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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馀雜識》耄余雜識 陸樹聲作品集

●序

余性資寡僻,例簡應緣,居嘗燕閑,頗親紀籍。今迫衰暮,兩目昏眊,艱于披閱,第平生所接交知談議,及紬繹舊聞,一知半解,注之臆想,提撕僅存。每旦櫛沐之余,南榮就明,筆硯粗設,間錄一二,以備遺忘。會客有授余養生術者,謂宜屏絕思慮,一意收攝,以惜馀陰。兒章在侍,藏去筆硯,故所錄止此。然以余心思所寄,不忍棄去,為刻存之。顧耄余荒斐,語多蕪雜,即異日覆瓿,非所計也。

萬歷庚寅冬孟八十二翁五茸逸老陸樹聲識

大易不言有無,釋氏言不有不無。又曰:“不無不可謂之有,不有不可謂之無。”老氏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竅。”《靈樞經》曰:“能入無為而應有為,能用有為而返無為。”蘇欒城解老曰:“入于眾有而常無,體其至無而常有。”語意皆同,然有無對待。總之,惟不言有無。言有無,似涉擬議矣。

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生則自無而有也。故釋之者曰:“陽非至此而后有,陰非至此而后有。”盍亦曰動而為陽,靜而為陰者之免于分疏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矣。”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不測則有無俱泯,神則無事于言矣。”故曰大易不言有無。

至言妙理,一言足矣,而上達者不假言傳,故圣欲無言。孔門**,若顏子悟教于無違,曾子傳道于一唯,子貢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少林傳心,各有所得。而慧可以無言得髓,三十二菩薩各言不二法門,而文殊離言說問答,凈名默然。老氏則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蓋實際理地,不假言詮,三教雖殊,其傳心之致則一也。

離為火離,二陽在外,一陰在內,凡爻二畫者謂之陰,故曰離中虛。坎為水坎,二陰在外,一陽在內,凡爻一畫者謂之陽,故曰坎中滿。火無體附麗,而見離者麗也;火以用行故外光,水有形就下,而流坎者陷也。水以體行故內照。

金生水,水乃金之子,金得水而滋。故曰子令母潤,子水位也;子諧音而為孳,孳者生也。木生火,火乃木之子,木遇火而焚。故曰子害母形,午火位,午從心為忤,忤者逆也。凡相生者之謂順,不順者之謂逆。

坤之六三曰無成有終。坤陰也,臣道也,婦道也,臣不敢居成功,婦不敢專家秉,故文言曰不敢成也。天施而地生,乾資大始而坤作成物,其成者不自成也,故曰無成而代有終。

天地之道浸,故寒之極也,不繼之以暑,而繼之以溫;暑之極也,不繼之以寒,而繼之以涼。四月為夏,其卦乾為純陽,陽生暑,而月令之交大暑在六月。十月為冬,其卦坤為純陰,陰生寒,而月令之交大寒在十二月。寒暑之氣,以漸而進也。

陰陽二氣,氤氳交互則能為云作雨,或陰氣少而陽多,或陰氣多而陽少,皆不能為雨。小畜之五陽一陰,陰氣少也;小過之四陰二陽,陽氣少也,故皆不雨。

望夕之月,月受陽光,光正滿,故望夕之陽,潮至子時而滿,子為陽之生氣也;晦夕之月,月還陰魄,魄正滿,故晦夕之陰,潮至午而滿,午為陰之生氣也。

東方日出之地主生,故老氏言長生而訪神仙者于東海東木位。木陽也,故老氏之教,還真陽;西方日入之地主滅,故釋氏言寂滅而修凈土者皈西方,西金位,金陰也,故釋氏之教,證真空。

陰陽各當其位,剛柔貴得其中。乾六爻皆陽,陽亢而過上九。曰其血玄黃,曰血者陰也,陽極疑陰也;需之上六,曰位不當也。卦五爻皆陽,陰處陽上故不當。曰需于血,血者陰也,陰為陽逼也。

心為火,漢《五行傳》以心屬土,謂心星起于牽牛,牛屬土,而岐黃《素問》以心腎屬水火。心居上,腎居下,應南離北坎,心腎交為水火合。而言五行者,以金木水火土,配心肝脾肺腎,脾屬土,脾為中氣,土居中,脾主思。故曰沖虛神明之府,則以脾屬土,心為火,其說又明矣。

