在這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到了我手上。我現在有機會破案嗎?我干脆去釣魚算了!”
我又喝了一杯,很開心地打了個嗝。“不要這樣說嘛,局長,”我寬慰他說,“你曾經在這里成功打擊了黑幫,現在還可以再來一次。這件案子只是個小小的意外。”
他在辦公室里轉了一圈,想在盡頭那面墻上捶一個洞,然后往自己的椅子里一癱。他生氣地瞪我一眼,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但沒喝。他大概覺得酒進我的胃里會對他更有利。
“我跟你做個交易,”他吼道,“你立刻回圣安吉洛,我就把松德斯特蘭德醫生死在你槍下這件事給忘了。”
“你對一個需要賺錢糊口的人說這種話,不太好吧,局長?你知道我的槍在哪里啊。”
他黑著臉,用眼睛替我量了量定制棺材的大小。心情平復后,他拍了一下桌子,痛快地說:“你說得對,卡爾馬迪。我怎么能這么做呢?你得找到那個女孩兒,對不對?好吧,你這就回旅館去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加班,明早我們再見。”
我又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那一小口酒。我覺得好極了。我跟他握了兩次手,踉踉蹌蹌地走出他的辦公室,走廊上燈火通明。
我走下市**的臺階,繞到旁邊的警察局**。我的藍色克萊斯勒又回來了。我不再裝醉,繼續沿街向海濱走去,接著沿寬闊的水泥步道走向兩個游樂碼頭和豪華飯店。
日落時分,碼頭上的燈光開始亮起。最亮的主燈在游艇俱樂部港口防波堤外閃爍,來自一艘拋了錨的小游艇。一個男人站在白色烤肉架后面,邊用長叉烤著一串串小香腸,邊叫賣著:“餓了嗎?各位!這里有上好的熱狗!餓了嗎?各位!”
我點燃一根煙,站在那兒看海。突然,遠處一艘大船亮起燈來。我望著燈光,它們并沒有移動。我走到那位賣熱狗的男人身旁。
“拋了錨的?”我指著那艘船問他。
他轉過身,瞧了瞧,輕蔑地皺皺鼻子。
“媽的,那不是海上賭場嘛。他們叫它‘永不航行之船’,因為它哪里都不去。如果你想受騙上當,就可以上去試試。沒錯,先生,那就是赫赫有名的‘蒙特西托號’。要不要來根剛出鍋的熱狗?”
我在他柜臺上放了一枚二毛五的硬幣。“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輕聲說,“出租車在哪兒打?”
我身上沒帶槍,所以,我回旅館去拿我的備用槍。
戴安娜臨死前說過“蒙特”兩個字。
也許她最后那口氣不夠長,沒法說完“蒙特西托號”。
回到旅館后,我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好像吃了迷魂藥似的。醒來時,已經晚上八點。我餓壞了。
從旅館出來時,有人跟蹤我,但沒跟住多久。這么干凈的小城,警察當然沒機會成為高明的跟蹤人員。
10
才花了四十美分,就乘坐了老長一段路。用舊快艇改造的水上出租車穿過一片游艇停泊區域,繞過防波堤。海在漲潮,浪打在小艇上。除了那名看起來不好惹的船長之外,小船上只有我和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天一黑,他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親嘴。
我凝望身后的城市燈火,試著把反胃的晚餐往下咽。岸上的燈光像散落的鉆石,串連成一條珠寶手鏈,裝扮著夜晚的櫥窗。然后它們在浪尖上暈成一片橘黃色的柔光。水上出租車迎著浪花,像艘沖浪小船似的上下顛簸。夜空里浮著冷霧。
蒙特西托號的舷窗越來越大。水上出租車轉了個四十五度角的大彎,利落地歪靠在燈光燦爛的大船吊橋旁。引擎慢慢熄火,在霧中回了一下火。
一個黑眼珠、嘴型像劫匪的男孩穿著貼身藍色制服夾克,牽著女士的手幫她下艇,又殷切地掃視了她的男伴,把他也送上船。他看我的眼神給了我某種暗示,他有意無意地撞上我的槍套給了我更多暗示。
“不行。”他輕聲說,“不能帶。”
