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菲爾丁先生迷上印度的時間比較晚。踏進孟買的維多利亞終點站[1]那個最為奇特的入口時他已經年過四十,他賄賂了一名歐洲人檢票員,將他的行李帶進了他在熱帶地區乘坐的第一列火車的車廂。這次旅行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跟他同車廂的兩位旅伴中一位是個年輕人,跟他自己同樣初到東方,另一位是個成熟老練的英印人,跟他年紀相仿。他跟這兩位旅伴之間都有天淵之別:他早已經多見廣,既不可能成為那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也不會認同那個老氣橫秋的英印人。新鮮的印象紛至沓來,不過又都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全新印象;它們統統受制于他過去的經驗,他的錯誤也同樣如此。比如說,將印度人當作意大利人看待就不是個普通的錯誤,當然也算不上什么致命的錯誤,菲爾丁就經常試圖拿印度半島跟意大利半島來作類比,雖然后者面積更小、形態更加精巧,而且伸入的是經典的地中海水域。
他的一生雖主要從事學術研究,不過也算駁雜多變,并曾一度誤入歧途,之后才悔過自新。現在,年屆不惑的他已經是飽經風霜、性情溫和、聰明睿智,對教育事業矢志不渝。他并不介意教的是什么樣的學生:公學子弟、弱者低能和警務人員全都投到他門下,他統統來者不拒、有教無類,所以他并不反對再增添幾個印度學生。借由朋友們的影響力,他被任命為昌德拉布爾那所小型國立學校的校長,他喜歡這份工作,并自認為干得相當成功。他在他的學生中間確實大獲成功,但是他本人與他的同胞之間的隔閡——當初他在火車上就已注意到的隔閡,卻正在令人痛心地日益加深。起先他還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他并非沒有愛國心,他在英國本土的時候跟英國人一直都相處融洽,他所有最好的朋友也全都是英國人,那為什么在這兒情況就不一樣了呢?從外表上看來,他是那種不修邊幅的大個子,毛發濃密、眼睛碧藍,有些拙手笨腳,這些特征都很容易在他開口講話前就贏得他人的信任。可是他的言行舉止中卻有某種東西讓人頗為不解,而且并不能減輕他所從事的職業在人們心中自然激起的不信任感。印度無疑不可以缺少這邪惡的思想,而倒霉的是正是通過他,這種思想的邪惡在與日俱增!人們逐漸意識到菲爾丁先生就是一股破壞性的力量,而且這也一點都不冤枉他,因為對于等級制度而言,思想的自由就是最為致命的敵人,而且他還是以最強有力的方式在使用思想——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交流。他既不是傳教士,又不是研究生,可他卻最喜歡跟別人進行那種平等交流式的傾心交談。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就是由彼此間渴望相互接觸的人所構成的星球,而唯有憑借善意再加上文化和智慧,才是實現這種交往的最佳途徑——他這一信條在昌德拉布爾絕對沒有市場,可是他來到此地時已經為時過晚,絕不會將自己的信條輕易放棄。他絲毫沒有種族意識——并非因為他比自己的同胞官員們高出一等,而是因為他是在一種不同的環境中成長、成熟起來的,其間那種抱團排外的群居本能尚未泛濫開來。他在俱樂部率性而發的議論中,對他最為有害的一條就是他說過的一句傻里傻氣的玩笑話,大意是所謂的白種人不過是種偏粉紅的灰色人種罷了。他這么說純粹是為了取笑逗樂,他并沒有意識到白人的“白”字已經跟顏色毫無關系,就像“天佑吾王”[2]已經跟“天地神靈”甩脫了干系一樣,沒有意識到他竟然膽敢擅自去探究這個字眼的真實含義實屬大逆不道。那位被他稱為“灰中帶粉”的男性大感震驚,敏感地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其不安全感被陡然喚醒,于是馬上將此事遍告了跟他同宗同屬、抱團排外的其他人眾。
不過由于菲爾丁心地善良、體魄強健,他的男性同胞們對他尚能容忍;真正認定了他不是個上流社會紳士的是他們的妻子。她們不喜歡他,他對她們也同樣置之不理,這在男女平等的英國本土也許就這么過去了,不會有人評頭品足,但是在一個期望男性一定要表現得積極有為、成為女性靠山的社會里,情況可就對他大為不利了。菲爾丁先生從來不跟別人討論養狗或是養馬的話題,從不請客吃飯,從不登門拜客,也從不在圣誕節幫誰家的孩子裝飾圣誕樹,他雖然也到俱樂部里去,不過只是為了打打網球和彈子球,而且打完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他已經發現同時跟印度人和英國男人交往還是有可能的,但如果他也想跟英國女人交往,那就必須把印度人完全舍棄。這兩者絕不可能兼得。指責其中的任何一方都沒有用,指責雙方之間不該相互指責也沒有用。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你不得不在雙方之間做出選擇。大部分英國男人都寧肯跟他們的女性親屬待在一起,她們到印度來的逐年增多,從而也使在印度建立起家庭生活規范的可能性越來越大。菲爾丁已經發現跟印度人交往其實更加方便和愉快,只是他必須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通常說來,英國婦女除了公務之外從不會踏進他的學校,而他之所以邀請莫爾太太和奎斯蒂德**前來喝茶,是因為她們倆都是初來乍到,她們會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看待一切,盡管她們的看法可能失之于浮淺;而且她們絕不會故作姿態,在跟他其余的客人說話時特意擺出一副特殊的腔調。
學校本身雖一直深受市政工程局的壓制,不過校園里仍保留著一個舊時的花園和一幢花園洋房[3],他一年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居住。他洗完澡正在穿衣服的時候,用人已經通報阿齊茲醫生到了,他于是從臥室里提高嗓門叫道:“請自便吧,就跟在自己家一樣。”這話他脫口而出,就像他平常大部分的舉動一樣,怎么想就怎么說了。
而在阿齊茲聽來,此話的含義卻非同一般。“我真的可以自便嗎,菲爾丁先生?您真是太好啦,”他也大聲回答道;“對于無拘無束的率性而為我再喜歡不過了。”他的情緒馬上高漲起來,四面打量了一下起居室。室內有些奢侈的擺設,卻雜亂無序——絲毫不會讓可憐的印度人自慚形穢。這同樣也是個非常漂亮的房間,三重高大的木質拱門開向外面的花園。“事實上我早就想有緣跟您結識了,”他繼續道。“我常聽伯哈德老爺說起您是如何熱心、善良。可是在昌德拉布爾這么個千瘡百孔的彈丸之地,哪兒又是我們的會面之處呢?”他走到臥室的門前。“如果我再年輕幾歲的話,不怕你笑話,我會希望你突然染病在身的,因為那樣我們就能見面啦。”兩人都笑了,受到他這番成功的鼓舞,他忍不住又開始即興發揮起來。“我心下暗想:‘今天早上菲爾丁先生的面色如何呢?可能相當蒼白吧。而醫務官閣下也同樣面色蒼白,他如果渾身打起了寒戰可就不能服侍菲爾丁先生,為他診病啦。’這么一來就只得派人叫我來替他給您診治了。然后我們就能有一番暢快的長談啦,因為您可是位研究波斯詩歌的著名學者哪。”
“這么說來你見過我嘍?”
