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橫掃英格蘭。樹葉從樹上被撕扯下來,帶著紅色和黃色的斑點,翻飛著飄落,或者一圈圈地飄揚,直到最后停歇。在城鎮里一陣陣風卷過街角,刮飛行人的帽子,高高掀起女人頭上的面紗。財富正在快速流通。街上人潮擁擠。圣保羅大教堂旁的辦公室里,辦事員們的筆停頓在斜面寫字臺上的劃線賬頁上。節假日之后工作不太容易。馬爾蓋特、伊斯特本 、布萊頓的陽光,已經把人們的皮膚曬成了古銅色或棕褐色。麻雀和椋鳥圍繞著圣馬丁教堂的屋檐飛著,發出刺耳的啁啾聲,白色鳥糞弄臟了國會廣場上手持鐵桿或卷軸的雕像光滑的頭。狂風跟著港口聯運火車,吹皺了英吉利海峽,吹落了普羅旺斯的葡萄,將地中海上正仰面躺在船上偷懶的年輕漁夫吹翻落水,他匆忙間抓住了繩索。
但是在英格蘭北部,天氣很冷。吉蒂——拉斯瓦德夫人,正坐在陽臺上,她丈夫和西班牙獵犬的旁邊,她將斗篷裹住了肩膀。她正看著山頂,上面是老伯爵立起的海豚形象的紀念碑,成了海上的輪船借以辨認方位的標志。樹林里霧氣繚繞。近處陽臺上的女石像手里的甕中插著深紅色的鮮花。長長的花床直伸到河邊,花床里火紅的大麗花間飄過淡淡的青煙。“在燒野草。”她大聲說。這時窗戶上一聲叩響,她的小兒子穿著粉色長外衣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手上拿著他的斑點馬。
在德文郡,圓圓的紅色山丘和深邃的山谷囤積了海風,這里的樹木上樹葉仍然十分厚實——太厚了,休 ·吉布斯在早餐時說。太厚實了,不方便打獵,他說;他的太太米莉離開了,讓他去開他的會。她胳膊上挎著籃子,沿著維護良好的碎石人行道向前走,人行道上正有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歪歪斜斜地走著。果園的墻上掛著黃黃的梨,果實十分飽滿,將上面蓋著的樹葉都頂了起來。不過黃蜂們已經發現了它們——梨皮都被啄開了。她的手挨到果實,就停住了。遙遠的樹林里傳來砰、砰、砰的聲響。有人在打獵。
青煙籠罩了大學城的尖頂和圓屋頂。一會兒堵住了滴水嘴獸的出口,一會兒又掛在外皮剝落、露出黃色的墻面上。愛德華正在進行快速保健散步,留意著各種氣味、聲音和顏色;這顯示了個人的觀感是多么復雜。很少有詩人能夠足夠精煉地表達出這些感受,不過他想,希臘語或拉丁語中一定有些文字能夠總結出這種對比——萊瑟姆太太從旁邊經過,他舉帽致意。
**的庭院里,石板上的落葉干枯了,硬硬地支棱著。莫里斯正拖著碎步穿過落葉走去他的房間,雨槽的邊上也散落著樹葉。他想起了他的童年時光。肯辛頓花園里的落葉還未被踐踏,孩子們跑過時踩著表面嘎扎嘎扎地響,他們拿起手里的鐵環抄起一把樹葉,撒落到薄霧繚繞的街面上。
狂風急速掠過鄉野的丘陵,吹來一圈圈巨大的陰影,陰影又再次縮小變成綠色。在倫敦,街道使云朵變得更窄;東區的河邊聚集著濃霧,“收廢鐵——”的叫賣聲顯得十分遙遠;在郊外,風琴聲也變得柔和。風吹散了青煙——在每個后院里爬滿常春藤的墻角下,還遮蔽著最后幾株天竺葵,院子里堆起了厚厚的落葉;熊熊烈火的火舌在舔舐著它們——煙被吹散到街上,吹進早晨開著的客廳窗戶里。因為此時是十月,一年之始。
埃莉諾坐在寫字臺邊,手里拿著筆。她用筆尖點了點馬丁的海象背上墨跡斑斑的一片刷毛,心想,這可是真奇怪,這么些年這東西居然一直都是這樣。這個結實的物件說不定比他們所有人都存活得久。就算把它扔了,它也會在某個地方一直存在下去。不過她從沒把它扔掉過,因為它是其他東西的一部分——比如她母親她在吸墨紙上畫著,一個點發射出許多線條。她抬起頭來。他們在后院里燒野草,空中有青煙在飄動,刺鼻的氣味,樹葉在飄落。街上有手搖風琴在演奏。“在阿維尼翁橋上。”她哼著,剛好趕上了調子。然后是什么?皮皮以前用一塊滑膩膩的法蘭絨擦洗她的耳朵時,就唱的這支曲子。
“隆、隆、隆,撲隆、撲隆、撲隆。”她哼唱著。曲調停了。風琴聲已經走遠了。她用筆蘸了蘸墨水。
“三乘以八,”她嘟噥著,“是二十四。”她果斷地說,在賬頁最底下寫了一個數字,然后將紅色和藍色的小賬簿掃成一堆,抱著走向了父親的書房。
“管家來了!”她進門時,他情緒不錯地說。他正坐在皮扶手椅上,看著一份粉色的財經報紙。
“管家來了。”他又說了一遍,眼睛從眼鏡上方向她看。他越來越遲緩了,她想;而她總是急匆匆的。但他們相處得特別好,簡直就像兄妹一般。他放下報紙,走到寫字臺邊。
我希望你能快一點,爸爸,她看著他打開存放支票的抽屜時緩慢從容的樣子,心想。要不然我就會遲到了。
“牛奶價格很高。”他說,拍了拍那本鑲著鍍金奶牛的賬簿。“沒錯。十月份就是雞蛋了。”她說。
他從容緩慢地寫著支票時,她環視著房間。這里就像一間辦公室,放著一堆堆文件和保險箱,不像的是壁爐旁還掛著馬嚼子,還有他在馬球比賽上得的銀獎杯。他是不是整個早上都坐在這里看財經報紙,考慮他的投資?她想。他寫著停下了。
“你這會兒去哪兒?”他問,帶著精明的微笑。
“去一個委員會。”她說。
“委員會。”他重復道,重重地、穩穩地簽上名字。“唔,自己要硬氣點,不要被人家壓著,內爾。”他在賬本上寫了一個數字。
“你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去嗎,爸爸?”他寫完后,她說,“是莫里斯的案子,你知道的,在**。”
他搖了搖頭。
“不行,我三點要到市政廳。”他說。
“那就午餐時見。”她說,動身要走。但他伸出了手。他有話要說,但猶豫著。她注意到他的臉變得有些肥厚了;鼻子上有著細小的血管;他變得過于發紅、過于厚重了。
“我在想要好好照顧迪格比一家。”他最后說道。他 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后院。她煩躁不安起來。
“落了這么多樹葉!”他說。
“是的,”她說,“他們在燒野草。”
他站著,看了一會兒煙霧。
“燒野草。”他跟著說了一遍,停下了。
“是瑪吉的生日。”他終于說了出來,“我在想給她送個小禮物——”他停住了。他的意思是他希望她去買,她知道。
“你想送她什么?”她問。
“唔,”他含糊地說,“漂亮可愛的東西,你知道——她可以穿戴的東西。”
埃莉諾回想著,瑪吉,小表妹,她是七歲還是八歲?