他朝司機抬抬下巴,船長對準一根纜柱拋下一個短繩套,稍稍轉動方向盤,然后跳到吊橋上。他走到我身后。
“不行。”穿制服的男人咕噥說,“不準帶家伙上船,先生。抱歉。”
“我的槍從不離身,”我告訴他,“我是**。我會把槍寄存在柜臺的。”
“抱歉,先生,柜臺不能寄存槍支。請回吧。”
水上出租車司機勾住我的右手腕。我聳聳肩。
“請上船,”司機在我身后大喊,“我欠你四十美分,先生,咱們走吧。”
我回到小船上。
“好吧,”我對穿制服的人說,“如果你們不想賺我的錢,拉倒。但這是什么狗屁待客之道……”
船往回開,劈開漲潮掀起的海浪,他留給我的最后印象是臉上狡猾的笑容。
回程的時間似乎比較久。我沒跟司機說話,他也沒跟我說話。等我登上碼頭的浮梯時,他在我背后嘲諷地說:“哪天等我們生意清淡的時候再來吧,偵探。”
差不多有半打等著上船的客人看著我。我經過他們身邊,穿過碼頭接待室的門,朝連接陸地的臺階走去。
一個穿著臟球鞋、油膩膩長褲和一件破爛藍背心的紅發壯漢從欄桿旁直起身子,不經意地撞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他輕聲說:“怎么啦,條子?上不了那艘賊船?”
“我憑什么告訴你?”
“我最擅長聆聽。”
“你是誰?”
“叫我紅頭吧。”
“別擋路,紅頭,我很忙。”
他悲傷地笑笑,碰碰我左側,“這樣的家伙藏在薄西裝里也太鼓了吧,”他說,“你想上船?可以辦到,只要你有個好理由。”
“這個理由值多少錢?”我問他。
“五十美元。如果你在我船上流血,還得再加十元。”
我往前走。“少算你二十五塊,”他著急地說,“以后你沒準還會帶朋友來,對吧?”
我又往前走了四步,然后半回過身來說:“成交。”接著繼續往前走。
在燈光耀眼的游樂碼頭腳下,有一座五光十色的探戈舞池,雖然時間還早,舞池里卻已擠得水泄不通。我走進去靠墻站著,看著電子指示器上顯示的數字,發現一位莊家在柜臺下用膝蓋比畫“中張順子”的暗號。
一大片藍色出現在我身旁,我聞到了煙味兒。他的聲音輕柔低沉:“要幫忙嗎?”
“我在找一個女孩,但我想一個人找。你干什么營生?”我沒有看他。
“哪兒有錢去哪兒。我喜歡吃,本來在警察局里當差,可是他們把我踢出來了。”
我喜歡他告訴我這些。“你說的是實話。”我說。眼睛看到莊家用拇指把手里的牌發到錯誤的數字上,再看到坐在對面的人用拇指把那張牌拿了起來。
我能感覺到紅頭在咧嘴笑,“你來我們小城以后,我觀察你好一陣子了。咱們這么辦吧,我有一艘船,可以抄近路,而且我能打開一道卸貨艙門。我偶爾會替一個人帶貨。甲板下的工作人員并不多。你覺得如何?”
我掏出皮夾,從里面抽出一張二十美元和一張五美元鈔票,揉成一團塞進一個油膩膩的口袋里。
紅頭輕聲說“謝了”,然后就走開了。我讓他先走一段路,再跟上去。即使在人潮里,像他這么高大的人也很好跟蹤。
我們經過快艇港口,走過第二道游樂碼頭。之后,燈光開始減少,人群也稀疏起來。一道短短的黑碼頭伸進水中,周圍停滿了船,我的領路人往那個方向走去。
他幾乎快走到頭了,最后在一段木梯前才停下來。
“我去把船開過來,”他說,“熱引擎的時候會很吵。”
“聽著,”我急切地說,“我忘了要給一個人打電話。”
“沒問題,打吧。”
他帶我沿著碼頭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跪下來——鑰匙鏈上的鑰匙叮當作響——打開了一把掛鎖。他除掉外部的偽裝,從里面拿出一部電話,對著聽筒聽。
“還沒壞,”他的聲音里有笑意,“肯定是哪個賊的。打完別忘了鎖上。”
他無聲無息地隱入黑暗中。我聽著海浪拍打在碼頭木樁上的聲音足足十分鐘之久,其間夾雜著海鷗在黑暗里打轉時的翅膀聲。接著,遠處傳來馬達的轟鳴聲,響了好幾分鐘。噪音突然停止,又過了幾分鐘,有個東西敲敲木梯腳,低沉的人聲從下面傳來:“都好了。”
我急忙拿起電話,撥了個號,找富爾威德局長。他已經回家了。我又撥了另一個號碼,這回是個女人接的電話,我說我這里是總局,要找局長。
我又等了一會兒,然后聽到了胖局長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嘴里塞滿了烤土豆。
“喂?就不能讓我好好吃飯?誰啊?”
