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告一個小段落,霍桑似乎閑了些兒,也坐到一只沙發上去。我也在書桌后面的轉旋椅上坐下來。王桂生乘機向霍桑刺探。
他說:“霍先生,你看這一件案子究竟是什么動機?”
霍桑沉吟地答道:“疑點不少,牽制也很多,一時真不容易理解。”
許署長說:“霍先生,你說的疑點是不是指這一只鞋子?”
霍桑道:“還有哩。那燒毀的信,阿狗的提前回家,還有蘋香的房門給鎖住。種種疑跡似乎都指著一個方向。可是阿狗說的關于死者的操行,又顯得不相符,我還看不透是什么動機。”
許墨傭的厚嘴唇牽一牽。“據我看,不一定這樣子困惑。事情是很顯明的,我剛才已經說過,這案子是——”
他的高論給阻斷了。蘋香已走進房里來。伊是一個小孩子,面色有些焦黃,琉一條小辮子,穿一套發布央襖褲,神氣上帶著恐怖。伊走到那紅木床的一端,站住了,低了頭,不敢把眼睛看到床上去。霍桑用溫婉的語調,問伊昨夜可曾聽見什么聲響。據這小使女說,從昨夜七點鐘睡后,直到天明,伊一直睡得很熟,沒有聽得聲響。
霍桑問道:“今天早上你什么時候起身的?”
蘋香道:“我起得很早。可是我的房門從外面鎖著,我走不出來。我叫了幾聲少奶,也沒有答應。后來我聽得前門上有人扣門,接著阿狗上樓來,才開了鎖,把我放出來。”
“你的房門本來鎖不鎖?”
“不鎖的。”
“那末鑰匙呢?可是常留在房門上的銷孔里?”
“不是。鑰匙一向放在這只抽屜里。”伊向鏡臺的一只抽屜指一指。
“你想昨夜里誰鎖上你的房門?”
“我不知道。”
霍桑向王桂生和許署長看了一眼,似乎在暗示這一點也是案中的要害。王桂生點點頭。許墨傭卻像胸有成竹似地不理會,而且還像認為這法問也是多余的。
霍桑繼續問道:“阿狗昨晚上不住在這里。你可知道?”
蘋香說:“起先我不知道。他開我出來之后,才告訴我。”
“你從房中走出來以防,又干些什么?”
“我跟阿狗進來尋少奶,一走進房,就看見少奶這個樣子!哎喲,怕哪!”伊的黑臉泛了白,聲音也發抖。
“以后呢?”
“阿狗出去報告警察,我也嚇得不敢再留在樓上。”
霍桑停一停,又問:“你是住在后房的?是不是?”
蘋香道:“是。我和姑太太睡在后接。阿狗在樓下。”
霍桑道:“假使這里有什么聲響,后房可聽得見?”
蘋香道:“要是聲響大,聽得見。不過昨夜里我實在沒聽見什么。”
霍桑立起來,又拿了鞋子問伊。蘋香也說從來沒有看見過。霍桑又問伊主母規矩不規矩,蘋香的答語也和阿狗的話相同。霍桑不再問,先打發蘋香下去,然后向王桂生說話。
他道:“桂生兄,這件案子的動機是什么,我還不能說。但據現在觀額,兇手似乎見一個熟識的人。但瞧死者的傷痕,蘋香的沒聽見聲響,和這房中并沒有爭斗的跡象,都是很明的證據。”
王桂生說:“那末你想我們從哪條路入手?”
“我們應得分路進行。桂生兄,你等現姑母回來之后,仔細問問伊,究竟有沒有常在這里往來的人。”
“阿狗說,徐志常常到這里來。”
“是,這個人最好也跟他談一談。”他回頭瞧我。“包朗,你到隔壁劉家去問問。這夫婦倆也常來談天的。”
許墨傭忽插嘴道:“我已經到隔壁去問過。這姓劉的叫梅今,在大通煙廠里當會計,人很樸實,不穿這種漂亮的鞋子。我以為這鞋子最重要,應得查究它的來歷。如果能夠查明了,案中的真相自然就可以明白。”
霍桑點頭道:“是,這鞋子果然是案中的要點,少不得要尋獲它的主人。”
“腥,你有把握嗎?是不是去找那些胡調的家伙?”許署長熱望地渡一句。
霍桑緩緩地說:“把握說不上。現在我就打算出去調查這一點。不過有個先決問題也得查一查。”
“什么先決問題?”