“項鏈?胸針?或者類似的東西?”她迅速問道。
“是的,類似的東西。 ”父親說,又在椅子上安坐下來,“可愛的小物件,她可以戴著的。”他翻開報紙,對她微微點了點頭。“謝謝你,親愛的。”她離開房間時,他說。
門廳的桌子上,裝客人名片的銀盤——名片有大有小,有的右角是折下的——和一塊上校用來擦高帽子的紫色長毛絨抹布之間,躺著一封薄薄的信,來自國外,信封一角用很大的字體寫著“英國”。埃莉諾匆匆跑下樓梯,經過時將信掃進了她的手袋。然后她用一種特別的四節拍的快步,跑過了排屋。在街角她停了下來,焦急地看著路上。在車水馬龍中她辨認出了一個龐大的影子,謝天謝地,是黃色的;謝天謝地,她趕上了公共馬車。她伸手招呼,上了公共汽車。她拉了拉皮質圍裙,蓋住了膝頭,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現在就全靠司機了。她放松了下來,呼吸著倫敦溫和的空氣,愉快地聽著倫敦平淡的喧鬧聲。她沿街看去,享受著滿眼的出租馬車、貨車和四輪馬車,它們全都朝著某個目的地駛去。她喜歡在夏季結束后,在十月又回到生活的熙熙攘攘之中,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德文郡和吉布斯夫婦住在一起。想起妹妹和休 ·吉布斯的姻緣,看著米莉和寶寶們,她想,結果證明他們很幸福圓滿啊。而且休——她笑了。他騎在一匹白色大馬上,四處亂走,把地上的垃圾都踩得粉碎。不過那兒的樹木、奶牛、小山丘都太多了,她想,卻沒有一座大山。她不喜歡德文郡。她很高興回到倫敦,坐在黃色公共汽車上,包里滿塞著文件,十月一切又都從頭開始。車已經離開了住宅區,街邊的房屋在變化,漸漸變成了商鋪。這是她的世界,在這里她如魚得水,適得其所。街道上人頭攢動,女人們拎著購物籃子從商鋪里涌進又涌出。這里有一種節奏,有一種韻律,她想,就像禿鼻烏鴉在原野里俯沖,飛起又落下。
她也是在奔赴工作——她轉了轉腕上的手表,卻沒看表。委員會之后,是達弗斯;達弗斯之后,是迪克遜。然后午飯、法庭……午飯、兩點半法庭,她又重想了一遍。公共汽車沿著貝斯沃特路行駛著。街道看起來變得越來越貧困。
也許我不該把這份工作交給達弗斯,她心想——她想起了彼得街,他們在那兒修建了幾所房屋,屋頂又在漏水,水池里有臭味。這時公共汽車停了;有人上下,車又繼續前行——不過把它交給一個小人物,總比交給那些大公司要好,她想,看著一家大型商場巨大的玻璃窗。大商場旁邊總是并排著小商店。這些小商店怎么能存活下來?她總是無法理解。但如果達弗斯——這時公共汽車停了,她抬頭看了看,站起身——“如果達弗斯以為他能欺負我,”她走下公共汽車時想,“那他就會發現自己錯了。”
她沿著煤渣路快速走向他們開會的那個白鐵皮棚屋。她來晚了,他們都到了。這是她假期后的第一次會議,他們都對她微笑著。賈德竟然把牙簽從嘴里拿了出來——這表示對她的肯定,這讓她有點受寵若驚。我們又都在這里了,她想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文件放到了桌上。
但她的意思是“他們”,不包括她自己。她并不存在,她一文不名。而他們都在那兒——布羅克特、卡夫內爾、西姆斯**、拉姆斯登、波特少校、拉曾比太太。少校苦口婆心地主持會議;西姆斯**(過去是磨坊幫工)散發出高人一等的氣息;拉曾比太太主動提議給她的表親約翰爵士寫信,而退休店主賈德對此嗤之以鼻。她坐下時微笑著。米麗婭姆 ·帕里什在讀信件。埃莉諾聽著,心想,你為什么把自己餓個半死。米麗婭姆瘦得不得了。
米麗婭姆讀信的時候,埃莉諾環顧著房間。這里辦過一場舞會。紅紙和黃紙的花彩橫掛在天花板上。威爾士王妃的彩色圖片在邊角上裝飾著黃色玫瑰花環,她胸前飾著一條海綠色絲帶,膝頭抱著一條圓滾滾的黃狗,肩頭垂掛著打了結的珍珠。她帶著一種平靜、漠然的神態,是對他們意見相左的一種奇特的評判,埃莉諾想,是拉曾比夫婦所崇拜的,西姆斯**所嘲笑的,是賈德剔著牙齒、斜眉以對的一種態度。他曾說過,要是他有兒子的話,他會送他去上大學。等她回過神來,波特少校在對她說話。
“好了,帕吉特**,”他說,想把她也拉進來,因為他們倆處于相同的社會階層,“我們還沒有聽到你的意見。”
她打起精神,開始陳述自己的意見。她確實有看法——非常確定的看法。她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起來。
飄過彼得街的青煙在房屋之間的狹窄空間里,已經濃縮成了一層精細的灰色面紗。不過兩側的房屋仍清晰可見。除了街道正當中的兩棟房子外,其余的全都一模一樣——灰黃色的方盒子,頂上是灰石板帳篷式屋頂。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只有幾個孩子在街上玩耍,兩只貓在用爪子從雨槽里掏著什么東西。有一個女人從窗口探出身來,這邊瞧瞧,那邊看看,眼光來來**地掃視著街道,仿佛在每個縫隙里耙尋著吃的東西。她的眼睛充滿了貪婪、渴望,就像是猛禽的眼睛,同時也顯得陰沉、困倦,仿佛沒有什么能滿足它們的饑渴。無事發生,平安無事。她仍然用她那雙懶散卻不滿足的眼睛來回仔細打量。一輛二輪馬車在街角出現。她緊盯著馬車。馬車在對面的房屋前停下,那房子因為地基基石是綠色的,而且在門上方有一塊印了向日葵的飾板,所以有些與眾不同。一個戴花呢帽的小個子男人下了馬車,輕敲起房門。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她搖了搖頭,前后看了看街上,然后關上了門。男人在門口等著。馬兒好脾氣地站著,彎著脖子,韁繩垂著。窗口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白白的臉,好多層下巴,下嘴唇像塊板子似的凸著。兩個女人并肩斜靠在窗外,看著那個男人。男人是羅圈腿,正在抽煙。她們相互間說了些什么關于那男人的話。他來回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這時候他扔掉了煙頭。她們盯著他看。接下來他會做什么?他會不會喂馬兒吃食?這時一個高挑的女子身穿灰色花呢外套和半裙,急匆匆從街角走來;小個子男人轉身,碰了碰帽邊。
“對不起,我來晚了。”埃莉諾大聲說。達弗斯用手碰碰帽子,親切地微笑著,這笑容總是讓她很愉快。
“沒關系,帕吉特**。”他說。她總是希望他不會覺得她就是尋常的那種老板。
“現在我們就仔細檢查一遍。”她說。她討厭干這個,可這事非做不可。
樓下的房客湯姆斯太太開的門。
噢,老天,埃莉諾想,看著她圍裙下的隆起,又有了,我跟她說的那些全白說了。
他們走過這棟小房子的一個個房間,湯姆斯太太和格羅夫太太跟在后面。這兒一個裂縫,那兒一塊污漬。達弗斯手里拿了一根一英尺長的尺子,輕敲著石灰墻板。她任由湯姆斯太太嘰里呱啦地說著話,心想,最糟的地方是,我就是忍不住喜歡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威爾士口音,他是個迷人的無賴。他就條鰻魚一樣滑溜溜的,她知道;可是當他那樣說話的時候,平穩單調的聲調,讓她想起威爾士的山谷……他在每一個問題上都欺騙了她。石灰墻板上有個洞,可以把手指頭伸進去。
“看那個,達弗斯先生,那兒——”她說,俯身把手指伸了進去。他正在舔他的鉛筆。她喜歡跟他一起到他的工場去,看他量木板和磚塊;她喜歡他說話時用的那些技術詞匯,那些很難的小詞。
“現在我們上樓。”她說。她覺得他就像一只努力掙扎著要把自己拉出碟子的蒼蠅。和達弗斯這樣的小業主打交道總是不確定、有風險;他們可能掙扎出來,變成他們時代的賈德,把兒子送去上大學;而反過來他們也有可能陷進去,然后——他有太太、五個孩子;她在店鋪后面的房間里見過他們,在地板上玩著棉線卷輪。她總是希望他們能請她進去……頂樓到了,老波特太太住在這里,她臥床不起。埃莉諾敲了敲門,用愉快的語調大聲說:“我們能進來嗎?”
