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今譯
天理,是天然的自身就有的道理。才想著要做一些人為的安排,就是人的欲望的造作了。
實踐要點
心齋先生說:“凡涉人為,皆是作偽,故偽字從人從為。”我們做事情要不摻雜人為的計較安排,一旦摻雜人為,這里面就有虛偽的成份,就不純粹是由天然自有之理所發。這便是“安排”。在公司里,我看到地上有個垃圾袋,我當下有個要撿起來的沖動。這個沖動足夠強烈,我就撿起來了。這個行為便全是由天理所發。如果我當時遲疑了,不知道要不要撿,我要為大家保持環境整潔的這個愛人之心,和我的懶惰之心在較量。這時候,我感覺附近有同事,甚至領導,我就再沒有遲疑,彎腰去撿了。這個再沒有遲疑彎腰去撿的行為,就是由我們的“人欲”安排出來的行為,就不合于天然自有之理。這里有個問題,大部分人的生活是屬于第二種情況的。遇到第二種情況,我們應該怎么處理?
1. 即便里面摻雜了私欲,我們還是要把垃圾袋撿起來。不因為里面摻雜了私欲,我們就把心中那點天理都泯滅掉。
2. 我們當下意識到這個行為有人為的安排,我們便知道這個行為是摻雜人欲的,我們即便做了這件好事也不為之高興,而是感到修身的路任重道遠,自己還要多加努力。
3. 我們應反思上次有類似情境時,我“安排”的意味是不是更為濃厚一些。如果是這樣,這便是我的進步。這里有修身的快樂。
二、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①。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圣神所以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②,皆本諸此也。
今譯
只是心里有一點傾向就已經是欲望了,只要心里有一些成見就已經是迷妄了。既沒有傾向,又沒有成見,就是“無極而太極”。就這么一個良知,它在世界上發揮作用時清清楚楚,穩穩當當,不用人為去安排、去思索。圣人之所以能夠經綸宇宙的變化,能夠使得天地各安其位、萬物得以化育,都是本自這個良知。
簡注
①無極而太極:無極:無所向無所見;太極:無所向無所見之心。語出周濂溪先生《通書》:“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
②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這句是心齋先生對《中庸》數章的化用。
經綸:“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下之化育。”
變化:“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參贊化育:“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實踐要點
“只”,這個字是只是,只要。我們對自己的生活實踐要非常精明地考察,不能得過且過。只要有一點人欲妄見,就抓住它。所謂“如貓捕鼠”,有貓要撲向鼠前那種敏銳專注的感覺;所謂“如雞覆卵”,有雞孵蛋的時候那種專注凝一。倘若我們沒有了人欲和妄見,那么我們生命的主宰就是良知。應當如何便是如何,非常清楚穩當。這時候,我們便有君子坦蕩蕩之感。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杜絕四件事,意、必、固、我。意,就是心中有些微的一點意向,而必則是非得如此不可,這是“心有所向”到極致;固,就是心中有一些固有的成見,而我則是意見非常頑固以至于整個人表現得非常自我,這是“心有所見”到極致。而杜絕了意必固我,那么本心呈露出來了,人內在的力量呈露出來了,天地的精神通過人心發揮出來了。這個精神,用孟子的話,便是“擴而充之,足以保四海”。圣人“經綸變化”、“位育參贊”只是憑借這個良知而已。
三、良知之體與鳶飛魚躍①同一活潑潑地。當思則思,思通則已。如周公思兼三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何嘗纏繞?②要之自然天則,不著人力安排。
今譯
良知呈現出來的模樣和天地間鳶飛魚躍的景象是一樣的,都是活潑潑的。良知在應當思索的時候就思索,思索明白了,這事情就過去了,不會再糾纏。比如周公,會想著夏商周三代君王會怎么做,只要自己的做法和禹、湯、文王、武王不相合,便夜以繼日地思索,一旦想通了,那就坐等天亮,沒有一點點纏繞。關鍵之處就是周公不是刻意去廢寢忘食,而是完全本自自然天則,沒有一點人為的安排。