“卡爾馬迪,局長。農夫圣徒在‘蒙特西托號’上。可惜不在你的管轄范圍之內。”
他突然像個瘋子似的大吼起來。我直接撂下電話,把電話放回小隔間,上鎖,然后爬下木梯去找紅頭。
他開著那艘黑色的大快艇滑過黑黝黝的水面,排氣管沒什么噪音,只是船舷旁邊一直在冒泡。
從水面看過去,城市燈火再次被暈染成一片柔光。蒙特西托號的艙門再一次變大變亮,豐滿起來。
11
輪船面向外海的那一側沒裝照明燈。紅頭把快艇的馬達轉速調到最低,從輪船突出的船尾底下繞進去,慢慢往油膩膩的鋼板靠近。
雙層鐵門在我們面前高高聳起,門前是一道油膩的鐵纜索。快艇輕撞蒙特西托號的老舊船殼,海水在我們腳底輕拍著快艇的底部。前警察紅頭的龐大身影從我身旁升起,他往黑暗里拋出一條盤繞的繩索,繩子碰到某樣東西又彈了回來。紅頭把它扯緊,在馬達罩上突起的地方繞了一圈。
他輕聲說:“那船跟賽馬跨過越野障礙時跳得一樣高,我們得爬上鋼板。”
我握住方向盤,把快艇的船頭緊貼滑溜溜的大船,紅頭抓住平貼船側的一道鐵梯,在黑暗里往上爬。他喘著粗氣,調整自己身體的角度,鞋在濕漉漉的金屬梯上不斷打滑。
過了一會兒,上頭一陣嘎吱作響,一道微弱的黃光射入霧蒙蒙的夜空。我看見一扇沉重的門的輪廓,以及背著燈光縮頭的紅頭。
我隨后也攀上鐵梯。真不容易。我氣喘吁吁,腰酸背痛。鋼板上堆滿了木箱和木桶,大老鼠向黑暗角落里四處奔逃。紅頭把嘴貼到我耳朵旁。
“從這里很容易走到鍋爐間的小過道上。他們會開一個輔助爐,用來燒熱水和供應發電機,那里會有一個人,我來對付他。樓上的船員可就翻倍了。到了鍋爐間,我會指給你看一個沒有裝格柵的通風口,那里直通甲板。之后就靠你自己了。”
“你在船上一定有親戚。”我說。
“這你別管。一個人整天在海灘上閑蕩,總會認識些人,可能我認識的那群人剛好喜歡搗亂。你很快就會回來嗎?”
“我可能會在甲板上引起不小的亂子,”我說,“給。”
我從皮夾里又掏出幾張紙鈔,往他身上塞。
他搖搖紅腦袋:“不,那是回程的船費。”
“我現在就付錢,”我說,“就怕我坐不上了。快把錢收下,免得我哭出來。”
“好吧,謝了,兄弟。你是個好人。”
我們穿過木箱和木桶,那道黃光來自前方一條走道。我們沿著那條道走到一扇窄窄的鐵門前,門后便是艙內小走道。我們躡手躡腳走進去,走下一道油膩膩的鋼梯,聽見燃油爐發出的嘶嘶聲。我們穿過堆積如山的烙鐵,朝嘶嘶聲走去。
在角落里,我們看到一個臟兮兮的矮個子意大利人,他穿一件紫色絲襯衫,坐在一張用鐵絲纏成的辦公椅上,在一個電燈泡底下,戴著銀邊眼鏡看報紙,點讀報紙的食指黑乎乎的。
紅頭輕聲說:“嗨,矮子!家里的孩子們都聽話嗎?”