“當然,當然啦。您認識我嗎?”
“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
“我來到這兒的時間很短,而且一直都待在本地人的街市區[4]。也難怪您從來都沒見過我了,而且我對您說的聽說過我的名字也大為驚訝。您聽我說,菲爾丁先生。”
“什么事?”
“在您出來之前先猜猜我長什么樣。就權當這是個游戲吧。”
“你有五英尺九英寸高[5],”菲爾丁道,他其實是透過臥室房門上裝的磨砂玻璃推測出來的。
“太棒了。還有呢?有沒有一把令人尊敬的白胡須呢?”
“該死!”
“怎么啦?”
“我把我最后一顆領扣[6]給踩壞了[7]。”
“用我的吧,用我的吧。”
“你有多余的?”
“有的,有的,稍等片刻。”
“如果是你正在用的就不必啦。”
“不,不,我口袋里還有一個。”向旁邊跨開一步,以便于把他的身影全部隱去,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衣領,把襯衫后面的領扣揪下來,那是顆純金的領扣,還是他妹夫從歐洲帶給他的一套禮物中的一顆。“拿去吧,”他叫道。
“請把它拿進來吧,要是你不介意這有什么失禮的話。”
“再稍等片刻。”把衣領重新裝回去,他暗自祈禱在用茶點的時候可千萬別從后面奓出來。正在幫菲爾丁著裝的男仆為他把門給打開了。
“非常感謝。”兩人相互握手,微笑致意。他開始四下打量這間臥室,就像跟老朋友見面一樣熟不拘禮。菲爾丁對于他們這么快就熟稔起來并不感到奇怪。跟印度這么一個感情用事的民族交往,要么一見如故,要么永遠視同陌路,而且他跟阿齊茲之間彼此都久聞對方的令名,也自然會相見恨晚,把初次見面的客套全丟在一邊了。
“我還一向都以為英國人肯定會把房間收拾得纖塵不染呢。現在看來也不盡如此。我也就不必自慚形穢啦。”他興高采烈地在床上坐下來;然后就完全忘乎所以,把兩條腿往上一收,改為盤腿而坐了。“我原本還以為,樣樣東西都冷冰冰地擺在架子上哪。——我說,菲爾丁先生,領扣可還合適啊?”
“I hae ma doots.[8]”
“請問您剛才說什么來著?您能教我些新詞匯,好提高一下我的英語水平嗎?”
菲爾丁懷疑“樣樣東西都冷冰冰地擺在架子上”這種表達是否需要修正一下。他經常會被年輕一代運用一門外語的生動活潑所觸動。他們雖然改變了習慣用語的說法,卻能迅速地說出他們想表達的意思而且絲毫沒有俱樂部里歸咎于它們的所謂“洋涇浜”腔[9]。不過俱樂部的規矩本來就是難得一變的;它至今依然宣稱只有極少數**,而且沒有一個印度**可以跟英國人同桌用餐,宣稱所有的印度女性都還待在密不透風的深閨里。就單個人而言,并不乏清醒理智的英國人;但就總體而言,英國人的俱樂部卻一直都固步自封、拒絕改變。
“讓我來幫你把領**上。我來看……你襯衣背后的扣眼太小了點兒,把它撕得大一點又太可惜了。”
“一個人又究竟為什么一定要戴什么領子呢?”菲爾丁彎下脖子的時候不禁抱怨道。
“我們戴上它是為了通過警察的盤查。”
“此話怎講?”
“如果我一身英式服裝騎著自行車經過——硬領、禮帽地衣冠楚楚——他們就不會過問了。要是我戴的是土耳其氈帽,他們就會沖著我大叫,‘你的車燈壞啦!’柯曾勛爵在鼓勵印度土著保留其獨特民族服裝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還有這種問題[10]。——好啦!領扣終于扣進去了。——有時我真會閉上眼睛,夢想者我重新穿上絢麗的民族服裝,在阿拉姆吉爾皇帝麾下沖鋒陷陣。菲爾丁先生,當莫臥兒帝國正處在鼎盛時期、阿拉姆吉爾皇帝穩坐在德里的孔雀寶座[11]上統治時,那時的印度難道不是一個美麗的國度嗎?”
“有兩位女士為了見你也要過來一起喝茶——我想你認識她們的。”
“見我?我可不認識什么女士。”
“莫爾太太和奎斯蒂德**你不認識?”
“哦是的——我想起來了。”**寺里的那場奇遇過去之后他馬上就忘得一干二凈了。“一位非常年長的夫人;不過請您再說一遍她同伴的名字好嗎?”
“奎斯蒂德**。”
“恭敬不如從命。”他對于還有別的客人要來感覺挺失望的,因為他寧肯單獨跟他的新朋友在一起。
“如果高興的話你可以跟奎斯蒂德**談談孔雀寶座的話題——大家都說她頗有藝術修養。”
“她是位后印象主義者嗎?[12]”
“后印象主義,真是的!這個世界真讓我越來越受不了啦。”
阿齊茲有些生氣了。菲爾丁這話似乎在暗示,身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印度人,他根本就無權與聞后印象主義——這是高居統治地位的種族才擁有的特權。他生硬地道,“我并不認為莫爾太太是我的朋友,我不過意外地在我的**寺里跟她有過一面之緣,”他又補充道,“一面之緣是不足以成為朋友的。”不過這話還沒等說完,他語氣中的生硬就已然消失不見了,因為他感受到了菲爾丁那根本性的誠心和善意。在跟心底里那激蕩翻涌的情感潮水搏斗之后,他也以同樣的誠心與菲爾丁坦誠相待,這番情感的潮涌完全可以載著航行者抵達安全的錨地,不過也同樣可以裹挾著他撞上險惡的礁石。他確實已經安全了——就像岸邊的居民一樣安全,他們只理解穩定的生活狀態,想當然地認為每一艘航船都一定會觸礁遇險,而且他還具有岸邊的居民所完全欠缺的種種細膩的情感。確實,與其說他反應靈敏,還不如說他是過于敏感了。他在人家說的每一句話里都能捕捉到言外之意,不過卻經常并非人家的真實意圖,他的生活雖鮮明生動,卻基本上像是在做夢。比如,菲爾丁的言下之意其實是說后印象主義不過是癡人說夢,并非說印度人都微不足道;他的態度跟特頓太太那傲慢的考語“怎么,她們竟然也會講英文”之間是有天淵之別的,但在阿齊茲聽來,這兩者之間卻非常相像。菲爾丁已經看出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同樣也看出這個問題已經不治而愈、雨過天晴了,不過他并沒有大驚小怪,他對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歷來秉持樂觀主義的態度,所以兩人之間的交談仍舊一如既往、喋喋不休地愉快進行著。
“除了兩位女士之外,我還請了我的助手之一納拉揚·戈德博爾[13]。”
“啊哈,那位德干婆羅門[14]!”