簡注
①鳶飛魚躍:鳶鳥在天上飛,魚兒在深淵中騰躍。語出《詩經·大雅·早麓》:“鳶飛戾天,魚躍于淵。”
②語出《孟子》:“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實踐要點
良知是自然天則,我們依照良知而生活,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這樣做事非常直接,不假思索。可是我們生活中是不是有需要思索的時候呢?這個“思索”看起來不那么直接,而是有些曲折。這個“思”和“良知”是不是有矛盾呢?心齋先生告訴我們,思和良知并不矛盾。哪怕最深入的思,如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繼日”,也是由他的良知所發的。周公處理重大的事務時,背后是千萬人的生活所系,所以不得不思兼三王,找一個最穩妥的處理方案。周公“思”的動力不是人欲,而是一顆仁心,是不摻雜任何私欲的良知。所以周公思索廢寢忘食,但是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他把自己鉆進牛角尖里,反而覺得他的生命如同鳶飛魚躍一般寬廣。周公的這個“思”是不假思索的,他不用去計較個人的得失榮辱,只是出于一顆仁愛心,廢寢忘食去思。這個“思”就不是人為的“思”,而是本自自然天則、不著人力安排的“思”。
四、問莊敬持養功夫。
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得此理,則現現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①真不須防檢②。不識此理,莊敬未免著意。才著意便是私心。”
今譯
學生問心齋“莊敬持養”的功夫。
心齋先生說:“道只是一個。‘中’‘良知’‘性’這些概念都是在說道,都是一回事。體會到這一點,道就是現成的、自在的。把生命安頓在這個現成的道上,不失去這個狀態,這就是莊敬了;常保存這個狀態,這就是持養了。這么做功夫真實不需要提心吊膽地防范。體會不到這個道理,去莊敬,未免增添了人為的意思。才增添了人為的意思,就有私心攙和在里面了。”
簡注
①莊敬持養:時時刻刻保持一個莊重有敬意的狀態,以此蓄養心性。
②不須防檢:語出程明道先生《識仁篇》:“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茍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
實踐要點
心齋是從人的生命出發來體會道、來認識莊敬持養的。人所天然具有的“中”“良知”“性”都是道,能體之,則當下即道,不必在當下生命外,另尋一個道來。人應該就著自己的生命來莊敬、持養,而非以莊敬、持養來定義、來刻畫生命。心齋先生這段話非常精微,對我們平時做功夫有很大的提示。許多時候,我們覺得自身德行不夠,時常表現出一副小人的樣子。我們就厭惡自己,不能接受自己。非常著急地要尋一個出路,趕緊改變自己。這時候,我們去做一些功夫,比如時時刻刻保持莊重有敬意的樣子。比如遇到事情強忍著不動氣。我們想想自己那副模樣,實在是利欲熏心——這時,成為一個君子的急切的欲求,讓自己進入一種自欺欺人的荒唐的狀態。須知,我們一切修身的行為,若真能改變自己,絕對不是由欲望出發去修身,必定是由向善的秉性出發去修身的。我們做功夫,那是“我們”在努力,是個尚有很多缺陷、但是本性是善的自己在努力。在我們意識到自己常有小人之心的時候,我們要接受自己。在我們“接受”了一個有缺陷的自己的同時,我們也“肯認”了一個好善惡惡、希望變得更好的自己的本心。發現這個本心,肯定這個內在的力量,相信它,讓它主宰自己的生命。這樣做功夫便不會有差錯。一旦我們生出個怯懦的心,逃避尚有缺陷的自己,趕緊去做功夫,把一個有缺陷的自己掩蓋起來。這是因藥發病。
五、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斫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事?”
今譯
一位學友做功夫過于嚴苛。心齋先生啟發他說:“這學問成了您的牽絆了。”于是心齋先生指著旁邊砍木頭的人說:“他倒沒有做功夫,然而何嘗荒廢了做事呢?”