“死者的貞操怎么樣,我們還沒有確切的證明。”
許墨傭皺皺眉,不回答,仿佛又認為這問題是多余的、王桂生卻表示同意。
他說:“對,關于這一點,我們還只有顧阿狗和蘋香的話。我老阿狗的話不一定可靠,我打算到計家弄去查一查。”他就將鏡臺上的鞋子拿在手中。
霍桑贊同了,就先下樓走出去。我和許墨傭王桂生到了樓下客室中,約定分頭進行,事畢以后仍在徐家會集。王桂生到海潮寺背后顧阿狗家里去。他臨走時又叮囑守門的警士暗暗地監視阿狗的行動。我主張先到七十二號劉家去調查死者的貞操問題。許墨傭卻表示反對。
他說:“你何必空費心思?這明明是一件奸殺案,我早就說過了。”
我遲疑道:“我還不敢下這樣確定的斷語。阿狗和蘋香說,這女人好像很規矩。”
許墨傭堅決地說:“你聽他們?這一只鞋子已盡夠證明了。”
“鞋子固然可疑,但若說它就是奸殺的鐵證,似乎還難定。”
“包先生,你太老實了。你想一個少婦的房間里發現了這一只漂亮的男鞋,這男子既不是他的丈夫或親戚,那末還有什么別的關系呢?這女人的貞操還待調查瑪?”
憑著那只鞋子的支撐,他的辯駁是相當有力的,但是我仍不能無條件地悅服。
我說:“那也不一定如此。也許有人為著什么別的緣故殺死了伊,卻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叫人家疑為奸殺,以便掩蓋他的兇謀的真相。”
許墨傭道:“曖,你說有別的緣故?什么緣故呼?謀財?還是仇殺?你可有充分的理由?”
他的口氣顯示出他的成見很深,絕不容他人的見解。我有些兒著惱。有些生性剛愎的人,往往固執著自以為是的主見,對于他人的言論,無論有理沒理,絕對不肯容納。這種喪失了理智的非科學態度,我最不佩服。和這種人合作的確是非常困難的。這位許署長大概就是這一類的典型人物。
我冷冷地答道:“我的理想固然沒有充分的根據,就是你的奸殺的理由也未必就算算確啊。你想那鞋子雖是可疑,可是怎么會留在死者的房中,也得有個原因啊。”
許墨傭道:“這容易解釋。或者兇手在行兇以后,慌忙逃走,不留意便留下這鞋子。”
“據霍桑觀察,兇手殺死那女人之后,又將尸首搬到床上。這就可見他的從容不迫。并且房間里又沒有爭斗的跡象,又何致像你所說的慌忙?”
“這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起先他即使很從容,但那時候也許有什么聲響突然間發生,那末他的從容也可以立刻變成慌忙。”
“就算如此,那人怎么會留下一只鞋子?單獨的一只也是難解的一點。是不是?”
“不,我看并不難解。留一只,不留一雙,也就是慌忙的反證。你總相信人在慌忙中,別說穿了一只鞋子會跑路,就是赤裸了身體也會逃命的!”
辭鋒很犀利,一句不放松。我也不禁動了些肝火。
我反駁道:“即使如你所說,也有些矛盾。你起先說鞋子是好夫的,現在又說留鞋的人就是兇手。那末那好夫為了什么要殺死他的姘婦,你也有理由嗎?”
許墨傭忽冷笑道:“唉,這個問題不但我此刻還不能答復,我想就是尊友霍桑先生,在調查沒有完畢的時候,怕也未必有把握罷?”
