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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睡美人 川端康成作品集

然而,江口被那個女人問到喜歡我嗎的時候,他明確地回答說喜歡。這三年來,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沒有忘記那女人的這句話。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體是不是還像沒有生過孩子那樣呢?江口追憶并懷念她。 

老人幾乎忘卻了身邊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這個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來。姑娘的手背放在臉頰上,胳膊肘向一邊張開,老人覺得有點礙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伸直放進被窩里。大概電毛毯子太熱,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嬌嫩的勻圓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幾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撫摩并握住這勻圓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著。江口本想順著肩胛骨撫摩下去,但還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臉頰上的長發輕輕地撥開。四周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幔承受著天花板上的微暗燈光的照射,映襯著姑娘的睡臉,使它顯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飾,長長的眼睫毛長得十分整齊,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間部位稍厚,沒有露出牙齒。 

江口老人覺得在這家客棧里,再沒有什么比這張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臉更美的了。難道它就是人世間的幸福的慰藉嗎?任何美人的睡臉都無法掩飾其年齡。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臉也是美的。也許這家挑選的就是睡臉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觀賞姑娘那張小巧玲瓏的睡臉,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勞頓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雖然帶著這種心情服下安眠藥入夢了,但無疑是會過一個得天獨厚的幸福的夜晚。不過,老人還是靜靜地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這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也許還會使他想起別的什么,想到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戶的那個少婦迎接了闊別兩年歸來的丈夫,馬上就懷了孕,這種突然的想象,自己還認定是確實無疑的事實,而且這種類似必然的實感,突然不離開江口老人了。那女人與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會使人感到恥辱,也不會使人感到齷齪。實際上,老人感到應祝福她的妊娠與分娩。那女人體內孕育著新的生命。這些想象,使江口越發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個女人為什么毫無隔閡和內疚,溫順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還沒發生過這種事。 

這女人身上沒有娼婦的妖氣,也不輕狂。比起在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來,毋寧說江口與她在一起沒有負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趕緊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滿意足地在床上目送著她離去。江口心想:這可能是自己與年輕女人交歡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難以忘懷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會忘記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傷害對方,即使終生秘藏心底,兩人彼此也不會忘卻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戶女人的,是這個見習的小姑娘——“睡美人”,這也是不可思議的。江口睜開眼睛,用手輕輕撫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顰蹙雙眉,把臉側了過去,張開了嘴唇。舌頭貼在下顎上,像郁郁不樂似的。這幼嫩的舌頭正中有一道可愛的溝,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窺視了姑娘張開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這小舌頭會痙攣嗎?老人想起從前曾接觸過比這個姑娘更年輕的娼妓。江口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但有時應邀做客,是人家給安排的。記得那小姑娘的舌頭又薄又細長,顯得很濕潤。江口覺得沒意思。街上傳來了大鼓聲和笛聲,聽起來很帶勁。好像是個節日廟會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細長而清秀,一副倔強的神色,她對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卻又浮躁。 

“是廟會吧。”江口說,“你想去趕廟會吧。” 

“呀,您真了解情況嘛。是啊,我已經跟朋友約好了,可是又被叫到這兒來。” 

“你隨便吧。”江口避開小姑娘濕潤而冰冷的舌頭。“我說你隨便好了,趕緊去吧……是敲響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會被這里的老板娘罵的。” 

“不要緊,我會給你圓場。” 

“是嗎,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對男人毫無羞恥感。對自己也沒有屈辱感和自暴自棄。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裝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舉辦的廟會走去。江口一邊抽煙,一邊聽大鼓、笛和攤販的吆喝聲,聽了好一陣子。 

江口記不太清楚那個時候自己是多大年紀,就算已經到了毫不依戀地讓姑娘去參加廟會的年齡,也不是現在這樣的老人。今晚的這個姑娘要比那個姑娘大兩三歲吧,從肌體來看,要比那個姑娘更像個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廟會的大鼓響徹云霄,她也是不會聽見的。 

側耳靜聽,后山仿佛傳送來了一陣微弱的寒風。一股溫吞吞的氣息,透過姑娘微張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撲來。深紅色帷幔映襯下的朦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這個姑娘的舌頭,可能不像那個姑娘的舌頭那樣濕潤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強烈的誘惑。在這個“睡美人”之家,睡著而讓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頭的,得數這個姑娘是第一個。與其說老人想將手指伸進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頭,不如說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熱血騷擾的惡念,在他心中躁動。 