實踐要點
1. “持功太嚴”的問題,在過去是非常普遍的問題。因為過去的人從小學習傳統文化,知道要修身,對自己的要求常常過高。這往往是因為學生躐等而學,老師陵節而施。也就是脫離了自身的修為去要求自己。比如,一個十分邋遢粗鄙的,起居之處一片狼藉的人,他要求自己與人相處時,言語行動都溫文爾雅。一旦自己出現粗鄙的言行,都自責不已。這么做功夫超過了自身的能力,是對自己刻意的安排。這么做,不但對修身幫助不大,而且還會產生焦慮,會有“心火”。古人因此生病的人不少。所以,修身需要有一個次第,循序漸進,不可急于見到效果。
2. 循序漸進,不可躐等而學,那么如何把握其中的分寸呢?這個分寸,是無法有一個外在的標準去限定的,只能靠我們內在的感受——得心應手的感受。老樵夫砍樹,一斧頭一斧頭地砍下去,我們能看到他很善于運用腰身的扭力,他有一種游刃有余的自得。如果我們修身既不太松,又不太嚴,也會有這種游刃有余的感覺。《莊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牛的骨肉之間的縫隙已經非常細微了,但是在庖丁看來,這個縫隙是綽綽有余的。我們初下手做功夫也是綽綽有余的,功夫做得很嚴密也一樣是綽綽有余的。綽綽有余,便有一種和樂的感受,這種感受,是儒家功夫的特征。《大學》中,誠意慎獨功夫非常嚴密,“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仿佛無數人眼睛看著我,手指著我,何其嚴格),然而又形容誠意慎獨功夫“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仿佛財富滋潤房屋,德行滋潤身體,心胸寬廣,體態安閑,所以君子必做誠意的功夫)。亦可以見得,儒家的功夫,從初學到圣人,都是一個綽綽有余的狀態。如果不是這個狀態,那么功夫可能出了差錯。
3. 功夫是人努力去做的,但是功夫又是自然本有的。冬天,萬物藏養,這便是萬物的功夫。樵夫砍柴時得心應手之感,這就是樵夫的功夫。孔子講:“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探索隱暗、做怪異之事的人,后世的人對他們有記述,而我不那么做。)我們修身時,與其去追求玄妙的境界,不如在家庭工作之中,把我們與生俱來的良知發揮出來。這看似很尋常,實則是下學上達、徹上徹下的功夫。
六、“戒慎恐懼”①,莫離卻“不睹不聞”,不然便入于“有所戒慎、有所恐懼”②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③
今譯
我們在做“戒慎恐懼”的功夫時,不要偏離“不睹不聞”。如果我們離開了不睹不聞,那么我們就成了“有所戒慎、有所恐懼”了。所以朱子說:“在本性之上不可添加任何東西。”
簡注
①戒慎恐懼:出自《禮記·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②有所恐懼:出自《禮記·大學》:“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③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朱子《孟子序說》:“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堯舜所以為萬世法,亦是率性而已。”人做功夫只是發揮本有的天性,在本性上不可添加一物。
實踐要點
心齋先提出戒慎恐懼和不睹不聞的關系。不睹不聞,這里指看不見、聽不見的東西,也就是我們的良知。我們對這個良知要非常小心謹慎,時時刻刻把自己安頓在這個良知上,不偏離。這個“時時刻刻的小心謹慎”就是戒慎恐懼。
接著,心齋給我們指示出兩種“恐懼”,一種是真正意義上的戒慎恐懼,即在自己身上用功,只看自己言行是否完全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此保持一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像呵護一只剛出殼的雛鳥一般呵護自己的良心。另一種,則是在具體事情上嚴格地要求自己。舉手投足,都留意其是否合于一些外在的標準。這就是《大學》所批評的“有所恐懼”。
戒慎恐懼,其動機是良知的自覺,是由內而發的。有所恐懼,其力量是由外而來的。由內而發,即是由自己內在的良知而發,所謂“不勉而中”,自然而然就合于中道。由外而來,則不全是由良知所發,難免有不正之處。所以《大學》說“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