“他也希望昔日的印度能夠重來,不過他留戀的并非阿拉姆吉爾的時代。”
“可想而知。您知道那些德干婆羅門是怎么說的嗎?他們說英國是從他們——從他們手里征服的印度,請注意,不是從莫臥兒人手里。這種說法不是有點太厚顏無恥了嗎?他們甚至用賄賂的手段,將其寫入了教科書中,因為他們實在是既狡猾無比又富可敵國。據我的耳聞,戈德博爾教授肯定跟其他所有的德干婆羅門都迥然不同。是個最為真誠的家伙。”
“你們這幫人為什么不在昌德拉布爾自己開辦一家俱樂部呢,阿齊茲?”
“也許——將來總有一天……啊,我看見莫爾太太和——那位**叫什么來著——已經到了。”
能參加這么一次“非同流俗”的聚會真是何等幸運啊,一切的陳規俗套全都拋在了腦后!在這樣的氛圍下阿齊茲發現跟那兩位英國女士都很容易交流,他待她們就像對待男人一樣。女性的美貌往往會令他感覺頗不自在,因為美貌自有其天生的威勢,不容忽視,可是莫爾太太年事已高,而奎斯蒂德**的相貌又實屬平常,所以他也就因此而免除了這份煩擾。阿黛拉那瘦骨嶙峋的身軀和雀斑累累的臉龐在他看來實在是可怕的缺陷,他真忍不住要納悶神何以對一位女性的形體竟會如此刻薄。如此一來,他對阿黛拉的態度倒是完全可以做到坦誠直率了。
“我想問您一件事兒,阿齊茲醫生,”她先開口道。“我曾聽莫爾太太說起您在**寺里對她的幫助有多大,而且當時的情形有多有趣。她在跟您短短幾分鐘的交談中對于印度的了解比我們棄舟登岸以來這三個禮拜的總和都要多。”
“哦,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有關我祖國的情形,還有什么需要我奉告的嗎?”
“我想請您跟我們解釋一下今天早上我們碰到的一件頗為掃興的事兒;這一定是跟印度特別的禮節有關。”
“實際上根本就沒什么特別的禮節,”他答道。“我們生性就是個最不拘禮的民族。”
“恐怕我們肯定是鑄成了大錯,冒犯了人家,”莫爾太太道。
“這就更不可能啦。不過您能告訴我詳細的經過嗎?”
“一位印度仕女和士紳本來已經說好,今天上午九點鐘要派他們的馬車接我們去他們府上做客的。可是馬車一直都沒來。我們等啊等的[15];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某種誤會罷了,”菲爾丁道,立刻就看出這不過是那種偶發的意外,最好不要再去深究了。
“哦,不,不是這么回事,”奎斯蒂德**仍舊堅持道。“為了招待我們他們甚至放棄了前往加爾各答的計劃。一定是我們犯下了某種愚蠢的大錯,我們倆覺得肯定是這么回事。”
“換了我,才不會為這種事操心呢。”
“希思洛普先生也是這么跟我說的,”她反駁道,臉微微有些漲紅。“要是你不去操這個心,又怎么能理解這個世界呢?”
主人想改變一下這個話題,可是阿齊茲卻熱心地把它撿了起來,他通過那對失職夫婦姓氏的片段發音,就斷定他們是印度**。
“這些懶散的印度**——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社交禮儀的觀念;我對他們可說是知根知底,因為我們醫院里有位醫生就是印度**。真是個懶散透頂的家伙,從來都沒有時間觀念!還好你們沒有到他們家里去,要不然你們肯定會因此對印度產生錯誤印象的。他們真是一點衛生觀念都沒有。依我看來,他們肯定是因為家里臟得實在是見不得人,這才爽約沒有派人接你們過去的。”
“這也是種說法,”菲爾丁道。
“我實在是不喜歡那種神秘兮兮的狀態,”阿黛拉鄭重地說。
“我們英國人都不喜歡。”
“我不喜歡倒不是因為我是個英國人,而是出于我個人的觀點,”她糾正道。
“我喜歡神秘,但很不喜歡混亂,”莫爾太太道。
“神秘本身就是一種混亂。”
“哦,您也這樣想嗎,菲爾丁先生?”
“神秘不過是混亂的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這其中沒有任何值得夸耀的東西,這兩者都是。阿齊茲跟我都很清楚,印度就是亂糟糟的一團。”
“印度是——噢,一種多么駭人聽聞的說法!”
