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禪與日本武士階層精神存在一定的關聯,也許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佛教在各個國家無論是以什么樣的形態繁榮發展,它都是一種以慈悲為懷的宗教,在其多變的歷史長河中,絕不曾參與過與戰爭有關的活動。那么,禪宗是如何成為日本武士戰斗精神的動力的呢?
在日本,禪宗其實從一開始就與武士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系。當然,并不是禪教唆武士們從事這種殘酷的職業。當武士因某種緣由進入禪境時,禪宗只是被動地支持了他們。這種支持具有道德和哲學上的雙重意義。從道德上來講,禪宗是教導人們一旦決定進路就絕不回頭的宗教;從哲學上來講,禪宗對于生和死是平等視之的。雖然這種不回頭的精神是來自于哲學的信念,但禪宗原本就是強調意志的宗教,所以與哲學相比,禪宗更是從道德上作用于武士精神。從哲學的觀點來看,禪宗反對理性主義而重視直覺。因為直覺是到達真理的更直接方法。因此,無論是在道德方面還是哲學方面,禪宗對于武士階層來說都是極具魅力的。武士階層的精神比較單純,且絕不會沉浸于哲學的思索——這是武士的一種根本稟性,所以他們在禪宗中找到了一種相似的精神。或許,這就是禪與武士之間產生密切聯系的原因之一吧。
其次,禪的修行是比較單純、直接、自強、克己的,這種戒律性傾向與戰斗精神是非常一致的。作為戰斗者,作戰時只需專心于眼前的對手,絕不可左顧右盼、前瞻后矚。為了粉碎敵人而勇往直前,就是他需要做的一切。因此,他絕不可以有物質、感情、理性等任何方面的干擾。戰斗者的心中只要浮現哪怕是些微的理性的疑惑,那將會成為他前進道路上的巨大障礙;而當他想要有效地行動時,種種情感和物質的占有就是最大的障礙物。出色的武士,基本上是禁欲的修行者,或者是自慎的修道者,這就意味著他擁有鋼鐵一般的意志;而禪宗在必要之時,將授予他們這種意志。
第三,禪與日本的武士階層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一般認為,榮西(1141—1215)是最早將禪宗介紹到日本的一位僧侶。但是,他的活動也只是局限于京都。京都是當時舊佛教的大本營,由于舊佛教派別的強硬反對,新的宗教幾乎不可能在此地得以創建。榮西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與天臺、真言二宗妥協,采取了一種調和的態度。然而,在北條政權所在地的鐮倉,并沒有出現這種歷史性的疑難問題。而且,繼反抗平氏及公卿而興起的源氏之后,北條政權帶有黷武色彩。平氏及宮廷貴族因過度奢侈、優柔寡斷而最終墮落,導致了政權的喪失。北條時代以其嚴格的節儉、道德的修養和強有力的政治及軍事而聞名。作為這種強權政治的領導者,他們無視宗教傳統,而將禪宗作為其精神指南。因此,禪宗自13世紀以來,在整個足利時代,甚至在德川時代,給日本人的大眾文化生活帶來了種種影響。
禪宗,沒有特殊的教義和哲學,沒有一套完整的概念或公式。禪的目的只是要讓人從生死羈絆中解脫出來;并且,禪宗通過其自身特有的某種直覺的理解方法來達到這一目的。因此,只要其直覺的方法不受妨礙,它就可以在任何哲學和道德論中應用自如。禪宗就是這樣一種具有彈性、極富靈活性的宗教。它可以與無**主義、**主義、共產主義、民主主義、無神論、唯心論以及任何政治、經濟教條相聯系。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禪宗是革命精神的鼓吹者。當面臨危機——任何意義上的危機時,就如我們遭遇過度的傳統主義、**或其他類似主義時一樣,禪宗將顯露出其本來的鋒芒,成為打破現狀的革新力量。