易有以理言者,有以數言者,有以象言者。渙內卦為坎,外卦為巽。坎君子,一陽生于子;巽居己,六陽亢于已。自子至巳,卦體純乾,陽已盡出,巳者已也,故謂之渙,渙者散也。節內卦為兌,外卦為坎,坎為水,兌為澤,澤者水所鐘也。節之初爻,自坎初,六變而為九,六陰也。陰數耦,九陽也。陽數奇,陽實而陰虛,陽居初爻,故曰不出戶庭。

星家卜命,以男子小運起于寅,女子小運起于申,論者謂寅木也,陽也;申金也,陰也。金能尅木,故陰能疲陽,此以淺論也。易一陽生于子,子左行三而為寅,寅震也。震為長男一陰生于午,午右行三而為申。申金也,申為坤地。木以陽而位乎東,金以陰而位乎西,陽左陰右之義也。

氣為水母,氣聚則水生,故山澤氣生,則彌漫而為雨。日陽在地,則蒸濡而為露,人真陽在下。則融液而為華池之水。氣陽而血陰,醫家謂陽旺生陰血,亦此理也。

物有以形化者,有以氣化者。牝牡胎卵,以形化者也;蟲之化蝶也,以蠕動而化飛揚也;蜣蜋之化蟬也,以穢污而化為清也。皆氣化也,氣化而形隨之判也。此物類中之小混辟也。

洪荒太古之初,混沌初分,文字未立,如外史所載**人皇,九頭十二頭,與牛首蛇身,殊形詭貌者,何所傳述,曷從考證?故孔子敘書,則斷自唐虞。

自開辟以來,至堯而風氣浸開,人文浸著,故書稱堯曰:“光被四表。”傳者遂訛以十日并出。書言明四目,則傳者訛為倉頡四目。堯作大章一夔足矣,則訛以夔為一足。其荒唐無稽,類若此。

洪荒判而混沌分,淳樸漓而大道隱學術散。由是縱橫術數權謀功利之說興,而征伐攻取,以智力相角,皆關乎時運。其流之所必至者,譬之四時代序,秋之不可為春,冬之不可為夏也,故曰與時推移。

堯之授舜,舜之授禹,不過命之以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未嘗以一言及子孫也。至商則曰有商孫子,周則曰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又曰本支百世。湯之伐桀,猶有慚德,恐來世以為口實。至武王伐紂,則柴望祭告安之,若以為常者。故曰世有升降,道有污隆。

堯讓天下于許由,而許由不受,舜讓天下于石戶之農而逃之海。非以讓天下為己高也,誠見夫君天下者之責之重也。夫茅茨土階,卑宮菲食,其自奉若此。而一民饑猶己饑之,一民寒猶已寒之,其責任若此。是以一人勞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以一身萃天下之責,而不以位為樂也。故曰有天下而不與。

人知堯以天下與舜,舜以天下與禹。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堯為天下擇君,以不得舜為己憂,得舜而天下治,是堯以舜與天下,非以天下與舜也。舜為天下擇君,以不得禹為己憂,得禹而天下治,是舜以禹與天下,非以天下與禹也。故曰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

士之席珍以待聘也,玉之韞櫝以待價也,待則無事于求矣。世言卞和獻玉,以和為知玉矣,然和非知玉者也。夫玉之貴于天下也,以所重也求售,非所以重玉也。故所重在玉,則割十五城以易之者玉也。以玉求售,則足再刖而不售者,亦玉也。是故士一也,逾垣閉門則士重,叩關投壁,失自重矣。故曰周之士也貴,秦之士也賤。

楚人失弓,楚人得之。辨者曰:“去其楚可也。”曰人得之,人失之矣。又曰去其人可也。然猶有得失兩者在也。夫得不自得,自無而有者之謂得,是得未嘗離失也。失不自失,自有而無者之謂失,是失未嘗離得也。豈若冥有無齊得失,而一視者之兩忘乎?

