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節守泰州,召兼侍讀,以老不能進讀固辭。仁宗曰:“不必讀書,但留備顧問。”遂免進讀,未幾擢任風憲。
厚陵初,張康節預政,屢請老,不許。詔三日一至樞密院。進見毋舞蹈。康節曰:“本兵之地,豈容尸祿養疾。”遂力求去。
熙寧、元豐間,神宗奉事兩宮太后,盡心色養,有臣庶之所難能者。慶壽、寶慈宮在福慶之東西,天子朝夕親視服膳,至通夕不下關鍵。母弟荊、揚二王已冠,猶不許就第,往還如家人禮。皇太后于二王亦未嘗假以言色。言事官上章,諷請使出閣如故事,帝以為間親虧孝,黜之于外。
裕陵務尊崇濮安廟,且欲改卜寢園,大臣心知其非而不能諫。一日,潞公同對,見眾人紛然而莫得其說,公徐曰:“陛下必欲遷之,有何所求。若求福耶,則已出二天子矣,更求何事?”自此改卜之議遂罷,不復言。
岐王始封昌王,時飛語云:昌字,兩日并出也。裕陵惑之,以問大臣,大臣無能對者。呂申公知開封府,因上殿奏事罷,上從容曰:“卿聞昌王之說乎?”申公曰:“不知陛下有何所疑,若圣意不能釋然,以臣所見,改封大國則妄議息矣。”裕陵意遂解。
朱行中知廣州,東坡自海南歸,留款甚洽,其唱和詩亦多。行中嘗與坡言,裕陵晚年深患經術之弊,其時判國子監,因上殿親得宣諭,令教學者看史。是月,遂以“張子房之智”為論題,上索第一人程文,覽之不樂。坡曰:“予見章子厚,言裕陵元豐末欲復以詩賦取士,及后作相,為蔡卞所持,卒不能明裕陵之志,可恨也。”
熙寧中,五經義成,介甫拜尚書左仆射,呂吉甫遷給事中,王元澤自天章閣待制進龍圖閣直學士,力辭不受,裕陵欲終命之。吉甫言,秀以疾避寵,宜從其志,由是王、呂之怨益深。吉甫未幾以鄧綰等交攻,出知陳州,而發私書之事作矣。
元豐初,官制將行,裕陵以圖子示宰執,于御史中丞、執政位牌上貼司馬溫公名,又于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位牌上貼東坡姓名,其余新政不合,亦各有攸處。仍宣諭曰:“此諸人雖前此立朝議論不同,然各行其所學,皆是忠于朝廷也,安可盡廢。”王禹玉曰:“領德音。”蔡持正既下殿,謂同列曰:“此事烏可,須作死馬醫始得。”其后,上每問及,但云臣等方商量進擬。未幾,宮車晏駕,而裕陵之美意卒不能行。新州之貶,無人正名其罪。紹圣間,黨論一興,至崇觀而大熾,其貽禍不獨縉紳而已。士大夫有知之者,莫不嘆恨也。
裕陵彌留之際,宣仁呼小黃門,出紅羅,密諭之曰:“汝見郡王身材長短、大小乎?持以歸家,制袍一領,見我親分付,勿令人知也。”后數日,哲宗于梓宮前即位,左右進袍,皆長大不可御,近侍以不素備,皆倉皇失色,宣仁遣宮嬪取以授之。或曰:小黃門,即邵成章也。岐邸之謗大喧,成章不平之,嘗明此事于巨,巨呵之曰:“無妄言,滅爾族也。”
神宗喜談經術,臣下進見,或有承圣問者,多皇遽失對。范忠宣謂,立法本人情,怨ゥ可慮,造膝之際,累數百言。且曰:“愿陛下不見是圖。”帝曰:“何如是不見是圖?”忠宣對曰:“唐杜牧所謂天下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帝為改容,味其言者久之。
趙元考彥若,周翰之子也,無書不記,世謂著腳書樓。然性不伐而尤恭謹,館中諸公方論藥方,有一藥不知所出,雖掌禹錫大卿曾經修《本草》,亦不能省。或云:“元考安在?但問之,渠必能記也。”時元考在下坐,對曰:“在幾卷,附某藥下。在第幾頁,第幾行,其說云云。”檢之果驗,然眾怪之曰:“諸公紛紛而子獨不言,何也?”元考曰:“諸公不見問,某所以不敢言耳。”