意大利人張大嘴,手迅速往外伸,紅頭一拳揮過去,把他掀翻在地。我們把他那件紫襯衫撕成一條條的,用這些布條綁他的手腳,塞他的嘴巴。
“實在不應該揍戴眼鏡的人,”紅頭說,“問題是你爬過通風口的時候,下面的人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上面的人卻什么都聽不見。”
我說要是我也會出手。然后我們把那五花大綁的意大利佬丟在地板上,找到那個沒有格柵的通風口。我和紅頭握握手,說希望后會有期,然后開始爬通風口里的梯子。
里面又冷又黑,霧蒙蒙的空氣直往下灌,往上爬的路似乎很長。三分鐘后感覺像過了一個鐘頭似的——我爬到頂端,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吊在輪船甲板吊艇柱上的救生艇若隱若現,其間傳出細微的耳語聲。我腳下傳來重金屬音樂的節拍聲,頭頂上是一盞桅頂大燈。幾顆寒星透過桅桿上高懸的細網凝視著我。
我聆聽了一陣,沒聽到警笛聲。鉆出通風口后,我立刻貼在甲板上。
耳語之人是一對在救生艇下依偎的情侶,他們沒理我。我沿著甲板經過三四扇關閉的艙門,其中有兩扇的百葉窗后透出些微的燈光。我仔細聽,但什么聲音也沒聽到,除了主甲板上客人們歡鬧的喧嘩。
我躲進一片黑影中,深吸一口氣,長吼一聲,像一只饑寒交迫的狼放聲長嚎,預示著自己要大干一場。
一只警犬用低沉的吠聲回應我。女孩在黑暗的甲板上驚叫了一聲,男人的聲音接著說:“該死的酒鬼怎么還沒死光!”
我站直身子,掏出槍,朝狗吠聲奔過去。狗吠聲來自甲板另一頭的某個客艙里。
我把一只耳朵貼上艙門,聽見一個男人在安撫狗。狗不再吠叫,但繼續低聲嗚咽了一兩聲,之后便安靜下來。我靠的這扇門突然有鑰匙轉動的聲音。
我迅速閃到一邊,單膝撐地。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光滑的腦袋從門后探出來,甲板上的燈光照得這頭黑發光澤閃閃。
我站起來,用槍管朝那腦袋砸下去。那男人軟軟地倒出門外,跌進我臂彎里。我把他拖進客艙,放倒在一張鋪好床單的臥鋪上。
我關門,上鎖。一個雙眼圓睜的嬌小女孩蜷縮在另一張臥鋪上。
“你好,斯內爾**,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你想不想回家?”
農夫圣徒翻個身坐起來,抱著自己的頭,一動不動,只是用那雙銳利的黑眼睛盯著我。他的嘴角擠出一絲微笑,脾氣貌似挺好。
我向客艙內掃了一眼,沒看見狗,倒看見一扇門,狗可能就關在里面。我再回頭去看那個女孩。
她實在沒什么可看的,長得跟大部分的紅顏禍水沒什么兩樣。她屈膝蜷縮在睡鋪上,一些頭發披散下來擋住了一只眼睛。她身穿一件針織裙,以及高爾夫球襪和運動鞋,鞋舌很寬,貼在腳背上。膝蓋裸露在裙擺外,干癟的身材看起來就像女學生。
我在農夫圣徒身上搜了一圈,沒發現槍。他對我咧咧嘴。
那女孩舉起手,把自己的頭發往后撥,看我的眼神仿佛我遠在兩個街區外似的。然后她吸了口氣,開始哭起來。
“我們結婚了。”農夫圣徒輕聲說,“她以為你想把我打成篩子。學狼嚎那招還真聰明。”
我什么都沒說,專心聽著,外面沒有雜聲。
“你怎么會想到來這里?”農夫圣徒問。
“戴安娜告訴我的,在她臨死之前。”我冷酷地說。
他的眼神像受到了傷害:“我不相信。”
“你丟下她一個人跑了,你希望有什么結果?”
“我以為警察不會殺死一個女人,我留在外面還可以跟他們談條件。是誰干的?”