周公欲明農,召公欲告老,大臣處功名之盛,而不忘引退當如此。然終于不去者,以國事為重也。當其時周公為師,召公為保,位望相敵,而不以為逼。同于求去,而不以為嫌。稱休美以留召公,而不以為私,所謂體國忘私者若此,視后世之以權位相逼肆傾擠,以專寵利者異矣。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蓋以春秋所載禮樂征伐,大率皆天子之事。而說者遂以為孔子作《春秋》,擅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是以匹夫而僭天子爵賞刑罰之柄矣。夫臣無有作福作威,孔子嘗述之書矣。而乃身自犯之乎?然則何以曰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凡《春秋》所記之盟會征伐,一出于私。而東周之命令政教,不行于天下,故入《春秋》。自隱公以來所記者,皆五伯之事,而天王失政矣。自襄昭以來所記者,皆大夫之事,而諸侯失政矣。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其誅亂臣賊子,大意若此,而求之于字句之間,以為筆削是借史氏之文,擬法吏之體,而出入人罪,失春秋之指矣。

泰伯三以天下讓,夫之稱其至德,論者遂以泰伯之讓,讓之于殷,猶文王以服事殷之義。至謂太王志欲剪商,泰伯不從,逃之荊蠻,為是說者,謂泰伯得矣。如太王何?且讓之云者,推己所有以與人之謂。當太王時,天下固殷之有也,何讓之有?或者以魯頌實始剪商之一言,遂謂太王有志剪商,而不知此乃推本之言,蓋以太王遷岐之后,能積德累仁,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猶書敘周家王業之興,而曰至于太王肇基王跡,曰實始者,肇基之謂也。然則泰伯之于季歷,所讓者國耳。而曰以天下讓者,蓋自泰伯讓國季歷。及昌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其曰以天下讓者,特推本言之跡未著也。故曰民無得而稱焉。

季扎之辭國而不立,胡氏譏其辭國以生亂。論者謂扎之不立,扎之義也。吳之亂,扎之不幸也。且扎之來聘,在襄公之二十九年后。又二十七年,至昭公之二十五年,始有遜僚之事。后二年,至昭公之二十七年,僚始見弒于光,中間相去,蓋三十年余。即使亂由扎生,法為可貶,夫子必因其既事而后貶,寧有先事而預貶者乎?

春秋書晉趙盾弒其君夷皋,說者謂弒君者趙穿,盾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故歸獄于盾。則是弒君者穿也,盾特失為卿之義耳。而以獄歸之,是使為惡者藉免,失義者代受惡乎?而說者又謂初靈公欲殺趙盾,盾躇階而走,穿盾族也,遂弒靈公。是則盾有幸弒之心與聞乎?故宜獄在盾矣。使盾之果主是弒也,而亡而越境返而討賊,遂得免于獄乎?獨呂氏以為盾實主弒,故亡不越境以待其變,反不討賊以安其仇。此其為論,似得春秋誅惡之旨。

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為大人。其為論互相發,蓋言行固當信果。然必于信果,則于道反有所害。如荀息許晉獻公死夷卓而后卒死之,是言必信矣。子路聞孔悝之難而力赴,是行必果矣。殊不知許君以死其嗣君者,固托孤之節;而夷卓乃國之嬖孽,夷卓之不當君,則雖不死可也。食焉而不避其難者,固報主之義。然輒據國以拒父,輒之食不當食,則輒之難雖不赴可也。

先儒論衛蒯瞆與輒,謂瞆欲殺母以得罪于父,輒據國以拒瞆,皆無父之人,不可以有國。然瞆之欲殺南子以得罪靈公,誠為不孝,乃其志在掩中勾之丑。特不明于義耳!其志猶可哀也。若輒不奉靈公之命,而據國以拒瞆,復籍晉以求立,是利有其國,而不知有義。仇視天倫,無復人理,故春秋于瞆之入戚。雖書納以難之,而稱衛世子者,見其未絕于國也,而輒不可以同年語矣。

蔡老泉曰:“賞罰者天下之公,是非者一人之私。”余謂賞罰者一世之公,是非者萬世之公。夫賞當其功,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是與眾共之也。罰當其罪,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是與眾棄之也。故曰一世之公,理之所是,一時以為非也。而后世定以為是,公是之不可奪也。理之所非,一時以為是也,而后世定以為非,公非之不可逃也。故曰萬世之公。

司馬遷作《史記》,上敘五帝三王以迄于漢,蓋史主紀載,故推本所始。班固作《漢書》,一代之史也,而表古今人物何耶?然孔子敘周書而首載唐虞二典,固之書作于漢,故以漢名。其紀載則史也,獨其中所載如桀紂一致也,而進桀一等,韋顧飛廉惡來同一黨惡也,而相去二等,衛武公睿圣而與徐偃王同列。楚太子建出亡而與崔杼同科躋,子產、晏嬰,擬之稷契,敘樂毅、王翦,同于方召,進商君于子皮之上,退申包胥于伍員之下,其于是非不無少謬,而以是譏史遷何也?