“你們要是肯光臨舍下的話,就不會發現那種亂糟糟的情形,”阿齊茲道,有些忘乎所以了。“莫爾太太還有在座的每一位——請你們大家都來——哦,請千萬賞光。”
老夫人接受了邀請:她仍舊認為這位年輕的醫生非常之好;此外,一種新的情感,半是倦怠,半是興奮,使她雅不愿意改弦更張。奎斯蒂德**出于冒險的新奇也接受了邀請。她也很喜歡阿齊茲,而且相信,在她跟他更熟悉之后,他將會把他的祖國完全為她敞開。他的邀請讓她非常高興,于是她就問起他的住址。
阿齊茲滿懷恐怖地想起他住的那幢帶涼臺的平房。那是一幢可憎的小棚屋,靠近一處低洼的市集。實際上里面就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里遍布黑色的小蒼蠅。“哦,不過咱們還是談點別的吧,”他叫道。“我真希望能住在這里。瞧瞧這個漂亮的房間!讓我們一起好好欣賞一番吧。瞧瞧拱廊底下的雕刻。多么精美!它就是建筑之為建筑的范型。莫爾太太,您現在才算真正來到了印度哪;我可不是開玩笑。”這個房間讓他詩興大發。這本是十八世紀為某位**修造的接見大廳,雖說是木制建筑,卻讓菲爾丁想起佛羅倫薩的蘭奇涼廊[16]。兩頭各連接著幾個已經歐化了的小房間,不過中央大廳本身卻是既沒有貼壁紙,也沒有裝玻璃窗,花園里的空氣自由地涌進來。人坐在這里就等于是坐在一個公共空間——就像是在展覽一樣——無論是吆喝鳥雀的花匠還是租用水塘種植菱角的農人都可以將他們盡收眼底。菲爾丁將芒果樹也租了出去——你根本不知道隨時都有誰會闖進門來——于是他有幾位仆人就不分晝夜地坐在臺階上嚇唬小偷。的確是非常漂亮,而且菲爾丁這個英國人也絲毫沒有破壞它的優美,如果是換作阿齊茲的話,他一時崇洋心態泛起反倒會在四壁的墻上掛上莫德·古德曼的畫作[17]的。不過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這房子的真正主人是誰……
“我一直在這兒主持正義呢。一個窮寡婦遭了搶劫跑到這兒來,我就給了她五十盧比,另一個給了一百,照此辦理,不一而足。我挺喜歡這么干的。”
莫爾太太微微一笑,不禁想起了以她兒子為代表的現代法律程序。“盧比可不會永遠都花不完的,我恐怕,”她說道。
“我的就花不完。上帝看到我樂善好施,就會賜給我更多的盧比。要一直都樂善好施,就像伯哈德老爺一樣。家父就是這樣,這就是他死后一貧如洗的原因[18]。”他在房間當中指指點點,就仿佛里面坐滿了法官和工作人員,他們都樂善好施,因為他們都生活在很久以前。“所以我們將坐下來永遠地樂善好施——坐在地毯而非椅子上,這就是過去與現在之間主要的不同,不過我想我們永遠都不會懲處任何人。”
兩位女士點頭稱是。
“可憐的罪犯,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吧。關進監獄只會讓他變得更壞,更加墮落。”他的臉變得非常溫情——那種根本就不懂強制管理,而且不能理解如果任由罪犯逍遙法外他還會去搶劫那個窮寡婦的溫情。他對所有的人都很溫情,只除了少數幾個家族的宿敵之外,他認為他們根本就不能算是人[19],對這些人他是時刻渴望著報仇雪恨的。甚至對于英國人他都是溫情脈脈的;他心底里明白他們身不由己,只能是這般冷酷和古怪,就如同一條冰河流經他的國土。“我們誰都不去懲處,誰都不,”他重復道,“到了晚上,我們將舉行一次有舞蹈表演的盛大宴會[20],可愛的姑娘們將手持焰火將池塘四周照若白晝,賓主盡歡,宴飲通宵達旦,然后仍舊一如既往地主持公道——五十盧比,一百,一千——直至和平到來。啊,我們為什么不能生活在那個時代呢?——不過你們正在欣賞菲爾丁先生的宅第吧?請一定要看看那些柱子是如何漆成藍色的,還有那些游廊,亭臺——你們管它們叫什么?——在我們頂上的內部也是藍色的。瞧瞧那些亭臺上的雕刻。想想看,多少工夫筑始成啊。它們那些小小的屋頂都被雕刻成竹子的模樣。多漂亮啊——還有池塘岸上那裊裊娜娜、隨風搖擺的翠竹。莫爾太太!莫爾太太!”
“怎么?”她問,忍不住笑出聲來。
“您還記得我們**寺邊上的水源嗎?就是它流到這里,注滿了這個池塘——真是歷朝帝王的巧妙設計。他們去孟加拉的途中經常會在這里駐蹕。他們都喜歡水。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廣造噴泉、花園和浴室。剛剛我還跟菲爾丁先生說起,我愿意不惜一切代價去為他們服務呢。”
他對于水源的這番議論其實大謬不然,因為沒有一位帝王,不管他有多大的能耐,能將水流從低處引到高處去[21];而在**寺和菲爾丁的住宅之間的整個昌德拉布爾城區都處于一塊低洼地區,高低的落差還不小。羅尼如果在場的話,會當面給他個難堪;換了是特頓,也會想當面指出他的謬誤,不過礙于情面會暗自隱忍。而菲爾丁壓根兒就不想多事;他關切的主要是情感上的真摯,至于具體措辭的真確與否他已經頗不在意了。至于奎斯蒂德**呢,她則對于阿齊茲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深信不疑,以她的天真無知,已經儼然將他當作了印度的化身。根本就不會想到他的觀點也會有局限,他的方法也會不準確,也沒有想到其實沒有任何人可以成為印度的化身。
此時的阿齊茲已然是情緒高漲,談興大發、滔滔不絕,一時混雜不清時甚至口不擇言,爆出粗口。他跟兩位女士說起他的職業,講他從旁觀摩以及親自操刀的各項手術,而且不避嫌疑地大講手術的具體細節,把莫爾太太嚇得不輕,奎斯蒂德**反而誤將其當作了他思想開放的明證;因為她在國內的高級學術圈子里早已聽到過這類故作自由坦率的言談。她把他當作了一位思想解放而又足堪信賴的人物,將他視作了位于塔尖的那種出類拔萃的精英。當時他的情緒的確是高漲得可以,不過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敢自詡是高踞于塔尖之上。乘著激情的翅膀他可以高飛云端,而一旦情緒低落又會使他跌落谷底。
戈德博爾教授的到來多少使他安靜了一點,不過那個下午仍舊是屬于他的下午。這位婆羅門文質彬彬而又莫測高深,非但沒有打斷他的高談闊論,甚至還為他拍手叫好。他喝茶時刻意稍稍與那幾個賤民[22]保持距離,放茶點的矮桌在他身體稍后的位置,他取用茶點時把手往背后伸,抓到什么就仿佛全憑運氣一樣;大家都假裝對戈德博爾教授的舉動視而不見。教授年事已高,滿臉的皺紋,髭須灰白,灰藍色的眼睛,他的皮色跟歐洲人一樣白皙。他頭上纏著**式的裹頭巾,看著活像是一堆淺紫色的通心粉,上身穿著外衣,里面襯著背心,腰間裹著印度式纏腰布,腳上穿一雙襪筒上繡著花邊的短襪。花邊跟裹頭巾的顏色正相匹配,他整個的外表都給人一種和諧感——就仿佛他已經將東西方的文明兼容并蓄、一氣貫通,不論是精神還是物質層面;而且氣韻沉著穩重,絕對不會有絲毫的煩惱和紛擾。兩位女士對他都大感興趣,希望他能談一點有關宗教的話題以補阿齊茲醫生的不足。可他只是在吃——吃了又吃,面帶微笑,從不對手上拿的食品看上一眼。
撇下歷代莫臥兒帝王的話題,阿齊茲轉向不會使任何人感覺不快的話題。他描述起了芒果成熟的過程,還繪聲繪色地講了童年時代他如何在雨季跑到一個屬于他某位叔叔所有的大芒果園里,在那兒敞開肚皮狼吞虎咽的往事。“然后遍體水淋淋地回到家里,因為吃得太多肚子可能都給脹痛了。不過我并不在乎。我所有的朋友也都跟我一樣肚子痛。我們的烏爾都語有句諺語:‘大家一起痛苦,痛苦又算得了什么?’[23]這用來形容飽啖芒果之后的心情是再合適不過了。奎斯蒂德**,請一定等到芒果成熟之后再走。而且干嗎不索性在印度定居下來呢?”