元豐間,三韓人使在四明唱和詩奏到御前,其詩序有“慚非白雪之詞,輒效青唇之唱”之句。神宗問青唇事,近臣皆不知,因薦元考。元考對在某小說中,然君臣間難言也,容臣寫本上進。本入,上覽之,止是夫婦相酬答言語。因問大臣:“趙彥若何以不肯面對?”或對曰:“彥若素純謹,僚友不曾見其惰容,在君父前宜其恭謹如此也。”上嘉嘆焉。
郭逵為西帥,王韶初以措置西事至邊,逵知其必生邊患,用備邊財賦連及商賈移牒取問。韶讀之,怒形顏色,擲牒于地者久之,乃徐取納懷中。入而復出,對使者碎之。逵奏其事,上以問韶,韶以元牒繳進,無一字損壞也。上不悟韶計,不直逵言,自后逵論韶,并不報,而韶遂得志矣。予舊見前輩語及此事,無不切齒,而新進小生,往往以此談韶不容口。近有一士人,自言久游太學,論及韶行事,亦以此為智數過人,而不以罔上陷老成罪韶。往時茍合干進者,持此自售,亦不足怪,不謂經此大變故,猶守舊聞。如此等輩,真是不識濁凈,其可責哉。
宣仁同聽政日,以內外臣僚所上章疏,令御藥院繕寫,各為一大冊,用黃綾裝背,標題姓名,置在哲宗御座左右,欲其時時省覽。或曰:“此事出于簾幃獨斷,外廷初不知也。”予見故家大族子弟,往往皆能言之。
哲宗御講筵,誦讀畢賜坐,例賜扇。潞公見帝手中獨用紙扇,率群臣降階稱賀。宣仁聞之,喜曰:“老成大臣,用心終是與人不同。”是日晚,問哲宗曰:“官家知大臣稱賀之意乎?用紙扇,是人君儉德也。君儉則國豐,國豐**富而壽,大臣不獨賀官家,又為百姓賀也。”
建中靖國間,虞策經臣除吏部尚書,正謝日猶辭不已。且曰:“臣聲華望實不逮王古遠甚,而陛下以臣代之,人其謂陛下何?”上曰:“王古雖罷去,朕方欲大用之,卿且勉焉。”
元奸黨置籍,用蔡京之請也。始刻石禁中,而尚書省、國子監亦皆有之。禁中石刻,崇寧四年冬因星變,上命碎之。時國子監無名子,以朱大題其碑上,曰千佛名經。其后歲月滋久,逮宣和中,所籍人往往多在鬼篆,獨劉器之、范德孺二公在耳。未幾,器之之訃至東里,晁以道對賓客誦“南岳新摧天柱峰”之句,至哽咽不得語,而客皆技睫。以道徐曰:“耆哲凋喪殆盡,緩急將奈何?”客曰:“世未嘗乏材,前輩雖有殄瘁之感,安知無后來之秀。”以道曰:“人材之于世,譬如名方靈藥之于病也。世之集名方、儲靈藥者多矣,然不肯先疾而備,至于疾既彌留,乃始閱方書而治藥材,不如見成湯劑為應所須,而取效速也。”時坐客無不深味其言,而嘆服之。
張才臣次元言,溫成有寵,慈圣光獻嘗以事忤旨。仁宗一日語宰相梁適曰:“廢后之事如何?”適進曰:“閭巷小人,尚不忍為,陛下萬乘之主,豈可再乎?”謂前已廢郭后也。帝意解,因間語光獻曰:“我嘗欲廢汝,賴梁適諫我,汝乃得免,汝之不廢,適之力也。”后適死,光獻嘗感之。忽一日出五百萬作醮,帝適見其事,問之,光獻以實告,帝嘆息。自后歲率為之,至光獻上仙乃止。才臣,文懿公諸孫也。
國朝以來,凡州縣官吏無問大小,其受代也,必展剌交相慶謝。蓋在任日,除私過外,皆得以去官原免,其行慶謝之禮,為此故也。自新政初頒,大臣恐人情不附,乃有不以赦降去官原減指揮,自是成例,而命官有過犯,雖經赦宥,及去官,必取旨特斷,以此恩霈悉為空文,而公卿士大夫莫有厘正之者。
祖宗時,執政大臣多選聲華望實厭于公論者,間有失于考慎而喧物議,則往往務含容之,聽其善去以全國體。如歐公乞保全孫沔,劉原父乞保全狄青是也。近世喜用新進少年,不嚴堂陛,專視宰相風旨以快私意,至無瑕可求,則以帷箔不根之事眩惑眾聽,殊非厚風俗之道也。
祖宗時,凡罷官三月不赴部選集者,有罰。晁文元任翰長日,以年高,欲留其仲子侍養,乃奏乞免注擬差遣,特恩許之。近世有到部一二年不注授,公卿、侍從遂以陳乞子弟差遣為恩例,乃知員多缺少,大異于曩日也。