沒人回答。老太太已經全聾了,他們進了房間。她像平常一樣,沒做什么,只是撐著身子斜靠在床角。
“我帶達弗斯先生來看看你的天花板。”埃莉諾大聲說。
老太太抬起頭,像一只毛發蓬亂的猿猴開始用手扒拉起來。她瘋狂地、懷疑地看著他們。
“天花板,達弗斯先生。”埃莉諾又說。她指著天花板上的一塊黃色污漬。這房子才建好五年,就什么都需要修了。達弗斯推開窗戶,探出身子。波特太太抓住了埃莉諾的手,就像是擔心他們會傷害自己。
“我們是來看看你的天花板的。”埃莉諾很大聲地重復。但這些話沒有引起任何反應。老太太開始唉聲嘆氣地訴起苦來。她吐出的一個個字匯集起來,形成了一支半是訴苦、半是咒罵的“贊美詩”。但愿上帝能帶她離開。她說,每晚她都在哀求他讓她走。她的孩子們都死了。
“早上我醒來時……”她又開始了。
“好了,好了,波特太太。”埃莉諾試圖安撫她,但自己的手被抓得緊緊的。
“我求他讓我走。”波特太太繼續說。
“是雨槽里的樹葉。”達弗斯縮回腦袋說。
“痛苦啊——”波特太太伸出雙手,手上骨節突出、滿是皺紋,就像盤結的老樹根。
“好了,好了。”埃莉諾說,“但是在漏水,那就不光是落葉的原因。”她對達弗斯說。
達弗斯又探出腦袋。
“我們要讓你更舒服一點。”埃莉諾對老太太大聲說。她一會兒畏畏縮縮、說著奉承話,一會兒又拿手捂著嘴。
達弗斯又縮回了腦袋。
“你找到是什么問題了嗎?”埃莉諾尖厲地問他。他正往小筆記簿上記著什么東西。她很想離開了。波特太太正叫埃莉諾撫摸她的肩膀。埃莉諾照做了,她的一只手仍然被抓著。桌上擺著藥,米麗婭姆 ·帕里什每周都來。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她想。波特太太繼續嘮叨著。我們為什么要強迫她活著?她問,看著桌上的藥。她再也忍不了了。她抽出手來。
“再見了,波特太太。”她喊道。她既是虛情假意的,又是真心實意的。“我們會修補你的天花板。”她喊道。她關上了門。格羅夫太太在她前面蹣跚著,要指給她看碗碟洗滌房的水池。她臟兮兮的耳朵后面垂著一束黃頭發。要是我這輩子每一天都得做這些,埃莉諾想,跟著他們進了碗碟洗滌房,我就會跟米麗婭姆一樣變成皮包骨頭;還戴著一串珠子……那有什么用呢?她想,俯身去嗅水池里的氣味。
“好了,達弗斯,”檢查完畢后,下水道的氣味還殘留在她的鼻子里,她面向達弗斯,問道,“這個你建議該怎么辦?”
她的怒火正在燃起,這主要都是他的錯。是他騙了她。但當她站在那兒,面對著他,注意到他營養不良的小個子,還有他的領結爬到了衣領上面,她又感覺很不舒服。
他不安地扭著身子。她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發脾氣了。
“你要是干不好的話,”她簡短地說,“那我就找別人了。”她用的是上校女兒的語調,是她憎惡的中上層階級的語調。她看到他在眼前變得陰沉起來。但她繼續戳他的痛處。
“你應該對此感到羞愧。”她說。她能看出,這話震動了他。“早安。”她簡單地說了句。
他討好的笑容再也不能讓她感覺舒服了,她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你就得威嚇他們,否則他們就會看不起你,湯姆斯太太送她出去時,她這么想著。她再次注意到湯姆斯太太圍裙下的隆起。一群孩子正在圍觀達弗斯的小馬。但她注意到,他們沒人敢去碰它的鼻子。
她已經晚了。她看了一眼那塊赤褐色飾板上的向日葵。那象征著她少女情感的東西冷酷地讓她感到好笑。她本來認為它代表了鮮花,代表了倫敦中心的綠地;但如今它已經開裂了。她又開始了她慣常的四拍子快走。這種步伐似乎打碎了這令人討厭的外殼,搖晃著擺脫了老太太仍然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她跑了起來,她左躲右閃。逛街的女人們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沖進馬路當中,在車馬間揮舞著手。售票員看到了她,彎起手臂把她拉了上來。她趕上了公共汽車。
她踩到了角落里一個男人的腳趾,又摔到兩個老婦人中間。她微微喘著氣,頭發也散了,跑得臉紅心跳。她掃了一眼同車的人。他們看上去都正襟危坐,上了年紀,好似都打定了主意。不知怎的,她總覺得自己是公共汽車上最年輕的人,不過今天,因為今天和賈德的爭吵她勝利了,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公共汽車沿著貝斯沃特路前行,拉車的馬匹構成的灰色線條在她眼前上下搖晃。商鋪又變成了住宅,大房子和小房子,酒吧和私宅。一座教堂在增高它那用金銀細絲裝飾的尖頂,底下是各種管道、電線和排水管……她的嘴唇動了起來。她在和自己說話。到處都有酒吧、圖書館和教堂,她喃喃自語。
剛才被她踩了腳的男人打量著她,一看就懂的類型,拿著手袋,樂善好施,營養良好;老姑娘,處女,和她這個階層的所有女人一樣,冷漠;她的激情從來沒被觸碰過;然而也并非毫無魅力。她笑了起來……這時她抬頭,碰到了他的視線。她在公共汽車上大聲地自言自語。她必須得改掉這個毛病。她必須得等到晚上刷牙的時候。幸好公共汽車停了,她跳了下去。她開始沿著梅爾羅斯公寓快步走著。她感覺年輕,充滿活力。從德文郡回來后,她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她極目遙望阿伯康排屋柱子林立的街景。這些房屋有著柱子和前院,看上去全都十分體面高檔;在每一家的前廳里她都仿佛看見客廳女侍的手臂掃過餐桌,正在布置午宴。在幾間屋子里已經有人坐下來開始吃午餐了;她可以透過窗簾間人字形的空隙看到他們。她自家的午餐她要晚了,她想著,跑上了前門門階,把大門鑰匙**門鎖。然后,就像有人在說話一般,她腦子里出現了一句話:“可愛的物件,可以穿戴的東西。”她停下了,鑰匙還在鎖里。瑪吉的生日,她父親的禮物,她全忘了。她停了停,轉頭又跑下了臺階。她必須去趟蘭黎商店。
蘭黎太太這些年來已經發福了,正在店鋪的后屋里慢慢地嚼著冷羊肉。這時,她看到埃莉諾**穿過了玻璃門。
“早上好,埃莉諾**。”她走了出來,說。
“可愛的物件,可以穿戴的東西。”埃莉諾喘著氣說。她看上去很不錯——度假后曬黑了,蘭黎太太想著。
“給我的侄女——我是說表妹。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兒。”埃莉諾說了出來。
蘭黎太太認為自己賣的東西太廉價了。
有玩具船、洋娃娃、便宜的金表 —可是沒什么精致的東西可以給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兒。可埃莉諾**等不及了。
“那個,”她說,指著一條別在卡片上的串珠項鏈,“那個可以。”
這個看起來有點廉價,蘭黎太太想。她俯身伸手拿了一條帶金色珠子的藍色項鏈,可埃莉諾**太著急了,都等不及用牛皮紙包好。
“我已經晚了,蘭黎太太。”她說,和氣地揮了揮手,然后跑了。
蘭黎太太喜歡她。她似乎總是很和善。她沒嫁人真是可惜——讓妹妹先于姐姐出嫁絕對是個錯誤。不過她還要照顧上校,況且他現在也上了年紀。蘭黎太太最后想著,又回到店鋪后面繼續吃她的羊肉。
“埃莉諾**馬上就回來了。”克羅斯比端菜進來時,上校說,“先別打開蓋子。”他背對壁爐站著,等著她。是的,他想,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他盯著菜盤蓋子,想。米拉又回來了;那個家伙就是個混蛋,他早就知道。他該給米拉準備些什么生活必需品呢?他該怎么辦呢?他曾想過,他想把一切和盤托出,都告訴埃莉諾。為什么不呢?她不再是個孩子了,他想;而且他也不喜歡做那樣的事情——把東西都鎖在抽屜里。但他想到要告訴自己的女兒,還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來了。”他突然對克羅斯比說。克羅斯比正無聲地站在他身后等著。
埃莉諾進來時,他突然產生了某種堅定,心里說,不行,不行。我不能這么做。不知為什么等看到了她,他才意識到他不能告訴她。而且,看著她愉快的面容,無憂無慮的樣子,他想,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他突然心里涌起一股妒火。他們坐下時,他想到,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考慮。
她把一條項鏈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
“喂,這是什么?”他茫然地看著項鏈,說。
“瑪吉的禮物,爸爸。”她說,“我盡力了……恐怕有點廉價。”
“噢,非常漂亮。 ”他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說,“正好是她喜歡的。”他又說,把項鏈推到一旁。他開始切起雞肉來。
她太餓了,還有些氣喘吁吁。她覺得自己有點“團團轉”了,這是她自己的原話。你是圍著什么在團團轉呢?她想,伸手去取面包醬——某個軸?那天早上的場景變換得如此之快,每換一個場景都需要不同的調整;這個需要提到表面上來,那個需要壓到底下去。而此時她沒有別的感覺,只是餓,只想吃雞肉,腦子一片空白。而吃東西的時候,對父親的感覺出現了。他坐在對面,不慌不忙地吃著雞肉,她喜歡他的堅毅。他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想知道。賣出一家公司的股票,買另一家公司的股票?他好像醒過神來。
“唔,委員會怎樣了?”他問。她添油加醋地給他講了她對賈德的勝利。
“做得好。要頂住他們,內爾,不要被他們壓制。”他說。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為她感到驕傲,她也喜歡他為自己驕傲。同時她也不想提起達弗斯和里格比住宅。他對于不會理財的人沒什么同情,而她一分利息也沒掙到,所有的錢都投進了房屋的修繕。她把話題轉向莫里斯和他在**的案子。她又看了看表。她的弟妹西利亞告訴她兩點半準時在**碰頭。
“我得趕緊走了。”她說。
“呀,那些律師們總是有辦法拖延時間。 ”上校說,“法官是哪個?”