伍員為父復仇,鞭平王之尸,于父則孝矣,而以臣仇君不可也。夫員始事吳以仇楚,繼敗越以報吳,員于時盍一死以下報伍奢于地下?是死于父猶死楚也。孰與伏屬鏤之劍以死,是死吳也。即不死而為蠡之去可也。然蠡可去,員不可去,員去楚而歸吳。今去吳而他適也,其孰與之?惟有死之道而已矣。

漢高祖斬丁公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以戒后世為人臣不忠者。”夫漢當逐鹿之后,天下甫定,而布以私怨亡匿,漢購求布千金,慮其懷疑反側也。而與布相反者為丁公,故斬丁公以釋布之疑。斬丁公者,所以安季布也。此雍齒先侯之意,子房之挾智用術,為高祖計者也。

蔡邕謂朱穆貞而孤有羔羊之節矣,而楊龜山譏其受梁冀之辟。然邕之事董卓,班固之事竇憲,荀彧之附曹操,豈皆急于用世,而忘其所入之途有邪正耶?楊雄曰:“屈身以伸道,身屈矣,道何由伸?”謂屈道以伸身可也。如子云之劇秦美新,為屈道乎?屈身乎?

漢制郡國舉孝廉,仿古鄉舉里選之義,而間以偽應之者。如許武欲成二弟之名,三分其產而多取肥饒,及弟以克讓選舉矣,復大會宗人,推產二弟以自取名,是以孝廉為市矣。

醫經論脾胃受傷有二曰:外傷五味,內傷七情。外傷五味,傷于有形者也。內傷七情,傷于無形者也。嘗以是取譬當權者之行私亦有二:納苞苴以彰寵賂者,傷于有形者也,其跡顯,顯者易見;任好惡以作威福者,傷于無形者也,其情隱,隱者難知。

好惡者人之同情也,而曰惟仁者能好惡人,又曰作好作惡,蓋好惡一也,以其得好惡之公者謂之能,以其出一己之私者謂之作。史稱諸葛亮能用度外人,又曰用人者惟恐近己之好惡,近且不可,而況任之以行私乎?

御史風聞言事,此必事在隱微,關系社稷,形狀未著,恐發而難制。如蘇子所謂其始以臺諫,折之而有余,其終以干戈,取之而不足。此類則可,若采聽風聞,考按糾刺,冥搜隱慝,捕風失實,以此求過,誰堪其罪?故魏廷尉袁翻奏請,凡涉風聞者,悉不斷理。虎狼之暴也,狐之媚也,皆能殺人。然虎狼之殺人也,人知避之,狐之媚以殺人也,人則不知。甚哉陰柔巧佞之能溺人,而為害巨也。

分宜相機腸滿腹急則駕禍于人,觀其擠貴溪于死地,其智計譎矣。卒之子陷大戮,籍錄其產身不能庇一椽。故曰張機者陷于機,設險者死于險。

世宗朝,南給舍陳慶疏上,擬以南兵貳兼操江,其原設操江當革者。旨下,南京各堂上官會議。慶江西人,執政同鄉。一時議者,揣摩皆謂當革。內一人主革者曰:前史操江當事,賊在儀真則避入鎮江,賊近鎮江,則避入蘇常,操江何益輕重?時刑侍曾前溪抗言曰:“此史操江當事不稱職,非操江不宜設也。”余深然其言。昔唐德宗朝,高宏本正牙奏事,所論僅逋欠,德宗鄙其言不當,自后詔罷正牙奏事,論者謂宏本言不當,黜之可也。正牙奏事,此唐武德以來舊章,因人而廢不可也。與此正相類。

真西山曰:“撫民當寬,束吏當嚴。”史稱劉寬以蒲鞭示辱,謂之寬矣。然使其無罪,則蒲鞭可以不施,若罪所當懲,而概以施之,是廢法也。袁安不治贓吏,稱長厚矣。如捃摭疑似,以入人贓罪固不可,若苞苴貪黷,而概以貸之,是縱奸也。