在這一點上,鐮倉時代的精神與禪的這種男性氣質的勇猛精神是相呼應的。在日本,有這樣一句話,“天臺宮家,真言公卿,禪武家,凈土平民”。這句話可謂是佛教各派特色的最好表達。天臺和真言富于禮儀主義,需要舉行各種禮儀和各種繁雜、精致奢華的物品,正投上流風雅階層所好;凈土宗因其信仰及教義的單純,自然符合了平民百姓的需求;而禪宗除了采取最直接的方法到達終極信仰之外,還是一種需要異常意志力的宗教,而意志力正是武士必須具備的素質。當然,不僅僅是意志力,禪宗最終還應該是通過直覺來解決問題。
北條家族中最早的修禪者,是繼攝政者北條泰時之后的北條時賴(1227—1263)。他不僅從京都,而且還直接從中國南宋邀請了許多禪師來到鐮倉,并在這些禪師門下專注于禪的研究。最終,他終于悟得了禪的真諦。這件事給他的家臣們帶來了很大的鼓舞,他們也全都效仿主君潛心修禪。
時賴通過二十一年的不懈努力,最終在中國禪師兀庵門下證悟了禪的真諦。
當時,兀庵還為自己的這個高徒作了一首詩偈。
我無佛法一時說,
子亦無心無所得。
無說無得無心中,
釋迦親見燃燈佛。
時賴執政期間政績卓著,1263年去世時年僅三十七歲。當悟到自己死期將至時,他身著袈裟,盤腿打坐,留下了一首辭世之詩后,安然逝去。
業鏡高懸,
三十七年。
一槌打碎,
大道坦然。
北條時宗(1251—1284)是時賴的獨子,在1268年繼承父親之位時,年僅十八歲。他后來成為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之一。如果沒有他的存在,日本的歷史或許就不會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在1268年至1284年執政期間,他成功粉碎了歷時數年的蒙古入侵(元寇)。人們認為,時宗好像是為了消除降臨到日本國土上的災難而下凡的天兵天將。就在解決了日本歷史上這一最大事件之時,他也溘然長逝。他的一生短暫而單純,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這一歷史事件。當時,他是整個日本民族的唯一寄托,他不屈不撓的精神支配了全體國民。他的整個存在化作為團結一致的軍容,巍然屹立,宛如懸崖絕壁般阻擋了西海的狂濤怒瀾。
但是,更讓人驚嘆的是,這個超凡的人物付出了時間和精力,懷著強烈的抱負,在來自中國的眾多禪師門下修禪。他還特別為佛光國師(1226—1286)建造了一座寺廟,同時也是為了悼念在蒙古入侵時喪生的中日兩國軍民的亡靈。時宗之宗廟現在還位于鐮倉的圓覺寺之內。他的那些精神之師給他的書信至今還被保存著,通過這些書信,我們可以知道他對禪的至誠態度。下面的故事雖然沒有確鑿的歷史證據,但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在想象的基礎上,重現當時他對禪的態度。有一次,時宗去拜訪佛光國師。
時宗:“人一生中的大敵莫過于怯懦之病,如何能避之?”
佛光:“斬斷病根即可。”
時宗:“病根來自何處?”
佛光:“來自時宗自身。”
時宗:“我最痛恨的莫過于怯懦之病了,卻如何來自我自身?”
佛光:“當拋棄你心中的時宗時,會是何種感覺?在做到這點時,再來見我吧。”
時宗:“如何才能實現?”
佛光:“斬斷你一切的妄念思慮。”
時宗:“如何才能斬斷我的種種思慮?”
佛光:“盤腿坐禪。而且,徹底了悟一切屬于時宗自身的思慮之源。”
時宗:“我必須做的俗事堆積如山,何來時間冥想?”
佛光:“無論做什么俗事,都應將它作為你內省的機會。終有一天,你會開悟存在于你內心的時宗是誰。”
上述對話一定在某個時刻、在時宗和佛光之間曾經發生過。當時宗接到元寇來襲的確切情報時,他出現在了佛光國師的面前。
“一生中的最大的一件事終于來了。”
佛光問道:“你將怎么辦?”