“桑德斯·柯里。”埃莉諾說。
“那就得拖到審判日了。”上校說。
“在哪個法庭審理?”他問。
埃莉諾不知道。
“來,克羅斯比——”上校說。他讓克羅斯比找來《泰晤士報》。他開始用笨拙的手指翻看起一頁頁大版面的報紙,埃莉諾吃著果餡餅。等她倒咖啡的時候,他已經找到了案子在哪個法庭審理。
“你要去市政廳,爸爸?”她放下杯子,說。
“是,去開會。”他說。他喜歡去市政廳,不管去做什么都好。
“真奇怪,審案子的會是柯里。”她站起身說。他們不久前和他一起吃過飯,在皇后大門那邊一座陰森的大房子里。
“你還記得那次聚會嗎?”她站起身說,“老橡木家具?”柯里喜歡收藏橡木箱子。
“我懷疑都是贗品,”父親說,“別著急。”他勸說道,“坐出租車去,內爾——如果你要零錢的話——”他開始用他的短手指頭摸索銀幣。埃莉諾看著他,心頭又涌起兒時熟悉的感覺,他的口袋似乎是深不見底的銀礦,總能挖出無盡的半克朗銀幣。
“那好,”她接過銀幣說,“我們在下午茶的時候見。”
“不行,”他提醒她,“我要到迪格比家繞一圈。”
他毛茸茸的大手拿起項鏈。埃莉諾擔心項鏈看起來有點廉價。
“拿個盒子裝著,怎么樣?”他問。
“克羅斯比,找個盒子裝項鏈。”埃莉諾說。克羅斯比突然散發出受了重用的光芒,急匆匆跑向了地下室。
“那就晚餐時見。”她對父親說。她如釋重負地想,那就意味著我不必趕回來吃茶點。
“對,晚餐見。”他說。他手上拿了一截紙頭,他正把紙頭包到雪茄的一頭。他吸了一口。一股青煙從雪茄上冒了出來。她喜歡雪茄的味道。她站了一會兒,把煙味吸了個飽。
“向尤金妮嬸嬸問好。”她說。他吸著雪茄,點了點頭。
坐小馬車真是享受——節省了十五分鐘。她斜靠在角落里,滿足地輕嘆了一聲,門簾在她膝蓋上方咔嗒咔嗒地響著。有一會兒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坐在馬車的角落里,享受著平和、寂靜和忙碌之后的休息。馬車慢慢前行,她感覺自己超然脫俗,像個旁觀者。早上匆匆忙忙,一件事接著一件。此刻,到**之前,她都可以靜**著,什么都不用干。路很長,馬兒步履緩慢,身上蓋著紅布,毛很長。它保持著小步慢跑,沿貝斯沃特路而行。街上車和人都少,人們還在吃午餐。遠處升起柔和的青煙,鈴聲叮當,馬車經過一座座房子。她開始忘了注意經過的是些什么樣的房子。她半閉著眼,然后,不自覺地,她看到自己的手從門廳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什么時候的事?今天早上。她把信放哪兒?她的手袋里?對。信在那兒,還沒打開,是馬丁從印度寄來的。既然還在路上,那她就讀讀信吧。信是馬丁的小手寫在很薄很薄的信紙上的。信比平常要長,是關于和某個叫倫頓的人一起的歷險。誰是倫頓?她不記得了。“我們凌晨出發。”她讀道。
她看向窗外。他們被大理石拱門處的車流給阻住了。馬車正從公園里出來。一匹馬騰躍了起來,不過馬夫控制住了它。
她繼續讀:“我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叢林的深處……”
你在做什么?她問。
她看到弟弟,紅頭發,圓臉蛋,一副挑釁的表情,讓她常常擔心他總有一天會招來麻煩。顯而易見,正是如此。
“我迷了路,太陽正在落山。”她讀道。
“太陽正在落山……”埃莉諾重復道,看著前面的牛津街。陽光照耀著櫥窗里的時裝裙。叢林是密密的森林,她想,布滿了矮小的樹叢,墨綠色的。馬丁獨自一人在叢林里,太陽正在落山。接下來會怎樣?“我認為最好待著不動。”于是他站在叢林里小樹叢當中,獨自一人;太陽正在落山。她眼前的街道變得模糊起來。太陽落山后肯定特別冷,她想。她繼續讀。他不得不生起一堆火。“我摸了摸口袋,發現我只有兩根火柴……第一根滅了。”她看到一堆干樹枝,馬丁獨自一人看著火柴熄滅。“然后我點著了另一根,謝天謝地,它起了作用。”紙燃了起來,樹枝也點著了,一片火燃燒起來。她焦急地跳著往后看,直到最后……“有一次我覺得我聽到有聲音在呼喊,但聲音消失了。”
“聲音消失了!”埃莉諾大聲說。
他們在**官法庭路停住了。一個警察正在幫助一個老婦人過街,馬路就是一片叢林。
“聲音消失了,”她說,“然后呢?”