不過,這種惡念——伴隨著極其恐怖的殘酷的惡念,此刻并沒有在他腦際里形成明確的形狀。所謂男性侵犯女性的極端罪惡究竟是什么呢?比如與神戶的少婦和十四歲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長的人生中,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轉瞬即消逝得渺無蹤影。與妻子結婚,養育女兒們等等,表面上被認為是件好事,但是在時間的長河里,在漫長的歲月中,江口束縛了她們,掌握著女人們的人生,說不定連她們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寧說這是一件壞事。也許人世間的習慣與秩序,使他們的罪惡意識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無疑也是一種罪惡吧。如果把姑娘殺掉,罪惡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難。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張著嘴、露出了幼嫩的舌頭。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這舌頭可能會像嬰兒吸吮ru頭那樣卷得圓圓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頦上,擋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開手,姑娘的嘴唇又張開。睡著了即使嘴唇微張,也十分可愛。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輕,反而會使江口的惡念在心中搖蕩。不過,對于悄悄地到這個“睡美人”之家來的老人們來說,恐怕不只是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華,難道不是也有人是為了忘卻一生中所做的惡而來的嗎?介紹江口到這里來的木賀老人,當然不會泄露其他客人們的秘密。大概會員客人為數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義上,這些老人們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們的成功是做惡之后獲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過不斷地做惡才保住連續的成功的。因此,他們不是心靈上的安泰者,毋寧說是恐懼者、徹底失敗者。撫觸昏睡不醒的年輕女人的肌膚,躺下來的時候,從內心底里涌起的,也許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懼和對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許還有人對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擁有一個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們中大概沒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寧愿緊緊地摟住裸體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淚,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放聲呼喚。然而,姑娘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決不會醒過來。從而,老人們也就不會感到羞恥,或感到傷害了自己的自尊心。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傷。這樣看來,“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嗎?而且是一具活著的肌體。姑娘年輕的肌體和芳香,可以給這些可憐的老人以寬恕和安慰。 

這些思緒如潮涌現的時候,江口老人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個“睡美人”中,年紀最小、未有絲毫衰萎的今夜的這個姑娘,突然誘發江口涌起這樣的一些思緒,這也有點不可思議。老人把姑娘緊緊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觸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幾乎被老人整個地摟在懷里。姑娘的力氣全被剝奪,毫無抵抗。她個子細長,纖弱得可憐。姑娘雖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舉動了吧,她閉上張著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尋思:“這個小姑娘將會輾轉度過怎樣的人生呢?就算沒有獲得所謂的成功和出人頭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穩地度過一生呢?”但愿她今后通過在這家客棧里安慰和拯救這些老人所積下的功德,使她日后能夠獲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說不定就像從前的神話傳說那樣,這個姑娘是一個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話不是說**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 

江口老人一邊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發,一邊試圖自我懺悔自己過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靈的平靜。可是浮現在心頭的卻是過去的女人們。而使老人感到慶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與她們交往時間的長短、她們容貌的美或丑、聰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壞,而是像神戶的那個少婦,她曾說過:“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這些女人對江口的愛撫,有一種忘我的敏感的反應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與其說這取決于女人的愛之深淺,不如說是由她們天生的肌體所決定的吧。這個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后,將會是怎樣的呢?老人邊想邊用摟著姑娘后背的手撫摩她。但這種事是無法預知的。先前江口在這家躺在妖婦般的姑娘身旁,曾這樣尋思:在過去的六十七年間自己究竟能觸摸到人性的寬度有多寬,性的深度有多深呢?這種尋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卻反而活生生地喚醒了老人過去的性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老人把嘴唇輕輕地貼在姑娘合閉著的雙唇上。沒有任何味道。是干澀的。似乎沒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許沒有機會與這個姑娘再次重逢了。當這個小姑娘的兩片嘴唇為性的體味濕潤而蠕動的時候,也許江口早就已過世了。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親吻姑娘雙唇的嘴唇移開,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覺得發癢吧,她的臉稍微動了動,把額頭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著雙眼的江口,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眼簾里浮現出撲朔迷離的幻影,復又消失。不久,這幻影隱約成形。好幾枝金黃色的箭向近處飛去。箭頭帶著深紫色的風信子花。箭尾帶著各種色彩的蘭花。美極了。但是,箭飛得這樣快,花難道不會掉下來嗎?不掉下來,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緒使江口老人睜開了眼睛。原來自己開始打盹兒了。 