時宗雄威一振,大吼一聲:“喝!!”仿佛要喝退云集面前的數以萬計的敵兵一樣。
佛光面露喜色,道:“真獅子兒,能獅子吼。”
這是時宗的勇氣,憑借這股勇氣,他成功擊退了來自大陸的占絕對優勢的敵軍。
但是,從歷史事實來看,時宗之所以成就了日本歷史上的這一偉業,不僅僅是靠他的勇氣。他對這項事業中的一切必要事項都作了縝密的計劃。為了反抗強敵,他從全國各地聚集軍隊來執行他的計劃。雖然他本人在鐮倉穩坐不動,但他的軍勢卻遠至西部,機敏而有效地執行他的命令。在那個只有通過驛馬傳信的時代,這真是令人驚嘆。如果沒有跟隨者們對他的完全信任,他也不會成就此番大業。
時宗葬禮之際,佛光國師所作悼詞可以說是對時宗人格的全面概括。佛光說道:
故我大檀那杲公禪門,乘大愿力來,依剎利種而住。視此所以,觀其所由,有十種不可思議。謂何十種。事母盡孝,事君盡忠,事民牧惠,參禪悟宗。握定二十年乾坤,不見喜慍之色。掃蕩一風蠻煙,略無矜夸之狀。造圓覺以濟幽魂,禮祖師以求明悟。此乃人天轉振為法來。乃至臨終之時,忍死以受老僧衣法,了了書偈長行。此是世間了事之凡夫,亦名菩薩之應世……
時宗出生高貴,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毫無疑問,習禪對他的公私生活都帶來了莫大的幫助。他的夫人也是一位熱心的修禪者,在時宗去世之后,在圓覺寺正對面的山中創建了一座尼庵——松之岡東慶寺。
說禪適合武士,這句話在鐮倉時代有著特殊的意義。時宗不僅是武士,還是政治家,其目的是和平。當第一次元寇來襲的情報送到時,時宗正在建長寺,以無學祖元(佛光國師)為師學習法儀,當時他所作的祈愿文內容如下:
專祈之事:**時宗,永扶帝祚,久護宗乘,不施一箭,四海安和,不露一鋒,群魔頓息,德仁普利,壽福彌堅,秉慧炬,燭昏衢,剖慈心,賑危乏,諸天匡護,眾圣密扶,二六時中吉祥駢集……
時宗身上有著一種偉大的佛教精神,是位至誠的修禪者。其實,禪宗得以牢固地在鐮倉和京都建立,并給武士階層的道德、精神帶來了很大的影響,這都是因為時宗的推崇和倡導。日中兩國禪僧之間的日常交流,不僅僅限于雙方都很關心的精神活動,因為,不僅有中國的禪僧們從中國帶來了書籍、繪畫、陶瓷、織品及其他很多的藝術品,而且,還有一些木工、石工、建筑師、廚師等也隨其主人一起來到了日本。后來在室町時代繁榮起來的日中貿易,其實早在鐮倉時代就已經開始了。
在時賴和時宗的偉大人格的指引下,禪深深地滲透到了日本人尤其是武士的生活之中。禪宗在鐮倉的影響越發廣泛,這種影響也波及了京都。在京都,禪宗得到了日本禪僧們的強烈支持。后來,以后醍醐**、花園**為首的其他皇族也都深深地信奉上了禪宗。于是,許多禪院在京都得以建立,因學德兼備而聞名的禪師們成為這些禪院的開山鼻祖和一山之師。足利幕府將軍也是禪的崇拜者,其手下的武將們也自然地紛紛效仿。可以說,在那個時代,日本的天才們不是成為僧侶就是成為武士。兩者精神上的融合對聞名于世的“武士道”的創立作出了很大貢獻。
在此,我想稍微談談武士的思想和禪宗的內在聯系。我們現在普遍稱之為武士道的核心思想是,要堅持不懈地時刻維護武士之威嚴。武士的威嚴,是指忠孝仁義之精神。但是,為了出色地完成這種使命,需要做到兩點:一是從實踐和哲學兩方面來鍛煉自己道德上的禁欲主義;二是要時刻做好面臨死亡的準備,也就是說,面臨生死存亡之機,要毫不猶豫地拋開生命。要做到這些,需要更多精神上的修行。最近有一本名為《葉隱》的書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葉隱》,正如字面,是“隱藏于葉子背面”意思,不炫耀自己,不嘩眾取寵,遠離世俗之眼,而為社會同胞盡心盡力,這就是武士之德。這部書由各種記錄、軼事、道德格言等構成,是由17世紀中葉左賀藩主鍋島直重手下的一位禪僧負責編撰的。書中特別強調了武士隨時奉獻生命的覺悟,并說任何偉業,若不能達到幾近瘋狂的境界,用現代語言來表達,就是如果不能突破普通意識、釋放出隱藏于其后的力量的話,就不可能獲得成功。這種力量有時或許是一種惡魔,但毫無疑問,這種力量是超人的,作用是驚人的。一旦進入無意識狀態,這種力量將會沖破個體的極限,死亡也就全然失去了毒芒。這一點,正是武士的修行與禪宗相關聯的地方。