“……我爬上一棵樹……我看到了小道……太陽升起了……他們已經放棄了,任我自生自滅。”
馬車停住了。埃莉諾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只看到矮小的樹叢,弟弟正看著太陽在叢林上方升起。太陽在升起。有那么一刻火苗在**里巨大的送葬人群的頭頂上跳躍。是第二根火柴起了作用,她想著,付了車費給車夫,走了進去。
“哎呀,你來啦!”一個身穿皮草的小個子女人喊道。她正站在一扇門邊。
“我以為你不來了。我正要進去。”她個子嬌小,長了一張貓臉,擔心的樣子,但為丈夫感到非常驕傲。
她們穿過旋轉門,進入正在審案的法庭。一開始這里顯得昏暗擁擠。戴假發、穿袍子的男人們起身坐下,進進出出,就像野地里的一群鳥,四處打堆。他們看上去都很面生,她沒看到莫里斯。她四處張望,想要找到他。
“他在那兒。”西利亞小聲道。
在前排的一個律師轉過頭來。正是莫里斯,他戴著黃色假發,看起來真奇怪!他的目光掠過她們,但沒有表示他認出了她們。她也沒對他笑笑,這莊嚴壓抑的氣氛不允許任何個性的存在,整個場景都具有某種儀式感。從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側臉,假發把他的前額變成了方形,讓他看起來像是在畫框之中,像一幅畫。她從來沒從這么有利的角度看過他,那樣的眉毛,那樣的鼻子。她環視了一周。他們所有人都像畫中人,所有律師看上去都特別顯眼,引人注目,就像墻上掛著的 18世紀肖像畫。他們仍然在起身坐下,笑著談著突然一扇門被推開了。引座員要求大家為閣下大人保持安靜。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法官走了進來。他鞠了一躬,在獅子和獨角獸構成的皇家紋章下的座位上坐下。埃莉諾感到心里涌過一絲敬畏。他就是老柯里。但他的變化真大啊!上次見他的時候,他坐在餐桌的桌首,桌子正中鋪了一條波紋起伏的黃色刺繡品。他拿了一支蠟燭,帶著她在客廳四處觀看他的老橡木家具。可此時他坐在那兒,穿著袍子,威風凜凜,令人敬畏。
一位律師站了起來。她想要聽懂這個大鼻子男人說些什么,可這時已經很難跟上了。不過她還是聽著。又一個律師站了起來,一個雞胸的小個子男人,戴著金色夾鼻眼鏡。他讀了一份文件,然后也開始陳述。她能聽懂他說的一些話,可這些跟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她不明白。什么時候莫里斯會說話,她想知道。顯然還沒到時候。就像父親說過的,這些律師們知道怎么拖延時間。根本沒必要著急地吃午飯,坐公共汽車過來也能趕得上。她的眼睛一直盯著莫里斯。他正繪聲繪色地跟旁邊一個淡黃色頭發的男人講笑話。那些就是他的死黨,她想;這就是他的生活。她記得他從小時候起理想就是成為律師。是她說服了爸爸;那天早晨她冒著生命危險走進了他的書房但現在,她很激動,莫里斯已經成才了。
埃莉諾能感到西利亞的緊張和僵硬,緊緊抓著她的小手袋。莫里斯開始說話了,他看上去很高大,黑白分明。他一只手放在袍子邊上。她多么熟悉莫里斯的這個姿勢,她想——緊抓住什么東西,這樣別人就能看見他洗澡時割到的白色疤痕。不過他的另外一個動作她不大熟悉——他揮出手臂的動作。那是屬于他的公眾生活、法庭生活的動作。他的聲音也顯得陌生。但當他漸漸流暢起來,他的聲音中不時出現的某個語調令她莞爾,那是他私下里的腔調。她忍不住轉過去看著西利亞,仿佛在說,這真像莫里斯啊!但西利亞定定地看著前方的丈夫。埃莉諾也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說話的內容上。他說話十分清楚明了,字詞間的間隔十分完美。突然法官打斷了他:
“帕吉特先生,我理解你的意見是……”他的語調彬彬有禮,卻令人生畏。埃莉諾激動地看到莫里斯馬上停下了發言,法官說話時他恭敬地垂著頭。
可他知道該怎么回答嗎?她想,緊張地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生怕他會崩潰,好像他還是個孩子。但他的回答張嘴就來。他不緊不慢地打開一本書,找到地方,讀了一段話,老柯里聽著,點著頭,在面前攤開的一大本冊子上留下了記錄。她長舒了一口氣。
“他做得多棒啊!”她小聲說。西利亞點點頭,但還是緊抓著手袋。埃莉諾覺得自己可以松口氣了。她環顧四周。這里奇怪地兼具莊重和散漫。不停有律師進進出出。他們斜靠著法庭的墻壁站著。暗淡的頂燈下他們的臉全都白得像羊皮紙,五官似乎都特別鮮明。他們已經點亮了煤氣燈。她注視著法官。他此時后靠在獅子和獨角獸下面的巨大雕花座椅上,傾聽著。他看上去無限悲傷、無比睿智,似乎各種詞句抽打到他身上已經有好幾個世紀。這時他睜開沉重的雙眼,皺起額頭,龐大的袖口里伸出的手又小又脆弱,在大冊子上寫了幾個字。然后他再次半閉著眼,陷入了他對不幸的人類各種沖突不和的永恒警戒當中。她的思緒開始漫游起來。她背靠著硬木座椅,任由遺忘的潮水在自己身上流淌。早晨以來的場景開始陸續形成,沖到眼前。委員會會議上的賈德,父親讀報紙,老婦人拽住她的手,客廳女侍清掃餐桌上的銀器,馬丁在叢林里劃燃了第二根火柴……
她煩躁不安起來。空氣很悶,燈光很暗,法官身上最初的光芒已經消失,此時看上去很煩悶,也不再對人類的弱點具有免疫力了。她記起在皇后大門的那座可怕房子里,他談起老橡木家具時是那么容易輕信他人,她笑了。“這是我在懷特比買的。”他說。那卻是個贗品。她想大笑,她想離開。她站起身,小聲說:
“我走了。”
西利亞喃喃說了些什么,大概是反對。但埃莉諾輕手輕腳地穿過了旋轉門,來到了大街上。
斯特蘭德大街的喧囂、混雜、寬闊,突然讓她渾身輕松。她感到自己正在膨脹。這里還是白天,色彩斑斕的生活在奔涌、騷動,向她迎面沖來。就像是在這世界,在她心里,有什么東西掙脫了禁錮。她在高度集中緊張之后,似乎被拋撒,向四處散落。她沿著斯特蘭德大街漫步,滿心愉悅地看著忙碌的街道;擺滿了閃亮鏈條皮包的商店;白色外墻的教堂;參差不齊的屋檐,裝飾著橫七豎八的電線。頭頂是帶著雨意卻微微閃亮的天空,令人目眩。風吹拂到臉上。她深吸了一口清新濕潤的空氣。她想起那個昏暗的小法庭和里面五官鮮明的一張張臉,她想,那個人整天都得坐在那兒,每一天。她又看到了桑德斯 ·柯里,靠在巨大的座椅上,他的臉塌陷成剛毅的皺紋。她想,每一天,整日里,都在辯論法律條文。莫里斯怎么能受得了?可他過去總是想當律師。
出租車、貨車和公共汽車,車流涌過;它們仿佛將空氣沖到了她的臉上,將泥濺到了人行道上。人潮擁擠奔忙,她加快了步伐,順應人流。一輛貨車轉彎開上一條通往河邊的陡峭小街,她被擋住了。她抬頭看到屋頂間飄動的云,滿含著雨水而腫脹的烏云,漫無目的、冷漠的云。她繼續走著。
在查理十字車站的入口處她又被擋住了。那里的天空非常遼闊。她看到一行鳥兒正在高飛,一起橫越過天空。她看著鳥兒。然后她又繼續走。步行的人、坐車的人,全都像稻草一般從橋邊的碼頭里被吸了進去。她得等著。堆滿盒子的出租馬車從她旁邊經過。
她妒忌他們。她希望她也能出國,去意大利、印度……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發生了什么事。在大門口的報童們正分發著報紙,速度快于平常。人們抓過報紙,打開邊走邊看。她看到一個男孩腿上被風吹起來的布告。巨大的黑字“死訊”。
布告被風吹平了,她看到了另一個詞“帕內爾”。
“死訊……”她重復道,“帕內爾?”她感到一陣眩暈。他怎么可能死了——帕內爾?她買了一張報紙。他們是這樣說的……