“富爾威德的手下。他已經被你宰了。”
他把臉別過去,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野蠻的神情,然后又消失了。他歪過頭,對啜泣的女孩微笑。
“嘿,寶貝兒,我會保護你的。”他回頭看我,“如果我就范,你能放她走嗎?”
“什么意思,就范?”我嘲諷他。
“我在這艘船上有很多朋友,好戲還沒開始呢。”
“你把她拉上船,”我說,“卻沒辦法帶她出去。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價。”
12
他緩緩點點頭,看著兩腳之間的地板。女孩暫時止住了哭聲,擦了擦臉頰,接著又開始哭起來。
“富爾威德知道我在這里?”農夫圣徒慢慢問道。
“嗯。”
“是你告訴他的?”
“嗯。”
他聳聳肩:“對你來說,這么做沒錯,只不過,要是我被富爾威德逮住,那就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了。如果我能跟地方檢察官對話,或許還能使他相信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你早就該想到這點。”我嚴厲地說,“你何必還跑回醫院開槍?”
他仰天大笑:“何必?如果你付了某人一萬美元保護費,他卻擺你一道,綁走你老婆,把她關在瘋人院里,還叫你老實點,讓你走得越遠越好,否則就等海潮把你老婆沖上岸。換做你,你會怎么做?一笑了之?還是拎著家伙去找這個人談一談?”
“她并沒有被關在醫院里。”我說,“你只是殺人殺紅了眼。而且,如果你沒帶著那只狗,狗又沒咬死人,你的保護人也不會被嚇得出賣你。”
“我喜歡狗。”農夫圣徒平靜地說,“我不搶劫的時候其實是個好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忍耐極限。”
我側耳聽,甲板上仍然沒有聲音。
“聽著,”我飛快地說,“船的后門有條小船在等我,如果你配合,我可以在他們發現你老婆之前把她送回家。至于你,我管不了這么多。就算你喜歡狗,我也不會為你做任何事。”
那女孩突然尖聲說:
“我不想回家!我不要回家!”
“一年以后你就會感謝我了。”我呵斥道。
“他說得對,寶貝兒,”農夫圣徒說,“你最好跟他走。”
“我不要!”女孩憤怒地尖叫,“我不要!不要!”
外面寂靜的甲板上,突然有個東西撞上艙門。一個陰沉的聲音叫道:“開門!警察!”
我很快退到門邊,眼睛沒有離開農夫圣徒。我對著門外的人說:“是富爾威德嗎?”
“對,”胖局長在外面咆哮,“卡爾馬迪?”
“聽著,局長,農夫圣徒在里面,他愿意投降。他還帶著那個女孩,就是我跟你講過的那個。你別動粗,知道吧?”
“好,”局長說,“開門!”
我轉動鑰匙,迅速跳到艙房的另一頭,用背抵住內門,門后那只狗開始來回走動,低聲嘶吼。
外面那扇門猛地打開,兩個我從沒見過的男人舉著槍沖進來,胖局長緊跟其后。在他關門的瞬間,我瞄到門外穿著船員制服的人。
兩名警員撲到農夫圣徒身上,一頓踢打,給他銬上手銬,然后退到局長身旁。農夫圣徒對他們咧嘴笑笑,下嘴唇掛著血絲。
富爾威德怒視著我,雪茄在他嘴里滾來滾去。似乎沒有人對那個女孩感興趣。
“你可真夠意思啊,卡爾馬迪。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在這兒?”他吼道。
“當時我不知道,”我說,“而且我覺得這里也不在你的轄區之內。”
“去你媽的。我們已經通知聯邦調查局,他們正在路上。”
其中一個條子笑了。“不過還要等一會兒,”他粗聲粗氣地說,“把你的家伙收起來,偵探。”
“有本事你來拿。”我對他說。
他往前走,可是局長揮手叫他退下。另一名警察一直盯著農夫圣徒。
“你怎么找到他的?”富爾威德想知道。
“我可沒收他的錢,把他藏起來。”我說。
富爾威德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變,聲音懶懶散散。“噢,你暗中進行了調查。”他很溫和地說。
我厭惡地說:“你和你的手下真以為我是個笨蛋嗎?你所謂的干凈的小城,簡直臭氣熏天。這里是出了名的表面光鮮,實則藏匿通緝犯的賊窩,只要犯人付錢給你,保證不在本地惹是生非,就可以隨時跳上快艇,逃到墨西哥去。”
局長很小心地說:“還有嗎?”