放在枕頭下面的安眠藥還沒有吃。看看藥旁邊的手表,時針已指向十二時半。老人將兩片安眠藥放在手心上,由于今晚沒有受到耄耋的厭世和寂寞的夢魘,所以舍不得就這樣入睡。姑娘呼出安詳的鼾聲。人家給她服用了什么呢?還是給她打了什么針呢?毫無痛苦的樣子。安眠藥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許是輕度的毒藥。江口想象著她那樣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離開了寢床,從掛著深紅色天鵝絨帷幔的房間走到隔壁房間。他打算向這家的那個女人索要與姑娘服用的同樣的藥,他按響了電鈴,鈴聲響個不停,這使人感到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氣。深更半夜讓這秘密之家的呼喚鈴聲總響個不停,江口也有點顧忌。這里是溫暖地帶,冬日的敗葉還萎縮地殘留在樹枝上。盡管如此,庭院里不時隱約傳來風掃落葉聲。今夜拍擊懸崖的海浪,也很平靜。這種無人的寂靜,使人覺得這家宛如是幽靈的宅邸,江口老人覺得肩膀冷得發抖。 

原來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徑直走了出來。 

回到密室,只見小姑娘雙頰通紅。電毛毯子的溫度早已調低,大概是姑娘年輕的緣故吧。老人又貼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涼。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腳尖伸到鋪席上。 

“這樣會感冒的。”江口老人說,他感到了年齡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軀,恰好被整個摟在江口老人的懷里。 

翌日清晨,江口一邊由這家女人侍候著吃早飯,一邊說:“昨天晚上,你沒有聽見呼喚的鈴聲響嗎?我很想服與姑娘同樣的藥。像她那樣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藥。首先,對老人很危險。” 

“我心臟很好,不用擔心。就算永遠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來三次,就說這么任性的話。” 

“我要在這家里一直說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嗎?”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著江口老人,露出了一絲微笑。四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陰沉沉的。傍晚時分,下了一陣冰涼的小雨。江口老人走進“睡美人”家門之后,這才覺察到這場小雨已變成雨雪交加。還是那個女人悄悄地把門扉掩緊并上了鎖。女人手持手電筒照著足下走。憑借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見雨中夾有白色的東西。這白色的東西稀稀拉拉地飄著,顯得很柔軟。它落在通往正門的踏腳石上,立即就融化了。 

“踏腳石濡濕了,請留神。”女人只一手打著傘,一只手攙著老人的手。中年女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溫,從老人的手套上傳送了過來。 

“不要緊的。我……”江口說著,掙開了女人的手。“我還沒老到需要人家攙扶的地步哩。” 

“踏腳石很滑呀。”女人說。凋落在踏腳石四周的紅葉還沒有清掃。有的褶皺褪色了,被雨濡濕了,顯得潤澤發亮。 

“也有一只手或一條腿偏癱了的老糊涂,要靠人攙扶或抱著走到這里來的嗎?”江口問女人。 

“別的客人的事,您不該問。” 

“但是,那樣的老人到了冬天可危險啊。如果在這里發生諸如突發腦溢血或心臟病死了,可怎么辦?” 

“如果發生這種事,這里就完了。盡管對客人來說,也許是到極樂天堂。”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也少不了要負責任呀。” 

“是的。”女人原先不知是干什么的,她絲毫不動聲色。 

來到二樓的房間,只見室內一如既往。壁龕里先前掛的山村紅葉畫,到底還是換上了雪景的畫。無疑這也是**品。 

女人一邊熟練地沏了上等煎茶,一邊說:“您又突然掛電話來。先前的三個姑娘,您都不愜意嗎?” 