“帕內爾死了!”她大聲說。她抬頭再次看到了天空,云正在飄過,她看向了街道。一個男人正用食指指著新聞。他正說,帕內爾死了。他正幸災樂禍。但他怎么會死呢?就像天空中有什么東西在漸漸消失。
她慢慢地朝特拉法加廣場走去,手里拿著報紙。突然整個場景凝固不動了。一個男人和一根柱子連在了一起,一頭獅子和一個男人連在了一起,他們似乎都連在一起,靜止不動,就像再也不會動了似的。
她走進了特拉法加廣場。某處的鳥兒正發出刺耳的嘰嘰喳喳聲。她停在噴泉邊,低頭看著裝滿了水的大水池。微風吹起黑色的波紋。水里倒映著樹枝和一抹蒼白的天空。如同夢境,她喃喃道,宛如夢境……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轉過身,她必須到迪利亞那里去。迪利亞很在乎,她曾經滿懷激情地喜歡過他。她過去常常是怎么說的——為了這個男人,憤然離家,獻身事業?公正,自由?她必須到迪利亞那兒去。這將會結束迪利亞所有的夢想。她轉身招了一輛出租馬車。
她俯身靠著門簾,看向外面。他們經過的街道非常窮,不僅窮,她覺得還非常邪惡。這里就是罪惡、**,是倫敦的現實。在黃昏光怪陸離的光線下這里顯得非常可怕。燈正在被點起,報童在叫喊,帕內爾……帕內爾。他死了,她自言自語,她仍然清醒地意識到兩個世界,一個在頭頂展翅翱翔,一個僅能在人行道上用足尖舞蹈。她到了……她伸出手,讓馬車在一條小巷子里的一小排門柱子對面停下。她下了車,朝廣場里面走去。
車馬的喧囂聲已然平息。這里非常安靜。十月的午后,落葉飄零,褪色的老廣場看上去昏暗、破舊,彌漫著霧氣。房子都作為辦公室,租給了社團、私人,租客的名字釘在門柱上。附近一帶都顯得陌生、兇險。她來到破舊的安妮女王式門口,門楣帶著繁復的雕花,她按了六七個門鈴中最上面的一個。門鈴上方寫了名字,有的只在名片上有名字。沒人應門。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她走上扶手雕花的木樓梯,樓梯和扶手似乎都失去了過去的高貴。深深的窗座上立著牛奶罐子,罐子底下壓著賬單。有些窗玻璃已經破了。在頂樓迪利亞的門外,也有一只牛奶罐,是空的。她的名片用一個圖釘釘在一塊鑲板上。埃莉諾敲了敲門,等著。沒有聲音。她轉了轉門把手。門鎖著。她站了一會兒傾聽著。側面有個小窗可看到廣場。鴿子正在樹頂咕咕叫著。車馬聲遙不可聞。她只聽得報童在叫著死亡……死亡……死亡。樹葉在飄落。她轉身走下了樓梯。
她在街頭漫步。孩子們在人行道上用粉筆畫好了格子;女人們從樓上的窗戶探出頭來,貪婪、不滿足的眼光在街道上搜尋。房屋只租給單身的先生們。窗口的廣告牌上寫著“帶家具的公寓”或“帶早餐的旅館”。她猜想著在那些厚實的黃色窗簾后面是怎么樣的生活。這就是她妹妹居住的郊區,她想著,轉了身;迪利亞一定常常在晚上獨自這樣回家。她走回廣場,爬上樓梯,再次擰著門把手。里面還是沒有聲音。她站了一會兒,看著落葉飄零;她聽到報童的叫喊和鴿子在樹頂上的咕咕聲。“鴿子咕咕,快來吃谷;鴿子咕咕,快來……”一片樹葉落了下來。
隨著午后時間慢慢過去,查理十字街的車流繁忙了起來。步行的人、坐馬車的人,全都在車站的門口被吸了進去。人們疾步搖搖擺擺地走著,像是車站里有什么魔鬼,一旦等久了就會發怒。但即便是這樣,他們在經過時也會停一下,匆忙拿起一張報紙。云朵分開又聚攏,讓陽光閃耀一會兒然后又遮蔽。車輪和馬蹄濺起泥土,一會兒是暗褐色,一會兒是鎏金色。屋檐下鳥兒們刺耳的嘰嘰喳喳聲在一片熙熙攘攘中也聽不見了。二輪小馬車叮叮當當地過去,叮叮當當地過去。最后在所有這些叮叮當當的出租車中,出現了一輛馬車,里面坐著一個結實粗壯的紅臉男人,手里拿著一朵薄紙包著的鮮花。這是上校。
“嗨!”馬車經過車站門口時,他喊了一聲,一只手從車頂的活門伸了出去。他探出身子,接住了扔過來的一份報紙。
“帕內爾!”他驚呼著,摸索著眼鏡,“死了,我的老天!”
馬車..前行。他把新聞讀了兩三遍。他取下眼鏡,喃喃道,他死了。他往角落里一靠,心頭涌起一股感覺,又像是解脫,又有一絲勝利。好了,他自言自語,他死了——那個厚顏無恥的投機分子,那個干盡壞事的煽動家,那個男人……這時,他心里出現了某種和自己女兒有關的感覺,他說不清是什么,但禁不住皺起了眉頭。不管怎么說他現在死了,上校想。他是怎么死的?自殺?這倒并非出人意料……總之他死了,一切就結束了。上校坐在那兒,一只手捏著報紙,一只手握著薄紙包著的鮮花,出租車沿懷特霍爾街走著馬車經過下議院,他想著,人們可以尊敬……帕內爾,可能比對于某些其他家伙更尊敬還有很多關于離婚案的流言蜚語。他看向外面。馬車正走近某條街道,多年前他常常停在這兒,環顧四周。他轉頭朝右邊的街道看去。但一個公眾人物是不敢去做這些事的,他想。馬車繼續前行,他微微點了點頭,現在她寫信給我要錢了,他想。那個家伙原來是個混蛋,他早就知道。她已經失去了美貌,他想,她已經變得又矮又胖。行,他可以寬容一些。他又戴上眼鏡,讀起城市新聞來,
就算帕內爾的死發生在現在,也起不了什么波瀾,他想。就算他還活著,就算流言蜚語已經停息——他抬起頭來。馬車又和平常一樣繞了遠路。司機轉錯了彎,他們總是犯錯。“左轉!”他大喊,“左轉!”
在布朗恩大街昏暗的地下室里,穿著襯衫的意大利男仆正讀著報紙,女仆如跳舞般輕快地走了進來,手里拿了一頂帽子。
“看她給了我什么!”她大聲說。因為客廳的臟亂而以示補償,帕吉特夫人給了她一頂帽子。“我是不是很時髦?”她說,在鏡子前停下,腦袋歪戴著那頂漂亮的意大利帽子,看上去像是用玻璃絲做的。安東尼奧只得放下報紙,出于紳士風度攬住了她的腰,因為她并不漂亮,而且她的行為也不過是對他印象中的意大利托斯卡納區的山城女人的滑稽模仿。這時,一輛出租馬車停到了欄桿前,兩條腿伸出來立在了那里,他必須趕緊動身,穿上外衣,走上樓梯去應門。
上校站在門階前等著,心想,他可真磨蹭啊。死訊所帶來的震驚幾乎已經被吸收了,雖然仍在他心里震蕩,但已經不會讓他對外界停止觀察和思考。他站在那兒,想著他們已經把磚縫又填平了,他們怎么還能有余錢,有三個男孩要上學,還有兩個小女孩要養?尤金妮是個聰明女人沒錯,但他希望她能找個客廳女侍,而不是那些似乎總是在吞吃通心面的意大利人。這時門開了,他上樓時似乎聽到從后面哪個地方傳來一陣笑聲。
他站在客廳里等著,他覺得他喜歡尤金妮的客廳。這里非常凌亂。地上散落著刨木屑,是來自放在地板上的某個打開了還沒收拾完的行李箱。他記起來他們剛去了意大利。桌上立著一面鏡子。很可能是他們從那里帶回來的一樣東西,人們喜歡從意大利帶回來這類東西。鏡子很舊,布滿了斑點。他在鏡子前正了正領結。
但我更喜歡一面能看清楚人的鏡子,他想著,轉身走開了。鋼琴蓋打開著;茶杯半滿,和平常一樣,他笑了。屋里四處都插著枝條,上面掛著紅色和黃色的枯葉。她喜歡鮮花。他很高興自己記得帶來了他常帶的禮物。他舉著薄紙包著的花。為什么房間里滿是煙?一陣風吹了進來。后屋的兩扇窗戶都開著,煙是從花園里吹進來的。他們在燒雜草?他猜。他走到窗邊,往外瞧。噢,他們在那兒,尤金妮和兩個小女兒。正燃著篝火。他正看著的時候,他最喜歡的小女孩瑪戈達萊娜,往火堆里扔了滿捧的枯葉。她把枯葉使勁扔得高高的,篝火熊熊燃燒起來。一大片紅色火焰四處猛沖。
“太危險了!”他大聲喊道。
尤金妮把孩子們往后拉。她們正興奮地蹦著跳著。另外一個小女孩薩拉躲在母親的胳膊下,也捧了一堆落葉,扔進了火堆。一大片紅色火焰四處躥動。接著意大利男仆過去通報了他的名字。他敲了敲窗戶。尤金妮轉頭看到了他。她一只手護住孩子們,抬起另一只手向他致意。
“在那兒別動!”她大聲說,“我們過來了!”