唐臣權萬紀上書太宗,言宣饒二州,銀大發,采之歲可得數百萬緡。太宗折其言黜,使還家。夫山澤所產,尚不欲取,而況橫斂諸民乎?他日馬周上疏,乃謂為國者蓄積固不可無,要須人有余力,然后收之。夫人有余力,則國有余力,所謂藏富于民者是也。從而收之,是欲竭民力而后已也可乎?晉崔豹謁郡將陳,陳語豹曰:“君去崔杼幾世?”豹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陳恒傷于虐矣。”盍應之曰:“姓氏偶同,未聞陳氏皆陳恒之后也。”不亦言婉而意獨至乎?陸機初入朝,盧志問曰:“陸遜、陸抗,于君遠近?”機曰:“如君于盧毓、盧玨、彼先發者,既失之薄矣。而我以薄應之,是胥失矣。何以責人?”論者謂河橋之敗,機、云之死,志有力焉,是可為小不忍者戒也。

魏沈介以舟行,遇風絕糧,從姚彪貸百斛鹽以易粟。姚命覆鹽于江中,曰:“明吾不惜,惜所與耳。”弗與已矣。而以惡言辱之,為不仁矣。晉王修齡貧乏,陶范以一船米遺之,卻曰:“王修齡雖饑,當就謝仁祖索食,何須陶胡奴?”不受已矣,而以不屑詬之,為已甚矣。故凡處人己之間,遇事之可否,以理裁之則可,以氣加之則不可。

江陵奪情起復,一時以守制論者,皆從貶斥。察其意,所固戀似不可一日釋權位者。如令持服守制,亦不過三年耳。然不再三年,并其身不保矣。向所固戀者何在?昔唐李義山詩云:“未央宮里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白日易流,紅顏難駐,怙權位者,可深思矣。

世以成敗論人,略其小善而闡幽發微者,尚于死中求活。如楚項王與漢分爭,鴻門設宴,使用范增之言,則視沛公如幾上肉耳。而不殺沛公,雖天命在漢,而論者謂鴻門一念之仁,足以貸垓下之死。唐明皇蠱惑艷妃,身致奔播,使當國忠之死,而禍水不除,則激三軍為騎虎勢矣。而割恩寵昵,雖始為色荒,論者謂馬嵬驛一時之忍,足以解幸蜀之危。

周世宗時,郭玉為齊州防御使,值歲饑,捐俸鈔以分施饑民,小民相率詣闕頌玉德政。夫以一人之俸鈔濟一州之饑民,日亦不給,所謂惠而不知為政者也。況施小惠以干聲譽,市私恩以媒利達,或假以自濟其私耳。不然亦非惠而不費為政之大體也。

蘄州刺史呂元膺當錄囚,囚白有父母在,元旦不得歸省,元膺釋械放歸,如期而至。臨淄令曹攄囚陷大辟者,新歲問知其有父母,放令歸家,至期還獄。此與唐太宗縱囚來歸,歐陽子所謂以君子之難能,責小人之尤者以必能,縱使信義可孚,然偶一為之,非常道也。

范質謂吸得三斗釅醋,方可作宰相,以有大臣之度也。然所謂大臣之度者,包容大受,毀譽不為之動,利害不怵其衷。好賢納善,休休有容之謂,而大節不可奪也。故易稱包荒用馮河,茍徒以依違取容,同流合污,則胡廣馮道之謂矣。論者謂范質于世宗欠一死,即其大節,不以介于衷,若是者以為大度耶?

梅摯守昭州,昭為炎瘴地,著《瘴》說曰:“仕有五瘴,急催暴斂,剝下奉上,此租賦之瘴;深文以逞良惡不白,此刑獄之瘴;晨昏酣宴,弛廢王事,此飲食之瘴;侵牟民利,以實私儲,此貨財之瘴;盛揀姬妾,以娛聲色,此帷薄之瘴。此五瘴者,有一于此,何地不染?豈特炎方能為癘哉!”

