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薔蝴先生走進一家書店,站在一個用兩條長凳四張木板搭成的雜志攤前。攤上一順地擺滿了三行雜志:紅封面的;綠封面的;黃封面的;白封面的;有的封面上畫著一根黃竹煙槍和一盞圓口玻璃罩的煙燈的,玻璃罩當中還有一點毛筆尖似的紅色火焰;有的則畫的是一個三腳香爐旁邊擺著一只裝滿苦茶的古黃色方杯子的;……但米薔蝴先生一手摸著頸子下的一條紫色領帶,把眼光向這上面一掃的時候,卻被一個印著兩乳峰起的裸體女人的封面吸住了。那女人的黑色鬈發上面橫橫地印著四個大紅色仿宋字是:《滿新雜志》。定睛一看,那女人的鼻尖上卻有米一點被挖破了的痕跡,現出紙底一點黃色,雖然沒有前天當這雜志剛剛出版時他搶先買了的那一本好看,但他總覺得仍然美麗,漂亮,比這排列著的三行雜志都特別出色。他伸手抓了一本來,捧在胸前。尖著兩根指頭揭開封面,那排滿一行一行方塊黑字的目錄就現了出來,尤其是那“小說欄”的第五行“她的心……米薔蝴”這幾個字,又在他的眼前特別突出。“不錯,這字很好看,這么黑亮,光燙,方正,美麗。要是排在第一行,那就……”這一串意識忽然在他腦子里滑了過去,他的嘴角邊便閃出一個夢似的微笑。但他立刻驚覺,知道這攤子周圍還站著六七個人,于是趕快用牙齒緊緊咬住下面的嘴唇皮,同時把雜志捧到鼻尖來,向上翹起,遮完自己的臉。他決心翻出那一篇《她的心》的正文來了,剛剛伸出兩根指頭去夾著雜志的下角的時候,忽然從右肩旁邊伸出一個頭戴灰呢博士帽的尖鼻子的小白臉來了,而且那尖鼻子上面的一對眼睛就在灼灼地對著米薔蝴先生手上捧的目錄閃光。
“哪,你這,真討厭!”米薔蝴先生臉色一沉,憤憤地這么想,幾乎要啪的一聲把雜志關上;但他的腦子里卻立刻又閃出另一種思想來了,他的左掌就仍然那么地捧著雜志,右手伸出的兩根指頭仍然夾著雜志的下角,不翻它,并且還把“她的心……米薔蝴”這一行目錄斜過去一點,對正小白臉的眼睛,幾乎脫口地說出:“呵,你看!”但博士帽的小白臉卻忽然向他肩后一退,不見了,他跟著掉過臉來,就看見灰博士帽經過他的背后,擠到他的左肩旁邊來了,而且伸出五根白手指就去翻著那一沓《滿新雜志》。米薔蝴先生很感興趣地,仍然在鼻尖前手捧那本雜志,單把眼睛斜視下去,就看見那五根白手指居然翻出標題著《她的心》的正文的一頁,那“米薔蝴”的三個仿宋的黑字又赫然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一顆心一怔,便好像提到了喉頭。但那手指立刻又把那幾頁翻過去了,在另外一篇文章的插畫那兒停了一會兒——是這樣的插畫:一個腦后垂著長黑發的女人,高鼻梁的臉孔朝上仰,兩條豐滿的手臂撐在背后的一條橫線上,兩條豐滿的腳則斜伸向前,是個“人”字形似的雪白裸體。小白臉的眼睛*(左目右夾)兩*(左目右夾),嘴角邊便閃出一個夢似的微笑。米薔蝴先生的嘴角也笑一下,剛要把臉掉開的時候,那手指卻又翻回前面來了。一頁又一頁的翻過去。哪,再翻過去兩頁,又可以看見“她的心”“米薔蝴”了。他的一顆心又捏緊似的忽然提到喉頭。一頁翻過去了。哪,就只一頁了。把這一頁翻過去,“她的心”“米薔蝴”的幾個字又要出現了。那手伸出的兩根手指頭在夾著那一頁的下角了,下角揭起一點來了,那“薔蝴”的兩個字都可以看見了。那兩根指頭動一下。哪,就要揭開了。但是那手指卻忽然一下不動了。他于是把眼光從那手指移了上來看灰博士帽下面的眼睛。可是這眼睛卻沒有看著自己手指夾著的雜志,卻在向著門口那方,看見一個麻臉的,身穿一件泛黃了的黑色長袍的朋友正甩動著兩手走了進來。“唉唉,今天又碰著這老王,準又要被他硬借幾毛錢去!”。博士帽的小白臉想,趕快從《滿新雜志》上面縮回自己的手來,把臉掉開,便向著一列書架前面走去。他面向著書架上的書,從眼角梢望過去,就看見老王正走到他剛才站過的雜志攤那兒,嘴唇笑嘻嘻地,伸出右手對住那個頸前拖著一條紫色領帶的人的右手。這紫色領帶的米薔蝴先生手不動地皺皺兩眉遲疑了一下想,“這是誰?”但立刻他就記起來了,是前天剛認識的老王,他便含笑地說道一聲:“哦!”把自己的右手伸出去。