“不,三個我都太愜意了。真的。” 

“這樣的話,您至少提前兩三天預約好哪個姑娘就好了。 

可是……您真是位風流客呀。” 

“算得上風流嗎?對一個熟睡的姑娘也算得上嗎?對象是誰她全然不知,不是嗎?誰來都一樣。” 

“雖然是熟睡了,但畢竟還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嘛。” 

“有沒有哪個姑娘問起,昨晚的客人是個什么樣的老人?” 

“這家的規矩是絕對不許說的。因為這是這家的嚴格忌諱,請放心吧。” 

“記得你曾經說過,對一個姑娘過分癡情會煩擾的。關于這家的(風流)事,先前你還曾經說過,與我今晚對你說的同樣的話,還記得吧。而今晚的情況則整個顛倒過來了。事情也真奇妙啊。難道你也露出女人的本性來了嗎?……” 

女人薄薄的嘴唇邊上,浮現出一絲挖苦的笑,說:“看來您打年輕的時候起,一定讓不知多少女人哭過吧。” 

江口老人被女人這一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說:“哪兒的話,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瞧您那么認真,這才可疑吶。” 

“我要是像你所說的那種男人,就不會到這里來了。到這里來的,凈是些迷戀女性的老人吧。懊悔也罷、掙扎也罷,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凈是這樣的老人吧。” 

“這,誰知道呢。”女人不動聲色。 

“上次來的時候,也曾略略問過,在這里能讓老人任性到什么程度?” 

“這,就是讓姑娘睡覺。” 

“我可不可以服用與姑娘相同的安眠藥呢?” 

“上次不是拒絕過了嗎?” 

“那么,老年人能做的最壞的事是什么呢?” 

“這家里沒有惡事”女人壓低嬌嫩的聲音,仿佛提醒江口似地說。 

“沒有惡事嗎。”老人嘟囔了一句。女人的黑眸子露出了沉著的神色。 

“如果想把姑娘掐死,那就容易得像扭嬰兒的手……” 

江口老人有點厭煩,說:“把她掐死,她也不醒嗎?” 

“我想是的。” 

“對強迫殉情,這倒是挺合適的。” 

“您獨自自殺覺得寂寞的時候,就請吧。” 

“在比自殺更寂寞的時候呢?……” 

“老人中,可能也有這種人吧。”女人還是很沉著,“今晚,您是不是喝了酒啦,凈說些離奇的話。” 

“我喝了比酒更壞的東西來著。” 

話音剛落,連女人都不禁瞟了江口老人一眼。不過,她還是佯裝不屑一顧的樣子說:“今晚的姑娘是個溫暖的姑娘。在這么寒冷的夜晚,她正合適。可以暖和您的身子。”說罷就下樓去了。 

江口打開密室的門,覺得有一股比以前更濃的女人的甜味兒。姑娘背向著他睡著,雖然算不上是在打鼾,但呼吸聲也夠深沉的。像是大個子。也許是因為深紅色天鵝絨帷幔映襯的關系,看不太清楚,她那頭濃密的秀發似乎呈紅褐色。從那厚耳朵到粗脖子的肌膚很潔白。確如女人所說的,好像很溫暖。可是相形之下,臉蛋卻不紅潤。老人溜到姑娘的背后。 

“啊!”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嘆。暖和確是暖和,不過,姑娘的肌膚很滑潤,老人仿佛被它吸引住了。姑娘散發出來的氣味還帶點潮氣。江口老人久久地閉上眼睛,紋絲不動。姑娘也一動不動。她的腰部以下很豐滿。她的溫暖與其說是滲入老人體內,莫如說把老人包圍住了。姑娘的胸脯也是鼓鼓的,**不高,但卻很大,可ru頭卻小得出奇。剛才這家女人說:“掐死”。而使他想起這句話并為這種誘惑而戰栗的,也許就是姑娘的肌體吧。如果把這個姑娘掐死,她的肌體會散發出什么氣味呢?江口極力想象著這姑娘難看的走路姿勢,他努力從惡念中擺脫出來。心情少許平靜了下來。但是姑娘走路的姿勢不像樣又怎么樣呢?有一雙模樣好的漂亮的腳又怎么樣呢?對于一個已經六十七歲的老人來說,況且是只有一夜之緣的姑娘,她聰明或笨拙、教養高或低又將怎樣呢?現在最現實的,只是撫摩著這個姑娘而已,不是嗎?而且姑娘熟睡不醒,不知道老丑的江口在撫摩著她,不是嗎?即使明天,她也不會知道。她純粹是個玩物呢?還是個犧牲品? 