《老子》曰:“和光同塵。”《莊子》曰:“槁木死灰。”讀者皆病其言。而不知老子所謂和者,和其光耳。而明為光之本,本者不和也。所謂同者,同其塵耳。而塵與根對,根者不同也。莊子所謂身非槁木而可使如槁木者,言物來而不受其觸也;心非死灰,而可使如死灰者,言事至而不為之動也。如所謂喪欲速貧,死欲速朽,皆有為言之也。善讀者不以詞害意。

有謂巧不如拙,明不如晦,動不如靜,此謂不善處巧處明與動者言之。然傷于偏也,盍亦曰處巧若拙,處明若晦,處動若靜者之不失之偏乎?故張子韶曰:“三者,皆去一不字。”

陳實送張讓父之喪,論者謂危行而言遜,屈身以伸道,黨錮之禍,卒賴以多所全活。然凡若此類,必察其心術之隱,操行之素,果以正行權如實者則可。若其他假以給納宦寺,遜言獻佞以曲徑求通,則元楨之于崔王叔文之黨是矣。

唐錢徽于穆宗時典貢舉,四川節度使段文昌以書屬所善士于徽,及榜出不預,文昌私怨之,譖徽不公,徽坐貶。或謂徽當奏發其書,徽曰:“事茍無愧,得喪一致,奈何奏人私書?”武后時禁屠宰,右拾遺張德生子,私宰羊以燕僚屬,杜肅懷一臠奏上,武后問德,德以實對。后曰:“朕禁屠宰,吉兇不預,卿召客亦須擇人。”出肅奏示德。斯二者其所處不同若此。然君子于此度其事,茍不系國家利害者,寧以長厚自處。

五代時,何敬容為吏部郎中,朝士趨之者輻輳,退而有驕色。父虞其溢也,戒之曰:“此其來者,是敬吏部郎中,非敬何敬容也?”使處勢隆赫者而皆知此,則當其在勢而不為之加,及勢去而不為之損,隆替異時,處之則一,如山谷所謂以我之常行于物變之中者,正此謂也。

富鄭公為樞密使,值英宗即位,頒賜大臣,已拜受,又例外特賜,鄭公力辭。東朝遣小黃門諭公曰:“此出上例外之賜。”公曰:“大臣例外受賜,萬一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辭不受。慶歷中,近侍有犯法罪不至死者,執政以情重,請論死。范文正公退語同列曰:“諸公勸人主法外殺一近臣,恐將來手滑。”大臣之以道格君,必防其漸若此。

宋臣有薦用先朝之臣于嗣君,而稱其賢者。嗣君曰:“先帝亦知其人否?”曰:“知之。”曰:“既知矣,何不用?”曰:“先帝留此以待陛下耳。”斯言也,一以彰先帝啟佑之公,一以成嗣君繼述之美。與夫改張先王之成憲以為更化,廢棄先朝之舊人以樹已私者異矣。

嘉靖壬寅,余以庶吉士請告還,會唐荊川于京口,連舟至丹陽,謁陳少陽祠,入門見汪黃二像,踝膝庭下。荊川指謂余曰:“宰相之不足恃如此。”拜后,出視祠額,題宋贈秘閣修撰。余曰:“一秘閣修撰,何加于陳少陽?蓋亦書宋太學生,使人興感。”荊川曰:“君言固當,如沒高宗悔過之善何?”是日訪陳氏子孫,出高宗悔過詔書內云:“朕九年于茲,一食三嘆,使萬世而下,知朕為不仁不智之主。”詔旨諄切若此。

禮施于父之執友則納拜,然必施與受者相安則可。昔呂申公二子,謁歐陽公于穎上,入見公納拜,出則二子相嘆,以為前輩不可及。然必拜者為呂希哲,受者為歐陽公,則彼此相安。不然則拜者為佞貴,受者為挾長。如馬援受梁松之拜,則又以取禍矣。故曰禮順人情。

宋高宗一日謂趙葵曰:“外論惟卿不附秦檜。”趙曰:“臣不能效古人抗折權奸,但不欲與之雷同耳。然所以事宰相之禮,亦不敢廢。”又曰:“受陛下爵祿而奔走權門,臣非惟不敢,亦且不忍。”彼受爵公朝,謝恩私室者,其視君父為何如?

威福人主之柄,《書》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臣無有作福作威,夫威福自專者之謂權。五代時,一人拜相,問所以盡為相者之道何如?對者曰:“愿相公無權。”彼竊君上之寵以掠美市恩,假朝廷之法以快意行私者,概之無君之律則一也。

元祐之政,君子去小人也。紹圣之禍,小人攻君子也。然君子之去小人。每務寬厚,而責人不太深。小人之攻君子,則逞其私忿,而不遺余力。論者謂元祐之去小人,除惡不盡將貽后患,卒致紹圣之禍。紹圣之攻君子,竄逐禁錮,善類一空,卒啟金狄之難。故曰:“紹圣之禍,呂、范縱之也。金狄之難,章、蔡召之也。”