“恐怕我做不到,”阿黛拉說道。她說這話時并沒想到這句話可能蘊含的深意。不論是對她本人還是對那三位男士而言,這話跟其余的閑談相比并不顯得唐突,直到數分鐘——其實是直到半個鐘頭以后,她才意識到這句話的重要意義,而且她確實應該首先跟羅尼說起才對的。
“像你們這樣的游客實在是太稀罕了。”
“確實如此,”戈德博爾教授道。“這么藹然可親的確是少見。可我們又有什么東西能把她們給留住呢?”
“芒果,芒果啊。”
大家都笑了。“即便是芒果如今在英國也能吃得到了,”菲爾丁插話道。“他們把芒果儲存在冷藏室里航運過去。在英國你顯然也能享用到印度的出產,就像在印度能用到英國貨一樣。”
“不過這兩者都貴得嚇人,”姑娘道。
“我想是的。”
“而且很低劣。”
不過主人并不想把話題突然轉到這上頭來。他轉向老夫人,她顯得有些激動而且心煩意亂——他猜不出何以如此——問起她的打算。她回答說她很想去看看這所學校。大家馬上都站起身來,唯有戈德博爾教授坐著沒動,他還有一個香蕉沒有吃完。
“你就不用一起去了,阿黛拉;我知道你對這種機構是不感興趣的。”
“是的,的確如此,”奎斯蒂德**道,又坐了下來。
阿齊茲躊躇起來。他的聽眾正在分成兩半。他更熟悉的那一半要走了,可對他更關切的那一半留了下來。由于想到這是個“非同流俗”的下午,他也就留了下來。
談話一如既往地進行下去。可以將尚未成熟的芒果拌成果泥請客人嘗嘗嗎?“我現在作為一位醫生來回答你:不熟的芒果不能吃。”然后老人接著道:“不過我會派人送幾樣有益健康的甜食供您品嘗。您一定要給我這個待客的榮幸。”
“奎斯蒂德**,戈德博爾教授的甜食可是無上的美味啊,”阿齊茲有些傷感地道,因為他也想送幾樣甜食給她品嘗的,可是卻沒有妻子為他烹制。“吃到它們您就算品嘗到了真正的印度美食。唉,只可惜我境遇卑微,拿不出任何東西來款待貴賓。”
“真不知道你何出此言,你都已經如此友善地邀請我們前往府上做客了。”
他再度滿懷恐怖地想起他那間帶涼臺的平房。老天爺啊,這傻丫頭還真把他的客套話當真啦!他該怎么辦呢?“是呀,這都已經說好了,”他叫道。“我邀請你們同游馬拉巴爾石窟。”
“我很高興去。”
“哦,相比我那點可憐的甜食,這才是意義非凡的款待哪。不過,難道奎斯蒂德**還沒參觀過我們的石窟嗎?”
“沒有。我甚至都沒聽人說起過。”
“沒聽人說起過?”兩人都驚叫道。“沒聽人說起過馬拉巴爾山上的馬拉巴爾石窟?”
“我們在俱樂部聽不到任何有趣的東西。就只有網球跟那些荒唐可笑的閑言碎語。”
老人沒有接茬兒,或許是覺得她對自己種族的批評是不合適的,或許是害怕如果他表示同意的話她會告發他對大英帝國的不忠。不過年輕的阿齊茲卻馬上接了句“我知道”。
“那就請把可以告訴我的一切都跟我說說吧,要不然我永遠都不可能了解印度的。馬拉巴爾就是我有時候傍晚能看到的那道山脈嗎?那些石窟又是怎么回事?”
阿齊茲承擔起解釋的任務,不過很快大家就發現他自己都從來沒有參觀過那些石窟——他一直都“很想”去的,可要么是工作要么是私事纏身,他一直都未能成行,而且那地方又那么遠。戈德博爾教授善意地打趣他道:“我親愛的年輕先生,鍋子倒嫌水壺黑!你聽說過這句有用的諺語嗎?”
“這些石窟很大嗎?”她問。
“不,并不大。”
“請一定詳細描述一下吧,戈德博爾教授。”
“非常榮幸。”他把座椅往前挪動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種緊張兮兮的表情。她把煙盒拿出來,敬了兩位男士每人一支,然后自己也點上一支。經過一番很長的沉吟之后他才開口道:“巖壁上有個洞口,進入洞口就是石窟了。”
“跟象島的石窟[24]有些類似嗎?”