一股濃煙朝他迎面撲來,他眼睛一下子溢滿了眼淚。他轉身在沙發旁的椅子上坐下。很快她就進來了,伸出胳膊朝他奔來。他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正在點篝火。”她說。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頭發打著卷垂了下來。“所以我的樣子亂七八糟的。”她說,抬起手攏著頭發。她確實不太整潔,但一直都非常漂亮。艾貝爾想。漂亮高大的女人,變得更加富態了,和她握手時他想;不過很適合她。比起那些清純可愛的英國女人,他更贊賞她這個類型的。渾身的肉抖動著,就像溫軟的黃蠟;她黑色的大眼睛像個外國人,鼻子上有一道細紋。他伸出手上的山茶花,那是他常帶的禮物。她輕呼了一聲,從薄紙里拿出了花,坐了下來。
“你真是太好了!”她說,把花伸在面前拿了一會兒,然后像他經常看到她做的那樣,把花莖咬在兩唇之間。她的舉止像往常一樣令他著迷。
“點篝火過生日嗎?”他問。“……不,不, ”他反對道,“我不想喝茶。”
她已經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里面剩的冷茶。他看著她,關于東方的一些記憶又浮現;在那些炎熱國度里,女人們就這樣在烈日下坐在門口。而此時開著窗,青煙飄入,非常冷。他手里還拿著報紙,他把報紙放到桌上。
“看到新聞了嗎?”他問。
她放下杯子,微微睜開她黑色的大眼睛。里面似乎蘊含著無限深沉的情感。她等著他開口說話時,抬起了手,似乎有某種期待。
“帕內爾。”艾貝爾簡短地說,“他死了。”
“死了?”尤金妮重復道。她戲劇性地垂下了手。
“是的。在布萊頓。昨天。”
“帕內爾死了!”她重復道。
“他們是這么說的。”上校說。她的情感總讓他感覺非常實際,不過他喜歡這樣。她拿起了報紙。
“可憐的人!”她輕嘆道,任報紙落下。
“可憐的人?”他重復道。她的眼里溢滿了眼淚。他困惑不解。她指的是吉蒂·歐謝伊嗎?他還沒想到她呢。
“她毀了他的事業。”他輕哼了一聲,說道。
“呀,但她一定是非常愛他!”她喃喃道。
她抬手捂住了眼睛。上校沉默了一會兒。在他看來,她的情感似乎和他們談的這個人很不相稱,但她的情感是真實的。他喜歡真實的情感。
“是的,”他頗有些生硬地說,“是的,我想是這樣。”尤金妮又拿起了花,拿著花轉著。她總是時常會心不在焉起來,但他總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的身體放松了下來。有她在身邊,他覺得自己擺脫了某些束縛。
“人們受了多少苦啊!……”她看著花,低聲說,“他們多么受罪啊,艾貝爾!”她說。她轉頭直盯著他。
一陣濃煙從旁邊的房間飄了進來。
“你不介意不通風吧?”他看著窗戶問道。她沒有立刻回答,她正轉著手里的花。然后她突然回過神來,笑了。
“對,對,關上窗!”她揮了揮手,說。他走過去關上了窗戶。等他回轉身來,她已經站了起來,站在鏡子前整理著頭發。
“我們為瑪吉的生日點的篝火。”她低聲說,看著布滿斑點的威尼斯鏡子里的自己。“所以,所以才——”她撫平了頭發,把山茶花別在裙子上,“所以我才——”
她微微側著頭,似乎在打量裙子上別了花之后的效果。上校坐下來等著。他瞥了一眼報紙。
“他們好像在**。”他說。
“你的意思是——”尤金妮剛開始說,門開了,孩子們走了進來。瑪吉是年長的一個,走在前面,小女兒薩拉,慢吞吞地跟著她后面。
“嗨!”上校喊道,“她們來了!”他轉過身來。他非常喜歡孩子。“祝你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瑪吉!”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摸著克羅斯比裝在小紙盒里的項鏈。瑪吉走過來接過了項鏈。她的頭發已經梳過了,穿著一件整齊挺括的連衣裙。她拿起盒子打開了,把金色和藍色相間的項鏈掛在手指上。上校一時間懷疑她會不會喜歡這個禮物。項鏈掛在她手指上看起來似乎有點過于艷麗了。而且她沒作聲。她母親立刻幫她開了口。
“真可愛啊,瑪吉!真是可愛極了!”
瑪吉手里握著項鏈珠子,什么都沒說。
“謝謝艾貝爾叔叔送你的可愛項鏈。”她母親提醒她。
“謝謝你送我項鏈,艾貝爾叔叔。”瑪吉說。她說得直接又準確無誤,但上校又感到一陣懷疑的刺痛。一種失望的劇痛,和眼前這個人很不相稱的情感,突然在心頭涌起。她母親給她在脖子上系好了項鏈。她轉身去找妹妹,她妹妹正在一把椅子后面偷看。
“來,薩拉,”她母親說,“來打個招呼。”
她伸出手,既是為了勸誘小女孩過來,艾貝爾覺得,也是為了遮掩那總是令他感覺不那么舒服的一點小殘疾。她還是嬰兒時被摔過,一邊肩膀要稍高一點點;這令他感覺心里有些不適,他無法忍受小孩身上的一點點殘疾。不過,這倒沒有影響她的情緒。她蹦蹦跳跳地跑向他,踮著腳尖轉著圈,還輕輕在他臉上吻了一下。然后她用力拉著姐姐的連衣裙,兩個人笑著跑向了后屋。
“她們要好好欣賞你送的可愛禮物,艾貝爾。”尤金妮說,“你真是把她們寵壞了!——把我也是。”她說,碰了碰胸前的山茶花。
“我希望她會喜歡?”他問。尤金妮沒有回答,她又端起了冷茶,用她那種懶散的南部風情抿著茶。
“好了,”她舒服地往后一靠,說,“把你的新鮮事都說說吧。”
上校也靠在椅背上。他考慮了一會兒。他有什么新鮮事呢?他一時之間想不出什么。和尤金妮在一起時,他總是想要顯出過得不錯的樣子,而她也總是報喜不報憂。他正猶豫間,她開口了:
“我們在威尼斯玩得很愉快!我帶了孩子們去。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都曬黑了。我們沒住在大運河酒店——我討厭大運河酒店——住在離那兒不遠。兩個星期的燦爛陽光,顏色簡直是”——她遲疑了一下——“太不可思議了!”她驚嘆道,“太不可思議了!”她朝天伸直了手臂。她的姿勢總是表現出非凡的意義。她就是這樣,總是夸張粉飾事物。他想。但他就是喜歡她這樣。
他已經多年沒去過威尼斯了。
“遇到了什么討人喜歡的人嗎?”他問。
“一個也沒有,”她說,“一個也沒有。只有一個可怕的**……那種令人為自己的國家感到害臊的女人。”她精神十足地說。
“我知道這種人。”他輕笑著。
“晚上從利多回來,”她繼續說,“頭上浮云,腳下流水——我們的房間有個陽臺,我們常坐在那兒。”她停了停。
“迪格比和你一起去的嗎?”上校問。
“沒有,可憐的迪格比。他早些時候度了假,八月的時候。他去了蘇格蘭和拉斯瓦德一家打獵。這對他有好處,你知道的。”她又來了,夸張粉飾。他想。
她又繼續說。
“給我講講家里人吧。馬丁和埃莉諾,休和米莉,莫里斯和……”她遲疑了,他懷疑她已經忘了莫里斯的太太的名字。
“西利亞。”他說。他停下了。他想告訴她關于米拉的事。但他說的還是家里人的事:休和米莉,莫里斯和西利亞,還有愛德華。
“牛津那些人好像很重視他。”他粗聲說。他為愛德華感到非常驕傲。
“迪利亞呢?”尤金妮問。她瞟了一眼報紙。上校立刻失去了他的和藹。他的樣子陰沉可怕起來,就像一頭低下了頭的老公牛,她想。
“也許這能讓她恢復理智。”他嚴厲地說。他們倆無聲地坐了一會兒。花園里傳來一陣陣笑聲。
“噢,那些孩子們啊!”她喊道。她起身走到窗前。上校跟著她。孩子們已經偷偷回到了花園。篝火正劇烈地燃燒著。花園正中升起一條清晰的火柱。小女孩們圍著火柱跳著、笑著、喊著。一個破衣爛衫的老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腐爛的新郎,手里拿著一把耙子站在那兒。尤金妮沖到窗前,大聲向外呼喊。可她們繼續跳著舞。上校也探出了窗外,她們看上去就像是毛發飄飛的野獸。他很想跑過去把篝火踩熄,可他太老了。火焰跳得很高——清晰的金色、明亮的紅色。
“好極了!”他拍著手喊道,“好極了!”