山川草木,真境現前,觸目無限,而好事者務飾假以擬真。如山水圖畫,人物草木,仿佛形似于縑素間者,謂之逼真。不惜重購,藏之十襲。蘇欒城有言,所貴于畫者,為其似也。似猶可貴,況其真者乎?老坡深然其言。

法書名跡,天所固靳,而巧偷豪奪者,欲以智力守護之,未有能久存者。唐太宗愛重鐘、王書跡,貯以玉匣石函,秘藏昭陵,終為溫韜所發。王涯相以權力官爵,鉤致法書名畫,鑿垣以納之。及甘露禍作,為人剔取奩軸金玉而棄之。夫二人者,以君相之權,力尚不能保,而世之篤好者,欲保長有以遺子孫惑矣。嘗考之三代鼎彝,其款識曰:“子子孫孫永保用。”不知今流傳于世者,果皆其子孫耶?假令子孫各保其所有,又豈有一物流行于世哉?

謝太傅雅意江海,王右軍愿游蜀都,登汶嶺峨眉,皆以不遂其志為恨。夫山川名勝,處無競之地,造物者何嘗限人?然猶難果若此,乃若功名祿位,處眾驚之中,立必爭之地,而好進者,務血指汗顏圖之,以求必得。縱使得之,中間亦多臲兀,況求之而未必得者乎?

荊公行新法,所遣使皆新進迎合,見事風生。溫公以書貽之曰:“忠信之士,于公當路時,雖齟齬可憎,后必得其力;諂諛之人,于今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蓋指呂惠卿也,而荊公不悟。我朝何椒邱之論荊公也,謂宰相以知人用人為職,荊公以同己者為賢,異己者為不肖,是失用人之公矣。任用呂惠卿而不悟其反覆,是失知人之明矣。以是責荊公,荊公當無辭矣。

國家尊名節,獎恬退,雖一時未見其效,然當患難倉卒之際,終賴其用。如祿山之亂,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風奔潰,而抗節不撓者,止一顏真卿。明皇初不識其人,則所謂名節者,亦未嘗不自恬退中得來也。故獎恬退者,乃所以勵名節。

趙忠定汝愚,當孝宗晏駕,光宗有疾,欲傳白太后禪位嘉王,不得已而用韓侂胃,亦知其為小人矣。然不能制之于始,禁防其漸,卒致身遭竄死,忠賢屏逐,國祚漸移,有識者為之痛惜。在易大畜之**,曰童牛之牿,釋者謂止于未角之時,夬之五陽一陰,以五君子去一小人而系之曰剛決柔也。故君子之于小人,其制之也宜豫,以消其未萌之奸。其去之也宜決,以絕其養成之禍。如王沂公之于仁宗初立,而雷允恭先去;韓魏公之于英宗初立,而任守中遠竄。得思患預防,先發制人之義矣。

世當危亂,而后著忠臣烈士之名,歲寒霜雪,而后知貞松勁柏之操。如岳武穆之死于秦檜,陳少陽之死于汪黃,趙忠定之死于韓侂胃。三人者,雖蒙一時之難,而因以成后世之名。論者謂斯人一時之不幸,乃千百世之幸。然使世無秦檜,何以顯岳武穆?世無汪黃,何以顯陳少陽?世無韓侂胃,何以顯趙忠定?雖斯人之幸,又斯世之不幸也。

宋之歲幣疲中國以事外夷,茍目前而忽后患,所謂以梁肉養癰而任其自潰,以積薪厝火而幸其未燃,失制御夷狄,安內攘外之道矣。

元文宗時,其臣有得罪先朝而被戮者,至其子謀復父官爵,文宗欲許之,時臣下有諫沮之者曰:“今欲復其官爵,必先明其無罪。是先帝不合誅之,將置先帝于何地?是陛下之視先帝,反不若罪人之有子矣。”文宗聞其言,動容而止。

許衡吳澄之仕元,丘瓊山譏其非矣。論者又謂許北產元域中,澄南產宋遺黎也,二者若有間焉,不知二賢之不幸,生非其時,而當仕與不仕,非所論于地也。如以為身任斯道之責,出而行道為斯世斯民計,則當度其時之可為,與其身之足以有為,必也能用夏變夷則可,不然則隱居不仕,著書明道以淑其徒,使斯道之傳不泯可也。若劉因者則無議矣。

耄馀雜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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