朱子說:“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堯舜所以為萬世法,亦是率性而已。”人的本性上不可以增加一點東西。堯舜之所以能夠為萬世所效法,也只是發揮人的本性而已。我們修身時,身心但凡有一點真實的變化,必然是內在的人性(良知)在發揮作用。如果我們靠外在的“有所恐懼”來改變自己,這個改變不會長久,還會有副作用。
七、顏子①“有不善未嘗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嘗復行”,常行故也。②
今譯
顏子“有不善之處沒有覺知不到的”,因為顏子總是保持在覺知的狀態中。“覺知到不善之處就不會再行此不善”,因為顏子總是處在合于道的行動之中。
簡注
①顏子:即顏回(公元前 521 年—公元前 481 年),字子淵,春秋末期魯國人。十四歲拜孔子為師。
②語出《周易·系辭下》:“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
實踐要點
1. 孔子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顏回可以做到,三個月,心都不違背仁。三個月,是一個季節。現在人,季節變換對生活的影響不大,而古代很大。三月不違仁,那就基本上把自己的人生安頓在仁上了。而孔門一般的**,只是偶爾能夠做到仁。顏回和諸位**的差別在于功夫是否間斷。功夫不間斷,有時比功夫本身更為重要。
2. 我們對自身的覺知有這么一個特征:我越是發揮良知的自知自覺,我的良知越是敏感。很多人覺得自己知道自己的問題,只是沒有在意自己的覺知,只是茍且地放自己過去。不過只要自己一下決心,就能夠立刻改變。比如,想戒煙的人,決定自己再過兩年,到五十歲就戒煙。他非常自信,覺得自己五十歲時肯定可以戒掉。而到五十歲,基本上是更加難以戒掉了。
人覺知的能力,就像一把刀,使刀鋒時時暴露在空氣中,又不去用它,時間一長刀就銹了。如果時時運用覺知,使自己始終處于覺知的狀態中,那么良知就是活潑潑的,越用越敏銳。覺知能力,不去用它,它便會越來越遲鈍。
所以,想戒煙的,現在抽煙時,心中不免有警覺,而到了五十歲,那個警覺就很弱了。另一方面,現在每每有警覺,便茍且、敷衍自己的覺知,到了五十歲,由覺知到行動的這個能力也弱了。
3. 常知常行,是很高的境界。孔門**尚且很少有人能達到。我們剛剛開始修身,不求常知常行,至少減少一些茍且,不把自己的良知給埋沒了,使它生銹了。
八、有心于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于無父無君;有心于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于弒父與君。
今譯
有意去輕視功名富貴的人,他們的流弊到極致就是目無尊長;有意去重視功名富貴的人,他們的流弊到極致就是殺父殺君。
實踐要點
我們做事情,只考慮合不合乎道義,是否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去考慮名利。不管是看重名利,還是看輕名利,終究是在計較名利。地位高的人,他有可敬之處就應當尊敬,如果不值得尊敬,我們就努力使他能自尊自重。這是一個構建秩序的過程。在家中,父親不能擔當,母親不夠關心家庭,我們就通過自身的努力讓他們做得更好。通過自修,使得君臣父子夫婦各安其位。能這樣,不是因為看輕功名富貴,而是知道功名富貴關系重大,不能紊亂。此事任重道遠,需要終身努力踐行,不是“看輕”二字這么容易。
看重功名富貴,到極點就是為了功名富貴殺父殺君。這樣的事情,看似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絕不可能到為了錢財殺父的地步。其實我們離殺父并沒有那么遠。孟子說,殺人以梃、以刃、以政,沒有根本差別(用棍子殺人、用刀子殺人、用政務殺人只是手段不同)。很多農村的老人,孤獨、寂寞,孩子未嘗不給生活費,然而老人抑郁而終。其原由,是為了種種名利而不把父母看得很重。凡事把名利放在前面,父母放在后面。還有一種自我欺騙:沒有錢怎么贍養父母。這便是有心于重功名富貴而弒父了。
這段的關鍵是,我們對待功名富貴,由我們的自然天性出發就好了,該如何應對就如何應對,全由良知做主。而一旦有人為的安排,或是有心看重,或是有心看輕,都會有嚴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