“喔,不,完全不同;象島的石窟中是濕婆和雪山神女的造像。馬拉巴爾并沒有雕像。”
“不過無疑它們也是極為神圣的,”阿齊茲道,想助老教授一臂之力。
“喔,不,喔,不是這么回事。”
“這些石窟總有些雕刻裝飾吧。”
“喔,不。”
“既然如此,它們為什么這么有名呢?我們都在談論著名的馬拉巴爾石窟,也許那純粹是我們的自吹自擂吧。”
“不,我不這么認為。”
“那就好好地跟這位女士講講嘛。”
“非常榮幸。”但他卻放棄了這種榮幸,阿齊茲意識到關于石窟他正在隱瞞什么東西。他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他自己就經常遭受類似的心理抑制之苦。有時候,令卡倫德少校大為惱怒的是,他會將實質性的事實拋在一旁,故意在上百種無關緊要的瑣事上糾纏不清。少校指責他心術不正,這種指責大致上也不錯,不過也只是大致上不錯而已。他并非有意欺瞞,而是一種他無法掌控的力量突然間任性地壓制住了他的思想。戈德博爾的思想現在就被壓制住了;他無疑是正在不由自主地隱藏著什么。經過一番微妙的處理之后,他可能會重新掌控住自己的思想,也許會宣稱馬拉巴爾石窟中遍布著鐘乳石;阿齊茲逐漸將話題往這上面引,結果卻并非如此。
談話依然輕松友好,阿黛拉對于談話間潛藏的暗流并沒有絲毫察覺。她并不知道這位思想相對單純的**眼下碰上了一位老謀深算的對手。阿齊茲在玩一個驚心動魄的游戲。他正試圖操縱一個拒絕工作的人形玩具——對此他心知肚明。如果他真能操縱成功,不論是他還是戈德博爾教授,都不會因此而有絲毫的好處,可是這一嘗試卻把他給迷住了,令他欲罷不能,就像是一種抽象的思想。他繼續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可是在這一游戲中他每走一步都無一例外敗給了對手,因為他的對手甚至都不承認他走了一步棋,結果他壓根兒就沒從老教授口中得知馬拉巴爾石窟具有任何非同尋常的獨特之處。
正在這時,羅尼從天而降。
面帶絲毫不加掩飾的惱怒,他人還在花園里就大叫:“菲爾丁呢?我母親在哪兒?”
“晚上好!”阿黛拉冷冷地道。
“我想請你和母親馬上就走。有一場馬球賽。”
“我原以為不會有什么馬球賽了。”
“所有的安排都改了。有幾個當兵的參加了進來。走吧,我路上跟你細說。”
“令堂很快就回來,先生,”戈德博爾教授恭恭敬敬地欠身道。“我們這個可憐的學校也沒什么好看的。”
羅尼絲毫不予理會,仍舊繼續對著阿黛拉說話;他是匆匆忙忙扔下工作特地帶她去看馬球的,因為他以為這會給她帶來樂趣。他并非有意對那兩個印度人無禮,只不過他習慣上認為跟印度人只可能有公事上的往來,而眼前這兩位印度人又碰巧并非他的下屬。而作為私下里交往的個體,他根本就把他們忽略不計。
不幸的是,此時的阿齊茲卻并不想被人家忽略不計。他雅不愿意就此放棄剛才這一個小時中間那種安心又親密的調子。他并沒有跟戈德博爾一道站起身來,而此時他用唐突的友好口氣從座位上叫道:“過來跟我們一起待一會兒吧,希思洛普先生;您盡可以坐待令堂回來。”
羅尼的回答是命令菲爾丁的一個用人馬上去把他的主人給叫回來。
“他可能聽不懂的。請允許我——”阿齊茲用他們特有的方言重復了一下羅尼的命令。
羅尼真想駁斥他幾句;他了解這類人;他了解所有種類的印度人,而這是一類被慣壞了的西化印度人。不過他身為**的公仆,避免“偶發事件”就是他的工作,所以他什么話都沒說,對阿齊茲接下來的挑釁統統置若罔聞。阿齊茲確實是在挑釁。他說的每句話都帶有粗魯的味道或是很刺耳。他激情的翅膀正在失去力量,不過不經過一番掙扎他是決不肯就此跌落下來的。他也并非有意對希思洛普先生無禮,此人之前從未傷害過他,可是眼前的英印人必須得變成一個通情達理之人,否則他就不會覺得舒服。他并非有意油腔滑調地對奎斯蒂德**表示親昵,僅僅為了贏得她的支持;對戈德博爾教授他也并非有意輕松愉快地大嚷大叫。真是一組奇特的四重奏——他拍動翅膀跌落下來,她面對突然出現的丑陋一幕目瞪口呆,羅尼怒氣沖沖,婆羅門則冷眼旁觀,不過目光低垂、雙手合抱,仿佛并沒有任何值得大驚小怪的。真是戲里的一幕,菲爾丁暗想,他正從花園里遠遠地看著他們,而那四位演員就群集在他那漂亮廳堂的藍色立柱間。
“不必再進來了,媽媽,”羅尼叫道;“我們這就走了。”然后他疾步走向菲爾丁,把他拉到一邊,假意推心置腹地道,“我說,老兄,請原諒我冒昧直言,不過我想你不該把奎斯蒂德**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很抱歉,出了什么事?”菲爾丁回道,也竭力裝出親切的樣子。
“呃……我誠然是個抱殘守缺、‘曬干了的’老官僚;不過我仍舊不喜歡看到一位英國姑娘被撇在這里跟兩個印度人一起抽煙。”
“她留下來,她抽煙,全都出于她自己的意愿,老兄。”
“是呀,這在英國當然都無可非議。”
“我真看不出這有什么害處。”
“如果你看不出,你當然也就視而不見了……你看不出那家伙粗俗無比嗎?”
過分熱情浮夸的阿齊茲正神氣十足地對莫爾太太屈尊俯就。
“他并非粗俗之輩,”菲爾丁**道。“他只不過神經有些過于緊張了。”
“那又是什么擾亂了他那高貴的神經呢?”
“我不知道。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好了,就當我什么話都沒說,”羅尼息事寧人地道。“我根本就沒搭理過他。”
“那好吧,這就走吧,把你的兩位女士帶走;這場災難結束了。”
“菲爾丁……請不要以為我是無事生非,或者諸如此類的……我想你不跟我們一起去看馬球賽吧?我們都會很高興的。”
“恐怕我不能去,還是多謝啦。我非常抱歉讓你感覺我沒有盡到主人的義務。我不是有意的。”
于是大家開始相互道別。每個人都有點生氣或是沮喪。就仿佛這股怒氣是從腳底下的泥土里冒出來的似的。如果是在蘇格蘭荒原或是意大利阿爾卑斯山上,人們也會如此褊狹小器嗎?菲爾丁事后忍不住想道。在印度似乎沒有可供憩息的寧靜之地。要么根本沒有,要么就是寧靜會反過來把一切全都吞噬干凈,就像是戈德博爾教授表現出來的情形。眼下的情形是阿齊茲虛有其表、令人生厭,莫爾太太和奎斯蒂德**全都愚蠢透頂,而他自己跟希思洛普又都是表面上彬彬有禮,實際上卻令人厭惡而且相互厭惡。
“再見,菲爾丁先生,真是非常感謝……校園的建筑多漂亮啊!”