在此,援引一則《葉隱》中的故事。柳生但馬守是位偉大的劍道家,是當時的將軍德川家光的劍道指導老師。一日,將軍旗下有一人來到但馬守這兒,想拜師學習劍道。
但馬守說:“看上去,你已然是劍道高手了,在入我門派之前,請說說你是哪個流派的。”
這人回答說:“真是慚愧,我從未習過劍道。”
“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在下身為將軍之師,不會看錯人的。”
“讓您生氣,真是萬分抱歉。可我真的是對劍道一無所知。”
見來客回答得如此斷然,但馬守思索片刻后,問道:“既然這么講,你一定是沒有學過劍道了。雖然說不清是什么,但我感覺你一定是某一方面的高手。”
“您這么講的話,那我就照實說了吧。實際上,我有一項本領可以說是完全修得了。在年少時,我就產生了一個念頭,那就是要當一名無論什么情況下都不貪生怕死的武士,之后數年來,我一直與死亡問題作斗爭,漸漸地就變得完全不把死當回事了。不知老師您所指的是否是這方面的事?”
“正是,”但馬守不禁叫了起來,“我的判斷一點沒錯。劍道的秘訣就是絕不怕死。我在本流派教導了數百個**,但還沒有一人能獲得劍師資格。你已經是很出色的劍師了,不必學習技巧了。”(《葉隱》,第十一卷)
死亡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問題,但是,對于專為戰斗而獻身的武士來說,更是迫在眼前。戰斗對雙方來說都意味著死亡。在封建時代,誰都無法預言死亡何時會到來。視名節為生命的武士,時刻準備著奔向死亡。大道寺友山(1639—1730)在其著作《武道初心集》中這樣寫道:
對武士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必死之念,自元旦破曉之時至除夕最后一刻,須日日夜夜銘記于心。唯切身領悟此念之時,方能徹底完成自己使命。才能忠于主,孝于親,并自然能躲避一切災難。不僅得以長命,且兼具威德。生命無常,尤其武士更是如此。因此,需將每一日視為自己生命之末日,并為完成使命而奉獻每一日。勿思長命。因此念易使人沉迷于一切奢侈,易將自己一生塵封于污名之中。正成之所以讓其子正行時刻保持死亡覺悟,正是出于此因。
《武道初心集》的作者準確地描述了武士內心普遍存在的潛意識。必死之念,一方面讓人的思想超越固定生命的有限;另一方面,又促使人們對日常生活作認真思考。因此,真誠的武士則會帶著戰勝死亡的意念,自然而然地與禪接近。對于這個問題的處理,禪宗主張不訴諸學問、道德修養和禮儀,這對不善于比較和思辨的武士來說,一定是極具魅力的。武士的精神覺悟與禪的直接性、實踐性的教義之間有著一種邏輯關系。
《葉隱》里有這樣一段話:
