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里所介紹的魯迅的藝術特點是指魯迅的雜文。
本來一切藝術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形象同典型兩件事。魯迅的小說給了我們許多形象,給了我們許多典型,大家所最熟悉的有孔乙己,閏土,阿Q,祥林嫂,愛姑等,除了阿Q我們已經作過分析外,其余的現在都不能談。我們現在特別對雜文作一番介紹。魯迅的雜文,以形象性同典型性達到議論的效果,是作戰時鋒利的武器,是短兵相接時的匕首。魯迅在雜文的創作上有極大的成就。我們已有了“魯迅的雜文是詩史”一章,那里面所舉的例子都在說明著魯迅雜文的形象性,典型性,它不僅是一樁一樁的史料而是一件一件的藝術品。然而在那些雜文里我們注意的還是歷史。現在讓我們認識,魯迅雜文到底好在哪一點。
要認識一件美術品,最好的方法是把這個東西放在你的眼前。我們要認識魯迅的雜文的特點,也不能有別的更好的方法,除了看原文。下面我們從《花邊文學》里選出兩篇雜文來看。
“此生或彼生”
“此生或彼生。”
現在寫出這樣五個字來,問問讀者,是什么意思?
倘使在《申報》上,見過汪懋祖先生的文章,“……例如說‘這一個學生或是那一個學生,’文言文只須‘此生或彼生’即已明了,其省力為何如?……”的,那就也許能夠想到,這就是“這一個學生或是那一個學生”的意思。
否則,那回答恐怕就要遲疑。因為這五個字,至少還可以有兩種解釋:一、這一個秀才或是那一個秀才(生員);二、這一世或是未來的別一世。
文言比起白話來,有時的確字數少,然而那意義也比較的含胡。我們看文言文,往往不但不能增益我們的智識,并且須仗我們已有的智識,給它注解,補足。待到翻成精密的白話之后,這才算是懂得了。如果一徑就用白話,即使多寫了幾個字,但對于讀者,“其省力為何如?”
我就用主張文言的汪懋祖先生所舉的文言的例子,證明了文言的不中用了。
這真是一枝精兵,這枝精兵又只是一幅漫畫,把敵人全部繳械了。文言不及白話的道理,誰也沒有魯迅說得明白,誰的話也不及魯迅的道理叫人喜歡聽,因為魯迅的文章是藝術品。魯迅當然有一肚子擁護白話文的議論在,但他都不用,他從報紙上抓住了一個敵人,(他經常保衛陣地不放松任何敵人的!)他只給我們指點出來,說:“你們看,紙老虎,一戳就穿了!”我們勝利了,魯迅的任務完成了,至今留下了一篇美文。
知了世界
中國的學者們,多以為各種智識,一定出于圣賢,或者至少是學者之口;連火和草藥的發明應用,也和民眾無緣,全由古圣王一手包辦:燧人氏、神農氏。所以,有人以為“一若各種智識,必出諸動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況且,“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也常常不是真智識。天氣熱得要命,窗門都打開了,裝著無線電播音機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頭,“與民同樂”。咿咿唉唉,唱呀唱呀。外國我不知道,中國的播音,竟是從早到夜,都有戲唱的,它一會兒尖,一會兒沙,只要你愿意,簡直能夠使你耳根沒有一刻清凈。同時開了風扇,吃著冰淇淋,不但和“水位大漲”“旱象已成”之處毫不相干,就是和窗外流著油汗,整天在掙扎過活的人們的地方,也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聲高唱中,忽然記得了法國詩人拉芳丁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螞蟻》。也是這樣的火一般太陽的夏天,螞蟻在地面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卻在枝頭高吟,一面還笑螞蟻俗。然而秋風來了,涼森森的一天比一天涼,這時知了無衣無食,變了小癟三,卻給早有準備的螞蟻教訓了一頓。這是我在小學校“受教育”的時候,先生講給我聽的。我那時好像很感動,至今有時還記得。
但是,雖然記得,卻又因了“畢業即失業”的教訓,意見和螞蟻已經很不同。秋風是不久就來的,也自然一天涼比一天,然而那時無衣無食的,恐怕倒是現在的流著油汗的人們;洋房的周圍固然靜寂了,但那是關緊了窗門,連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爐的暖氣,遙想那里面,大約總依舊是咿咿唉唉,“謝謝毛毛雨。”
“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豈不是往往不適用的么?
中國自有中國的圣賢和學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去聲)人,治人者食于人”,說得多么簡截明白。如果先生早將這教給我,我也不至于有上面的那些感想,多費紙筆了。這也就是中國人非讀中國古書不可的一個好證據罷。
魯迅的這篇短文章所發揮的該是多么偉大的議論,他要告訴我們剝削階級的世界是怎樣的不合理,而他寫得太短了,太好了,我們讀了之后懂得的事情又太多了。首先他的題目就有形象性,吸引人。他所用的辭句,都是典型性的,足以代表上海,代表全中國,代表“知了世界”,代表勞苦人民,也代表了舊社會的不穩定,什么“受教育”“畢業即失業”等,還拿出了圣經賢傳的話作為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的代表。“水位大漲”,“旱象已成”,都是中國人民的生命所關,見之于當時的報載,魯迅文章里引用了這八個字,加了兩個引號,畫了一幅內地水旱圖。而上海是“知了世界”!四個字魯迅把有閑階級寫得一文不值。我們就這樣認識魯迅的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