“再見,莫爾太太。”
“再見,菲爾丁先生。多有意思的一個下午……”
“再見,奎斯蒂德**。”
“再見,阿齊茲醫生。”
“再見,莫爾太太。”
“再見,阿齊茲醫生。”
“再見,奎斯蒂德**。”他握住她的手不斷地上下晃動,以顯示他感覺很自在輕松。“您可千萬千萬不要忘了那些石窟,好嗎?我馬上就把觀光游覽的全部事宜安排妥當。”
“謝謝你……”
他突然如著了魔般想做最后一搏,又加了一句:“您這么快就要離開印度實在太可惜啦!哦,請一定再考慮一下您的決定,還是留下來吧。”
“再見,戈德博爾教授,”她繼續道,突然一陣煩躁不安。“都沒聽到您唱歌,實在太遺憾了。”
“我現在就可以唱,”他答道,真的唱了起來。
他那單薄的聲音響起,一個音接著一個音。有時候似乎有節奏,有時候聽來隱約像是一段西洋的旋律。不過耳朵在不斷受挫之后,很快就失去了任何線索,只是迷失在一片噪聲的迷宮中,胡亂地徘徊,那歌聲既不刺耳或是討厭,又絲毫不可理解。那是一種尚不為人知曉的鳥兒的歌聲。只有用人們才能聽懂。他們相互間開始竊竊私語。那個正在采菱角的人赤身裸體就從水塘里爬了上來,高興得合不攏嘴,露出了猩紅的舌頭。那聲音又持續了一會兒,然后就像其開始一樣,不經意間就戛然而止了——顯然那一小節只唱了一半,正停在了次屬音上。
“太感謝了;這是什么歌?”菲爾丁問。
“我來詳細解釋一下。這原是首宗教歌曲。我扮演了一位擠奶姑娘的角色。我對克利須那神[25]說:‘來吧!只到我身邊來吧[26]。’可神卻拒絕到來。我于是改變態度,謙卑地祝禱:‘請不要只到我身邊來。化身為一百個克利須那,分別到我那一百個同伴身邊,可是宇宙之主啊,務請留一個到我的身邊來。’可祂仍舊拒絕到來。就這樣重復數次。這首歌用拉加[27]譜寫,正適合現在這個時辰——也就是傍晚時分演唱。”
“不過祂終究會在另一首歌中到來的吧,我希望?”莫爾太太柔聲道。
“哦,不,祂拒絕到來,”戈德博爾重復道,也許沒有理解她的問題。“我對祂說,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可祂就是不來。”
羅尼的腳步聲已經漸漸遠去,一度絕對沉寂無聲。水面沒有一絲漣漪泛起,樹上也沒有一片樹葉攪動。
* * *
[1] 孟買的維多利亞終點站:一九一二年十月二十三號,就在那里,福斯特的旅伴肯尼斯·西萊特中尉曾出于跟菲爾丁同樣的目的賄賂過一位英國檢票員。
[2] 《天佑吾王》(God Save the King)為大英帝國國歌、大英帝國解體后聯合王國的國歌及英聯邦的王室頌歌,當在位的英國君主為女性時,改稱“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
[3] 一幢花園洋房:菲爾丁的花園洋房位于或者曾經位于[“位于或者曾經位于”:一九五七年之前印制的版本中寫做“實際上位于”,而一九七七年進行的查詢則表明這幢房子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了。]奧蘭加巴德附近。福斯特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四日的印度日記中曾記載他的朋友賽伊德——不要跟賽伊德·羅斯·馬蘇德混淆——“帶我跟他一起往訪一幢可愛的木質廳堂:兩排一連三疊的拱頂,就像室內的涼亭,均漆成藍色……方形的水池中一汪碧水。”所有這些特征均會在以下段落中一一呈現。
[4] 在本地人的街市區(in the bazaar):此處不應照字面意思理解,也許是誤將“在集市”(“in the market-place”)當作“拋頭露面”、“受到眾人關注”(“in the public eye”)之意來用了[編者的此注似大有問題,“bazaar”一詞固然是“市場”之意,但細究福斯特在整部小說中的用法,“bazaar”應是昌德拉布爾屬于印度當地人的居住和活動區域,與英國殖民者的官署駐地(英印人的居住活動區)涇渭分明(參見第一章的描述),因此譯者將其折中翻譯為“本地人的街市”,此其一;編者又說“在街市”應作“拋頭露面”解,這就更是錯上加錯了,如果照此解釋的話,那么阿齊茲的話就自相矛盾了——怎么會因為“我總在拋頭露面”,菲爾丁反而“難怪從沒見過我”呢?而如果將“bazaar”理解為印度當地人的居住活動區(“本地人的街市區”),那就絲毫沒有問題了:正因為阿齊茲一直都只待在印度本地人的居住活動區內,所以身為英國人的菲爾丁才“從沒見過”他。]。
[5] 一米七五左右。
[6] 用于將活動硬領扣在襯衫上之用。
[7] 我把我最后一顆領扣給踩壞了:這一突發的小變故令人想起福斯特在白沙瓦度過的一個夜晚(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七日),那一晚有個“災難性的開端”——福斯特把領扣給弄丟了,并因此而延誤了晚宴。
[8] “I hae ma doots”:標準的蘇格蘭語,即“I have my dou**s”——“我還不能肯定”,或“我還有所懷疑”之意。
[9] “洋涇浜”腔(babui**s):(“babui**”源自“babu”——原是印度人用于姓氏前面的一種尊稱。)一種無禮用語,用來指稱受過膚淺英語教育的印度人對于英語浮夸的不規范濫用。
[10] 柯曾勛爵……并沒有意識到還有這種問題:據稱由柯曾勛爵(1859—1925;印度總督,1899—1905)提出的這一倡議無疑是跟他認為印度人有“喪失其民族特點”之危險的觀點相一致的(比如他于一九○○年在拉吉馬爾學院發表的授獎演說);不過這一倡議顯然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而已。
[11] 莫臥兒帝國……孔雀寶座:相繼統治印度的六大莫臥兒帝王——巴伯爾、胡馬雍、阿克巴、賈汗季、沙賈汗及奧朗則布——綿延近兩個世紀,從一五二六至一七○七年。奧朗則布的稱號即阿拉姆吉爾大帝,在他逝世后莫臥兒帝國即盛極而衰。孔雀寶座由純金鑲嵌寶石打造而成,一七三九年波斯王納迪爾·沙阿攻陷德里后將其從德里紅堡的公眾大廳[由沙賈汗所建,為帝王聽取臣民諫言之地。]掠走[自此以后孔雀寶座即一直成為波斯或伊朗王位的象征。]。
[12] “她是位后印象主義者嗎?”:后印象主義(Post-Impressioni**)是個一攬子的術語,十九世紀后期主要在法國興起的反對印象主義束縛的藝術運動,主要代表有塞拉、塞尚、高更、凡·高、圖盧茲-羅特列克、畢加索和布拉克,福斯特在寫這一章時(約一九一三年)正是這一藝術運動風起云涌之時,由羅杰·弗萊[英國著名藝術批評家,“后印象主義”的名稱即由其首創。]于一九一○至一九一一年及一九一二年在倫敦格拉夫頓畫廊組織的后印象主義畫展剛剛落幕。