所謂武士道,即決意死亡的意志。身處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時,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之路。別無其他特殊緣由,唯有沉著前進。也許有人說壯志未酬而身先死,這是毫無意義的死,是白費生命。但在生死歧路時,不必想著實現目標。蕓蕓眾生皆惡死而好生,所思所想自然皆是為了生。然而,若沒有實現目標卻茍且偷生,那就真是一介懦夫了。這是武士道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即便壯志未酬而身先死,雖是枉死的瘋狂之舉,但絕不影響榮譽。武士道中首要的一點就是榮譽,因此需每朝每夕心存死亡的覺悟。當有了死身常住的覺悟時,那就到達武士道的自由之境了,將會一生無過,而成就使命。(《葉隱》,第一卷)
此書的注釋者還附上了塚原卜傳的一首和歌:
武士之道皆一樣,
唯有一死為天機。
《葉隱》(第十一卷)中,長浜豬之助這樣講道:“兵法之要,唯舍身伐敵。當敵人亦舍身決斗之時,方互為對手。此時取勝,全在信念和命運。……”
注釋者對此作了如下附記:
荒木又右衛門(德川時期一位偉大的劍士),在伊賀上野討伐仇敵時,作為告誡之言,對他的外甥渡邊數馬說道:“舍己之膚以斬其肉,舍己之肉以斷其骨,舍己之骨以取其命。”
此外,荒木在其他地方(《一刀流聞書》)也說道:“在面臨真刀實劍的對決時,應做好隨時躺在敵人刀下的準備。這樣你的劍才能銳不可摧。若不是心存赴死之念而戰,則絕不會取得勝利。這一點可謂非常重要。”
《葉隱》(第十一卷)中還講道:“真正的武士應拋卻生死之念,不拋卻生死之念將一事無成。萬能一心雖聽上去好似‘有心’,但實際上卻是必須拋卻生死之念才能達成偉業。技能只不過是將人引入道中的機緣而已。”
這里所言其實是指,若能到達澤庵禪師所講的“無心”之心則將成就一切。“無心”之心,是一種不為生死問題所困擾的內心狀態。
剛才提及過的塚原卜傳,是一名真正理解劍的使命的劍士。他認為劍不是用來作為殺戮武器的,而只是一種鍛煉自己精神的工具。在他的傳記中,有兩段有名的小故事:一個是,將一名豪言壯語的武士棄置于孤島的“無手勝流”的故事;一個是試探他三個兒子劍技熟練程度的故事。這兩個故事都相當膾炙人口。第一個故事的內容是這樣的。
卜傳有一次乘船渡琵琶湖時,同船有好幾個人,其中有個外表粗野的武士,體格強壯,非常傲慢,吹噓自己的劍術精湛,說自己是劍道中最厲害的,天下無敵。其他人都興致勃勃地聽他夸海口,唯獨卜傳沒有理睬,在那里打盹兒。那個吹牛的武士被卜傳的舉止激怒了,便過來抓住卜傳問道:“你不也配著劍嗎?為何一言不發?”
卜傳平靜地答道:“我的劍術與你的不同,我的劍術不是為了擊敗別人,而是為了不被別人擊敗。”
“那你是什么流派的劍術啊?”
“無手勝流。”(不用雙手而戰勝敵人,“無手”即不用劍的意思。)
“既然是‘無手勝流’,那你為什么還帶著劍?”
“我帶著劍不是為了殺敵,而是為了斬斷心頭的私念。”
這時,那個武士怒火萬丈,大吼道:“你真的想不用劍與我比試嗎?”
卜傳答道:“當然。”
于是,那位吹牛的武士便命令船夫將船就近靠岸。但卜傳建議最好到遠處的島上去比較好,因為在岸上決斗的話會引來很多看熱鬧的人,這樣容易傷及他人。武士表示同意。于是,船朝著湖中遠離岸邊的一座孤島駛去。就在船快接近小島的一剎那,武士縱身一跳,跳到了島上,只見他抽出劍來,擺出了一幅準備決斗的架勢;而卜傳卻從容地取下自己的劍,并遞給了船夫。在場的人都以為卜傳要到島上去與武士決斗了,然而,就在這時,卜傳突然從船夫手中奪過船槳,用力往湖岸方向一撐,船就像離弦之箭,一下子離開了小島。當船駛進深水,已經比較安全時,卜傳便笑著說:“這就是我的‘無劍’流派。”
另外一則故事也是饒有趣味并富于啟示,告訴了我們卜傳已經遠遠超出了對于劍術的一般性的精通,而達到了一種對劍道真義的妙悟。卜傳有三個兒子,都在學習劍道。有一天,他想測驗一下三個兒子對劍道掌握的程度。他在自己房門簾上放置了一個小枕頭,只要有人進門稍微碰觸一下門簾,枕頭便會正好落在頭上。