“小惡魔!”尤金妮說。他注意到她跟孩子們一樣興奮。她探出窗口,對著拿耙子的老頭大聲說:
“把火燃大些!再大一些!”
可老頭正用耙子把火撲滅。樹枝散到四處,火焰也低了下來。
老頭把孩子們推開。
“好了,結束了。 ”尤金妮一聲嘆息,說。她轉過身來,有人已經進了屋。
“噢,迪格比,我沒聽到你的聲音!”她輕呼道。迪格比站在那兒,手里端著一個盒子。
“嗨,迪格比!”艾貝爾說,和他握了握手。
“這些煙是怎么回事?”迪格比四處環顧,說。
他老了一點點,艾貝爾想。他穿著長外套站在那兒,上面幾粒紐扣開著。他的外套有些舊了,發頂也變白了。但他還是非常英俊。站在他身邊,上校覺得自己個子龐大,顯得飽經風霜又粗野。艾貝爾覺得被人看到自己探出窗口拍手,有點丟臉。他們并肩站著時,艾貝爾想,他看上去更老,雖然他還比我小五歲。他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在他的圈子里是頂尖的,是個爵士,什么都有。但他不如我有錢,艾貝爾滿意地想到,因為他總是他們兩個里面落敗的那個。
“你看起來很疲憊,迪格比!”尤金妮大聲說,坐了下來。“他應該好好休個假。”她對艾貝爾說,“我希望你也能勸勸他。”迪格比拂去了褲子上黏著的一根白線。他輕輕咳了一聲。屋里充滿了煙。
“這些煙是怎么回事?”他問太太。
“我們為瑪吉的生日點了篝火。”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在為自己辯解。
“哦,沒錯。”迪格比說。艾貝爾有些惱怒,瑪吉是他最喜歡的孩子,她父親本該記得她的生日。
“是的,”尤金妮又對艾貝爾說,“他讓別人都度假休息,可他自己從不。而且,他在辦公室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包里還裝滿了文件——”她指著提包。
“你晚餐后就不該工作了。”艾貝爾說,“這是個壞習慣。”迪格比確實看上去有些面無血色,他想。迪格比對這種女性化的感情流露根本無視。
“看新聞了嗎?”他指著報紙對哥哥說。
“看了,我的老天!”艾貝爾說。艾貝爾喜歡和弟弟談論政治,雖然艾貝爾有些討厭他的官方腔調,仿佛他知曉實情卻不能透露。結果第二天就全都見報了,艾貝爾想。不過他們還是常常談論政治。尤金妮總是斜靠在角落里,聽他們聊天,她從不插話。但最后她站起身來,開始整理從包裝箱上落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迪格比停下了談話,看著她。他看了看鏡子。
“喜歡嗎?”尤金妮手摸著鏡框,問。
“喜歡,”迪格比說,但他的聲調里有一絲責備,“很漂亮。”
“為我的臥室準備的。”她迅速說。迪格比看著她把那些紙片塞進了箱子。
“別忘了,”他說,“我們今晚要和查塔姆一家吃飯。”
“我知道。”她伸手摸了摸頭發,“我會好好收拾一下的。”她說。誰是“查塔姆一家”?艾貝爾想。顯貴**,他半帶輕蔑地猜想。他們在那個世界里非常活躍。他覺得這是暗示他該離開了。他們也已經差不多把跟對方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和迪格比。然而,他還希望能和尤金妮單獨談談。
“關于非洲的事務——”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開口說。這時孩子們走了進來,她們是進來說晚安的。瑪吉戴著他送的項鏈,項鏈看上去非常漂亮,他想,或者是她非常漂亮?但她們的連衣裙,干凈的藍色和粉色連衣裙,卻皺巴巴的;她們用胳膊抱著樹葉時,被煤灰染黑的倫敦樹葉弄臟了衣服。
“臟兮兮的小無賴!”他笑著看著她們說。“為什么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去花園里玩?”迪格比爵士說,親了親瑪吉。他玩笑似的說的這話,但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瑪吉沒有回答。她的目光緊盯著母親裙子前別著的山茶花。母親站起身,站著看著她。
“還有你,你這個小臟鬼!”迪格比爵士指著薩拉說。
“今天是瑪吉的生日。”尤金妮說,又伸出手臂,好像在保護那小女孩。
“我倒覺得是個機會,”迪格比爵士打量著兩個女兒說,“好——呃——好——呃——改改她們的壞習慣。”他故意結結巴巴的,想要說得很幽默;但就像他平日里和孩子們說話一樣,顯得蹩腳而且夸張。
薩拉看著父親,好像在思量著他。
“好——呃——好——呃——改改她們的壞習慣。”她重復說。她說這話沒有什么含義,倒是把他說話時的節奏學了個一五一十。結果有些喜劇效果。上校大笑起來,但他覺得迪格比有些惱怒。薩拉走過來說晚安時,迪格比只拍了拍她的頭;可瑪吉走過時,他親了親她。
“生日過得好嗎?”他把她拉到身邊,說。艾貝爾覺得是機會告別了。
“但你還不必急著走吧,艾貝爾?”上校伸出手時,尤金妮表示反對。
她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是不讓他走。她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要他留下,還是想要他離開?她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模棱兩可的。
“你們不是要出門吃飯嗎?”他說。
“是的。”她答道,放開了他的手。既然她沒再說別的,那也就沒別的了,他想,他得自己告別了。
“哦,我可以自己出去。”他離開房間時說。
他有些遲緩地走下樓梯。他感到低落失望。他沒有單獨見到她,他還什么都沒告訴她。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告訴任何人任何事。他走下樓梯,腳步遲緩、沉重,不管怎么樣,這都是他自己的事,跟別人都沒關系。他拿起帽子時想,想要有煙就必須得自己點火。他掃視了一圈周圍。
是的……房子里擺滿了可愛的物件。他茫然地看著門廳里放著的一把巨大的深紅色椅子,椅腿足端是鍍金獸爪。他妒忌迪格比,妒忌他的房子、他的太太、他的孩子們。他覺得自己變老了。他所有的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都離開了他。他停在門口,看向外面的街道。天已經黑了,燈已經點起,秋天正漸漸逼近。他走上昏暗有風的街道,此時正落下星星點點的雨滴,一股青煙迎面撲來,秋葉正在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