江口老人到這家來,還只是第四回,然而隨著次數的增加,越發感到自己內心的麻木不仁,特別是今夜感受得更深。 

今晚的姑娘是不是也被這家弄得習慣了呢?她根本不把這些可憐的老人當作一回事吧。她對江口的撫觸毫無反應。任何非人的世界也會由于習慣而成為人的世界。諸多的背德行為都隱藏在世間的陰暗處。只是江口與其他到這家來的老人有點不同。也可以說全然不同。介紹江口到這家來的賀木老人,認為江口老人跟他們一樣,這是估計上的不同,江口還是個男人。因此可以認為江口還沒有痛切地體味到前來這家的老人們的真正的悲傷、喜悅、懊悔和寂寞。對江口來說,未必需要絕對熟睡不醒的姑娘。譬如第二次造訪這家,面對那個妖婦般的姑娘,江口差點沖破禁戒,幸虧驚奇于她還是個處女,才控制住了自己。從此以后,他發誓要嚴守這家的清規戒律,或確保“睡美人”放心。發誓不破壞老人們的秘密。 

可話又說回來,這家凈招一些妙齡處女來,是什么用心呢?也許可以說這是老人們可憐的希望吧。江口覺得好像明白了,卻又覺得還是糊涂。 

不過,今晚的姑娘有點可疑。江口老人難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壓在姑娘的肩膀上,望著姑娘的臉。如同姑娘的體態那樣,她的臉也長得不夠端正。但卻格外天真無邪。鼻子下部略寬,鼻梁較矮。臉頰又圓又大。前額的發際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濃密,很尋常。 

“還算可愛。”老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姑娘的臉頰上。這兒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覺得肩膀太重吧,她翻過身來形成仰臥。江口把身子縮了回來。 

老人就這樣閉上眼睛好大一會兒。也可能是姑娘的氣味格外濃重的緣故。常言說,人世間再沒有比氣味更能喚起人對往事的回憶了。而且姑娘的氣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緣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嬰兒的乳臭味。本來這兩種氣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為它是人類的某種根源的氣味吧。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傳說: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可以當做老人的長生不老藥。這姑娘的氣味,好像不是這種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對這個姑娘做出冒犯這家的禁戒的舉動,一定惹起令人討厭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這種想法,難道不正是一種征兆,說明江口已經老了嗎?像姑娘的這種濃重的氣味,以及腥臊味,難道不正是人類誕生的原味嗎?她好像是個容易懷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機能并沒有停止,明天她總會醒過來的吧。再說縱令姑娘懷了孕,她也是處在全然不知的狀態下的。江口老人已經六十七歲,留下這樣一個孩子在人世間將會怎樣呢?引誘男人進“魔界”的似乎就是女體。 

但是,姑娘已喪失所有的防御能力。為了老人客,為了可憐的老人,她一絲不掛,決不醒來。江口覺得自己也變得無情了,他十分煩惱,不由地自言自語,說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會死,年輕人要戀愛,死只有一次,戀愛則有多回。雖然這是沒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卻使江口鎮靜了下來。再說他心情本來就不是那么太興奮。室外隱約傳來雨雪交加聲。海浪聲也平靜了下來。雨夾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掉。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寬闊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兇鳥叼著血淋淋的獵物,幾乎貼著黑色波浪在盤旋。那獵物不是人類的嬰兒嗎?怎么可能有這種事。如此看來,那是人類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頭上輕輕地搖了搖頭,把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說。這不僅是電毛毯子的關系。 

姑娘把蓋著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寬又豐滿卻略缺高低起伏的線條鮮明的胸脯。深紅的天鵝絨帷幔的色澤,隱約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膚上。老人一邊觀賞這美麗的胸部,一邊用一只手指沿著她那富士山形前額發際的線路畫著。姑娘取仰臥姿勢后,一直均勻地發出長長的呼吸聲。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長著什么樣的牙齒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間部位,稍稍把它打開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瓏的嘴唇來,她的牙齒就顯得不那么細小,不過還算是細小、漂亮而整齊。老人把手松開,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樣緊閉,而保持著微張的狀態,略見牙齒。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紅的紅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紅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著實白皙的脖子上,隱約劃出一道紅線,可愛極了。 

江口尋思:她可能還是個處女吧。江口第二次來這家時,對那個姑娘產生過懷疑,由于江口對自己無恥的貪婪感到驚訝和懊悔,所以就無意對她作調查了。對江口老人來說,她是不是處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樣的時候,老人仿佛聽到自己體內有個聲音在奚落自己。 

“是惡魔想嘲笑我嗎?” 