卜傳先叫大兒子進來。大兒子在走近房門時就已經發現了簾上的枕頭,并將它取了下來,進門后又將它放回原處。他又叫來了二兒子。二兒子進來時,他碰觸了門簾,當他看到枕頭落下時便用手抓住,然后又輕輕地放回原處。最后,輪到第三個兒子了。三兒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那枕頭正好落在他的脖子上,但就在枕頭快要落地之時,他揮劍將枕頭斬為兩截。
卜傳做出了他的評價,他先對大兒子說道:“你已經很好地掌握了劍道。”并給了他一把劍。又對二兒子說道:“你還要苦練才行。”最后,他把三兒子狠狠責罵了一通,因為他的行為是他們卜傳家族的恥辱。
在16世紀的日本戰國時代有兩位名將,一個叫武田信玄(1521—1573),一個叫上杉謙信(1530—1578)。雙方領地相鄰,一個在北部,一個在中部,被世人并稱為雙雄。兩人為了爭奪霸權,曾多次進行較量。作為武士也好,作為統治者也好,雙方可以說是不分伯仲。在禪的修行方面也是如此。有一次,謙信在得到信玄因領地缺鹽而傷透腦筋的消息時,十分寬容地從自己的領地將所需物資供給了對手。因為他的領地越后緊臨日本海,盛產食鹽。在川中島的一次對決戰中,因對方遲遲按兵不動,謙信心急如焚,只身一人沖進敵陣,只想一舉分出勝負。見敵將信玄與幾名幕僚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下著棋,謙信便拔劍直逼信玄頭頂,用禪語發問,“劍刃之上,你有何言?”信玄毫不慌張,以其手中的鐵扇避開襲來的利劍,答道:“紅爐之上一點雪。”這一問一答或許并非事實,但卻很好地說明了作為入道的武士,雙方都是禪宗的虔誠信奉者。
謙信在益翁門下熱心習禪的經過是這樣的。益翁在講解菩提達摩的“不識”時,謙信是聽眾之一。他自恃對禪多少有點了解,便想試探一下這個和尚。于是,他穿上與其他武士身份相同的服裝藏于聽眾之中,等待時機。但是,這個和尚卻突然朝謙信問道:“殿下,試問達摩不識是何意?”謙信吃了一驚,不知如何應答。益翁緊逼不舍,又問:“殿下,您在其他時候講到禪時滔滔不絕,今天怎么不答了呢?”謙信狼狽不堪,傲氣全無。于是,他便在益翁和尚的指導下潛心學起禪來。益翁禪師經常對他說,“您要真想修得禪道,則要舍命而直入死穴。”
后來,謙信給他的家臣們留下了這樣的遺訓:
欲生者則必死,欲死者則必生。關鍵在于心志如何。若能領會此心,堅守此志,則入火不會燒傷,入水不會溺亡,生死何懼。我常明此理而入三昧。若有貪生怕死之念,則尚不具武士之心膽。
信玄在其《信玄家法》中也對禪與死亡有所言及:“應相信佛心。常言道,具佛心者,則時時得助,以橫心制人者,則顯露而亡。其次,應潛心修禪。參禪無秘訣,唯思生死之切。”
通過這些言論,我們應該能夠更清楚地看到,禪與武士生活之間存在著內在的必然聯系。這一點,也可以從禪師們有時把死當作兒戲一樣的行為中得到更清楚的解釋。信玄的老師是位于甲斐的惠林寺的快川和尚。信玄死后,該禪院因拒絕交出逃至此地的敵兵,于1582年4月3日(天正十年)遭到織田信長手下的包圍。士兵們將快川及寺內眾人全部趕至山門的樓上,準備放火焚燒整個寺院,企圖活活燒死反抗的人們。禪僧們在快川和尚的帶領下靜靜地聚集,并井然有序地在佛像前結跏趺坐。快川和尚如往常一樣給眾僧說法:“現在,我們身陷火海。在此危難之際,諸位將如何轉動達摩的禪輪?請各說一句。”于是,眾僧紛紛根據自己的證悟作了回答。最后,快川和尚也說了一偈。之后,眾僧齊入火定三昧之中。偈曰:
安禪不必須山水,
滅卻心頭火自涼。
