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
自從上海的戰事發生以來,自己變成了焦燥和沒有忍耐,而且這焦燥的脾氣時時想要發作,明知道這不應該,但情感的界限,不知什么在鼓動著它,以致于使自己有些理解又不理解。
前天軍到印刷局去,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張《七月》的封面,用按釘就按在了墻上。“七月”的兩個字,是魯迅先生的字。(從魯迅書簡上移下來的)接著就想起了當年的海燕,“海燕”的兩個字是魯迅先生寫的。第一期出版了的那天,正是魯迅先生約幾個人在一個有烤鴨的飯館里吃晚飯的那天。(大概是年末的一餐飯的意思)海燕社的同人也都到了。最先到的是我和蕭軍,我們說:
“海燕的銷路很好,四千已經銷完。”
“是很不壞的!是……,”魯迅先生很高的舉著他的紙煙。
魯迅先生高興的時候,看他的外表上,也好像沒有什么。
等一會又有人來了,告訴他海燕再版一千,又賣完了。并且他說他在雜志公司眼看著就有人十本八本的買。
魯迅先生聽了之后:
“哼哼!”把下腭抬高了一點。
他主張先印兩千,因為是自費,怕銷不了,賠本。賣完再印。
那天我看出來他的喜悅似乎是超過我們這些年青人。都說魯迅先生沉著,在那天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被喜悅鼓舞著的時候也和我們一樣,甚至于我認為比我們更甚。(和孩子似的真誠。)
有一次,我帶著焦燥的樣子,我說:
“自己的文章寫得不好,看看外國作家高爾基或是什么人……覺得存在在自己文章上的完全是缺點了。并且寫了一篇,再寫一篇也不感到進步……”于是說著,我不但對于自己,就是對于別人的作品,我也一同起著惡感。
魯迅先生說:“忙!那不行。外國作家……他們接受的遺產多么多,他們的文學生長已經有了多少年代!我們中國,脫離了八股文,這才幾年呢……慢慢作,不怕不好,要用心,性急不成。”
從這以后,對于創作方面,不再作如此想了。后來,又看一看魯迅先生對于板畫的介紹,對于剛學寫作的人,看稿或是校稿。起初我想他為什么這樣過于有耐性?而后來才知道,就是他所常說的:“能作什么,就作什么。能作一點,就作一點,總比不作強。”
現在又有點犯了這焦燥的毛病,雖然不是在文章方面,卻跑到別一方面去了。
看著墻上的那張《七月》的封面上站著的魯迅先生的半身照像:若是魯迅先生還活著!他對于這刊物是不是喜悅呢?若是他還活著,他在我們流亡的人們的心上該起著多少溫暖!
本來昨夜想起來的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并不這樣寫法,因為又犯了焦燥的毛病,很早的就睡了。因為睡得太多,今天早晨起來,頭有點發昏,而把已經想好的,要寫出來紀念魯迅先生的基本觀點忘記了。
一九三七,十,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