“有!”我大叫,“這些話我憋了很久,早就想對你說了。是你下令給我注射藥物,搞得我不省人事,把我關進瘋人院里。那一招行不通以后,你又想出一個圈套,叫加爾布雷思和鄧肯用我的槍宰掉你的同伙松德斯特蘭德醫生,然后再以拒捕為借口宰了我。結果農夫圣徒跑來,壞了你的好事,救了我的命。雖然他是無意的,但還是救了我一命。你一直都知道這個女孩在哪里,她是農夫圣徒的老婆,你扣下她,目的是讓農夫圣徒乖乖聽你的話。媽的,你猜我為什么要給你通風報信,告訴你他在這里?猜不到了吧?”
剛才想過來搶我槍的那個條子說:“局長,咱們行動要快,那些調查局的……”
富爾威德的下巴在抖,臉色發灰,耳朵往后耷拉,雪茄在他兩片肥嘴唇里抽搐。
“等等,”他粗聲粗氣地對旁邊人說,然后面對我,“好,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為了把你騙到這兒。在這里你沒有特權,和亡命徒一樣。”我說,“讓我看看你有沒有膽子在公海上殺人。”
農夫圣徒大笑,一聲又長又尖的口哨從他的兩排牙齒之間響起。回應口哨聲的是野獸般兇猛的咆哮聲。我身旁的那扇門像被騾子踢了一腳似的撞開,那頭巨大的警犬從敞開的門里往空中一躍,一下就撲到房間另一頭,灰色的身體在半空中扭動了一下。有人開了一槍,但沒打中。
“吃了他們,沃斯!”農夫圣徒大吼,“活活吃了他們,好小子!”
船艙內槍聲大作。狗的咆哮聲和厚重的窒息聲混在一起。富爾威德和其中一名警員都倒在地上。狗死死咬住富爾威德的咽喉。
女孩尖聲大叫,把頭埋進枕頭里。農夫圣徒的身子軟軟地滑下睡鋪,倒在地上,大股鮮血從他脖子里往外涌。
沒有倒下的那名警員往旁邊一跳,差點一頭栽倒在女孩的床上,待站穩后,朝灰色的狗胡亂開了數槍,但根本沒有瞄準。
躺在地上的條子想把狗推開,狗差點把他手咬下來。那個男人狂叫著。甲板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房間外有人在大叫。什么東西淌到我臉上,很癢。我的頭感覺有點怪,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擊中了我。
手里的槍突然變得又沉又燙。我朝狗開了一槍,心里萬般不情愿。狗從富爾威德身上滾下來,我看見一顆流彈正中局長的眉心,簡直太巧了。
站著的警察開了一記空槍。他咒罵著,開始拼命裝子彈。
我摸摸自己臉上的血,把手舉到眼前,血看起來很黑。房間里的燈光似乎越來越暗。
一把亮晃晃的斧子突然劈穿房門,因為門被局長的尸體和他身旁那個不斷呻吟的警員堵住了。我盯著那片閃亮的金屬,看著它消失,又看著它從另一個地方出現。
接著,所有燈光都慢慢熄滅了,就像戲院里帷幕升起前的那個瞬間。世界完全變黑之前,我覺得頭很痛。當時我并不知道,有一顆子彈震碎了我的頭蓋骨。
兩天之后,我在醫院里醒來,然后在那兒住了三個星期。農夫圣徒沒有活到行刑,但他在死前有足夠的時間說完自己的故事。他一定是個擅長說故事的人,因為他們決定讓農夫圣徒的太太回家和家人團聚。
陪審團給海濱小城一半的警察都定了罪。市**大樓里來了很多新面孔,我聽說其中一個姓諾加爾的探長是位紅頭大漢。他老說他欠我二十五美元,但不得不先拿那筆錢去買套新西裝,好回局里上班。他還說等他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就會還我,我說我會努力等到那天。
注釋
[1] 卡爾馬迪先生(Mr Carmady),錢德勒早期短篇中的**之一,菲利普·馬洛的前身。
[2] Johnnie Walker,又譯約翰走路,是世界著名的蘇格蘭威士忌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