從某種觀點來說,16世紀的日本創造出了很多偉人。當時的日本,無論是政治還是社會都支離破碎。在整個日本國土上,封建諸侯們互相征戰,民不聊生。但武士階層之間的政治、軍事霸權的爭奪戰,使得他們用盡了一切方法,極度加強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力量。因此,在生活各個方面,刮起了一股剛毅之風。構成武士道的大部分道德準則在這一時期得以形成,信玄和謙信可以說就是當時武門諸侯的典型代表。他們勇氣過人,臨危不懼,除了戰斗方面,他們在對領地庶民的統治方面也充分顯示了賢明、深謀遠慮的過人智慧。他們不是魯莽而缺乏智慧的一介武夫,而是博學且富有宗教心的人才。
頗有意思的是,信玄和謙信兩者都是非常出色的佛**。信玄的俗名叫晴信,謙信的俗名叫輝虎。但是,聞名于世的卻是他們的法名。他們年輕時在禪院接受教育,中年時剃發自稱入道。而且,謙信和其他佛**一樣不吃葷、不娶妻。
與眾多有修養的日本人一樣,兩人都熱愛自然,且創作了不少和歌和漢詩。謙信在隨軍出征鄰國之際,曾作了一首漢詩。詩曰:
霜滿軍營秋氣清,
數行過雁月三更。
越山并得能州景,
遮莫家鄉懷遠征。
這首詩的大意如下:“秋清氣爽,寒霜降落軍營。夜深了,可以看到幾行大雁從月亮中飛過。越中重山的輪廓,倒映在夢幻般的能登灣的水面。在遠別的家鄉,親人們(看到同樣的明月)也許正在思念著遠征在外的我們吧。”
當然,信玄欣賞大自然的“風流”之心,也絕不遜色于越后的敵將。他曾經去參拜位于領地遙遠偏僻之地供奉不動明王的寺院,當時寺院附近的禪寺住持邀請他回去時順便去寺內一坐。(這個和尚便是后來被織田信長的士兵們焚燒殺死的快川和尚。)信玄謝絕了和尚的邀請,說:“因忙于兩三天后就要開始的戰爭,也許這次無暇拜訪貴寺了。”并說等他從軍歸來必定拜訪。但和尚再三邀請,對信玄說:“櫻花現在正好開始盛開。為了讓您能夠欣賞到這爛漫的春色,貧僧特地在花下為您設了宴席。請您一定要來賞花。”信玄心想,觀賞櫻花也不是件壞事,再說,和尚如此懇切的邀請也實在是盛情難卻,于是只好默默地聽從了和尚的話。能有幸有這樣一次賞花的機會,與和尚津津樂道塵外之事的信玄不禁詩興大發,作了下面一首和歌。
古寺春色好,
櫻如飛雪飄。
君若不相邀,
應悔花期過。
在戰爭的緊要關頭,信玄和謙信顯示出的卻是超越功利得失、享樂自然的“風流”情懷。在日本,通常認為沒有這種“風流”情懷的人是缺乏修養之輩。這種情感不單是一種審美意識,而且還帶有宗教意義。博學多才、有教養的日本人,有臨終之際作詩歌的習慣,而這種習慣或許就是基于這種心態而產生的。這種詩歌就是大家熟知的“辭世詩·辭世歌”。日本人一直接受這樣的教育和鍛煉,那就是哪怕是身處最緊張的狀態,也要能夠找出那一瞬間,使自己從中解脫出來。死能集中人的一切注意力,是最為嚴肅的事情,但有修養的人認為必須要超越它,客觀地看待它。但是在封建時代,也未必都是有文化修養的人才留下辭世之歌。這種習慣也許是由鐮倉時代的禪僧一派開始的。佛陀進入涅磐時,會召集**作臨別訓誡。中國的佛**,尤其是禪宗僧侶對此加以效仿,但他們給**們留下的不是辭世訓誡,而是自己人生觀的表白。
武田信玄的辭世之辭就是引用了這種禪文學的形式。
大底還他肌骨好,
不涂紅粉自風流。
此處講的是“實在”的絕對完美,蕓蕓眾生,我們每個人都是從“實在”中來,到“實在”中去,并常住于“實在”。紛繁復雜的世界逝而復歸,歸而復逝,但其背后留下的是永恒不變的完美。
上杉謙信則以漢詩與和歌創作了辭世之辭。
一期榮花一杯酒,
四十九年一睡夢。
生不知死亦不知,
歲月只是如夢中。
極樂地獄在后,
獨立黎明之中。
一切云霧皆散,
心中唯有明月。(《謙信家記》)
下面是《太平記》(14世紀末編撰)中記錄的關于鐮倉武士們殉死的情形,與上述惠林寺的禪僧們的死相同,這本書清楚地闡述了禪宗對武士道尤其是他們的生死觀帶來的巨大影響。