祖宗時,州郡雖有公庫,而皆畏清議守廉儉,非公會不敢過享,至有滅燭看家書之語。元豐以來,廚傳漸豐,饋餉滋盛,而于監司特厚。故王子淵在河北,州郡供送非時數出,謂之彳暴巡。元元年,韓川以朝奉郎為監察御史,言其事。
祖宗時,置京城覘者,專為伺察閭閻有冤枉,及權貴恃勢倚法病民耳。其后法度有不合人心,恐士大夫竊議當政者,乃藉此以自助。士有正論,則謂之謗議。民有愁嘆,則謂之腹誹。殊失祖宗之意,習見既久而人亦不知也。
本朝談經術,始于王軫大卿,著《五朝春秋》,行于世。其經術傳賈文元作,文元其家婿也。荊公作神道碑,略云此一事。介甫經術,實文元發之,而世莫有知者。當時在館閣談經術,雖王公大人莫敢與爭鋒,惟劉原父兄弟不肯少屈,東坡祭原父文特載其事,有大言滔天、詭論滅世之語,祭文宣和以來始得傳于世。
樂全守陳,富公在亳社,以不奉行新法事為趙濟所劾,謫知汝州。假道宛邱,與樂全相見。問寒溫外,富公嘆曰:“人果難知,某凡三次薦安石,謂其才可以大用,不意今日乃如此。”樂全曰:“自是彥國未識此人,方平于某年知舉,辟為點檢試卷官,每向前來論事,則滿試院無一人可其意者,自是絕之,至今無一字往還。”公不語久之,孫樸元忠時與樂全子弟在照壁后親聞其言如此。
邵先生名雍,字堯夫,傳易學,尤精于數,居洛中。昭陵末年,聞鳥聲,驚曰:“此越鳥也,孰為而來哉?”因以《易》占之,謂人曰:“后二十年有一南方人作宰相,自此蒼生無寧歲,君等志之。”朝廷屢詔不起,后即其家授以官,堯夫力辭之,乃申河南府以病未任拜起,乞留告身在本府,俟痊安日祗受。朝廷益高之,元豐末卒,謚曰康節。
歐陽公在**,聞康節之名而未之識也。子叔弼之官,道經洛下,曰:“汝至洛,可往謁邵先生,致吾欽慕而無由相見之意。彼若留汝,為少盤旋不妨,所得言語悉報來。”叔弼既到門,堯夫倒屣出迎之。甚喜,延入室說話終日。堯夫又自道平生所見人、所從學、所行事,諄諄不休。已而又問曰:“君能記否?”至于再,至于三。雖敬聽之,然不曉其意也。以書報公,公亦莫測。逮元豐間,堯夫卒,有司上其行。應謚而叔弼為太常博士,當作謚議,乃始恍然悟堯夫當時諄諄,蓋是分付茲事也。先生其神哉,世以比郭景純之于青衣兒,雖其事不同,而前知實相類也。
溫公與堯夫水北閑步,見人家造屋,堯夫指曰:“此三間某年某月當自倒。”又指曰:“此三間某年某月為水所壞。”溫公歸,因筆此事于所著文稿之后。久而忘之,因過水北,忽省堯夫所說,視其屋,則為瓦礫之場矣。問于人,皆如堯夫言,歸考其事,亦同。此事,洛中大夫皆能道之。
富韓公居洛,其家圃中凌霄花無所因附而特起,歲久遂成大樹,高數尋,亭亭然可愛。韓秉則云:“凌霄花必依他木,罕見如此者,蓋亦似其主人耳。”予曰:“是花豈非草木中豪杰乎?所謂不待文王而猶興者也。”秉則笑曰:“君言大是,請以是為題而賦之。”予時為近體七言詩一首,詩見予家集中。
晁檢討以道,于崇寧初嘗為予言,富公晚年見賓客譽其奉使之功,則面頸俱赤,人皆不喻其意。子弟于暇日以問公,公曰:“當使北時,元勛宿將皆老死久矣,后來將不知兵,兵不習戰,徒以聘問絡繹,恃以無恐。雖曲不在我,若與之較,則彼包藏禍心多歷年所事,未可知。忍恥增幣,非吾意也。”吾家兄弟嘗論之,惜乎東坡作神道碑日,不知此一段事也。
范忠文公在蜀,始為薛簡肅公所知,及來中州,人未有知者。初與二宋相見,二宋亦莫之異也。一日,相約結課,以長嘯卻胡騎為題。公賦成,二宋讀之,不敢出所作。既而謂公曰:“君賦極佳,但破題兩句無頓挫之功,每句之中各添一者字如何?”公欣然從之,二宋自此遂大加稱賞,用定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