“呵呵,想不到今天在這兒遇著您。”老王握著他的手掌大聲地說,“最近好嗎?太太怎么沒有一塊兒出來玩?最近文章寫得多么?哈哈,最近你不是又有一篇文章發表么?”他說著,一面把眼光向著旁邊站住的六七個吃驚的臉嘴一掃,他的麻臉便點點發光,更加興奮起來了,覺得自己和米薔蝴先生都好像高高地站在人們的面前。米薔蝴先生也立刻很興奮了,他把眼光向那六七個吃驚的臉嘴一掃,也滿臉發光,鎮靜地說道:
“呃呃,不多,不過篇把而已。”自己也好像陡然特別高了起來。
“哈哈,那很好,那很好的。”
博士帽的小白臉遠遠看見老王笑嘻嘻地動嘴唇,又把那握著“紫色領帶的人”的右手上下地搖了兩搖。可是就在這時候老王那眼光卻對直射過來了,“唉唉,不行了,走吧。”他伸手把袋子里的皮夾子摸一摸,撒開腿才要走,老王的麻臉卻已出現在面前了。
“呵,老張,幾天不見啦!我剛才還看見你的愛人密斯**回她家去呢。”
“呵,哦哦……”博士帽的老張無可奈何站住,嘴角勉強露出微笑來。但覺得既然碰面,只得應酬幾句:“呵,剛才你同那一個談話的是誰?”同時準備再說一聲“再會”,便跨開腳步。
“他?是我的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老王伸出手掌拍拍他的肩頭,說,“老米。就是那個寫《戀中戀》的老米。你不認識嗎?”
“是米薔蝴先生?”老張一下吃驚地把眼光射過雜志攤去,卻正碰著米薔蝴先生射過來的眼光。他趕快避開,把自己的眼光收回來,深深地盯住老王好一會兒,似乎說,“哦,我真沒有想到你居然有這樣的一個作家朋友!”
“是他。”老王昂著發光的麻臉答道。“你要會會他嗎?”
“很好。”老張兩眼發光地,馬上跨出腳步道。“很好。”
米薔蝴先生和老張,由老王站在中間伸出右手來介紹了之后,老張立刻兩頰紅噴噴地從袋子里摸出兩角錢來,喊醒那一個正在張著吃驚嘴巴望著米薔蝴先生的店伙,把錢放在他伸出的一只手掌里,自己便拿起一本《滿新雜志》來,興奮地說道:
“真是久仰得很。我今天就是特地來這兒買這本雜志去拜讀的。我們到一家酒館去隨便談談,好嗎?”他伸出右手去,加添道,“老王我們都是好朋友。”
“呵呵,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我馬上還有點要緊事要到別處去。”米薔蝴先生說著,但兩腳卻沒有動。老王卻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臂:
“走吧。都不是外人。我們的張兄早就是仰慕你這大作家的。”他掉過臉來,向著老張伸出一只手掌道:“你有零塊的錢嗎?我去買一聽煙來。”
“呵呵,有有。”老張連連點頭的答道,立刻伸手在袋子里摸出一張一元的鈔票來,放在老王的手掌里,同時興奮地兩眼閃光地說道:
“請你順便幫我給密斯劉打一個電話,好嗎?請叫她一定來,給她說,我們今天有米先生。”
一九三五年九月
1935年9月18日~1935年9月19日載《申報·自由談》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