僵局既經形成,再說下去,勢必更沒有意味。我耐著性兒笑一笑,結束了這無謂的辯論,獨個兒離開徐家。
我直接去訪問劉海亭,據說他出去了,他的夫人也不在家。我退出來,又向附近的鄰居探問了一會。有幾個說不大看見徐姓婦出門,有幾個說不知道底細,我沒有頭緒。重新回到貼鄰劉姓家去詢問、可是主人們仍沒有回來,有個老年的女仆說,徐婦很規矩、但門外常有胡調的少年們,也是實在的事。我查明劉海亭本人的年紀已經近五十,夫妻間的感情很密切。這一點似乎可以解除些他本身的嫌疑。此外那老婦還告訴我,上晚十二點鐘左右,伊聽得門前有鳥叫般的呼嘯聲音,接著,伊又聽得徐家的陽臺上好像有人開窗。
我回到徐家時,王桂生和許署長也早已回來。許署長出去訪查的目的,是幾個胡調少年,更注意一個不知誰何的小白臉,可是沒結果。顧阿狗昨夜的蹤跡王桂生也已經證明白。阿狗和他家里的鄰居們打了半夜麻雀,直到兩點鐘鼓這才建。王桂生又問顧阿構本人,說話也完全相合。因此,他所說的奉命提前例假的話,似乎是可信的。我也把調查的經過和劉家女傭的話說了一遍。
王桂生發表他的意見,說:“這樣看,死者既然預先遣開了仆人,半夜里門外又有這種怪叫聲音,顯見彼此有什么成約。”
許墨傭忙接嘴道:“對,對,我早已說過,這女人一定有偷情行為,所以伊的貞操問題實在用不著再費心思去調查。”他的眼角向我瞟一瞟。
這是挑釁嗎?是。不過我不理他。這不是我的忍然力加強了,實在覺得跟這種成見執著的人辯論,太無意義。王桂生卻提出了**。
他說。“不過這里面也有沖突性。這件事既是兩相愿意,房間里又沒有爭斗的情形,勢不致于奸殺。那末這奸夫為什么又行兇?”
許大塊頭支吾他說:“這個也許也許這女人的情夫不止一個,有什么痕跡落在昨夜里來的好夫的眼中。那本護殺的局面馬上就成立。”
王桂生低了頭不答。我更不理會。
正在那時,死者的姑母已同了伊的次內侄徐志帶聞信趕來。徐志常是個滿臉胡子的中年人,在輾米廠里當經理,衣服很樸素。我們陪他們上樓。他略略向他的嫂子的尸體瞧了一瞧,就向許墨傭談話。他說他的嫂子報端人,兄嫂問的感情也不壞。這件事太出意外。他說了幾句,便說往電報局中去打電報給他的哥哥。許墨傭努起了嘴,顯然不滿意志常的表示,因為它和他的見解是相反的。那老姑母的年紀已在六十開外。伊一看見床上的尸體,便嚎啕地哭起來。等志常走了之后,王桂生才勸住了伊的哀哭,向伊詢問。我聽伊的口氣,伊對于伊的侄媳婦的感情相當好。伊說死者很節儉,沒有時下女子的習氣;又說伊平日安居不出,不會有什么外遇。這鞋子太奇怪,前天志常來,死者慫恿伊一同到虹口去暫住。不料伊一走,竟會弄出這樣的飛災。王桂生談到了謀殺的動機問題,那老婦忽然記憶了什么。
伊驚問道:“那只首飾箱子,你們可曾瞧過?”
王桂生道:“不是那一只放在大箱上面小箱子嗎?瞧,那不是仍舊好好地鎖著嗎?”他用手指一指衣櫥旁的一只箱子。”
老姑母道,“鎖著是沒有用的,還得取下來瞧瞧。這里面的首飾值五六萬呢。”
王桂生才著急起來,忙走過去把一只小皮箱取下來。老婦又在鏡臺的抽屜里尋得了鑰匙,將小箱子打開。伊在箱內翻了一翻,忽而失聲呼喊起來。原來箱中的珠寶首飾都已不見,只剩些不值價的洋金飾品。
許墨傭的肥頭連連點了幾點頭,很有把握似地說:“對,對了,這一來案情有根據了。”
王桂生也不期然而然地點點頭。“哈,我們太粗心,不曾早些看一看。”
我仍處于旁觀的地位,不發表什么,但覺得疑似的好情案中還夾雜著錢財,案情顯然更復雜了。
一個警士走上樓來,手里拿著一封信。
他說:“這信是一個二區里的弟兄送來的,說明交給兩位長官。”
許墨擁又搶先接過去。信面上寫著許墨傭王桂生的名勝,是霍桑的筆跡。許墨傭隨手拆開來。
那信道:
“鞋主人是誰,雖尚不能指明,但下列幾個人里面也許有一個就是、請桂生兄仔細調查一下,如有可疑,可即把他拿下。此后如有接洽,可通電話至愛文路敝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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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庫門內弟霍桑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