[13] 納拉揚·戈德博爾:福斯特在一九一三年一月份的一次找到會上第一次聽到戈德博爾(Godbole,意思是“甜嘴”)這個姓氏時,曾引得他大叫:“什么姓啊!”這個姓氏的擁有者,一位婆羅門,對于《印度之行》這部小說的貢獻還不只是他的姓氏。
[14] 德干婆羅門:戈德博爾家族屬于德干高原[印度中部偏南一高原,位于東高止山脈和西高止山脈之間。印度最高等級的婆羅門是以其地理源起為依據具體區分的。]齊特潘紈婆羅門(Chitpavan Brahman)的一支。瓦倫丁·奇羅爾爵士在其著作《動蕩的印度人》(倫敦,1900)中對其有過詳細的記述,據知福斯特曾讀過此書。跟阿齊茲的評論最為相關的是以下的記述:
齊特潘紈婆羅門無疑是德干高原所有的婆羅門中最有權勢也最有才能的一支……約兩個世紀前……齊特潘紈婆羅門開始在印度的歷史中扮演惹人注目的角色……馬拉塔帝國實際上就成為齊特潘紈帝國。在當時的情況下,齊特潘紈婆羅門一度曾希望在偉大的莫臥兒帝國的廢墟上重建一個強大印度帝國,而英國軍隊最終粉碎了他們的這個夢想。
同時參見達斯,103頁,提及“他們具有一種傳統的驕傲,因為在婆羅門中他們的血統最純,因為他們曾擁有帝王般的權力,因為他們的野心與精明強干的能力,因為他們的忠貞以及他們對英國占領印度的抵抗”。
[15] 我們等啊等的:福斯特本人就有過相似的經歷,當時是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在瓜利爾[印度中北部一城市,在阿格拉南部,該城市保留了許多莫臥兒時期精美建筑的遺跡。],他本來要去拜訪的一位東道主覺得沒必要像事先說好的那樣派一位仆人前來接他了。在寫給母親的信中(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福斯特曾評論道:“他也很清楚那是他的錯,可是東方人的思維可真是奇妙。他就坐在家里,跟一幫他特意請來跟我會面的朋友一起,全都百思不得其解我們為什么竟然沒有出現。”
[16] 蘭奇涼廊(Loggia de’ Lanzi):這一曾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詳細描述過的涼廊是一幢建于十四世紀晚期的敞開式拱頂廳堂;其名稱源自一度作為警衛駐防的德國持矛士兵或者“槍騎兵”(lancers)。
[17] 莫德·古德曼的畫作:莫德·古德曼(Maude Goodman,1860—1938)的畫作,從類似《親愛的你》、《不可以這樣,狗狗》、《我愛我自己》以及《穿過金色的谷粒》這樣的標題中就可想而知了。
[18] 要一直都樂善好施……這就是他死后一貧如洗的原因:福斯特在一九一三年三月三十日的印度日記中曾記下阿布·薩義德·米爾扎的話:“……家父死時一貧如洗——我死時也一樣要這樣。”
[19] 少數幾個家族的宿敵……根本就不能算是人:參見“那種家族之間的不合會毒害最優秀的東方人”(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致G·L·狄金森的信)。
[20] “有舞蹈表演的盛大宴會”:這一活動于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二日在德里專為招待福斯特舉行,在其印度日記及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六日寫給母親的信中,福斯特都進行過描述。
[21] 他對于水源的這番議論其實大謬不然……從低處引到高處去:奧蘭加巴德的供水系統由奧朗則布皇帝所建,福斯特在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六日致母親的信中曾予描述。
[22] 賤民:印度社會傳統上分為四個階層:(1) 婆羅門,(2) 剎帝利即武士,(3) 吠舍即農場主和商人,(4) 首陀羅即農民和仆傭。這四個等級之外的就是“不可接觸者”或稱“賤民”,按照正統的印度教義,他們是從事傳統上認為不潔之仆傭工作的人[賤民傳統上只允許從事非常卑賤的行業,這些行業包括:掃街及清掃旱廁;理發;鞋匠;皮革加工;洗衣;捕魚;喪葬;縫紉。]。后文中專門負責拉動布屏風扇的用人即是一例(第二十四章)。
[23] 大家一起痛苦,痛苦又算得了什么:這句諺語福斯特記錄在他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七日的印度日記中(日記中的記錄為“如果我們一起痛苦,它也就不算什么了”)。
[24] 象島(Elephanta)的石窟:孟買附近一座小島上的石窟,以其印度主神濕婆及其新娘雪山神女的造像著稱。福斯特曾頗有見地地寫到過這些石窟(“無法想象還有任何比這些造像更加莊嚴,更加遠離人間煙火和日常生活的樂趣的形象了”),見《印度的藝術與建筑》(《聽眾》一九五三年九月十日;阿賓格版文集,卷十六)。
[25] 克利須那(Krishna)又譯“黑天”,為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濕奴的第八個和主要的化身,經常被描繪成一個吹笛的英俊少年形象。
[26] “來吧!只到我身邊來吧”:戈德博爾對于克利須那的乞靈令人想起昌塔爾布爾土邦的邦主,對此福斯特和狄金森均有文字記錄,福斯特的記錄是:“……哦,克利須那何時才能到來,成為我的朋友?”(《高爾斯華綏·洛斯·狄金森》,阿賓格版文集,115頁);而狄金森的記載則是:“克利須那為什么還不到來?他是否永遠都不會來了?”(《不幸的靈魂》,刊于《巴西利昂》[劍橋大學國王學院一九○○至一九一四年間的一份雜志。]一九一四年六月號,第2頁)。狄金森和福斯特一九一二年底曾同為邦主的座上賓,在邦主府上住了十二天。
福斯特一九一三年遇到的那位戈德博爾曾向他一展歌喉并跟他討論過印度音樂。“一天中的每個時辰都各有與之相配的音調,”福斯特在請柬的背面記錄道。“適合傍晚的是C大調,不過F調則由F#調所取代。”
[27] 拉加(raga),印度音樂的一種傳統調式,有一個主題,表達某方面的宗教感情,并確定一個音調系統,依據這個系統在限定的典型發展框架、主旋律格式和節奏方式內即席創作變奏曲。