北條高時的家臣中有一個名叫鹽飽圣遠的僧人,在鐮倉武士階層中地位并不怎么高。在主君運數已盡之際欲剖腹自殺以殉主君時,“將嫡出長子三郎左衛門忠賴叫到身邊,淚流滿面地對他說,‘諸方防線悉破,聞一門將士皆切腹身亡。我也將先于主君而去,以示忠義。但你年幼,尚在父親庇護之下,未蒙主君之恩,縱令與我在此一起保全性命,也無人會說不知大義。故暫到某處隱居,然后出家,遠離塵世,以慰我后世,并安心以度一生。’三郎左衛門忠賴聽罷,也是雙眼含淚,許久沒有說出話來。過了一會兒,說道,‘我不認為這是父親您所說的話。忠賴雖未直接蒙受主君之恩,但我們一家世世代代得以存續,皆因主君武恩之庇護。若忠賴自幼便入佛門,或許能棄主恩而入無為之道。但既生于弓矢之家,掛名于家譜之下,怎可眼見武運將傾而寄身佛門以避時難?為天下人所指,恥莫大焉。如您切腹以彰忠節,我將為您作冥途之先導!’話音未落,忠賴從袖下拔出刀來,趁父親不備刺進腹中,凄慘死去。忠賴的弟弟鹽飽四郎見狀,正要切腹隨哥哥而去之時,父親急忙制止,‘讓我先去吧,按長幼順序,在父親身死之后,你再自行了斷’。于是,四郎收回拔出的刀,恭候在父親面前。見此情景,鹽飽圣遠便高興地笑了,靜靜地在中門備好一把圓椅,并結跏趺打坐于其上,取過硯來,蘸墨揮毫,寫下了一首辭世之歌。
提持吹毛,
截斷虛空。
大火聚里,
一道清風。
隨后,將手疊放于胸前,引頸向前,命兒子四郎將其頭顱砍下。于是,四郎使盡全力砍下了父親的頭顱,然后又將刀刺入自己腹內直至刀柄,臥地而死。三名家臣見狀也奔跑過來,用同一把刀一個接一個地刺穿腹部,宛如魚肉串一般,頭挨著頭,臥倒在地。”
北條氏滅亡之際,還有一位名叫長崎次郎高重的禪門武士,他去拜訪師父——也是北條高時的師父,問道:“作為勇敢的武士,在這緊要關頭,該當如何?”禪師立即回答道:“揮舞其刀,勇往直前。”該武士很快就領悟了師父的意思。他在戰斗中勇猛殺敵,最后耗盡所有力量,倒在了主君北條高時的面前。
這種精神,其實是這些武士修禪者通過禪宗培養而成的。雖然禪宗不一定會與他們討論靈魂不滅,以及神道的正義和倫理行為,它只是告訴他們無論結果是合理還是不合理,都必須朝著目標向前突進。哲學可以由理性精神加以保全,而禪宗則需要行動。最有效的行動便是,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回頭,勇往直前。在這一點上,禪宗的確可以說就是武士的宗教。
“無畏而死”,是日本人心中最為崇尚的思想之一。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但只要符合無畏而死的這個特點,即便是罪犯犯下罪行,也往往可以得到寬大處理。“無畏”是指“不留遺憾”、“問心無愧”、“烈如勇士”、“毫不猶豫”、“鎮靜從容”等。日本人不喜歡猶豫不決、拖泥帶水地迎接死亡,而喜歡像被風吹落的櫻花般轉瞬即逝。日本人對待死亡的態度的確與禪的精神是相一致的。日本人也許沒有什么關于生命的哲學,但卻絕對有關于死亡的哲學。雖然這種哲學有時看上去有些不顧后果。深深吸收了禪宗思想的武士精神,甚至將這種哲學推廣到了普通百姓之中。這些普通的老百姓即便沒有像武士那樣經過特別的鍛煉,也會吸收這種精神,并為了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某種理由而犧牲自己的生命。這一點,從日本自古以來經常以某種理由為借口而進行的諸多戰爭中可以得到證明。一名寫日本佛教的外國記者曾吐露了一句真言,他說禪就是日本民族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