“什么惡魔,可不是那么簡單。你只顧小題大做地想象著該死未死的、你的感傷和憧憬,不是嗎?” 

“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慮那些可憐的老人伙伴而已。” 

“哼,說得好聽,你這個背德家伙!還有比把責任推卸給別人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嗎?” 

“你說我是背德者嗎?背德就背德吧。可是為什么處女就是純潔的,而不是處女就不純潔呢?我到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處女。” 

“因為你還不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來了。萬一,萬一那姑娘半夜醒來,你不覺得老人的羞愧事太少了嗎?”江口腦海里浮現出諸如此類的自問自答。當然,這種事也不總是讓處女睡在身邊。江口老人雖然到這家來還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凈是處女,這點使他感到懷疑。這真的是老人們的希求和愿望嗎? 

可是,此刻“如果醒過來”這個念頭非常誘惑著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樣的刺激。才能讓她醒過來呢?哪怕是朦朧的狀態也罷。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來、或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無法繼續睡下去了,不是嗎? 

“念頭越發邪惡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語道。大概用不了幾年,江口也會像到這里來的老人們那樣地無力氣了吧。一種殘暴的思緒涌上了心頭。把這種客棧破壞掉,也讓自己的人生毀滅掉吧。但是,這種念頭的產生,是來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的那種不是所謂勻稱的美女,而是可愛的美人露出又白又寬的胸脯所顯示的親切。毋寧說這好像是一種懺悔心的逆反表現。懦怯地行將結束的一生中也有懺悔。自己恐怕連一起去椿寺觀賞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兒那種勇氣也沒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 

眼前浮現出庭院里沿著踏腳石兩旁修整過的低矮的草叢中,兩只蝴蝶雙雙飛舞戲耍。忽而藏入草叢中,忽而掠過草叢飛翔,十分快樂。兩只蝴蝶在草叢上方稍高處,雙雙飛來飛去,草叢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現,還有一只再出現。江口心想:這是兩對夫妻蝴蝶呀。正想著的時候,驀地變成了五只摻雜在一起。眼看著它們仿佛在爭斗,這時草叢里又不斷地飛出無數的蝴蝶來。庭院里呈現一片白蝴蝶的群舞。蝴蝶飛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紅葉枝頭,在微風中搖曳。紅葉枝頭纖細,卻綴著碩大的葉子,因此招風。白蝴蝶越來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著凈是楓樹的地方,心想自己的這種幻覺是不是與“睡美人”之家有關呢?幻覺中的紅葉,時而變黃,時而又變紅,與成群蝴蝶的白色鮮艷地交相輝映。然而,這家的紅葉早已凋落殆盡——盡管還殘留著幾片敗葉瑟縮在枝頭。天空下著雨夾雪。 

江口簡直完全忘卻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這樣看來,白蝴蝶成群飛舞的幻覺,大概是來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開的豐滿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種東西足以攆走老人的邪惡念頭吧。江口老人睜開了眼睛,望著寬胸上的桃紅色的小ru頭。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將半邊臉貼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覺眼簾里熱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象征。如果沖破這家的禁忌,姑娘醒過來之后一定是會惱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幾處滲著血色的痕跡,他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會冷的呀。”江口說著把夜間蓋的東西拉了上來。他不假思索地把枕頭下面常備的兩片安眠藥都吞下了,“真沉啊,是賊胖嘛。”江口說著舉起雙手抱住她,讓她轉過身來。 

翌日早晨,江口老人兩次被這家女人喚醒。第一次,那女人嘭嘭地敲著杉木門,說:“先生!已經九點啦!” 

“哦,我已經醒了。這就起來。那邊房間很冷吧。” 

“我早就生好暖爐了。” 

“雨夾雪還在下嗎?” 

“已經停了。不過天陰沉沉的。”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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